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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天如玉 -【這日子沒法過了】《全文完》 [打印本頁]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4-9-1 02:35 PM     標題: 天如玉 -【這日子沒法過了】《全文完》

本帖最後由 bluesky0601 於 2015-10-8 03:49 AM 編輯

【書名】:這日子沒法過了(另名:丞相好難)

【作者】:天如玉

【內容簡介】:

  丞相謝殊每晚睡前三省己身:

  一、碰到武陵王要謹慎;

  二、碰到武陵王要謹慎;

  三、上朝前記得要束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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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彤櫻    時間: 2014-9-1 02:41 PM

楔子

  晉國皇帝偏頭痛。

  一代佞臣謝銘光即將蹬腿,卻死死抱著丞相之位不肯撒手。更甚至,今日居然一封奏摺遞上來,說要把丞相的位子留給自己孫子來坐!

  什麼叫無恥?這就是!

  整個大晉誰人不知謝家權傾天下偏偏陰盛陽衰?謝銘光那幾個旁系的侄子侄孫都不成氣候,直系這邊唯一的血脈也就是他那獨子,還一天到晚地想著煉丹求仙,死的比他還早,膝下並未留下子嗣啊。

  皇帝揉完額角開始細看奏摺,想弄清楚謝家到底何時出了個孫子。

  謝銘光在奏摺裡說的也算清楚,說是自己兒子生前風流成性,年少時曾瞞著家人與一平民女子育有一子,名喚謝殊,如今接回家已有八年。

  大晉士庶不婚,謝銘光覺得這個孫兒出身低微,面上無光,就一直沒敢告訴皇帝,教養了幾年後總算拿得出手了,便讓他進入官場歷練,如今謝殊已官至門下省侍中,為官以來又兢兢業業,他這才敢吱聲。

  總而言之,謝丞相覺得,如今自己眼看著就要掛了,而丞相之位不能空著。他老人家秉著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的奉獻精神,決定將孫兒推出來接班,並且謙虛地表示:請陛下將就將就著用吧。

  「荒唐!」大晉最重門第,皇帝也不例外,一看完就雷霆震怒地將摺子摜到了地上,「好個任人唯親的謝相!這個謝殊不過是個身上流著庶民血統的私生子,居然不聲不響做了侍中!如今還想一步登天做丞相?哼,朕看那老東西是鐵齒銅牙,咬著朝權死不鬆嘴!眼裡還有沒有朕這個皇帝了?」

  眾人垂首,朝堂上一片寂靜。

  皇帝這才想起朝中幾大世家早已被謝家壓住,如今百官當中幾乎有一半都是謝家的人,頓時氣得一口老血哽在喉頭,險些暈厥。

  謝老丞相不愧天下第一大佞臣,只剩一口氣了也硬吊著跟皇帝耗,叫謝家的心腹官員每天輪著番的騷擾皇帝,摺子一封一封地遞,前赴後繼,不屈不撓。

  看樣子,新丞相不姓謝他是不會閉眼的了。

  「氣死朕了,氣死朕了……」皇帝氣得鬍子亂顫,朝臣裡找不到可靠的幫手,只有在太后的壽安宮裡轉悠。

  太后望著他,手撚佛珠,幽幽歎息:「皇兒,依哀家之見,還是叫武陵王回京吧。」

  武陵王乃是太后的侄孫,因有戰功而被冊封為異姓王。他戰功赫赫,又深得民心,謝銘光豈能容他,前幾年見天下太平,便尋了個莫須有的藉口將他掃到邊疆去了。所以太后這麼一說,皇帝立馬就明白了。

  「母后是說讓武陵王回來牽制謝家?」

  太后以前垂簾聽政過,處理起政事絲毫沒有小家子氣,點頭道:「謝銘光將死,但餘威猶在,此時還動不得根本,為今之計,只有找個同樣有權勢的以掣其肘。何況武陵王這一回來,不止謝家,其他世家大族也會心存忌憚。」

  皇帝細細一想,覺得在理。

  第二日,朝廷下詔,謝相重病,亟待靜養,丞相一職移交其孫謝殊,加封錄尚書事。並召武陵王衛屹之歸都,加封大司馬。

  謝銘光頓時放下心頭大石,是夜便到了彌留之際。

  謝殊跪在他床頭,聆聽最後的訓示。

  老爺子嘴唇翕張,話已說不清楚,謝殊只好附耳過去。

  「記住……死也不能被他們發現……你是……是……」

  謝殊握住老爺子的手,嚴肅地保證:「祖父放心,孫兒每日都有好好束胸的。」

  「你……」老爺子氣得雙目圓睜,一個士族之後怎能說這種話,一點不都含蓄!

  於是謝老爺子最後沒有提到家國大事,沒有提到對家人的留戀,而是以一句「以後再也不許提束胸」作為結束語蹬了腿。

  國失肱骨,舉國哀悼。

  皇帝陛下象徵意義地落了幾滴淚,並親自寫了悼詞,當真字字含情,引人落淚,而後命人給新丞相趕制朝服。

  謝殊咬牙束胸,將廣袖玄色的朝服披上身,髮髻仔細罩入進賢冠,走至丞相府中庭,面前是跪了一地謝氏族人和門客官員。

  「參見丞相!」

  大晉朝權被謝家把持了這麼多年後,終於到達鼎盛,出了立國以來最年輕的一位丞相。

  左右肅穆,新丞相卻悄悄捶了捶肩。

  壓力大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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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PS:背景和地理借用了東晉,但寫的故事跟真實歷史沒太大關係,所以選了架空,為了故事需要,一些細節也不會考究,總之大家就當純架空看吧^^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4-9-1 02:48 PM

第一章

  晉元和二十六年,天降異象。尚在春日,都城建康便已熱得如同火爐一般,天上像是有八個太陽,陽光強的晃眼。

  坊間風傳此乃上天示警,只因朝中有人惑君專權,矛頭直指新丞相謝殊。

  而謝殊對此的回應只是:「呵呵。」

  大晉士庶有別,寒門庶子雖可通過察舉等方式進入官場,但向來以家世評定品級,所謂「上品無寒門,下品無士族」,高官向來是士族的囊中之物。

  而謝殊只是個流著一半庶民血統的私生子,忽然蹦上丞相之位,別說朝堂有人看不慣,民間也有人不平衡。所以會有此傳言倒也不稀奇。

  謝殊本人卻對此毫不在意,照舊上朝下朝氣皇帝膈應百姓,堅定地繼承佞臣路線往前走。

  日頭強烈,出行之人驟減,丞相府的車輿當街而過,尤為扎眼。

  百姓們站在路旁陰涼處觀望,口中議論紛紛,言辭間頗多不屑。

  車輿的速度忽而慢了不少,眾人一愣,以為自己說的話被聽了去,個個面露驚慌,卻見車簾被一柄摺扇挑起,露出一張容色絕豔的臉來。

  那悠悠明眸隱隱帶笑,似二月春風,瞬間便將一城鴉青水墨染成了緋碧緗色。

  大晉愛美成風,又偏好陰柔美,就連男子也敷粉飾面。謝殊雖是喬裝,但身材較普通女子修長挺拔,加之謝銘光這八年來的刻意培訓,稍稍修飾後便可以假亂真。她本也生得眉眼精緻,寬袍大袖的朝服穿在身上意態風流,說不出的風致無雙。

  嚼舌根的忘了話題,女子們更是失魂落魄,手裡有什麼便往她車上丟什麼。

  謝殊微微一笑,放下車簾,遮了無數綺麗心思。

  回到謝府,侍從沐白稍一清點,得,帕子連起來足夠做幾條床單,瓜果足夠吃上十天半個月。

  出乎意料,這之後反對之聲立減大半,謝殊更是贏得了大批閨中女子的芳心。

  大晉風氣也算開放,沒多久,又有一幫忠心不二的姑娘拉著團給謝殊壯聲威,聲稱誰敢再說她們的丞相出身不好,她們鐵定要拿出點兒本事來叫對方好看!

  天氣熱得要命,沐白絞了塊濕帕子給謝殊擦手,得意道:「公子已在都城中名聲大噪,以屬下看,如今能與您相提並論的也就只有武陵王一個了。」

  謝殊本還挺來勁,結果一聽到這個名號就軟了下去。

  武陵王如今執掌天下近半兵權,皇帝這會兒把他調回來分明就沒安好心。

  這事兒也怪她家老爺子,當初非要把人家擠兌出都城,還偏偏趕在人家快要成家的時候。

  武陵王前腳被趕到邊疆,後腳新娘子就病死了。這下好,人人都說是謝丞相弄得人家天人永隔,武陵王不恨死謝家才怪!

  謝殊拿了把扇子狠狠扇風,一頭的汗,對沐白道:「稍後置辦些禮品送去大司馬府。」

  沐白是謝銘光一手挑出來的,對謝家一根筋的忠誠,謝家又霸道慣了,所以他一聽這話就撅起了嘴:「公子這是幹什麼?您還怕他不成?」

  謝殊收起扇子敲了一下他的腦袋:「筆桿子哪兒橫得過真刀真槍吶,別廢話,快去吧!」

  武陵王要回京的消息早已不脛而走,如今是全城百姓熱議的話題,都城裡那些未被謝殊勾去魂的女子心裡的著落其實都在這兒呢,此時全都活絡起來了。

  沒幾日,那無比猛烈的日頭居然過去了,建康城恢復了春日惠風和暢的舒適,而武陵王的隊伍恰好也到了城外。

  百姓們當即讚歎,不愧是武陵王,一回來連天都變好了啊!

  謝殊的扇子反而搖得更用力了,真要命啊,這武陵王得民心就算了,還會趕時機,這下更襯托的她奸佞橫行,失道寡助了。

  入城當日,城中道路被灑掃一淨,街道兩旁擠滿了圍觀人群。

  先有一隊人馬入城,高舉龍旗和衛字大旗開道,之後是整齊劃一的大部隊。領頭跨坐馬上之人一身窄袖胡服,劍眉星目,其後跟著一架四匹駿馬拉著的馬車。

  眾人議論紛紛,那馬上之人應當就是武陵王,馬車內坐著的是其母襄夫人。不過怎麼瞧著又覺得不太像呢?

  武陵王衛屹之自幼生的美如珠玉,每一次當街而過都引來人群圍觀,無不交口稱讚。而眼前這馬上的人雖然也生的不賴,但建康乃是都城,什麼樣的美男子沒有,他這還夠不上傳聞中的檔次吧?

  百姓們三三兩兩聚在一起議論——

  「難道說武陵王現在已經長殘了?」

  「怎麼可能!要我看,武陵王定然是被那個專橫的謝相給嚇到了,不敢回來了。」

  「誰!」立時有女子的怒喝聲傳來:「誰敢說我家謝相壞話!看本小姐不削死他!」

  武陵王的擁躉立時大喝:「說的就是你們家那個名不正言不順的丞相!怎麼著?他哪點比得上咱家武陵王?武陵王那才叫一個風華無雙呢!」

  「好你個有眼無珠的!來福,咬她!」

  「來啊,怕你啊!」

  亂成一團。

  這頭紛亂,那頭也有人沉不住氣,想要湊近隊伍去看,卻不慎被後面的人推了出去,連帶攔街的一位禁軍也被一併帶著摔倒了,手中長槍剛好插進了車輪裡。馬匹卻未停,馬車頓時被拉偏了方向,槍身橫掃地面,眼見著就要傷到人。

  身著胡服的男子連忙打馬上前來制服馬匹,卻見車內有人探身而出,一手甩出鞭子帶出了那柄長槍。

  眾人教這幕看花了眼,目光下意識地隨著那鞭子移動,直到那柄長槍插到地上才反應過來,再去看馬車,那人早已坐了回去,一片衣角也沒露出來。

  胡服男子從馬上下來,一手按劍,大步流星。摔倒的禁軍和百姓早已嚇得面無人色,跪在地上連聲求饒。

  「罷了,苻玄。」車內傳出一把男聲,悠悠沉沉,說不出的動人。

  被喚苻玄的男子只好退回去,翻身上馬,重新開道。

  「那位才是武陵王吧?」百姓們恍然大悟。

  謝殊坐在書房裡喝茶,聽了沐白帶回來的稟報,挑眉道:「這個武陵王還挺神秘。」

  沐白堅持立場表達不屑:「故弄玄虛罷了!」

  謝殊咂咂嘴,又道:「看來還真是個美男子。」

  「切,連公子您一根腿毛都比不上!」

  謝殊讚賞地看他一眼:「還是你有眼光。」

  武陵王這一回都,皇帝開心了,據說當天就召了他入宮促膝長談,一談就是一宿。

  他們一宿沒睡,謝殊也好不到哪兒去。皇帝視她如同眼中釘肉中刺,武陵王又跟謝家有仇,這兩個人湊一塊兒,只怕都給她準備了不下幾十種死法了吧?

  唉,作孽,這日子要怎麼過喲。

  皇帝累了一宿,第二日早朝便停了。謝殊這下倒是很感謝他,至少不用一大早起床束胸了。

  剛歡快地蹦躂出門,沐白幽幽迎上來說:「公子,武陵王剛剛派人將您送的禮品退了回來。」

  沐白早被「謝家大晉第一」的觀念洗了腦,一點兒不覺得送禮給武陵王是巴結示好,絕對是施捨,所以現在人家退了禮,他就覺得萬分不爽,就差提議謝殊去跟武陵王對幹一架了。

  謝殊琢磨著武陵王八成是在跟她劃清界限,撇了撇嘴道:「算了,隨便他吧。」

  「公子……」沐白無比哀怨,您倒是上進點兒啊!

  這之後武陵王一直很低調,借休整之由連著好幾日都沒早朝。本來謝殊以為暫時是見不著他了,但皇帝陛下實在是個騷包,很快就按捺不住要顯擺自己有了幫手,下令在宮中設宴為武陵王接風洗塵,百官必須到席。

  謝殊在房裡準備,本想著朝服去,後來一想,武陵王都跟自己劃清界限了,何必給他面子?該擺譜的時候就擺譜,遂叫沐白給自己取了便服過來。

  沐白那叫一個精神振奮,對她昂揚的戰鬥力表示萬分支持。

  宴席定在酉時,謝殊故意掐著點去,剛至宮門,百官已然在列,齊齊整整朝她行禮。

  丞相有特許,可以駕車入第一道宮門。謝殊坐在車輿裡逕自經過,連臉都沒露一下。老爺子給的資本不用白不用,這種時候當然要抓住機會狐假虎威。

  至第二道宮門,謝殊下了車,已有宮人來迎,沐白便退走了。

  她剛舉步要走,自內宮方向緩緩駛來車駕,想必是哪位皇子。不多時,那車上走下來一個十一二歲的男童,正是當今聖上第九子。

  謝殊整了整裝:「參見……」

  「呸!」九皇子狠狠啐了一口,打斷了她的參拜:「不過就是個私生子,裝模作樣的出入宮廷,你也配?」

  左右大驚,謝殊自己也有些吃驚。九皇子最得皇帝寵愛,平日裡恃寵而驕,但敢當眾奚落她還真叫人意外。

  她想了想,恍然記起以前皇帝提議過廢太子改立九皇子,但被謝銘光阻撓了。

  難怪,這又是個仇人。

  九皇子猶不解氣,與她擦肩而過時狠狠撞了她一下。謝殊猝不及防,一下栽倒,衣裳剛好掛在車輪上。

  旁邊的宮人嚇得半死,慌忙來扶,忽而又退了開去。

  謝殊正詫異,一隻手托著她站了起來,只是她的衣角被輪子上的釘子絆著,一起來就「嘶啦」一聲裂開了。

  「……」她實在不知道該說什麼好,轉頭去看那人,卻見眼前劍光一閃,頓時嚇得脖子一縮。

  然後,然後她被纏在車輪上的衣角就被劃開了。

  「參見武陵王。」左右宮人跪了一地。

  好嘛,謝殊抽嘴角,一上來就割袍斷義,實在是太好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4-9-1 02:55 PM

第二章

  武陵王竟也沒穿朝服,一身蓍草紋繡滾邊的霜白袍子,烏髮未束成髻,長身玉立。偏偏這等悠閒自得之態,腰間還佩著柄長劍。

  皇帝真是偏心地過分啊,居然還允許他佩劍行走宮中。謝殊剛剛腹誹完,武陵王已將劍收起,轉頭看了過來,她微微一怔。

  人道武陵王衛屹之自幼便被稱作玉人,原本在她這裡也只是個說法,此時見到真人才當真有此感受。

  眸如點漆、眉似遠黛已不足以形容,他只是這般站著,便有叫人移不開眼的本事。衣帶當風,廣袖鼓舞,自有一番風流氣韻,只一記眼神也叫人從心底蜿蜒出諸多遐思來。

  據說建康曾有人贊其「遠山出岫之姿,皎月出雲之貌」,果真是當得起的。

  「謝相有禮。」衛屹之抬手行禮,舉止端雅。

  謝殊的視線在他臉上掃了一圈,忍痛推翻了沐白對他的評價,回了半禮:「武陵王有禮。」

  一旁的九皇子看得很不爽,衝過來拉衛屹之:「仲卿哥哥,你做什麼幫他?此等奸臣……」

  「殿下還是快些去見陛下吧。」衛屹之朝身邊宮人使了個眼色,九皇子立即被哄走了。

  他轉過頭來看了一眼謝殊的衣擺,和顏悅色:「方才本王也是無奈之舉,謝相莫怪。不知謝相可備了衣裳,本王車駕上倒是有一套,只是怕謝相嫌棄。」

  「怎麼會呢?」謝殊皮笑肉不笑,「只要武陵王不嫌棄本相就好了。」

  「哪裡的話,謝相太客氣了。」衛屹之始終笑眯眯的,立即吩咐宮人請謝殊去自己的馬車上更衣。

  謝殊道謝離開,一副坦然受之的模樣。

  她自己的車輿氣派豪華,沒想到衛屹之如今身為武陵王兼大司馬,座駕卻才只是一個五品官的檔次。

  嘖,若不是真的品性高尚,便是故意做出來跟她對比,一個賢王一個佞臣,高下立分。

  狡猾啊!

  謝殊命宮人守在車外,登上車去換衣。車內果然備了衣裳,還是嶄新的,不過料子著實普通。但即使如此,比起她還未進謝家大門時所穿的也要好多了。

  她微微一笑,毫不遲疑地換上。

  到了設宴的通光殿,唱名的小太監險些沒認出謝殊來。

  衛屹之比她高了半個頭,肩膀也比她寬闊,這件衣服穿在她身上越發寬鬆,反倒更顯風流。不過這料子和做工,分明是庶民的衣服吧?

  謝殊並未理會,逕自邁入殿內。

  這一番耽擱,先前落在她後面的官員們已從別門入殿,紛紛落座。此時見她進來,個個都大張著嘴震驚淩亂了。

  謝殊不慌不忙,右手輕抬,攏著朱唇輕輕一咳,左右立即驚醒,個個起身向她行禮。

  帝王端坐上方,見她這般裝束,皺眉道:「謝相,你來遲也便罷了,怎的著裝如此不莊重?武陵王剛剛歸都,你是百官之首,這便是待客之道?」

  謝殊自然明白他是在挑撥,盈盈一笑,雙眸璀璨,掃向衛屹之。他也自案後抬眸看她,笑意盎然,絲毫看不出敵意。他身旁坐著的九皇子卻是無論如何也忍不住笑容,就差放聲大笑了。

  「陛下恕罪,微臣入宮途中遇著些事情,不慎刮破了衣裳,這才耽擱了。這身衣裳還是武陵王所贈,微臣那個感動啊……」謝殊搖頭晃腦,「武陵王如今身兼大司馬,位高權重,竟然生活如此樸素,不僅馬車造的普通,連衣裳也與庶民無異,不愧是我大晉良臣,微臣真是越想越欽佩,深覺陛下當賜其黃金千兩以示嘉許。」

  皇帝莫名其妙,明明是她欽佩,怎麼要他出錢?

  「黃金千兩就不必了,陛下厚愛,微臣早已銘記在心。」衛屹之接過話,立時寬了皇帝的心。他上下打量一番謝殊,眉眼間笑意愈深:「這身衣裳穿在謝相身上倒也適合,尤為貼合謝相的氣質。」

  四下一片寂靜,九皇子卻終於沒忍住哈哈大笑起來。這一笑,官員裡也有人忍不住笑了起來,只是很快又生生壓了下去。

  謝殊早就知道自己出任丞相不僅惹了皇帝和幾大世家不滿,就連謝銘光那些心腹當中也有人不滿,所以衛屹之這一回來,立即就有人開始動搖觀望。

  身份的確是個問題,但她連女扮男裝都敢,這點血統問題簡直就是小菜一碟了。

  「此話當真?」她不僅不生氣,反而還很興奮,「誰人不知我大晉朝風流名士,除了琅邪王敬之便是您武陵王。如今我穿著您的衣裳被您本人誇讚若斯,當真是受寵若驚。不想本相俗陋至此,竟還能入得了您的眼,慚愧啊慚愧。」

  眾人再不好取笑。

  謝殊說完便朝左首位置走去,緩步款款,不似處在廟堂,倒似走在十丈竹林,周遭落英繽紛,她卻不沾紅塵,似一介世外過客。

  衛屹之幼負盛名,眼比天高,此時也不禁多看了她幾眼。待她在位置前停下,忽而側目看來,手中摺扇輕展,遮了輕勾的唇角,只露出一雙粼波隱隱的雙眼,竟叫他微微失神。

  不愧是陳留謝氏之後。他斂眸望進酒盞,唇邊帶笑。

  酒過三巡,皇帝卻還記著謝殊要套他黃金的仇,便提議要找個樂子,這事就由丞相出頭。

  這廂九皇子也沒放過謝殊呢,他與衛屹之交好,認定謝殊方才是得了衛屹之的好處還賣乖,有意替他出氣,便提議道:「父皇前日不是還說起朝臣年年都講政績?依兒臣看,還得講一講風評。今日百官在列,武陵王又恰好歸都,我們不妨來評一評這朝中最當得起『好』字的大臣是哪位,如何?」

  這話要是皇帝或者任何一個官員提都不合適,但九皇子年紀小,又一向受寵,在座眾人自然也不好說什麼。

  官員們也有數,今日的主角是武陵王,他的名聲好的很,屆時只管推舉他准沒錯。

  不過面前還坐著個謝丞相呢,事情不太好辦啊。

  謝殊心裡只覺好笑,滿朝文武誰不知道她是奸佞之後,如今行的也是奸佞作風,「好」字還真的是跟她八竿子也打不著。九皇子這是欺負她上癮了呢。

  偏生皇帝也不讓她省心,頭一個就問她:「謝相既是百官之首,便由你來說說,這滿朝之中,何人當得起一個『好』字啊?」

  百官齊齊鬆了口氣,這種事誰開口誰倒黴,還是讓丞相自己說好。

  謝殊也不起身,朝皇帝拱了拱手,一本正經道:「微臣覺得這滿朝之中,當得起如此風評的人,只有微臣自己。」

  「噗!」九皇子一口酒水全噴了出來,一張臉青紅皂白好不精彩。

  衛屹之卻仍舊只是微笑,手中酒杯擱了下來,仔細盯著她,似乎來了興趣。

  皇帝被她的厚顏無恥震驚了一下:「怎麼說?」

  謝殊撩袖執了摺扇在手中,神情坦然自若:「陛下也知道微臣身份低微,自入朝以來不知遭了多少白眼。可是微臣呢?不僅沒被流言蜚語打倒,還時刻秉持丞相之責盡忠職守。微臣難道不是一個活生生的勵志典型麼?如何當不起這個『好』字?」她說的甚是動情,眼波一轉,隱隱含淚,差點叫皇帝也心生惻隱。

  大概是沒見過這麼不要臉的,皇帝一時間也啞口無言了。

  謝殊霍然起身道:「為防有人說本相狡辯,今日不妨來個票選。諸位大人也不用寫上姓名,覺得誰當得起這個『好』字便將他的大名寫在紙上就是,屆時由九殿下親自唱票,陛下親自公佈結果,也算公平不是?」

  大家都不敢吱聲,衛屹之倒開了口:「聽起來倒是很有意思,陛下以為如何?」

  皇帝乾咳一聲,武陵王的面子多少要賣,便點了點頭:「那便這麼辦吧。」

  宮人們端著筆墨紙硯魚貫而入,倒也迅速,很快便有了結果。

  九皇子站在皇帝面前一個個唱名,皇帝身邊的祥公公負責記錄,最後一清點,出乎意料,還真的是謝殊,堪堪多出武陵王一票。

  「不可能!」九皇子氣得甩袖下了臺階,皇帝也皺起眉頭,只有衛屹之和謝殊二人面不改色,仿若現在討論的不是他們倆人。

  這下氣氛變得很是微妙,皇帝漸漸感到了無趣,一場宴會沒討到好處,還讓謝殊大出風頭,龍心不悅,很快便藉口頭暈提前離席了。

  謝殊見狀也立即告辭。她是丞相,要擺譜也叫人無可奈何,只是惹得九皇子愈發不快。

  「庶民之後就是不懂規矩!」

  衛屹之端著酒盞抬眸望了一眼她急匆匆離去的背影,但笑不語。

  謝殊一路疾走,連宮女們拋的媚眼也顧不上,剛出宮門,沐白迎了上來,她急急吩咐道:「筆墨伺候。」

  「是。」沐白毫不拖遝,扶她上了車輿,點亮燈籠,找出筆墨紙硯。

  謝殊將摺扇一展,將紙鋪在扇面上又描又畫,時不時停下回憶一番,忙了好一會兒才停了筆。

  「喏,將這上面我寫出來的名字謄抄下來。」

  沐白接過來,這才敢問:「公子這麼著急,寫下的是什麼?」

  「倒不是著急,只是時間倉促,怕把記下的東西給忘了。」她展開摺扇扇了扇風,一顆提著的心才緩緩落回去。

  今日順著九皇子的杆子提出這票選的主意,無非就是想試試底。她在宴席上記下了官員們的座位,而宮女是按順序收的眾人的提名,九皇子唱名也是按順序來的,只要對號入座,便可知道哪些人選了她,哪些人沒選她。

  如果本就不是謝家的人,倒也無可厚非,但若是謝家的人卻沒選她,那便該有所動作了。

  她閉著眼睛在心裡仔細盤算,忽而一愣,將沐白手裡的紙接過來看了又看,嘴角一抽:「不會吧……」

  衛屹之竟也選了她!

  這……一定是她自己記岔了吧?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4-9-1 03:03 PM

第三章

  衛屹之出身河東衛氏,這也是個名望滔天的大世家。

  想當初衛家也雄起過的,就連當今太后也是出自衛氏,可惜後來被聯合起來的王謝二家鬥敗了。那兩家鬥完衛家又玩兒互鬥,最後謝家一舉奪魁,光輝起勢,一起就是好幾十年。

  所以衛屹之與謝殊之間的仇,往小了說是個人終身大事被誤,往大了說就是家族大業了。

  比起其他衛家人,衛屹之的母親襄夫人才是最有家族擔當的豪傑。她出身名門,有柳絮才名,雖是女子,在大晉也是個響噹噹的人物。不過比名號更響的,是她那火爆脾氣。

  衛屹之前腳回到大司馬府,襄夫人後腳就衝過來問:「如何如何?那個姓謝的臭小子是不是羞憤地想跳河了?」

  衛屹之笑眯眯地握住她的手:「母親大人白日裡見過九殿下,原來就是合計這事去了?我說我那好好的一身衣服怎麼就換成粗布料子了呢。」

  襄夫人紅光滿面:「為娘是不是替你報了仇了?那姓謝的老混蛋害我沒能早日抱上孫子,我豈能饒了他孫子!」

  衛屹之笑而不語,只當默認,好寬她的心。

  皇帝顯然是被宴會刺激的不輕,第二日又宣佈停了早朝。但偏偏其他官員都早早收到了消息,只有謝殊是到了宮內才被告知此事。

  白跑一趟。得,就當鍛煉身體了唄!

  卯時還未過,太陽不過剛剛露臉。謝殊一身朝服往回走,沿路跪了一地的小宮女,個個都拿眼瞟她。那如畫的眉眼被莊重的朝服一襯托,越發奪目,寬袍大袖加身,行動有風,更添風韻。

  謝殊在朝堂上裝模作樣,私下裡卻好玩鬧,瞥見有宮女偷看她,還故意朝對方擠了擠眼,這下直把人家小姑娘羞得臉埋到膝蓋上了。待她一離開,那小宮女立時遭來同伴們一頓狂捶。

  「好你個小狐狸,竟然勾引我家丞相!」

  「呸,丞相是我的,你一邊兒去!」

  「你才一邊兒去!你明明說過自己喜歡的是武陵王!」

  登上車輿出了宮門,不多時,忽見前方出現了武陵王的馬車,正從對面駛來。謝殊本還以為看錯了,連忙叫停,定睛一看,衛屹之已經揭了簾子探出臉來。

  「咦,武陵王這是要去上朝?」

  衛屹之含笑點頭:「今日有些事情耽擱了,來晚了些。怎麼,看謝相的架勢,莫非早朝已經結束了?」

  謝殊失笑:「哪裡,陛下昨日多飲了幾杯,今日早朝停了。本相還以為只有丞相府沒接到知會,不想連大司馬府也是啊。」

  「原來如此。」衛屹之面露恍然:「既然如此,那本王就與謝相一同原路返回吧。」

  「如此甚好。」謝殊放下車簾,對沐白笑道:「真是個會做人的,怕我因此嫉恨陛下,便做出匆匆趕來的模樣,好證明陛下不是有意針對我。」

  沐白「啊」了一聲:「屬下還以為武陵王是真沒接到通知呢。」

  「陛下那麼重視他,就是滿朝文武都不通知,也不可能不通知他啊。」謝殊慈愛地摸摸沐白的腦袋瓜:「你是個單純的好孩子,要保持哦。」

  「……」

  春日正濃,丞相府的豪華車輿和武陵王那樸素的車駕並排駛于城中大道,頓時惹來眾人圍觀。

  沐白撅嘴道:「沒禮數,就算是郡王兼大司馬,那也比公子您這個丞相低一級,怎能與您的車駕並駕齊驅?」

  謝殊搖著扇子笑了笑。

  這就是武陵王為人的狡猾之處,若是處處隱忍,只會惹她提防,若是有意露出鋒芒,反而叫人覺得不足為懼。當時他在宴會上故意借一身衣裳刁難她,八成也有這原因。

  她歎了口氣,此人心思深不可測,實在是難對付啊。

  就這當口,衛屹之忽然叫了她一聲。謝殊挑起簾子,便見他一張明若珠玉的臉浸在日光裡,唇邊點點笑容恨不能融化了他人的視線。

  周圍女子的驚呼聲此起彼伏,武陵王入城當日都沒露臉,今日冷不丁就揭了簾子,怎能不叫她們驚喜?而隨著謝殊一露臉,另一撥女子的驚呼聲又響了起來,簡直帶著與剛才那聲音一較高下的氣勢。

  謝殊朝衛屹之露出個無奈的表情:「武陵王忽然叫本相所為何事?」

  衛屹之忽而意味深長地笑了一下:「無事,只是想看看謝相是不是如傳聞中那般受追捧罷了,看來是真的。」

  謝殊微微眯眼:「聽這話的意思,莫非武陵王是想跟本相一較高下?」她用扇子輕輕抵著臉頰,「就為了這一張面皮?」

  衛屹之尚未答話,只聽「撲通」一聲,已有人丟了瓜果到謝殊的車輿上,顯然是被她無意中的舉動迷了心神。

  「看,本王還沒說什麼,比試居然已經開始了呢。」衛屹之笑著放下窗格上的簾子,那邊又有人丟了瓜果到他馬車上。

  一時間大街兩邊圍滿了人群,紛紛投擲瓜果,一左一右各自站隊,壁壘分明,就連沐白和苻玄都被拿出來分了個高下。

  雙方主要陣容更是從無聲的較量發展到了有聲的對吼,一方說我家丞相美貌絕倫才華蓋世;另一方說我家郡王風華無雙戰功卓著,各自把自個兒追捧的人物吹上了天。

  最高興的當屬街邊賣瓜果的小販,矮油那個賺啊!

  一直到車駕駛過長長的大街,雙方車駕在岔口停下,即將作別。

  謝殊挑簾下了車,走到衛屹之車邊道:「嘗聞河東衛氏多出美男子,今日這一遭行走,本相深以為然。武陵王果真貌動天下,難怪會被擲果盈車啊。」

  衛屹之也親自下了車,暗紋織錦的玄色朝服穿在他身上貴氣天成,他溫和笑道:「謝相謬贊了,本王哪裡比得上謝相分毫呢?」

  兩個人虛情假意彼此謙虛了一番,謝殊忽然面露赧色,乾咳一聲道:「本相方才瞧您車上被投了不少石榴和李子,說來慚愧,本相所好之物甚少,卻偏偏愛吃這兩樣東西,不知……」

  衛屹之輕輕一笑,當即道:「苻玄,將本王車上的石榴和李子挑出來放到丞相車上去。」

  苻玄皺了一下眉,但還是乖乖照辦去了。

  不出片刻,悄悄尾隨觀望的百姓便將此事傳揚開了。

  「嗨,你們都別爭了,連武陵王自己都贈了丞相瓜果,那分明就是甘拜下風的意思嘛!」

  「哈哈哈!就說我家謝相大晉第一美吧!」謝殊的擁躉趾高氣揚。

  「不不不!我不信!」衛屹之的擁躉昏了三個。

  雙方作別後許久,苻玄隔著簾子低聲問衛屹之:「郡王何必如此縱容丞相?他分明是要耍花招取勝。」

  「無妨,本來這比試也是本王隨口胡謅起來,大丈夫立於天地,何須靠一張臉?」衛屹之說著,忽而低笑起來:「不過,這個謝相還真有幾分意思。」

  有意思的謝丞相一回到相府就跪坐案後專心吃石榴,沐白一邊給她剝皮一邊得意洋洋地說:「我就說那個武陵王比不上公子您嘛。」

  謝殊不以為意地撇撇嘴:「話別說太滿,光是手握重兵還能被陛下器重這點,公子我就得佩服他。」

  沐白不屑地翻了個白眼。

  院內已經掌上燈,老管家走到書房門口,對滿地的石榴皮視而不見,稟報說:「公子,大司馬府上有下人送了件東西來給您。」

  「哦?」謝殊從案後起身,「拿來看看。」

  沐白立即去門口接,原來是套素白的衣裳,他拿在手裡看了看,意外道:「公子,這不是您那日穿去赴宴的便服嗎?」

  謝殊接過來一看,還真是。

  當時她一看到那件粗布衣裳就知道武陵王是有意拿出身問題膈應她,換完衣服後就特地把自己這身破了的便服留了下來,看起來像是忘了拿,其實是「回禮」。

  意思就是:哎呀看你好窮啊,本相這身衣裳雖然破了但還挺值錢的,就打發了你吧。

  現在衣服又被送了回來,難道衛屹之也有「回禮」?

  謝殊帶著這心情展開衣裳仔細一看,卻是一怔。

  那截被劍斬斷的衣角已經拼了回去,接縫處是用上好赤金絲線做出的紋繡,看起來倒更精緻華貴了。

  「來人可還說了什麼?」

  管家道:「來人說武陵王親口吩咐要將衣服送到公子手上,這上面的赤金絲線乃是與吐谷渾作戰所得的戰利品,權作之前對您送禮的還禮。」

  謝殊好笑:「可他也沒收我的禮啊。」

  「武陵王說那是無功不受祿,但這衣裳是他親手劃破的,自然要完璧奉還。」

  謝殊點點頭:「我明白了,這是在示好呢。」

  她口中嘖嘖兩聲,那日宴席間衛屹之先奚落她,後面又給了她一票,跟這應該是一個意思。這個對手果然強大,瞧這人前一套背後一套的,弄得你完全不知他在琢磨什麼,若是沉不住氣,反而要自亂陣腳。

  她將衣服交給沐白,吩咐他仔細收好,毫不客氣地受了這禮。

  忙完這些,剛想繼續坐回去吃石榴,管家居然去而複返。

  「公子公子,不好了,老奴方才得知消息,冉公子尋短見了!」

  謝殊被一口果肉嗆到,咳了半天,心裡直納悶兒,冉公子是哪位?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4-9-1 03:12 PM

第四章

  謝家是個大家族,光是住在相府裡的就有近百來號人。謝殊進謝家比較晚,以前每日又被謝銘光逮著教育這個教育那個,壓根沒機會與別人接觸,所以根本不認識幾個人。

  管家急匆匆地去處理冉公子的事了,她沒心情再吃什麼石榴,問沐白道:「這個冉公子是什麼人?」

  沐白回答:「公子有所不知,其實論輩分,您還該叫冉公子一聲堂叔,他本是大人的侄子。」

  大人是謝銘光,既然是謝銘光的侄子,那就是謝銘光弟弟家的兒子了。謝銘光兄弟早分了家,照理說這個冉公子該養在二房裡,怎麼會在相府裡呢?謝殊納悶。

  沐白接著道:「只是後來出了件事,他的身份一下就變了……」

  謝殊疑惑:「出了什麼事?」

  沐白左右轉了轉腦袋,確定無人,這才神神秘秘地湊過來巴拉巴拉說了一通,說完還一副「一般人我不告訴他」的表情。

  「哦~~~」謝殊的表情說不出的微妙。

  謝銘光跟二弟謝銘輝關係勢同水火,一個覺得弟弟不爭氣,想提拔都提拔不了;一個覺得哥哥不仗義,做了丞相卻不拉自己一把就算了,還把自己兩個兒子也貶的一文不值。

  謝銘光子嗣艱難,謝銘輝在這點上倒是贏了,五十歲那年小妾又給他添了個兒子,得意得他鬍子都翹上了天。

  之後他每次來拜訪謝銘光都要牽著那小兒子的手來,得瑟無比。這小兒子也越長越聰明伶俐,一雪他前兩個兒子被謝銘光嫌棄的恥辱,更得他歡心。

  哪知好景不長,謝銘輝六十大壽,大宴賓客,後院忽然起了火——那位貌美如花的小妾居然被人逮到與外人通姦,再一細問,好嘛,連兒子都不是他的。

  晴天那個霹靂!謝銘輝嘔的暈倒在地。替別人養了十年兒子,還有比他更冤大頭的嗎?

  彼時謝銘光也在場,到底顧及大局,沒有趁機落井下石,搶先將滿堂賓客遣散,這才免得被別人知道家醜傳揚出去。

  之後謝銘輝立即解決了小妾,還要解決這孩子,謝銘光卻把孩子帶回相府去了。

  據說他是為了膈應弟弟。

  據說他是想積點兒陰德。

  據說那小妾私通的人本就是他謝銘光。

  相府管家憤怒地大吼:「大人都一把年紀了,你們就別再編排他老人家了!」

  反正此事就這麼不明不白地擱下了,來歷不明的孩子平平安安在相府裡長大,下人們不敢嚼舌根,因為他名叫謝冉,只能用一個曖昧不清的稱呼叫他:冉公子。

  雖然這事兒聽起來很囧,謝殊的心裡卻有別的認知。

  沐白打小在謝家長大,知道的往事可比她多多了。按他所言,這個謝冉進府時,她的父親已經踏上煉丹求仙的不歸路,謝銘光之所以把這孩子抱回來,也許是打算讓他接自己手的吧。

  不過,謝冉的出身實在讓人詬病,一旦暴露,必定難以服眾,而且沒有謝家血統,謝銘光自己可能也不放心。

  這也許就是後來老爺子把她接回府的原因吧。就算她出身低微,比起謝冉也好得多了,何況她有謝家血脈,是正房裡唯一的獨苗,自然是不同的。

  這麼一推測,謝殊也就明白過來為何謝銘光一直都沒跟她提起過這個人了,八成是怕她心裡不舒服。

  這些她知道,卻不知道謝冉是否知道。她起身整了整衣袍,對沐白道:「帶我去見見這位堂叔吧。」

  謝冉住在相府西北角的流雲軒,小是小了點兒,卻是疏影扶花,別有情調。院中還有一方小池,岸邊花瓣片片飛落水面,月色下婉轉出諸多風情。

  謝殊跟著沐白走到院門口,剛好撞見管家和大夫出來,便問了幾句。大夫說謝冉是懸的梁,所幸發現的早,人無大礙,只在脖子那兒留了點瘀傷。

  她點點頭,負手走到門邊,早有個機靈的小廝等在那裡了。

  「拜見丞相。」

  謝殊問道:「你家公子因何要尋短見?」

  小廝聽見這話,眼睛一下就紅了:「是二房裡的二位大人,忽然尋上門來說我家公子是外人,叫他滾出謝家去,公子他實在氣不過,這才……」

  謝銘輝早就不在了,二房裡的二位大人是他的兒子,也就是她兩位親堂叔。

  這兩人她倒是聽謝銘光說起過,老大謝敦沉迷酒色,成天宿在煙花柳巷;老二謝齡不喜文墨,一天到晚幻想著做將軍,可惜得了一身癆病。

  謝銘光原話評價:敗類。

  謝殊心裡有了數,舉步進房。

  一室藥香彌漫,隔著屏風,能瞧見床頭半靠半躺著一道身影。

  小廝走進去低語了幾句,床上的人卻一動不動,謝殊乾脆直接走了進去。

  謝冉與她年紀相當,身上穿著寬寬鬆鬆素白的袍子,五官秀致,只是臉色太過蒼白,頸間一圈紅痕尤為觸目驚心。

  嘖,還真下得了手啊!

  感到有人接近,謝冉抬眼望了過來,表情平淡,眼神卻很冷傲,只一眼又收了回去,波瀾不驚地道:「有勞族長掛念了。」

  謝殊乾咳一聲,遣退了下人,走過去笑眯眯地喚了一聲:「堂叔。」

  謝冉猛地抬頭,一副見了鬼的表情。

  「堂叔做什麼看著我?你雖然還小我一兩歲,但輩分有別,我叫你一聲堂叔也是應當的。」

  謝冉臉上忽而露出憤色:「我又沒有謝家血統,不過是個賤妾的私生子罷了!」

  想必這就是二房裡那兩位堂叔罵他的話了。

  謝殊在床邊坐下,展開摺扇給他扇風,似乎要將他的火氣扇去:「這麼巧,我也是私生子呀。堂叔,你看你我同命相憐,是不是應該互相扶持啊,你怎麼能先走一步呢?」

  謝冉被她沒臉沒皮的話給噎了一下,蹙眉道:「族長這話什麼意思?」

  謝殊這才收起玩笑神態,低聲道:「堂叔在祖父教導下長大,想必有過人之處,如今祖父這個靠山沒了,你落得被人欺負的下場,還不如將一身本事用來幫襯侄兒我。你看看,我跟你年紀差不多,身強體壯,絕對能活很久啊,你以後就再也不用擔心靠山乍倒了嘛。」

  謝冉明白過來,神情卻是愈發高傲:「原來族長來此就是為了這個。我看未必吧,至少那些世家大族就沒一個希望你活得久的。」

  「……」謝殊摸摸鼻子。

  謝冉別過臉去:「族長慢走,不送。」

  「好吧。」謝殊只好站起身,故作遺憾地歎息:「那我改日再來探望堂叔,今日說的話,你好好想一想吧。其實你自己也明白,祖父留著你,不就是為了這一天麼?」

  出了流雲軒,沐白一臉八卦地迎了上來,謝殊扇著扇子發表會面總結:「傲,真傲!」

  世家大族沒一個希望她活得久?

  謝殊對此毫不懷疑,她開始密切關注各大世家,就從朝堂開始。

  這些時日朝中無大事,皇帝的視線都集中在她這個丞相身上,每到上朝就對她死死地盯,恨不得把她盯出個窟窿來。

  若非皇帝委實正直,史官都快在史書上記上一筆他有龍陽之癖了。

  盯了幾天,皇帝改了策略,這日政事叨叨完,忽而開始唉聲歎氣,對謝殊語重心長道:「前些時候剛出了酷暑的異象,今日朕又聽聞合浦郡有人瞧見海上黑霧不散,只怕又是個異兆。謝相為相以來異兆頻發,恐怕百姓們又得嚼舌根了,這段時日不妨手下放寬鬆些,也免得再叫旁人尋了話柄去啊。」

  他老人家字字言真意切,看著是為她著想,但謝殊又怎會聽不出他話中深意。

  那次宴會上記下的名單她最近剛剛有所動作,該貶的貶,該撤的撤,一下動了好幾位大員,這些人少不得要去皇帝那兒哭嚎。

  謝殊認為做事要細緻,穩住謝銘光的心腹同時還得培養自己的心腹不是?於是一面挖別人的根一面填新苗。挖著挖著就「不小心」把皇帝的兩隻心腹的根給挖了。

  一隻是御史中丞,這位在她剛做丞相時參了她一本,說她母不詳,無法總領朝政;還有一隻是車騎將軍,當時參她忌憚武陵王回都,刻意擺弄都城禁軍。

  皇帝昨日深夜得知此事,一張臉氣得烏不溜秋,把侍寢的袁貴妃嚇得「媽呀」一聲嚎,滾下床前還狠踹了他一腳。

  此時回想,他更加生氣,一邊揉小腿肚一邊瞪謝殊,這話說白了就是叫她多為自己的名聲想想,少做點兒缺德事兒!

  謝殊恭恭敬敬行禮道:「陛下所言甚是,合浦郡一事,微臣也有所耳聞,好在太史令已著手調查,想必不日便有分曉,屆時謠言自然也就不攻自破了。」

  皇帝扭曲著臉哼哼一聲,順帶狠瞪一眼太史令,祝你調查不出來!

  這時,向來很少在朝堂上發言的衛屹之忽然道:「說起海上黑霧,臣以前聽一個柔然人說過,這可是大凶兆,只怕比上次的酷暑還要嚴重啊。」

  皇帝一聽,心情立馬好了。

  誰不知道柔然人住沙漠啊,聽柔然人說海上傳聞,你還不如找太后問平民菜價呢!這說明啥?說明武陵王有立場,知道跟丞相對著幹!所以說不怕你功高蓋主,就怕你不知道誰是主!

  皇帝舒坦了,再看衛屹之,那真是一百個順眼。

  謝殊也意識到他這是為作對而作對,幽幽掃了一眼過去。

  其實想她死的世家裡,衛家是第一個吧?

  衛屹之卻是身姿巋然不動,泰然自若,仿佛自己什麼也沒說過,甚至還對她笑了一下。

  謝殊扶額,又來人前逞兇人後示好這套,玩兒我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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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劇場:

  關於此章武陵王出場的實際情形其實是這樣的——

  「武陵王,本章有謝冉出場,你能不能只打醬油不說話?」

  衛屹之(環顧了一下朝堂,忽然出列):「說起海上黑霧……」

  「……」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4-9-1 03:20 PM

第五章

  太史令一定是收到了皇帝陛下的祝福,海上黑霧的事,他還真沒查出個所以然來。

  這下謠言像是長了腿,幾天之內傳遍宮牆內外——

  看吧看吧,這次可是大凶兆啊,果然謝家要謝了吧!

  都城內風言風語,弄得謝殊的支持者也很鬱悶,眼睜睜地看著武陵王的擁躉們在她們面前耀武揚威,只能咬碎銀牙,揪斷羅帕,那感覺別提多憋屈了!

  上朝的時候,皇帝臉笑得皺成了朵菊花:「謝相啊,你看看,如今事情弄到這地步,你無話可說了吧?」

  謝殊眨巴著眼睛裝傻:「那陛下的意思是……」

  「朕看御史中丞和車騎將軍並無過錯,許是謝相你處置不當,才弄的天怒人怨嘛。」

  謝殊露出恍然之色,而後深沉地思索了一下,回稟說:「微臣謹記陛下教誨,回去一定仔細斟酌,再行安排。」

  皇帝「嗯」了一聲,心裡那個舒暢啊,還是小的好捏,要是謝銘光那老東西可就不好對付了。啊,回頭得去賞那個提議在外面散佈謠言的心腹,做得好,做得好!

  下朝後,謝殊仍舊一副愁眉苦臉的模樣,其他官員也是心思各異。

  支持謝家的有些忐忑,此事雖可大可小,但若是連這都處理不好,那豈不是押錯人了?

  作對的世家官員們自然暗爽,這就叫人算不如天算!想完立即邁動步伐朝武陵王靠攏,仿佛看到了引路的明火。

  哪知武陵王卻調轉了方向,朝愁眉苦臉的謝丞相走過去了。

  「謝相留步。」

  謝殊剛出宮門,還以為崩了半天的臉可以鬆一鬆了,結果一聽這聲音,只好又繼續擰巴起來裝愁悶。

  衛屹之金冠高束,朝服莊重,施施然走近:「不知謝相可有閒暇,本王想邀你去個好去處。」

  謝殊心思轉了轉:「哦?什麼好去處?」

  衛屹之微微一笑,目若朗星:「去了便知道了。」

  出宮門後一路往南,先後過大司馬門、宣陽門、朱雀門,二人車馬在繁華的秦淮河畔停了下來。

  謝殊住在秦淮河北岸的烏衣巷,衛屹之的大司馬府則位於城東青溪。百姓們都以為這二人是偶然同行至此停車作別,不想竟瞧見謝丞相從自己車輿上走了下來,遣退了一干護衛,然後提著衣擺登上了武陵王的車駕,二人同乘一車,直往長干里去了。

  長干里住的都是平民百姓,這番舉動少不得惹來議論——

  「丞相這是要親自去逮嚼舌根的人了嗎?」

  「那幹嘛要坐武陵王的車駕去啊?」

  「傻了吧!武陵王武藝高強,一定是被逼去給他做打手了!」

  「嗷,我家武陵王好可憐……」

  「滾!我家謝相才無辜!」

  作為平民百姓最密集的地帶,長干里最不缺的就是吃喝玩樂的玩意兒,沿路攤點無數,各類貨物琳琅滿目,行人如織,嘈雜的吆喝聲響成一片,噴香的、油膩的,各種味道都往鼻子裡鑽。

  謝殊揭開簾子望出去,下意識地咽了咽口水。

  她聞到了涮鹿肉的味道。八年前,謝府的人接她回建康,她聞到這味道,饞地口水橫流。

  那時她只聽大人們說過胡人愛吃這個,聞過無數次卻從未嘗過,怎能不饞?後來那謝府的下人實在是瞧她可憐,便買了點回來給她吃。結果她一下吃撐了,到了謝府就開始吐,弄得謝銘光大為光火,還賞了那下人一頓板子。

  「你是謝家的人,吃什麼亂七八糟的雜碎!」老爺子的話言猶在耳。

  謝殊微微歎氣,那時的她能吃飽飯就是最大的奢望,謝家人這個名號算什麼?能吃麼?

  「謝相何故歎息?」

  「嗯?」謝殊回神,想起身旁還坐著衛屹之,連忙擺正臉色,「沒什麼,只是覺得都城繁華來之不易罷了。」

  衛屹之唇邊露出一抹若有若無的笑意:「謝相果然事事民生為先。」

  謝殊大言不慚:「那是自然,本相別的優點沒有,就是太善良,唉唉。」

  衛屹之笑意更深,微微傾身過來,挑開窗格上的簾子,示意她向外看。

  謝殊朝那裡看了一眼:「一群大秦藝人在賣藝。」

  「沒錯,」衛屹之離的很近,謝殊幾乎能看見他長睫下墨玉般的眸子如何光華流轉:「你要看的,是他們在玩什麼把戲。」

  謝殊轉過頭去,這次看得分外認真。

  幾個高鼻深目的大秦人在變戲法。一個高壯如山的大鬍子男人先是把一隻鳥放進籠子裡,叫旁邊的大秦少年提著,自己在旁用不地道的中原話招呼大家看,接著他手中竟忽而噴薄出陣陣黑煙來,將那鳥籠子繚繞了幾圈,待煙霧散去,鳥籠已經空了。

  「居然能手中吐霧?」圍觀的百姓覺得不可思議。

  大鬍子睜著圓圓的眼睛聳聳肩,極為喜感,緊接著手裡再彌漫出黑霧,又纏繞住鳥籠,瞬間散去後,那鳥又回來了,安安靜靜棲息在籠中,似乎從未離開過。

  「這個太見(簡)單了,我們還能辨認(變人)吶!」

  大鬍子男人拍拍手,兩個侏儒領著一個身段豐滿的大秦女人走了過來。

  女人白面紅頰,深邃眼窩,看起來頗有風情,但顯然大晉的男人們並不覺得美。

  「眨什麼眼睛?一點不好看!還比不上花樓裡最平庸的姿色。」

  「可不是,謝丞相跟她比就是天人!」

  「武陵王跟她比就是仙人!」

  謝殊與衛屹之默默對視一眼,又默默移開視線。

  大鬍子擺擺手示意大家安靜,叫人將女人送去左手邊一隻大籠子裡,然後神神叨叨比劃了幾個動作,手中又噴出那陣黑煙來,這次比先前還要濃烈。

  侏儒們拿著大扇子朝籠子飛快地扇風,黑煙很快就散去,籠子裡的女人卻已不在了。

  大家正在奇怪,女人的聲音從對面街頭傳了過來。

  若是趁著黑煙彌漫這瞬間跑,是絕不可能跑出這麼遠的,何況這麼多人把這裡圍得水泄不通,要神不知鬼不覺地跑出去也沒可能。

  大家這才拍手叫好,掏錢打賞。

  衛屹之放下簾子,坐回去:「謝相看出什麼了?」

  謝殊皺著眉說:「這戲法太一般了,不過閑來無事看看,倒也不錯。」

  衛屹之含笑點頭:「那這次便算本王招呼不周了,希望下次能請謝相看到真正的好戲法。」

  「如此便謝過武陵王好意了。」

  「謝相客氣。」

  二人像是一時興起隨便遊玩了一圈,又回到朱雀門外,像往常一樣行禮作別,各登各車,各歸各家。

  回到謝府後,謝殊悄悄囑咐沐白:「去找找今日在長干里所見的那幾個大秦藝人,問清楚他們究竟是怎麼弄出那黑煙來的,不管用什麼法子。」

  魚肉百姓多帶感啊!沐白覺得謝府霸氣外露的日子又回來了,頓時精神亢奮地喊了聲:「是!」

  事情很快就問清楚了,當夜太史令便被秘密招至謝府。

  第二日上朝,皇帝的臉仍舊燦爛地如同菊花:「謝相啊,御史中丞和車騎將軍的事兒,你辦得怎麼樣了啊?」

  謝殊一本正經道:「微臣覺得此事還有待商榷,不用急在一時。」

  皇帝臉一垮,正待發言,太史令出列道:「臣有本奏。」

  「奏!」

  「啟稟陛下,臣已查明合浦郡海上黑霧來源,也已命人在都城四處闢謠,請陛下安心。」

  「……」陛下一點都不安心,陛下想揍人!!!

  衛屹之頗合時宜地問道:「太史令所言的來源,究竟是何來源啊?」

  太史令拱手:「大司馬有所不知,那是一種黑石粉,遇熱極易散化為霧,最近都城中盛行的大秦雜耍裡就有這招。」

  「原來如此。」衛屹之嘲諷地看了一眼謝殊:「這般看來,謝相還真是得天護佑呢。」

  謝殊這次沒再厚臉皮,賤賤地看了一眼皇帝說:「哪裡,那還不都是托了陛下的福嘛。」

  「……」皇帝閉目扭頭,不想看到這混帳。

  這次下朝,謝殊為了避嫌,刻意沒有跟衛屹之一起,早早登上車輿走了。

  沿路又聽到往常女子嬌俏的笑聲,隱隱夾著她的稱謂,這般興高采烈,想必謠言已止。

  大晉信佛求道的不在少數,對扯上天降異象的東西自然忌諱。一次可以當成偶然,再來幾次就容易相信了。她本還計劃著要好好想個法子轉移了眾人的視線,不想能這般圓滿解決,還真是拜衛屹之所賜。

  謝殊拿著扇子敲打手心,暗暗尋思,他人前作對很賣力,人後示好也有誠意,到底懷著什麼目的呢?

  回到謝府,和往常一樣先去書房。

  謝殊的功夫都用在常人看不見的時候,平時卻總擺出一副優哉遊哉的模樣,也難怪給人一副資質平平卻一飛沖天的假像。

  剛走到書房門口,卻見門口站著一個人,似乎已經等了很久。

  謝殊咧嘴一笑:「這不是堂叔嘛,怎麼有空來找侄兒了?」

  謝冉身姿清瘦,穿一件鴨卵青的袍子,用一支碧玉簪子束著髮,站在長長廊下,似名家筆下一枝修竹。他對謝殊的嬉皮笑臉不給面子,表情很平淡,不過已沒了之前的倨傲:「我來回復族長之前的提議。」

  「哦?」謝殊眼睛一亮,連忙將他請進書房。

  謝冉也不廢話,進了門便道:「反正我這般身份也不指望能出入朝堂,若真能倚仗丞相生活,倒也不失為個出路。」

  謝殊欣慰地點頭:「堂叔能這麼想再好不過了。」

  謝冉又道:「我表字退疾,丞相稍稍年長於我,直呼無妨。」

  「嗯,既然如此,我也就不客套了。那依退疾你看,我想找個恰當的時機與各大世家要員碰個面,該如何安排?」

  謝冉稍一尋思,轉頭朝外看去,已是暮色四合時分,他似悵惘般道:「伯父過世,今年的上巳節竟無人召集各大世家共去會稽議事,真是可惜,眼看著春日可就要過了呢。」

  謝殊笑道:「說的是,我也正有此意,既然退疾平常與幾大世家子弟也有走動,不如就由你去擬帖請人吧。」

  謝冉心中暗暗一驚,她自然而然就說出了自己平常的動向,必然是有意提醒,這麼一想,再不敢輕視眼前的人了。

  「是。」

  「等等,」謝殊叫住他:「武陵王你就不用請了。」

  「這……」謝冉猶豫,雖然誰都知道衛家現在跟謝家作對,但表面功夫還是要做的吧?

  謝殊卻又笑著接了句:「我親自去請他。」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4-9-1 03:30 PM

第六章

  朝廷每五日一休沐,官員們可以趁這天洗洗澡洗洗頭,探探親戚訪訪友啊什麼的。

  丞相自然也不例外。

  暮春江南,細雨霏霏。

  謝殊從車輿上下來,接過沐白手中紙傘,朝大司馬府的大門走去。

  哪裡用的著通秉,管家點頭哈腰地將她迎進門,一面急急忙忙派人去請武陵王。

  謝殊覺得一定是自己的官威嚇著人家了,挺不好意思的,也不進廳去,就在那一方庭院裡踱步,偶爾讚歎一下這株花不錯,嗯,那棵樹也挺美。

  雖然讓丞相乾站著壓力很大,但被她這麼一誇,管家頗有些飄飄然,便忍不住賣弄起來:「丞相請看,這株牡丹最為珍貴,整個大晉朝絕對找不到第二家有這品種。」

  他引著謝殊往花圃當中位置瞧去,那裡一叢牡丹竟開的粉白嫩黃顏色各異,花團錦簇,當真是豔冠群芳。

  謝殊對花沒什麼研究,待在這裡其實是不想在大司馬府久留,免得惹人閒話,打算衛屹之一出現就把他拖出去說話來著,但現在既然管家這般熱情,也得給個面子,便俯身湊近去賞花。

  她今日著了便服,月白的大袖寬衫,除了束髮的一支白玉簪外,渾身上下毫無裝飾。但她唇紅齒白的樣貌已恰到好處,傾身花前,姿態閒雅,一手撐傘,一手拈花,輕輕一嗅,露出心滿意足之色。

  「果真是好花。」可惜憋了半天只憋出這麼一句。不過管家已被她姿容折服,渾不在意。

  謝殊直起身來,那支被她碰過的花不知何故竟落了一片花瓣下來。她連忙伸手去接,花瓣打著旋落在她手心裡,她看向管家,有些尷尬:「這……」

  「啊,丞相不必在意,是花期將盡了。」

  正在此時,後院傳來了腳步聲。謝殊以為是衛屹之到了,轉頭看去,卻是一名婢女撐著傘扶著一名中年婦人款步而來。

  婦人身著黛藍袿衣,臂挽荼白飄帶,眉目莊重,風韻猶存。她站在謝殊一丈之外,上下打量了她一番,忽然瞧見她掌中花瓣,陡生怒意:「你是何人!竟敢毀我名花!」

  「呃……」

  謝殊尚未措辭完畢,婦人又怒道:「一看便知沒有教養,不知天高地厚!大司馬府也是你可以擅闖的?」

  管家急忙解釋:「夫人,這是……」

  「閉嘴!回頭我還得收拾你呢!」婦人走近一步,瞧見謝殊身後的沐白面含憤色,愈發生氣,又喝罵道:「不懂禮數,見著人也不知行禮,你姓甚名誰?我倒要瞧瞧是哪家的浪蕩子!」

  沐白想要上前一步報出自家公子來頭,被謝殊伸手攔下,順勢將傘塞進他手裡。

  「看夫人姿容非凡,當是武陵王之母襄夫人無疑,失敬失敬,在下姓謝名殊。」

  襄夫人一怔,似乎想起謝殊是誰了,慌慌張張行了一禮:「原來是丞相,方才真是失禮,萬望莫怪。」

  「夫人快快免禮。」謝殊上前虛扶一把,順便將那片不長眼的花瓣納入袖中:「今日本相前來是有事要與武陵王商議,打擾了夫人,實在不該。」

  「原來丞相要找仲卿啊……」襄夫人仔細想了想,遺憾道:「他不在府內。」

  「哦?那他現在何處?」

  「不知,今日一早他便帶著苻玄出門踏春去了,尚未回來。」

  「啊,那可真不湊巧。」謝殊見她看似恭敬眼神卻很不善,知道此地不宜久留,笑道:「既然如此,那本相便告辭了。」

  襄夫人非常客氣,連聲說要留她喝杯熱茶,只是腳步邁地飛快,謝殊還沒婉言謝絕,已經被她一路送出了大門。

  管家見她扭身而回,怕受懲治,正打算躲一躲,卻見她以帕掩口笑出聲來。

  「夫人因何發笑?那可是當朝丞相啊,您剛才罵他罵的那般……」管家愁眉苦臉。

  襄夫人瞪眼道:「廢話!他若不是丞相,我還不罵呢!你們誰都不准告訴郡王此事!」

  謝殊這一趟去大司馬府,看出襄夫人有意整自己,當然不想再去了。

  原本是覺得去會稽一事得正式邀請,她才親自去了大司馬府,這般看來,還不如隨便哪天下朝後抽個空跟衛屹之說說算了,省的再討沒趣。

  沐白比她還氣憤:「襄夫人那一通罵必然是報復!當初武陵王被調出京城,只是趕巧時機不對而已,誰知道那新娘子命比紙薄啊!現在他們大可另擇良緣,居然還記著仇,真小氣!」

  謝殊安撫地看他一眼:「好了好了,罵的是我又不是你。」

  「公子,屬下要與您共進退!!!」

  「乖……」

  丞相在自己家裡當著下人的面被自己老娘臭駡一頓,這事想瞞也瞞不住,而武陵王必須要有所表示。

  他匆匆趕來了相府,但並未進門,說是慚愧至極無顏見丞相,只遞了封帖子進來。

  謝殊拿到手一看,衛屹之先就她光臨寒舍而未能親迎的失禮表達了誠摯的歉意,之後再替他母親說了幾句好話。

  好吧,不止幾句。

  襄夫人是洛陽人,愛花愛草,尤愛牡丹。可惜如今大好河山被秦國奪去,她再也回不去家鄉,也看不到名花了。

  當初北方戰亂,東西分割,她尚且年幼,舉家南遷時最放不下的只有兩樣:一個是她留守的父親,一個便是養在家裡嬌豔的牡丹。

  其母命人攜帶了兩盆牡丹南下,沿途奔波頗為艱辛,所幸有能手照料,這才存活了下來。

  從此後襄夫人再也沒見過父親,只見過母親經常親手料理花圃,每每借物思鄉,淚沾羅帕。

  襄夫人自此對那兩株牡丹便極為愛護,到什麼地方都要親手移栽,從不分離,而她最喜歡的便是那株被謝殊掐下花瓣的牡丹。

  謝殊看到此處,連連拍桌,衛屹之太會瞎掰了,說她掐花也就算了,這花的地位居然一下就上升到跟他外祖父一樣的高度了。

  襄夫人家裡與琅邪王氏是表親,她的父親襄義奉當初官拜大將軍,北方大亂時,鮮卑起戈,他堅守不去,堪稱表率,後遭匈奴、鮮卑雙面夾擊,戰死殉國,忠義可嘉。

  幾十年後衛屹之保國安邦,戰功卓著,世人便有言稱衛家世家累迭,而忠孝清譽卻是承於襄義奉一脈。

  所以這麼一說,她不是不小心弄下了一片花瓣,而是弄傷了大晉忠臣義士。別管被罵那茬了,她就是被揍也活該啊!

  帖子最後,衛屹之表示:這幾天天氣總算好了,要見面也別約家裡了,我們私下裡找個地方聚聚唄!

  謝殊把帖子一摔,氣勢洶洶地喊:「沐白,備車!」

  這日又是休沐,天氣好了,時間又充足,最方便談事。衛屹之地方選的也好,乃是都城北面的覆舟山,有香火鼎盛的寺院,有萬木齊發的美景,還可眺望碧波蕩漾的玄武湖。

  謝殊為了應景,特地著了件石青長衫。車輿在北籬門前停下,她命護衛們在山腳等著,只帶了沐白一人上山。

  衛屹之已站在山道上相迎,薄衫寬著,腰帶鬆鬆繫著,露出胸口一片瑩潔如玉的肌膚,長髮也散在肩後,在這山中看來,有種不似真人的感覺。

  他嘴角掛著笑容,迎上來道:「謝相總算來了,本王等候久矣。」

  謝殊的眼睛一下沒地方放,只能瞄旁邊的樹幹,但轉念一想,她現在也是男人啊,斷不能躲,遂又大大方方地看了過去。

  「武陵王說的那般嚴重,本相如今已是戴罪之身,豈敢不來啊。」

  衛屹之歎息一聲:「謝相切勿見怪,家母莽撞,做兒子的只是想替她開脫而已,否則又何須搬出外祖父來說事。」

  謝殊見他言真意切,心裡舒服不少,不輕不重地「嗯」了一聲,隨他往上走。

  之前幾天接連下雨,山道還有些濕滑,謝殊腳上穿的是軟靴,雖然走得輕鬆,卻不出片刻便被沾濕了鞋面。

  衛屹之在前引路,腳踩木屐,在山石鋪就的山道上篤篤作響。他轉頭看過來,笑道:「謝相應當著木屐來的,這春日山間,最適宜這般行走。」

  謝殊淡淡道:「不喜歡而已。」

  開玩笑,穿木屐不就暴露腳丫子了。她渾身上下掩飾的都很成功,連聲音都雌雄莫辯,唯有服飾一道需要注意。

  首先,她不能像衛屹之這樣坦胸披一件薄衫就出門。其次,她不能穿木屐,因為女人的腳畢竟要比男人小很多,當初負責教養她的老侍女甚至說她的腳長得比手還秀氣。

  傷自尊……

  衛屹之也只是隨口一說,並未沒在意她的神情。

  大晉講究個性,丞相也許只是為了與眾不同才故意不走尋常路的吧。

  山道盡頭是座涼亭,石桌上早已備好水酒。

  謝殊撩衣坐下,環顧四周,有些詫異:「武陵王似乎沒帶隨從?」

  衛屹之點點頭:「本王之前在軍中頗多束縛,如今難得有機會做個散漫客,人自然是越少越好。」

  謝殊道:「我與你不同,我喜歡熱鬧,所以正打算叫上大家一起去會稽玩玩,不知武陵王可有意同行啊?」

  衛屹之並未急著回答,拍開泥封將酒杯滿上,這才說道:「去了只怕會惹陛下不高興。」

  謝殊忍不住笑起來:「你私下已做了那麼多惹他不高興的事,還在乎多這一件嗎?」

  衛屹之抬頭,一臉詫異:「本王做過什麼嗎?」

  謝殊抽了一下嘴角,這什麼意思,劃清界限表示死也不跟她走?

  「也罷,既然如此,本相也不強人所難。」他幫過她,她盛情以還,他不要,那就拉倒。

  不過喝酒的心情就沒了……

  這次私下碰面很不圓滿,目的沒達到,景色沒看著。

  謝殊在回去的路上思考著,自己第一次組織各大世家開會,衛家就不給面子,不知道其他世家會不會爭相效仿啊。

  希望謝冉再加把勁兒吧!

  沐白這次又把衛屹之歸納到了小氣隊伍,「至於嗎?就他這樣的還愁討不到良妻美妾嗎?真小氣!」

  她被這話逗笑了,倒沒那麼憂慮了。

  謝殊打算拉著大家奔會稽的事已經被皇帝陛下知曉,早朝的時候是肯定要被拎出來冷嘲熱諷一番的。

  謝殊不反駁,只打哈哈。畢竟她也不是純粹為了玩樂去的,想要穩固謝家權勢,皇帝就會忌憚,這是可以理解的。

  不過這是歷年以來的世家盛會,皇帝就算不樂意也不能說太過,意思意思敲個警鐘就完了。這時忽而有臣子出列,要參武陵王私自於樂游苑行獵。

  皇帝以為自己聽錯了,很意外地問了句:「你要參誰?」

  「啟稟陛下,是武陵王!」

  皇帝震驚了,謝殊震驚了,滿朝文武都震驚了。

  武陵王也有被參的一天啊!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4-9-1 03:37 PM

第七章

  宮城北面的樂游苑是皇家林苑,飼養了各種奇珍異獸,每年春秋二季供王公貴族行獵游賞。目前春季行獵已過,皇帝也已下詔閒人不得入內。

  武陵王當然不能算閒人,真要行獵了也是件小事,說幾句,罰點兒錢,也就得啦。關鍵是這位臣子參他獵的是準備給皇帝賀壽用的仙鶴。這什麼意思,擺明瞭要皇帝夭壽嘛。

  大晉沒幾個皇帝長壽,這是皇帝最為忌諱的地方,所以一聽就皺眉了。

  參奏的臣子是吏部尚書郎樂庵,他是謝殊的人,但此舉卻並未經過謝殊授意。

  謝殊有些不快,她早規定過,但凡她手下的人,要做什麼事要參什麼人,奏摺寫完都要先呈交相府給她過目,而樂庵今日忽然參衛屹之這一本卻叫她措手不及。

  不管他意圖是好是壞,這都是極為不當的舉動。

  衛屹之卻是不慌不忙,甚至還輕輕拂了拂朝服,問道:「何以見得是本王所為?」

  樂庵義正言辭:「武陵王前日可有去過覆舟山?有人瞧見你車馬中弓箭齊備,胡服全套,在那裡出現過後便傳來仙鶴被射殺的消息,不是你是何人所為?」

  衛屹之年少時好賞游,所以養成了車馬中備衣裳備武器的習慣,後來雖然因為屢遭圍觀而漸漸深居簡出,這個習慣卻一直沒改。

  覆舟山下面便是樂游苑,那日他約謝殊見面,本是圖那兒清淨,不易被發現,沒想到還是被人盯上了。車馬中的東西能隨隨便便被人瞧見?他只是一日沒帶苻玄在身邊,都直接有人上去亂翻了,膽子不小。

  他看了一眼謝殊:「就算如此,也不足以證明仙鶴就是本王獵殺的吧?」

  連皇帝也點頭道:「沒錯,樂尚書可有人證啊?」

  樂庵道:「陛下明鑒,樂游苑有宮人瞧見武陵王的貼身護衛當日進出過林苑。」

  這麼一說,皇帝有點信了,問衛屹之道:「武陵王,你有何話說?」

  衛屹之又看一眼謝殊,淡淡道:「微臣無話可說。」

  欲加之罪,何患無辭。

  謝殊的神情更不好了,既然衛屹之出現在覆舟山被人盯上了,那她也少不了。但樂庵此時的目標只有衛屹之,怎麼看都像是她在暗中使壞。很顯然,衛屹之已經誤會了。

  也不知道是誰要坐山觀虎鬥。難道是皇帝?

  謝殊朝上方看了一眼,又排除了這個答案,皇帝比誰都迷信,不會拿自己的壽命開玩笑。

  樂庵不是個見好就收的人,見武陵王差不多默認了,又添油加醋:「敢問陛下,可知武陵王護衛的名字?他竟然姓苻!誰不知那占我大晉北方的秦國賊人國姓為苻?此人來歷不明,居然就堂而皇之地進了我朝都城,實在可疑!」

  這話一說,朝堂上頓時抽氣聲一片。

  皇帝有些慌亂:「武陵王,這是怎麼回事?」

  衛屹之神情不變,行禮道:「此事是微臣疏忽,未能及早向陛下稟明實情,但誠如樂大人所言,微臣既然堂而皇之地將苻玄帶入都城,他又豈會是可疑之人?」

  皇帝始終不放心:「那你倒是說說,這苻玄究竟是何人?」

  衛屹之似有顧慮,面有難色,一時沒有開口。

  謝殊忽然插口道:「武陵王不肯說顯然是有心隱瞞,也是,那苻玄畢竟做過秦國探子,的確可疑。」

  衛屹之心中一動,立即接話道:「好吧,那微臣便直說了。苻玄本是微臣帳下一名普通士兵,本也不叫苻玄,微臣偶然發現他與秦國皇室一樣是氐族人,便讓他化名苻玄混入秦國做探子。當初微臣與秦國作戰連連告捷,也是多虧了他傳回的消息相助。」

  樂庵見他一句話就顛倒了黑白,憤懣道:「武陵王無憑無據休要強辯,那秦國皇室豈是隨便一個普通人就能扮演的了的?再說了,若這苻玄真有功勳,何不上報朝廷論功行賞,反而陛下問起,你還遮遮掩掩?」

  衛屹之冷冷看他一眼:「怎麼,難不成本王還要將如何做探子的技巧當眾告知於你?苻玄真實身份如何,謝相只怕早已有了答案,你何不去問他?」

  樂庵當然不會問謝殊,而這話已經讓皇帝相信苻玄是無辜的了。

  謝殊繼續裝知情人,欲蓋彌彰、避重就輕地道:「不管怎麼說,本相贊同樂大人所言,既然苻玄真有功勳,何不上報朝廷論功行賞?若是本相自己,也定是要向陛下討封賞的。」

  皇帝一聽她說話就來氣:「世上豈是人人都想著功名利祿的!」

  「啊,原來如此。」謝殊向來給皇帝面子,立即接受教訓:「原來這苻玄如此高風亮節,微臣一定要好好向他看齊。」

  皇帝輕哼一聲,再看向樂庵:「你還有什麼要參的嗎?」

  「這……」事情的發展讓樂庵很鬱悶,只有緊咬住先前的參題不放:「陛下,武陵王獵殺仙鶴一事,不得不處置啊。」

  「……」皇帝無奈,真是想放都放不過去。

  「沒錯!」謝殊幫腔,她斜睨一眼衛屹之,似極其得意,得意得都忘了形,於是說了句讓所有人目瞪口呆的話。

  「武陵王此舉大為不敬,雖說仙鶴肉質鮮美叫人回味無窮,但也不能真去獵殺啊,陛下應當嚴懲,以儆效尤。」

  「!!!」百官悚然。

  為什麼丞相會知道仙鶴肉質鮮美啊?還回味無窮啊!不對吧,他這明明是吃過的架勢吧!

  皇帝氣得顫巍巍地伸出手去,指著她半晌說不出一個字來,真的要嘔血了。

  還用說嗎?那仙鶴絕對是死在了丞相手上,還嫁禍給了武陵王,回頭再讓手下人參武陵王一本。

  混帳,想他死是吧,居然把他的仙鶴給吃了!

  皇帝怒道:「武陵王名中帶之字,分明是天師道弟子,如何會做出殺鶴之舉,朕看那仙鶴分明是被哪個無法無天的豎子給煮了吃了!」

  大晉人在名尾取「之」字的,一般都信奉天師道。衛屹之信不信大家不知道,但他的父輩是信的,大約是受了他們表親王家的影響,那可是天師道的狂熱追捧者。而仙鶴是道門仙禽,殺鶴乃是道門大忌。

  謝殊非常配合地做出驚慌之色,表示驚覺失了言,再回歸淡定,眼觀鼻鼻觀心,表示自己什麼都不知道。

  皇帝雖然怒,但也不能把她怎麼樣,接連諷刺了幾句後怒氣衝衝地宣佈退朝,拂袖直朝壽安宮而去,要去跟太后說一說丞相的混帳事。

  史官也很忙,他要趕緊回去記一筆:當朝丞相謝殊出身低微、行為粗鄙,竟做出焚琴煮鶴之舉,太震撼了!!!

  樂庵心裡卻是七上八下,丞相句句話藏玄機,看似向著他卻是在偏幫武陵王,可這倆人不是針鋒相對的嗎?

  他悄悄去看謝殊,不想一抬頭正好撞上她的雙眼,那一雙眸子幽沉如深潭,凜冽如寒泉,頓時叫他背上驚出一層冷汗來。

  下了朝後,謝殊一路都不高興,弄得宮道上經過的小宮女都不敢向往常那樣對她示好了。

  官員們都以為她是因為自己做的醜事被皇帝發現了而鬱悶,個個看她的眼神都帶了點兒異樣,但又不敢表現出來,只能早早離開,離她遠點兒。

  當晚亥時,有兩人披星戴月乘著馬快速從城東青溪而來,拐入烏衣巷後,在丞相府側門停下,下馬上前敲了敲門。

  有小廝來應門,卻見是兩名姿容秀偉的男子,為首一人容貌尤為奪目,身披披風,從袖中取出一枚令牌來。

  丞相府的小廝豈會眼拙,連忙要行禮:「參見……」

  「免了,帶本王去見你們丞相。」

  「是。」

  謝殊正伏案搞排查,和樂庵有關的人全都順著藤一個個摸過去,但她位置所限,能查到的也有限,待有了頭緒,還是要交給其他人去做。

  房門被輕輕推開,沐白進來低聲道:「公子,武陵王來了。」

  「去去去,公子我忙著呢,別亂開玩笑。」謝殊頭都沒抬一下。

  眼前投下一塊陰影,謝殊只能停了筆,抬頭一看,愣了愣:「居然是真的啊。」

  衛屹之微微一笑:「打擾謝相了。」

  「哪裡哪裡,沐白,看座。」

  沐白在書案前置了席墊,然後以一副不卑不亢的姿態關門出去了。

  衛屹之在她對面跪坐下來,朝身後的人道:「苻玄,還不來謝恩。」

  苻玄一身勁裝胡服,不苟言笑,聞言二話不說上前一步,一掀衣擺跪倒在地,行了十足的大禮:「多謝丞相救命之恩。」

  謝殊訝異:「咦,這話從何說起啊?」

  苻玄以頭點地道:「在下的確出身秦國皇室,父親苻楊原為秦國尚書令、並州牧,乃秦皇再從子,後追隨秦皇幼弟趙公苻單謀反,被丞相安珩識破斬殺,血洗滿門,只有我一人出逃成功,混入晉國軍營,蒙郡王大恩,改名為玄,收在左右。只因我當初執意不肯改掉姓氏,險些給郡王帶來禍患,今日承蒙丞相仗義相救,恩同再造,沒齒難忘。」說完又是三拜。

  謝殊聽完頗為感慨:「原來如此……罷了,你從今日起還是忘卻以前的身份,只記著自己是我大晉軍士也就沒事了。」

  衛屹之在旁道:「還有獵殺仙鶴一事,這次本王真是欠了謝相一筆大人情了。」

  謝殊笑得很親切:「舉手之勞而已,武陵王也是含冤蒙屈,本相豈能坐視不理呢?」

  「可是毀了謝相清譽啊,唉……」殺鶴是太過掉份兒的事,只有粗俗的人才會做,所以衛屹之才會這麼說。他似極其自責,而後正色道:「謝相深明大義,如蒙不棄,本王今後必以兄弟之禮待之。」

  謝殊本來是想幫他一把免得叫有心人得逞,沒想到還有此收穫,佯裝驚喜道:「是武陵王不嫌棄才是。」

  衛屹之道:「此時不在人前,賢弟切莫客氣,可直呼我仲卿。」

  「如此甚好,仲卿私下也可喚我小字如意。」

  衛屹之笑道:「漢高祖有寵兒就名喚如意,看來外界傳聞不可靠,你在謝家明明是個受寵的。」

  謝殊扯了一下嘴角,算是默認,但其實這個小名是她母親取的,跟謝家一點關係也沒有。

  「對了,會稽之行……」衛屹之稍稍拖長尾聲,眼中滿是笑意:「我此時答應,可還算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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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這裡的秦國指的是前秦,苻堅建立的秦國,跟前文那個大秦不一樣,大秦是古羅馬。

  再從子:父親的親兄弟孫子,即堂兄弟的兒子。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4-9-1 03:42 PM

第八章

  衛家的加入,讓之前保持觀望的各大世家不再猶豫,於是會稽之行就這麼愉快的定下了。

  皇帝自認不是個小氣的人,絕不會插手衛屹之的決定,他只是讓最心愛的九皇子去小小的試探了一下,瞅瞅他究竟是怎麼個意思。

  衛屹之說了句話:「願做陛下雙目。」

  九皇子跑回去稟報父皇:「武陵王果然忠心,說要替您緊緊盯著那些世家呢!」

  龍心大悅。

  事後苻玄悄悄問衛屹之:「郡王當真打算替皇帝監視那些世家嗎?」

  衛屹之一臉茫然:「本王何時說過這話?」

  「您不是說願做陛下雙目?」

  「哦,本王是說好好替陛下欣賞會稽美景而已。」

  苻玄驚歎,漢話果然博大精深,他要學的還有很多啊……

  會稽之行謝殊無暇過問,她把此事全權交給謝冉處理,目前正在專心處理樂庵。

  樂家不怎麼雄厚,要挖根是很容易的,但她不打算打草驚蛇,還是很溫和的,把樂庵叫來說:「本相看你挺適合做監察的,別管吏部了,去做御史中丞吧。」

  樂庵驚訝道:「丞相何出此言啊?」

  「咦,你參武陵王那一本不就是御史中丞的職責嘛,本相覺得你做得挺好的,好了別謙虛了,快快領職上任吧。」

  然後御史中丞被調去管吏部,樂庵乖乖去了御史台。但是御史台那邊早就是謝殊的天下,他在那裡跟進了銅牆鐵壁似的,除了乖乖當值外什麼也做不了。

  這安排太沒人性了!

  沒人來給樂庵說好話,也沒人過問過這次人事調動,連樂家的人都很平靜的接受了。

  看來對方很謹慎,謝殊也只能暫時將此事暫時壓下。

  這時謝冉過來報告說一切都準備好了,可以去會稽了。

  他做事很仔細,不僅將出行日期和人數都理得清清楚楚,也已經以丞相的名義給會稽郡刺史、右將軍王敬之發了信函。

  萬事俱備,只待出發。

  謝殊坐在書房裡,仔細檢查過謝冉送上來的安排事項,忽然問:「王家大多聚集會稽,此次前去,退疾你可有什麼想法?」

  謝冉跪坐在她對面,背挺得筆直:「當初號稱『王與馬共天下』,王家權勢曾輝煌到與皇家不遑多讓,如今卻是謝家一家獨大,王家是不會甘心屈服的,丞相需諸事謹慎。」

  謝殊想到一點,抬頭又問:「那你如何看待衛家?」

  「衛氏也是曾經輝煌,但他們敗落的主要原因是人少。當初八王之亂,衛家祖輩幾乎被設計誅殺殆盡,之後人丁比不過王家,人才比不過謝家,自然難以大盛。如今雖出了個武陵王,但也只他一人,陛下如此寵信他,除去他手握重兵外,肯定也有這層原因。」

  謝殊點頭:「說的在理,陛下需要武陵王來維持各大世家平衡,我們謝家又何嘗不是呢?」她合上文書,沖謝冉笑道:「你也隨我去會稽。」

  謝冉愣住:「我也去?」

  「自然,你功勞最大,當然要去。」

  「可是我的身份……」

  「跟著本相,誰敢廢話?」

  站在她身邊的沐白應景地昂昂脖子,最近公子越來越霸氣了,大人在天之靈得多高興啊,雄起吧大謝府!

  謝冉很是欣喜,但傲性使然,並沒過多表露,謝過謝殊後,回流雲軒去做準備了。

  流雲軒伺候的小廝光福早已將行李打點好,見他回來,面帶喜色,便知他是得償所願了。

  「看來丞相還是很看重公子的。」

  謝冉笑了一聲:「這才不枉我那場苦肉計的自薦。」

  他明白自己的身份決定了未來不會有希望,唯有主動引起謝殊的注意,讓她給自己機會施展才能。

  但這些他是絕對不會說出去的,多沒面子。

  在出發前幾日,出了個不大不小的插曲——衛屹之給謝殊送了雙木屐過來。

  木屐做的很精緻,看著厚實,拿在手裡卻很輕便。謝殊將之放在桌上盯了許久,甚至還忍不住拿在腳底板上比劃了一下,然後很認真地問沐白:「你說武陵王是個什麼意思?」

  沐白想也不想就回答:「討好公子。」

  謝殊撇撇嘴,將木屐交給他:「好生收著,我用不著。」

  沐白這時猶豫道:「其實吧……屬下覺得這次去會稽,應該是用得著這個的。世家好風流,哪個不披薄衫穿木屐吃兩口五石散?就連武陵王上次在覆舟山不也做了這般裝束,這是大勢所趨啊公子。」

  謝殊眼神驚悚:「一定要這樣?」

  沐白頭點如搗蒜。

  謝殊覺得很不妙,難怪連衛屹之這次都「多事」地送了雙木屐過來,應當是考慮到她第一次參加這種盛會,給她提個醒。

  那些世家子弟都講究放蕩不羈,一到暖和時候就不好好穿衣裳,內不著中衣,只光著膀子披一件外衫,還經常露個肩膀或胸膛,個個對自己的身子自戀的很。

  謝殊不行,外衣怎麼寬鬆都行,不穿中衣絕對要命。可是別說會稽盛會了,就是眼下暮春將過,夏日將至,到時候再捂得嚴實,少不得會被人覺得奇怪。

  她在原地踱了幾步,心一橫,對沐白道:「給我準備一套胡服。」

  「啊?」沐白好想哭,公子您長了這樣一張臉居然不知道博風流,你你你……你對得起誰!

  衛屹之此時也在做準備,襄夫人得知他要去會稽,匆匆趕過來跟他說了幾句話,他聽完後既無奈又好笑。

  「母親怎會想起說這個?」

  襄夫人對他怒目而視:「此次去會稽你可以見著王家表親,多好的機會,到時可一定要看一看王家可有已及笄的表妹,若沒有,其他世家女兒也多多注意一下。你難道真要為娘等孫兒等到老眼昏花不成?」

  衛屹之笑道:「這事急不得。」

  襄夫人跺腳:「如何急不得?你分明是推脫!我要去你父親牌位前告你不孝!」

  衛屹之連忙拖住她胳膊,「好吧好吧,我一定好好看看,行了吧?」

  襄夫人這才心滿意足了,佯裝欣慰地用帕子抹了抹眼角後又說:「為娘不是逼你,你父親命短,膝下只有伯卿和你兩個兒子。我當初善妒,不讓他納妾,如今心中有愧,唯有看見家族昌盛,百年後才能安心去見衛家列祖列宗啊。」

  衛屹之一聽她搬出祖先就頭疼:「是是是,母親說的是。」

  襄夫人甩甩帕子,又憂傷道:「若是你大哥還好好的就好了,唉……」

  衛屹之想起大哥,頓生歎息。

  襄夫人眼見目的達成,又說了幾句不鹹不淡的話就飄回去了,心裡已經開始勾勒她未來孫兒的模樣了。

  建康距離會稽並不算遠,王敬之很快就回了信,文采斐然,字跡瀟灑,歸納起來說就是一句話:都準備好了,你們來吧。

  謝殊還是進謝府後才學文識字的,因為字寫的難看沒少被謝銘光抽過,如今好歹能拿出手了,一見到王敬之的字就想挖坑把自己給埋了。

  「來來來,沐白,把這信給我裱起來。」

  沐白對謝家盲目崇拜的過分,所以對謝殊也盲目崇拜,很不屑地說:「公子您用腳寫的都比這好看,何必如此珍視王家的字。」

  謝殊想起那雙木屐,憂鬱地說:「不要跟我提腳……」

  出發的日子到了。

  大晉世家過百,而紮根建康的幾乎占了大半,車馬相連,幾乎要從宣陽門排到南城壕外。

  謝殊跟往常一樣擺架子,別人都到了,她的車輿才慢吞吞地爬過來,但時間掐的准,並未遲到。在場的世家裡有不少德高望重的長輩,雖然不滿,卻也不好說什麼。

  謝殊挑簾出來,與眾人一一見禮,各大世家見她禮儀風度都無可挑剔,對此行的不滿也就壓了幾分。

  簡單寒暄了幾句,順帶讚美了一下皇帝陛下的仁厚和英明,謝殊發話可以啟程了。

  幾個世家子弟哄鬧著跳上了衛屹之的車馬,要與他同車而行。謝殊瞧見,有些詫異,衛屹之平常在朝堂上看著似乎都是獨來獨往,不想私底下人緣這麼好。

  不過她現在私底下不也跟他兄弟相稱麼?

  這小子好手段……

  衛屹之一手揭著簾子,與那幾人說了幾句什麼,車中頓時笑聲一片。其中一個名喚楊鋸的年輕公子忽然指著車外道:「丞相看著這邊呢,莫不是怪我們太吵鬧了?」

  眾人不約而同看了過去,衛屹之也不例外,他沖謝殊笑了笑,而後抬手行了一禮。其他公子見狀只好也紛紛朝謝殊施禮。

  謝殊微微頷首算是還禮,順帶回了衛屹之一笑。

  眾人都晃了晃神,桓家公子桓廷更甚,眼瞅著謝殊放下了簾子方才回神。他剛入仕途不久,不像其他人那樣能經常見到謝殊,今日仔細看到她相貌,頓時大感驚豔,忍不住對衛屹之道:「丞相若是女子,必叫世家公卿爭破腦袋啊。」

  楊鋸知他年少,好言提醒道:「恩平不可胡言亂語,傳到謝相耳中恐有禍患。」

  衛屹之笑道:「本王只知道,他若是女子,丞相就得換人做了。」

  眾人愣了愣,繼而哈哈笑出聲來,此事就當玩笑過了。

  笑聲未停,馬嘶已起,家丁小廝們呵斥路人讓道,士兵護衛著兩邊齊整行走,世家攜帶的美貌歌姬鶯聲燕語,世家公子們談笑風生。

  謝殊的車輿走在正中,前方有車騎將軍帶人護衛領路,身後是謝冉的車馬亦步亦趨。

  旅途枯燥,她吃了沐白剝的幾個石榴,實在覺得無聊,乾脆將摺扇一展擋住臉睡大覺去了。

  「沐白,到了叫我。」

  沐白連忙攏好車簾,被人家瞧見當朝丞相這種造型癱在車裡呼呼大睡,他可以自我了斷去見謝銘光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4-9-1 03:47 PM

第九章

  會稽歷來景致獨特,山峻水秀,是許多名流墨客鍾愛之地。王氏一族大多居於此處,其中就以王敬之這一家為首。

  王敬之目前是王氏族長,年紀剛過三十,名聲早已響遍朝野。據說他當初怎麼也不肯出來當官,最大的心願就是在家寫字畫畫,皇帝徵召多次,他不予理會,帶著一名美貌侍妾出去遊山玩水,一去就是大半年。

  其父因此氣得翹了辮子,王敬之這才有了悔意,從此入朝為官,不出三年就爬到了會稽一把手的位置,還領了右將軍的職位。

  謝家如今在朝中風頭正盛,他早有耳聞,所以謝殊一提要來會稽聚聚,他立即就答應了。

  比起其他王家人的不忿,他更多的是好奇,這個流著一半庶民血統的謝丞相,究竟是個什麼模樣呢?

  謝丞相在車裡打了幾個噴嚏,繼續睡。

  早已過了新安郡的地界,會稽已然在望,沐白一面擋著眾人探視的目光一面苦勸:「公子,儀態,儀態啊!」

  謝殊仍舊用扇子遮著臉,充耳不聞,似乎要把連日來因早朝而缺失的睡眠統統補回來。

  到達會稽那日,天氣有些陰沉,層雲低壓,天邊似被濁水洗過,泛著微微的黃。下方是碧草繁花的麗色,遠處是巍峨高立的城樓,似水墨畫裡的一角,樸雅別致。

  城樓上的士兵瞧見來人車馬,立時去稟報,不多時,王敬之領著眾人浩浩蕩蕩出來相迎了。

  早有相熟的世家族人跟他打招呼,比起身份有瑕疵的謝殊,王敬之才是當之不愧的名門之後,風采卓然,舉止翩翩,有才而不傲物,有德而不浮誇。

  謝丞相呢,那個會煮鶴吃的傢伙!

  沐白眼瞅著王敬之就要到跟前,急急忙忙地推謝殊,但她真是睡死了,還嫌沐白煩,揚言道:「再吵我把你丟去餵王八!」

  沐白淚流滿面:「小聲點兒公子,儀態,儀態!」

  謝冉已經感覺到前面情形不對,他不好輕易露面,便叫光福去傳話給謝家心腹,讓他們上前去擋一擋王敬之,而後再傳話給沐白,就算用水潑也要把謝殊叫醒。

  沐白哪敢潑,潑了衣服就濕了,更沒形象了。

  衛屹之下了車來,遠遠看了一眼王敬之,又看了看謝殊的車輿,本以為她這半天沒動靜是在擺譜,誰知車簾被風撩起一角,竟看見沐白欲哭無淚的臉。

  他以為是謝殊出了什麼事不好直言,便叫苻玄擋著別人,自己悄悄走了過去。

  此時眾人都注意著王敬之,也沒人關注謝殊這邊,他又行動迅捷,不聲不響便登上了謝殊的馬車。

  「如意。」

  謝殊被沐白騷擾了半天,已有些要醒,忽而聽到這聲呼喚,先是一怔,之後才反應過來。

  這稱呼太久沒人用了。

  她拿開摺扇,衛屹之身著鴉青便服坐在面前,那般暗沉的顏色竟半分也壓不住他相貌,他眼底又總蘊著笑,一眼看過去,如見珠玉在堂。

  「原是睡著了,王敬之到了,你再不醒可就失禮了。」

  謝殊立即坐好,整整衣襟,順帶悄悄抹抹眼睛,發現沒有睡出眼屎,猥瑣的鬆了口氣。

  「那我這就下去。」

  衛屹之豎手阻止:「且慢,等我下去你再下去,免得惹人閒話。」

  謝殊鬱悶,那你何必上來啊。

  衛屹之下了車,沐白這次倒是站在了他那邊,委屈道:「多虧了武陵王出現,不然不是屬下被丟去餵王八,就是公子您臉面丟盡。」

  謝殊安撫地看他一眼:「好了好了,我只是起床氣重嘛。」

  車外的王敬之見丞相久不下車,以為是嫌自己怠慢,不再與眾人寒暄,主動走到她車前行禮:「會稽刺史王敬之前來迎接丞相。」

  沐白打起簾子,車夫放好墩子,謝殊探身而出,緋色衣袍晃了眾人的眼,她站定之後先上下打量了一番王敬之,端著架子道:「王刺史免禮。」

  王敬之直起身來,他頭罩漆紗籠冠,身著紺青禮服,腰纏碧玉帶,腳踏厚底靴,頗為莊重的打扮,看得出對謝殊很尊重。

  王氏族人全都跟在他身後,也大多裝束周全,紛紛跟著他朝謝殊行禮,垂眉斂目,態度恭謹。

  這是個凝聚力極強的家族,為王敬之馬首是瞻。謝殊覺得這點比謝家強。

  王敬之又寒暄了幾句大家旅途勞累之類的話,便要引著眾人入城。

  城內道旁早擠滿了圍觀的百姓,一半在問謝丞相坐哪輛車,一半在問武陵王坐哪輛車,急的眼睛都不知往哪兒放。

  王敬之騎馬在前,瞧見這架勢,揮著馬鞭指著路人笑駡:「你們當初不是口口聲聲說大人我最好看的嘛,怎麼丞相一來全變卦了啊!」

  大家哈哈大笑,紛紛跟他打趣:「成天見刺史大人見膩了嘛。」

  「啐!見異思遷的東西!」

  百姓們哄然大笑。

  世人稱他為晉國第一風流名士,但他的外貌比不上謝殊陰柔,也遠不及衛屹之奪目。他的風流全在氣質上,似一壇沉澱了多年的好酒,瞧著沒什麼特別,一聞便已沉醉。他的灑脫無人可及,而這正是百姓們愛戴他的原因。

  謝殊朝外看了一眼,詫異道:「這個王敬之果然不羈,居然跟百姓們也能如此親近。」

  沐白翻白眼道:「王家最會玩門道了!」

  來的人太多,住宿是大問題,但王敬之早有準備,所有人都得到了合理的安排。有的住在其他王氏族人家裡,剛要嫌人家官銜低,一瞅居然是熟人,皆大歡喜;有的嫌住處不太好,一看對方居然是王敬之嫡系親屬,頓覺高攀。

  光憑這點也能看出王敬之的能力,不是誰都能把這些世家身後的脈絡都摸得清清楚楚的。

  王敬之自己府上只招待了丞相一人,謝冉那是捎帶的,連衛屹之都沒份,但其實他府上占地極廣,這麼做全是給謝殊面子而已。

  最大的地方是他家花園,晚上他設宴款待眾人,就直接在花園裡擺了近百張小案,居然毫不擁擠,太壯觀了。

  謝殊當然坐在上首,王敬之親自陪同。所有人的安排都很合適,只有衛屹之的座位叫人震驚,他如今的身份可只比謝殊低一級,居然被排到了角落,謝殊不仔細找都找不著他。

  可是看看旁邊的王敬之,他就跟絲毫沒注意到這點一樣。

  不該啊,以他的辦事能力,不可能有此疏忽,除非是故意為之。

  她也不好提醒王敬之,畢竟明面上她還跟衛屹之是死對頭,可是真什麼都不做吧,又怕衛屹之到時候心裡起疙瘩。

  兄弟不好做啊。

  於是謝殊開始時不時看一眼衛屹之,意思是愚弟雖然坐在上方,心裡還是牽掛著角落裡的你的,所以千萬不要記恨我喲。

  衛屹之與旁邊的人談笑風生,似乎並不介意,偶爾與她對視一眼,笑容也很淡定。

  王敬之見她時常游離觀望,便道:「丞相可是覺得乏味?要不要請歌姬作陪?」

  謝殊忙擺手推辭:「今日車馬勞頓,還是免了吧。」

  其他人頓時失望了,王敬之愛美人是出了名的,他府上的歌姬質量絕對不會差,大家狼血沸騰很久了,結果丞相居然裝好人給推辭掉了。

  太不解風情了,沒有美人吃不下飯啊!

  吃不下飯的結果是一片杯盤狼藉。

  飯畢照例大家要坐在一起談談天文地理,侃侃都城八卦,謂之清談。

  晉國人審美高,所謂的風流名士,不僅要容貌好,還要口才好,坐下來要把別人說的接不上來話,那才是真本事。

  於是大家就把目光聚焦在了王敬之身上。

  王敬之便當真侃侃而談,引經據典,口若懸河,事蹟涉及在場各大世家,卻偏偏沒有衛家。他像是依舊沒注意到在場有個當朝大司馬,半個字也沒提到衛屹之。

  謝殊仰頭看星星,今晚星河燦爛,適合裝傻。

  第二日還要去蘭亭,大家剛來,要養足精神,於是聽王敬之吹了一會兒牛就散了。

  王敬之剛在房內坐下,堂弟王虔就跑過來跟他八卦:「丞相席間多次與武陵王眉來眼去,這二人只怕關係不似表面那般簡單。」

  王敬之端著茶盞問:「如何不簡單啊?」

  「不是私下有交情,就是私下有姦情。」

  「噗……」王敬之一口茶噴了出去。

  王虔自己好男風,難免會代入瞎想,他若無其事地拂去衣襟上的茶漬,又道:「說起來,堂兄為何故意針對武陵王啊,他母家還與我們王家是表親呢。」

  王敬之看他一眼:「你不懂沒關係,衛屹之懂就行了。」

  衛屹之此時正要登車去住處,謝冉出現了。

  他站在門口,不顧往來眾人的目光,張口便道:「丞相請大司馬留宿飛仙閣,他自己搬去雅光閣。」

  王敬之給謝殊撥了很大一塊地方住,其中包括王府最負盛名的飛仙閣。謝殊住進去了,飛仙閣理所當然是她的寢室。但她卻要自己搬去偏僻的雅光閣,把飛仙閣給衛屹之住。

  大家明白了,丞相在拉攏大司馬。太狡詐了,一看王家不把大司馬當寶,他立馬就行動了。

  當著眾人,衛屹之當然要跟謝殊劃清界限:「萬萬不可,本王地位不及丞相,如何當得起啊。」

  謝冉笑啊笑,笑完了一錘定音:「這是丞相的決定,在下話已傳到,大司馬請便。」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4-9-1 03:54 PM

第十章

  謝殊留衛屹之是有原因的,王敬之可以裝傻說不知道衛屹之在,她不能啊。

  從表面上來說,她和衛屹之是對頭,但為了要表現出丞相的大肚,要給衛屹之面子;從私底下說……沒啥好說的,都稱兄道弟了嘛。

  衛屹之留了下來,他帶著苻玄到了飛仙閣,謝殊果然不在。又尋去雅光閣,沐白守在外面,告訴他說謝殊正在梳洗準備就寢。

  衛屹之有些詫異:「怎麼你不在旁伺候?」

  沐白的語氣就跟鄙視他沒見過世面似的:「我家公子一向如此啊,他不習慣有人伺候,每次都是自己梳洗更衣的。」

  衛屹之一想也就明白了,聽說謝殊是八年前才回到謝家的,應該是很早就養成自己動手的習慣了吧。

  王敬之當夜就知道了這個消息,老實說,心情有點兒悶。

  他故意不理衛屹之其實是以退為進。在他看來,衛謝二人爭鬥,雙方勢均力敵,必須要有第三方勢力加入打破僵局,而王家無疑就是這第三方勢力。

  如果他主動去跟衛屹之談合作,肯定會處在被動位置,最好還是讓衛屹之主動來找他。於是他故意親近謝殊,冷落衛屹之,就等他沉不住氣來跟他認親。

  可是衛屹之居然按兵不動,還接受了謝殊的好意,他有點搞不懂了。

  難道王虔說的是真的?

  他坐在床頭借著搖曳的燭光想了許久,最後披衣叫小廝去把胞妹請來。

  第二天一早,眾人興致高昂要前往蘭亭時,隊伍人數有了變化。

  王敬之領著幾人過來,竟都是女眷,個個貌美如花。其他世家也有帶美妾豔姬的,所以對此也習以為常,不過都忍不住往那些女子身上亂瞟。

  其中一人比較特殊,鳳目丹唇,生的面若芙蓉,髮梳丫髻,輕束腰肢,身著丹碧紗紋雙裙,飾以珠釵環佩,無一不是上品,想必身份不低。

  晉國男女大防不是很嚴,這女子一看便是未婚待嫁,能隨王敬之出來,應當是其親屬。

  各大世家頭領立即以眼神示意家族裡的未婚子弟密切注意此女,最好能將她弄回去做媳婦。

  可惜王敬之竟領著此女頭也不回地朝武陵王的馬車去了。

  他像是終於發現了大司馬的存在,站在車外自責不已,從其母襄夫人開始切入,大談二人家族親密歷史,力求回憶過去,立足現在,放眼未來。

  然後他側身介紹說:「這是胞妹絡秀,我琢磨著都是親戚,便叫她過來見見你這個表兄。」

  但是武陵王的車內毫無動靜,過了半天,苻玄從裡面探出頭來,尷尬道:「刺史大人見諒,郡王說要與丞相同車,應當還沒過來。」

  「……」王敬之嘴角微抽。

  這時萬年擺譜王謝殊終於到了,車簾掀開,衛屹之先下車,他寬衫大袖,褒衣博帶,身姿挺拔修長,一根緞帶束了墨髮,沒有武將的凜冽肅殺,倒似文人瀟灑不羈。

  謝殊緊隨其後,果然著了胡服,竟是冷肅的黑色,唯袖口領口飾以寶相蓮紋。這般裝束在她白面朱唇的陰柔裡添了許多英氣,倒比衛屹之更像武將。

  本來謝殊位高,應當她先下車,後面才是衛屹之,所以王絡秀自然而然就認錯了人,何況這二人裝束也實在太容易混淆身份了。

  她盯著謝殊看,越看越覺得動心,心中對兄長的安排竟生出歡喜來。

  這時王敬之帶著她走過去,面朝謝殊道:「快來見過謝丞相。」

  「……」王絡秀看看謝殊,又看看衛屹之,知道自己弄錯了人,一張臉頓時紅透,連行禮都有些心不在焉。

  王敬之緊接著又把她引到衛屹之身邊,把先前對馬車說的話重複了一遍,衛屹之這才明白是怎麼回事,而旁邊的謝殊早就用摺扇遮著嘴抖了半天肩膀了。

  「刺史太客氣了,不過一件小事,不必掛懷,本王也根本沒在意。」

  「武陵王果然心胸寬廣,慚愧慚愧。」

  衛屹之好說話,王敬之生性灑脫,都不是糾結的人,裝模作樣客套幾句,此事就算過去了。

  眾人啟程,王絡秀跟著兄長離開時,轉頭看了一眼謝殊,又看看衛屹之,垂下頭去。

  論相貌,這二人不相伯仲;論氣度,這二人各有千秋。她只是無端記掛著那初見的驚鴻一瞥罷了。

  蘭亭這個地方不是會稽郡最美的,但絕對是最適合游賞玩樂的。

  暮春百花凋盡,一眼望去全是鬱鬱蔥蔥的綠色,深的淺的,濃的淡的,繞著山石覆蓋出去,到前方是一大片竹林,在風裡簌簌抖動枝葉。四周淺溪淙淙,曲折蜿蜒的碧水宛若玉帶迂回,鬼斧神工,造化神秀。

  車馬都已卸下,眾人徒步接近,個個讚不絕口。桓廷、楊鋸幾位年輕公子都是第一次來,更是欣喜,一路直呼大飽眼福。

  謝殊的評價是沒有錯的,這些世家子弟果然都不喜歡好好穿衣服,桓廷和楊鋸二人姿容不錯,體態修長,露肩膀露胸膛她也就忍了,旁邊那七老八十的阿翁你要不要注意點啊,挺著個大肚腩很影響心情的啊!

  王敬之是蘭亭常客,他命人在水流兩邊放好蒲墊,要玩每年必玩遊戲曲水流觴。

  眾人分坐兩岸,不分高下,不分主次,謝殊剛一坐定,左邊便被桓廷佔據了,右邊還要有人來搶,被她伸手攔住,朝旁邊站著的謝冉道:「你坐這裡。」

  那人一看是丞相親戚,只好怏怏地走了。

  桓廷比較激動,近距離看謝殊越發覺得她容貌舉世無雙。他是少年心性,不太拘束,開口便道:「今日能坐在丞相身旁,如覺珠玉在旁啊。」

  謝殊朝他笑了一下:「桓公子謬贊了。」

  桓廷還想說什麼,對岸的楊鋸正在朝他拼命使眼色,他只好注意措辭,不再亂說話了。

  楊鋸身邊坐著衛屹之,衛屹之身邊是王敬之,謝殊一抬頭就看到這二人在對面有說有笑,心裡有點毛。

  她朝王敬之身後端正跪坐的少女看了一眼,世家聯姻是常事,在座的各位隨便掰掰指頭都能找出點親戚關係來。可王衛如果真聯姻了,別說她慌張,連皇帝都會慌張的。

  王家婢女家丁穿梭其間,溢香美酒成壇搬來,描金漆碗置於水流,歡聲笑語隨風送出,混著竹林輕響,如身在天外。

  謝殊對吟詩作對不感興趣,她只是在等這群人玩夠了來一下恩威並施,以達成鞏固謝家權勢的目的。而試探王家,也是此行的重要目的。

  丞相擺譜不參與吟詩作對,謝冉是推辭不了的,在謝殊胡思亂想的時候他已經作了三首詩喝了八碗酒,有要醉的跡象了。

  謝殊見他舌頭都發硬了,連忙叫沐白把他摻走,他一走,位置立馬就被旁人占了。

  「丞相,在下陸熙奐,有幸得見丞相,不知可否賞光同飲一杯?」

  此人面貌俊秀,只是生的矮小,不聽他說話還以為是個少年。謝殊發現他一口吳語,便知他是南方士族之後,打起精神端了碗酒說:「自然,陸公子請。」

  陸熙奐明顯有些詫異,似乎沒想到她會賣自己面子。

  這是有原因的。

  當初天下一統,晉國都城在洛陽,在座各大世家幾乎都是北方名門望族,後來北方淪陷,朝廷偏安建康,北方士族紛紛舉家南遷,這才形成了如今的現象。

  但南方當地的士族對此是很抵抗的,他們自東吳時起便已權勢滔天,這群北方士族不過是難民,來了南方後壟斷了高官爵位不說,還搶佔他們的地皮,把他們恨得一口一個「傖佬」的罵。

  南方士族以陸顧張朱四家為首,陸熙奐是陸家族長的嫡長子,其父在建康任職,這次沒來,他是代替父親來的。他一路遭受北方士族排擠,更見識了王家滋潤的生活,而會稽一帶本就是他們陸家的天下。

  南方士族至今只有他父親一人做到了高官位置,那也是因為被王家占了地皮,皇帝安撫他們家才給了個恩典。這種日子沒人受得了,陸熙奐早就想給這群傖佬一點顏色瞧瞧了。

  謝殊是丞相,毫無疑問的傖佬代表,他來敬酒,其實是挑事,不想謝殊居然給他面子喝了酒,絲毫沒有像別人那樣對他們輕視。

  謝殊不僅喝了酒,喝完還用吳語贊了句好酒。

  陸熙奐蹙眉,那群傖佬最嫌棄吳語了,至今還在教育子女說好洛陽官話。若說之前謝殊是敷衍他才喝了酒,現在就是有意的示好了。

  他心思一轉,忽然道:「今日丞相在座,剛好可以與我做個見證,我想求娶王家好女,便是對岸王刺史的胞妹。」

  在座眾人皆是一愣,王敬之的臉色已經沉下來了。

  謝殊明白自己是被推到風口浪尖了,不幫陸熙奐是得罪南方士族,不幫王敬之是得罪北方士族,陸熙奐真是挑得一手好撥啊。

  她哈哈笑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這是好事,不過外人是插不得手的,陸公子有這當眾表明心意的膽量,哪裡還用得著本相開口,去求王刺史不就好了嘛。」

  王敬之忙道:「陸家富貴,王家哪裡高攀得上啊。」

  陸熙奐不悅,他們北方士族每次說起南方士族都是富貴,可他們有的何止是富貴,他們也有人才也有風度,如何不能封侯拜相?這群傖佬欺人太甚!

  謝殊明白自己多少還是得罪陸熙奐了,但此時他肯定更恨王敬之。她忽然想起什麼,在建康沒有打通的缺口,在今日豁然開朗了。

  對岸似乎有人看她,謝殊抬頭望去,王絡秀慌張移開視線,衛屹之在旁似笑非笑,看向她的眼神滿是揶揄。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4-9-2 09:48 AM

第十一章

  謝殊從頭到尾就沒怎麼注意這位王絡秀,所以對她那記眼神很納悶。至於衛屹之,她覺得他是在嘲笑自己被陸熙奐盯上的事。

  曲水流觴的遊戲因為陸熙奐的求親被打斷,謝殊覺得該找點其他事情來轉移注意力,於是報復般指著對面的衛屹之說:「據說武陵王武藝超群,一直無緣得見,今日高朋滿座,能否一展身手讓大家開開眼界啊?」

  衛屹之笑道:「今日在風雅之地,不宜動刀動槍,謝相就莫要為難本王了吧。」

  謝殊還要繼續攛掇他,轉頭時忽然瞥見陸熙奐一臉慌張,還時不時看向衛屹之,似乎很忌憚。

  咦,難道他怕衛屹之?

  這時劉家老太公說話了,他是見不得奸佞之後壓迫一代賢王,於是正義地打了個岔:「武陵王所言極是,既然是在風雅之地,就該行風雅之舉,老夫這裡有幾顆仙丹,大家不妨一起嘗嘗。」

  說是仙丹,其實就是五石散。晉國求仙問道的不在少數,據說這東西吃多了能成仙,所以大家都愛,就連桓廷這個少年都一臉期待。

  婢女接過丹丸,端下來分發眾人,劉老爺子笑眯眯地補充道:「吃完身輕如燕,如在雲端,煥然若新生吶。」

  大家頓時紛紛誇讚他老人家高風亮節,連成仙都不忘旁人啊。

  陸熙奐不想給傖佬面子,所以擺手拒絕。王敬之雖無登仙之心,但他是虔誠的天師道弟子,便要了一顆。其餘每人有份,桓廷最厲害,吃了兩顆還灌了一碗酒,不出片刻便紅光滿面,肌膚滑嫩飽滿,衣裳領子又拉開了幾分。

  只有兩人領了情卻沒有吃,一個是謝殊,一個是衛屹之。

  謝殊不吃是可以理解的,她父親就死在這東西上,謝銘光曾經對她三令五申,什麼都能吃,不能吃五石散。何況她聽說這東西吃完就渾身燥熱,衣服一定要敞著才暢快,除非她想死,不然才不敢碰。

  至於衛屹之為什麼不吃,她不知道,也許是不合胃口?

  大家吃好喝好了,玩也玩夠了,謝殊搖著扇子發表了一通演說,其中包含了對皇帝的讚美,對各大世家的誇讚,以及對謝家不斷努力的肯定。

  然後她開始與大家探討國事。

  本來此行就是打著共商國是的幌子來的,回去還得給皇帝一份詳細報告,告訴他老人家大家為國盡忠的決心,所以這是必要的任務,更何況謝殊也可以借此機會聽聽眾人的政見。

  可是大家此時都處在雲端呢,心情好得很,談到什麼態度都是好好好,丞相說得太對了!

  政見就是沒有意見。

  謝殊歎氣,老爺子誠不欺我,五石散這玩意兒真不能吃!

  這時衛屹之忽然注意到謝殊身旁的陸熙奐手指把玩著酒碗,眼神游離張望,時不時看看謝殊,又時不時看看王敬之,似在計劃什麼。

  這種眼神對一個戰場出身的人而言並不陌生,他忽然起身道:「大家慢慢商談吧,本王要先行告辭了。」

  謝殊錯愕望去,正對上他的視線,但他很快移開,看了一眼陸熙奐,拂袖而去。

  眾人從飄飄欲仙的狀態清醒了大半。

  苻玄在車旁等候,見到衛屹之獨自一人出來,很詫異。

  「郡王提前離席了?」

  衛屹之擺手叫他噤聲,將他叫到耳邊仔細吩咐了一番。

  苻玄領命而去,很快返回,稟報說:「確實有人埋伏在此地,足有百人。」

  衛屹之點點頭,登上車道:「走吧。」

  苻玄詫異:「走?郡王不去提醒那些世家?」

  「不需要,王敬之命會稽郡的府衙軍在附近保護,這區區百人,成不了事。」

  「可丞相還在那兒啊。」

  「那又如何?」

  苻玄被他的話弄得張口結舌:「你、你們不是兄弟嗎?」

  衛屹之失笑:「這話謝相都不信,你也信?」

  宴會現場此時一片肅靜。

  謝殊抿唇不語,再三思索著衛屹之臨行前看向陸熙奐的那一眼,忽而想起之前自己讓衛屹之耍刀弄槍時陸熙奐一臉緊張,頓時明白了什麼。

  衛屹之縱橫沙場,連兵強馬壯的秦國軍都攔不住他,陸熙奐忌憚的是他的武藝。

  「哼,武陵王好大官威!本相對他以禮相待,他竟不識好歹!」她憤而起身,不顧眾人錯愕,砸了酒碗,頭也不回地走了。

  大家全都呆住了,陸熙奐也是。眼見大魚要溜走,他再也忍不住,朝竹林裡悄悄守著的人點了一下頭。

  行動開始了。

  王敬之見宴會辦不下去,只好笑著跟大家告罪,眾人紛紛起身準備離開,反倒對他大加安慰,順帶告訴他丞相在都城時就很頑劣,所以大可不必為他今日的舉動感到難堪。

  「刺史有所不知,丞相他還煮鶴吃吶!」

  王敬之頓時震驚了:「當真?」

  「千真萬確!唉,俗人一個啊!」

  謝殊帶著沐白走到半道,吩咐他加快速度,早早登車走人。

  沐白並不遲鈍,警惕道:「可是有人要圖謀不軌?公子放心,王刺史派了守軍在此。」

  「只怕擋不住,那群人早有準備。」

  話音未落,一大群家丁快速朝她這邊走來,那架勢一看就不是要來伺候的。

  「快走!」謝殊提起衣擺就跑。

  形象算什麼,當初她餓得不行去偷吃東西,被人家狂追五里地,粗氣都不喘一個,何況現在是逃命。

  可惜八年奢侈生活和禮儀教導已經讓她從一個野丫頭變成風度翩翩的丞相,連逃跑速度也大大降低了。

  謝殊很想祭奠一下自己曾經熱血的童年。

  沐白會武,但平常做書僮打扮,看不出來。他為謝殊斷後,一連打翻了數人,直到看見其他家丁手裡舉起了兵器才慌忙逃命。

  完蛋,忘帶武器,太習慣做書僮了!

  謝殊大聲疾呼,但並沒有引來守軍。

  此地是王家地盤,沒有賊人敢來造次,他們守了一年又一年,年年都無聊地只能跟蝴蝶玩,早就沒戒心了。何況為了不打擾世家集會,他們都遠遠站在外圍,根本沒想過世家裡會有人搞內訌。

  而那群所謂的百名伏兵不過是幌子,一旦家丁們得手,他們就會現身吸引守軍注意,方便他們行事。

  謝殊不熟悉地形,漸漸脫力,終於,那群家丁到了跟前。

  沐白被一刀砍倒,數把大刀橫架在了她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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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裡說過晉朝關於名字裡帶「之」字的人都信奉天師道,這不是我瞎掰,是真實的,所以文裡好幾個名字有「之」的人物,真不是我惡趣味爆發(當然,齊遜之和段衍之不在此列= =)

  還有焚琴煮鶴,在古代社會簡直是粗俗到家的人才會做的事,這也不是我瞎掰。

  包括南北士族對抗這些都是真實存在的……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4-9-2 09:54 AM

第十二章

  世家們乘興而來,敗興而歸,無人關心丞相現在身在何處。

  走到半道,四周忽然響起大喊大叫,似乎是一大群人在鬧事,大家嚇了一跳,紛紛停下張望,膽子小的甚至還往人群裡鑽了鑽。

  王敬之命人前去查看,不多時,守軍頭領前來稟報,是一群流民亂竄,已被驅逐。

  大家剛鬆口氣,忽見一人渾身是血地跑了過來。

  沐白努力裝死成功,待那群家丁一走便忍著傷痛來搬救兵,老遠就大喊:「刺史大人,快救我家公子!」

  王敬之聞言大驚,親手扶住他詢問詳情。

  丞相在王家地盤出了事就算了,還是被一群打扮成王家家丁的人弄走的,這分明是栽贓嫁禍。王敬之無暇細究,連忙召集軍士四下搜救。

  衛屹之的車馬還未走遠,聽到那陣叫嚷,按下了車馬。

  似乎不對,若陸熙奐的目標是在場所有世家,應當不會這麼大張旗鼓。

  「苻玄,你去看看那邊情形,再看看陸熙奐是否還在。」

  「是。」

  苻玄去時,王敬之親自領著人沿路搜了過來,看到衛屹之的馬車還停在道中,忙上前道:「武陵王還是快些回去吧,丞相被賊人抓走了,此地不宜久留。」

  衛屹之有些吃驚,怎麼也沒想到陸熙奐的目標只有謝殊一人。但他表面仍舊不動聲色:「多謝刺史提醒,那本王便回去了。」

  王敬之要分派兵力護送他,被他擺手拒絕:「本王尚可自保,刺史還是快去尋謝相吧。」

  「說的也是,如此便請武陵王自己多加小心了。」王敬之勒馬調頭,迅速帶領眾人離去。

  苻玄回來了,稟報說:「諸位大人已被王刺史派人抄近道送回,陸熙奐也在其中。」

  衛屹之點點頭,退回車內,換上窄袖胡服和靴子,找出良弓長鞭,躍下馬車吩咐車夫卸匹馬給他。

  苻玄忙問:「郡王這是要去哪裡?」

  「旁人問起,就說我去行獵了。」衛屹之整整袖口,將長鞭纏在腰間:「此事不可張揚,你算好時辰,兩個時辰後本王還未回來,便去請王敬之相助,我會沿路留下標記。」

  「是。」

  衛屹之翻身上馬,朝蘭亭方向飛馳而去。

  往淺的說,誰都知道他跟謝殊是對頭,何況剛才他還當眾不給面子的提前走了,最有嫌疑。

  往深的說,謝殊出事,王家受損,他一人獨大,皇帝遲早會忌憚,終究還是會把他拔除。

  唯有平衡才是生存之道。

  但衛屹之即使有心救謝殊也只能暗中進行,南方士族雖遭歧視,勢力卻不容小覷。會稽一帶是陸家舊部所在,勢力更是盤根錯節,何況附近還有顧張朱三家環伺,而他也沒立場興師動眾地去要人。

  陸熙奐此時正隨著諸位世家一起匆匆往回趕,裝作一副受了驚嚇的模樣。

  旁邊的北方士族嘲笑他膽小怕事,他冷臉不答,轉頭對上顧家公子的視線,二人相視而笑,心照不宣。

  你們這群傖佬,看你們還能橫幾天!

  謝殊此時也在趕路,被一群高壯大漢押著,路線隱蔽,專揀小道。

  大概那群人實在看不起她,並沒有綁她,只將她擠在中間。謝殊也表現得很乖巧,不吵不鬧,安靜走路,毫不反抗。

  大約走了四五里,大家見她蒼白著臉聽話的很,知道她在害怕,心中嘲笑不斷,漸漸放鬆下來。

  謝殊悄悄查看四周,瞄到前方田野裡豎著稻草人,暗暗留了個神。

  又走了段路,視線裡出現了一條大河,謝殊心思一動,屈起拇指狠狠按了一下喉嚨,頓時噁心地彎腰作嘔。

  「怎麼了?」前面領頭的吊梢眼漢子走過來,看見她彎腰狂吐,捂著鼻子罵道:「果然是成天大魚大肉的敗類,居然吃到吐!」

  謝殊虛弱地看他一眼,可憐巴巴地道:「這位好漢,能否讓我去洗洗?」

  吊梢眼見她吐的穢物弄髒了衣物,又是一聲罵:「媽的,真是噁心死了!」

  謝殊縮了縮脖子,蹙著眉做出強自忍受的模樣。

  吊梢眼罵不下去了,那一張臉精雕細琢,斂眸似忍下千言萬語,蹙眉如含下萬般苦楚,明明是個小子,竟比他見過的任何一個姑娘都要好看。他原先的大嗓門竟再也吼不出來了,乾咳一聲咽了回去,擺手說:「去去去,快去快回!」

  謝殊一臉驚喜,再三道謝,笑顏綻放,愈發光彩奪目。吊梢眼暗罵一聲,指派了兩人帶她去河邊,再三囑咐要看好人。

  那二人將謝殊送到河邊,距離她只有幾步之遙,但明顯不把她當回事,並不太警惕。

  謝殊瞅準時機,忽然一下竄入河內,迅速朝下游遊去。

  二人這才回神,頓時方寸大亂,他們怎麼也沒想到這世家子弟竟會鳧水,還遊得這麼快!

  「來人!丞相跑了!」

  吊梢眼帶著人急匆匆跑過來,一面呵斥大夥兒去追,一面怒駡二人:「再胡說八道!想讓周圍百姓知道我們抓了誰嗎?活膩了是不是!」

  江南之地水性好的人多得是,早有幾個大漢竄入河中去追人了,雖然往下游而去速度快,但他們人多,一半抄近道在岸上攔截,一半在河中斷後,不愁逮不回人。

  果然,轉了幾個彎,遊到平緩處就瞧見了丞相浮在水面的身影。大家加快速度,餓虎撲食一般衝過去,忽然覺得不對勁。

  一人將丞相撈起,頓時破口大駡。那根本不是什麼丞相,而是穿了丞相衣服的稻草人,難怪浮在水面半死不活的。

  「媽的,被騙了!快搜!」

  謝殊縮在岸上的田埂下,聽著人聲離去,微微鬆了口氣。她擰了擰中衣上的水漬,朝反向的村郭跑去。

  已是夕陽西下,村中炊煙嫋嫋,謝殊跑到村口一看,這村子雖小卻是四通八達,只怕那群人不久就會尋來。

  她改了投靠住戶的打算,直往村中後山而去,等到了高處也可辨明方位,免得誤打誤撞。

  山勢平緩,並不陡峭,可不似蘭亭那般有人打理,荊棘遍佈。謝殊腳上的靴子已經破了,被刺狠狠紮了一下腳脖子,疼得一聲輕嘶。她左右看看,撿了一把曬乾的茅草,一瘸一拐地繼續往上走。

  不出所料,到了山腰,那群人果然去而複返,竟徑直朝山上搜了過來。

  謝殊一咬牙,繼續往前跑,但那群人速度很快,沒多久便已覺聲音近在咫尺。

  謝殊知道自己跑不掉了,乾脆心一橫,將髮髻打散,遮了大半張臉,又將靴子脫下遠遠丟掉,只穿著羅襪,故意蹭地滿腳污泥,遮蓋住血跡。

  大漢們罵罵咧咧地到了山頂,就見一名披頭散髮的女子蹲在地上撿柴,口中還輕輕哼著小調。

  來的人不多,應該是分出來的一支。人家可沒心情聽歌,大喝道:「可有見過一個渾身濕透、面貌俊美的男子跑過?」

  「啊!」女子忽然一聲尖叫,騰地站起來,指著山下,似乎被嚇到了。

  那人順著她指的方向一看,丞相的一隻靴子掛在樹枝上晃呢。

  「果然是從這兒跑了!」大漢們心一橫,也不顧山路陡峭一地荊棘,橫著刀一路開闢下去,好幾人險些摔個狗啃泥。

  謝殊目送他們下去,丟下柴朝別處走去。

  山凹之地一汪淺池,大概是由雨水積成,不太清澈,但此時也不用講究了。她坐下來,將羅襪褪下,清理了一下傷口。

  衣裳還是濕的,可也只能這樣半捂半晾著。剛才那群人沒有注意到這點,也不知之後會不會反應過來,如果他們去而復返,那就只能怪她命不好了。

  她歎口氣,就著水梳洗了一下,又將髮髻束好。

  王敬之可能會帶人找來,她要警惕的可不只有追兵這一樣。

  鞋沒了,她便用之前撿來的茅草編草鞋。

  小時候母親教過她,但時隔已久,已經生疏了。她編好一隻,鬆鬆散散的不成樣子,套在腳上,朝水面望了一眼,低聲笑道:「我會好好活著的,母親。」

  一雙鞋還沒在腳上捂熱,耳中已經聽到腳步聲。謝殊心中一驚,接著捏了捏眉心,這次是逃不掉了。

  然而來的只有一個人。

  衛屹之站在她面前微微笑道:「跟了那群人許久才找到你,那麼多人竟逮不住你一個,倒不用我多此一舉走著一趟了。」

  謝殊一見到他,頓時努力做出感動狀:「啊,仲卿,你來了就好了,我就快頂不住了。」

  衛屹之忍笑道:「哪裡的話,你已經以一當百了。」

  謝殊明白衛屹之的想法,也就確定自己已經安全了,頓時鬆了口氣。她也不開玩笑了,詢問了一下沐白和其他世家的情形,得知王敬之應該很快就會過來,不動聲色地盤起雙腿,將腳藏在腿下。

  沒辦法,現在只穿著中衣,沒有衣擺可以遮啊。

  衛屹之見天色將晚,取了火石生了堆火,叫她將衣服脫下烤一烤。

  謝殊哪肯,只說衣服早就要乾了,用不著。

  「你規矩還挺多。」衛屹之不知道她是女子,也就沒有憐香惜玉的心情,不然至少也會脫了外衣給她擋擋風。

  謝殊顯然也不把自己當女子,毫不矜持,四下看了一圈,對他說:「不知這山裡有沒有野味,我已經餓了。」

  衛屹之搖搖頭:「就算有也不能烤,你想把那群人再引來嗎?到了晚上王敬之還不來,這堆火也一定要熄掉。」

  「說的也是。」謝殊失望地歎氣。

  衛屹之起身道:「我去找找看有沒有其他可吃的東西吧。」

  小村荒山,哪裡有什麼可吃的。衛屹之返回時手中拿了兩隻山芋,跟謝殊說:「山下有個老伯自家種的,去年的了,但好過沒有。趁天沒黑丟火裡烤一烤吧,這東西沒野味味道大,應當不打緊。」

  謝殊很驚喜地接過來,笑道:「這東西生吃也好吃,你沒嘗過吧?」

  「我只在行軍打仗的時候吃過烤熟的。」衛屹之在她身旁坐下,反問了句:「你嘗過?」

  「當然,當初我在荊州時,有半年都靠這個果腹,什麼吃法都吃遍了,連皮都能做出幾樣菜來。」

  衛屹之被她說得忍不住笑起來,忽然一愣:「荊州?我記得八年前荊州大旱之後蝗災,顆粒無收,饑民遍野,你便是那時候回的謝家?」

  謝殊怔了怔,扯了一下嘴角:「你連這個都知道?」

  「你忘了荊州就靠著武陵郡嗎?」

  「啊,說的是。」謝殊低頭洗山芋,默不吭聲。

  那已經是太久遠的回憶了,龜裂的大地,漫天的飛蝗,饑餓的呻.吟……

  她和一群小夥伴一起去很遠的地方偷山芋,每次都像是去行軍打仗,那是當時最高貴的使命,因為每個人都擔負著家庭存亡的重擔。

  後來夥伴們一個個不見了,有的餓死了,有的被賣了,還有一個偷完吃的逃跑時被逮到一頓痛打,落下了傷,拖延了幾個月病死了。

  人命不值錢,值錢的是食物。

  那段記憶太慘烈,她已經不想再記起。

  只能說謝家人出現的太是時候了,在她和母親走投無路的時候,送來了一線生機。

  「如意,我好像從未聽你說起過你的母親。」衛屹之見她洗了大半天也沒洗好,忍不住拉回她的思緒。

  「我母親……」她坐直身子,沖他笑了一下:「八年前就過世了。」

  衛屹之被她的笑弄得愣了一下,那並不是她往常慣有的笑容。

  「是我唐突了,對不住。」

  「沒事,都那麼久了。」

  衛屹之雖未親眼見識過那場蝗災,但也有所耳聞,再看謝殊,多少有些不同。

  「人說大難不死必有後福,你以後定會諸事順利的。」

  謝殊遞給他一隻山芋,哈哈笑道:「我只想眼前這事順利過去就行。」

  衛屹之接過來咬了一口,細細嚼下,清脆甘甜,這東西居然餵養出了當今丞相。

  他看一眼謝殊,恍然發覺自己似乎從未瞭解過此人。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4-9-2 10:01 AM

第十三章

  王敬之還沒來,追兵竟折返了。

  之前找來的那些人可能笨,那個吊梢眼卻不好糊弄,找了幾圈無果,就猜是被騙了,於是又帶著人殺了個回馬槍。

  謝殊聽到人聲,連忙兜水撲滅火堆,夕陽將隱,四下陷入昏暗。衛屹之卻還在不慌不忙地品嘗山芋,他似乎剛剛發現這東西生吃的妙處,吃的還挺香。

  山太平緩,要衝上來快得很,不多時吊梢眼就到了跟前。

  「果然在這裡,快逮起來!」

  眾人蜂擁而上,剛到跟前,倏然一陣破空風聲,當前兩個大漢仰面倒了下去,衣襟被劃出了一道大口子,鮮血汩汩而出。

  衛屹之手一抖,長鞭遊蛇一般收回。

  吊梢眼被他的身手唬住了,但為了保命也顧不上了,大手一揮道:「一起上!」

  衛屹之丟下山芋,霍然起身,一手挾起謝殊,一手甩鞭,數十大漢被他抽的倒地不起,他勢如閃電,輕輕鬆鬆拓開道路,向山下疾行而去。

  吊梢眼捂著被抽腫的臉頰捶地大呼:「快追!!!」

  謝殊被送到馬上方才回神,托起差點掉下的下巴,乾笑道:「仲卿果然好身手,不想在蘭亭無緣得見的武藝在此見到了。」

  衛屹之翻身坐到她身後,「你倒還有閒心說笑。」說完狠抽一下馬匹,離弦之箭一般朝遠去奔去。

  謝殊幾乎被他整個攜在懷裡,不自然地動了一下身子。

  後方的追兵因為不敢張揚,沒用車馬,腳程本來是趕不上衛屹之的,但陸熙奐親自帶人來了。

  他回去後久未得到消息便知事有變故,聯合顧家人馬來援,得知謝殊剛被救走,氣得臉色鐵青,當即命人急追。

  這次的人不是先前那些裝作家丁的莽漢,訓練有素,雷厲風行,身騎烈馬,分成雙股自兩翼側抄,很快便將謝殊和衛屹之圍住。

  「一路往前,千萬莫停。」衛屹之在謝殊耳邊低語一句,將韁繩遞在她手裡,而後搭箭前指,三箭連發,連殺三人。

  謝殊騎術不精,硬著頭皮衝過豁口,心有餘悸。

  眾人被這下駭住,士氣大減,一時猶疑,速度慢了下來。

  陸熙奐遠遠看到,要親自去追,被顧家公子顧昶拉住:「此人身手了得,不懼你我威嚇,只怕不是等閒之輩,還是讓手下去追,出了岔子也好推託。」

  陸熙奐覺得言之有理,不再親自前往,只在後方跟隨,讓手下繼續賣力。

  大家只好硬著頭皮繼續上。

  衛屹之一路疾馳,身後追兵如影隨形。他囑咐謝殊握好韁繩,回身又是一箭,正中領頭之人的馬匹。

  馬失前蹄摔倒在地,後方急行而至的人馬被絆地摔了一地,但沒受影響的人依舊緊追不捨。

  「丞相!」

  遠處傳來了呼喚,謝殊眯眼望去,昏暗的天色下,前方的人寬衫大袖還未換下,不是王敬之是誰。

  「姓王的到了!」陸熙奐看到那浩浩蕩蕩的府衙軍,氣悶地摜了馬鞭。

  功敗垂成。

  顧昶臉色陰晴不定:「真是見鬼,明明手無縛雞之力跟個娘們兒一樣,這麼多人竟拿不下他!」

  這時謝殊忽然勒馬調頭,大聲喊道:「前方可是陸家公子陸熙奐?本相被賊人追擊,請陸公子出手相助!」

  顧昶詫異道:「他知道是我們幹的?」

  陸熙奐也很驚愕,但還不至於慌亂,咬了咬牙道:「罷了,鬧大了我們也沒好處,反倒打草驚蛇成不了事,丞相既然給了個臺階,不如順著下吧。」說完驀地大呼一聲:「哪裡來的流寇膽敢傷我大晉丞相!」而後一揚手,命身邊手下前去逮捕自己人。

  謝殊故作感激,遙遙朝二人拱手致謝:「多謝陸公子出手相救。」

  陸熙奐強顏歡笑,遠遠回禮:「丞相言重了,這是應該的,我們二人偶然經過,哪能見死不救呢。」

  王敬之看出了端倪,打馬過來道:「丞相受驚了,這些『流寇』要如何處置?」

  「刺史處理吧。」

  「是。」

  陸熙奐和顧昶眼睜睜看著自己人被府衙軍押走,死死揪住韁繩,憤懣難當,踟躕許久,終究沒有上前,草草告辭離去。

  這是個啞巴虧,只能認栽。

  天色昏暗,王敬之直到此時才看清謝殊身後坐著的是誰,吃驚道:「武陵王怎會在此?」

  「說來慚愧,本王一時貪圖玩樂,行獵至此,竟路遇謝相,也是趕巧了。」

  明明親眼看著他走的,結果他卻出現在了這裡,王敬之少不得懷疑,但見他此時手握長鞭,背負長弓,又的確是打獵的模樣。

  他當做什麼都不知道,見謝殊此時形容狼狽,忙吩咐下人去牽馬車過來。

  衛屹之翻身下馬,扶謝殊下來,天色昏暗,但他目力極好,無意間瞥見了她穿草鞋的腳,不禁一怔。

  那腳趾圓潤白嫩,穿草鞋比她穿靴子時要小很多,雖只看了兩眼,但感覺比起女子的腳也毫不遜色。

  但他很快就壓下了這心思,若是被謝殊知道他有這想法,那就是冒犯了。

  回到王家,王敬之下令不可妄議此事,而後命令婢女好生伺候謝殊梳洗更衣。

  但那群婢女都被丞相趕出了房門。

  謝殊身心俱疲,在浴桶裡就差點睡著了,後來還是謝冉來求見才把她從半冷的洗澡水裡解救了出來。

  謝殊收拾妥當,打開房門,謝冉先上下打量了她幾眼才走進門來,低聲道:「好在有驚無險,若是丞相遇險,謝家危矣。」

  還有句沒說出口的話是,他也危矣。

  謝殊坐去案後,示意他也坐下:「此事是南方士族所為,但他們的目的應該不是要我的命,否則一早就下了手。」

  謝冉替她倒了杯茶壓驚:「那丞相可知他們的目的?」

  「也許回去問一問樂庵便知了。」

  「樂庵是他們的人?」

  「必然是,否則這一切發生的也太巧合了。樂庵的目的是讓我與武陵王互鬥,等到了會稽,南士得手,武陵王就理所當然的成為替罪羊了。屆時朝中文武二臣皆除,王家也被拖入渾水,北方士族必然亂作一團,南方士族本就實力強盛,想做什麼就容易了。」

  謝冉皺眉道:「若是如此,那不是更應該除了丞相嗎?」

  謝殊搖頭:「他們沒對我下殺手,肯定是因為我還有用,想必要做的不是小事。」

  謝冉見她將事情細細分析與自己聽,便猜到了幾分:「丞相可是要我去審問樂庵?」

  「你一個人還不夠。」謝殊忍笑道:「帶上沐白,他最喜歡頂著謝家人的身份欺壓別人了。」

  謝冉也忍不住笑起來:「他那是忠心,剛剛得知丞相回來還吵著要過來見您,被大夫灌了幾碗湯藥,剛剛睡著。」

  謝殊歎氣:「人沒事就好。」

  何止沐白,丞相平安回來,其他世家也紛紛按捺不住要來探望。畢竟那是丞相,出身再不好,再不被人喜歡,也是百官之首。連皇帝都奈何不得的人物,他們又能做什麼?

  謝殊回來的就晚,睡了不到幾個時辰,便聽雅光閣外喧鬧一片,鬱悶地砸了枕頭,可轉頭一想,砸的好像是王家的東西啊,這才收起下床氣,怏怏起身穿衣。

  謝冉住的不遠,體貼地過來擋人,謝殊梳洗完畢開門,他已把諸位大人安排地妥妥當當,大夥兒正在庭院內賞花遊戲呢。

  桓廷最積極,眼見謝殊出現,一個箭步沖上來問:「丞相表哥,你沒事了吧?」

  謝殊被這稱呼弄得一愣一愣的,她什麼時候成他表哥了?

  謝冉走過來,貼在她耳邊低語了幾句。

  是了,謝銘光之妻,也就是她的祖母,乃是桓氏之女。難怪桓廷一路總喜歡黏著她,敢情還有這一層關係。

  桓家也是大族,這關係不攀白不攀啊,謝殊遂笑道:「多謝表弟關心,無礙無礙。」

  桓廷心性單純,見她態度好,把楊鋸等跟自己交好的公子哥全拉了過來,你一言我一語的請她說說昨日驚險經歷。

  楊鋸比較沉穩,攔住大家對謝殊道:「依在下看,丞相還是該早些回都,那些人若是賊心不死或是主意打到其他人頭上,都是個麻煩。」

  在場的人一聽自己有可能要倒黴,紛紛表示贊成,極力慫恿丞相趕緊回都。

  謝殊點頭:「那便回去吧。」

  王敬之收到消息照例要挽留一番,自責一番,再對來年的治安保證一番。

  謝殊坐在廳中,笑著安撫他:「刺史千萬不要自責,此事是意外。好在有陸顧張朱四家坐鎮,想必今後那些流民再不敢作亂了。」

  下方坐著的陸熙奐和顧昶敷衍地附和:「那是自然,那是自然……」

  丞相急著回去,必然是追根究底去了,他們都有數,暫時不敢再生事。

  眾人告辭完畢,各自散去,王敬之走到衛屹之跟前道:「武陵王此番回去還不知何時能再來會稽做客,我這個做晚輩的一直想見見襄夫人,奈何分身乏術,倒不如讓絡秀隨您回去探視一下她老人家,您看如何?」

  衛屹之自然明白他醉翁之意不在酒,但也不好拒絕,笑了笑說:「王刺史既有此心,便這麼辦吧。」

  謝殊打他跟前經過,又用摺扇遮著嘴憋笑,衛屹之看過去,不知怎麼,眼神從她腳上轉了一圈。

  和往常一樣的長靴,他甚至要懷疑自己昨晚是不是看錯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4-9-2 10:14 AM

第十四章

  一行人浩浩蕩蕩往都城趕,這次的守備比來時更加嚴密。

  車馬在新安郡停下暫歇,謝殊剛捧著茶在涼亭裡坐下,桓廷就帶著幾人湧了進來,各據一角,要陪丞相侃大山。

  謝殊擺擺手:「本相無口才,你們不如去找武陵王,他的風流名號可不輸王敬之啊。」

  桓廷笑道:「丞相有所不知,仲卿以前的口才那真是相當了得的,前任太尉袁慶號稱三寸不爛之舌,與總角之年的他交鋒,竟被他說的絕倒不起。可惜後來襄夫人不讓他多言了,他漸漸話也就少了,如今與我們閒扯也大多是拿耳朵聽聽。」

  謝殊聽得疑惑:「襄夫人為何不讓他多言啊?」

  身後有聲音接口道:「因為言多必失啊。」

  謝殊轉頭一看,衛屹之緩步而來,身後還跟著王絡秀。

  一見有女子來了,眾人便挪了挪位子,給王絡秀騰出了個寬敞些的座位,離在座男子也有些距離。

  衛屹之在謝殊身邊坐下,環視一圈,笑道:「一個個就知道背後編排本王,也不知是安的什麼心。」

  桓廷憋著笑揶揄他:「誰讓你只顧著照顧人不跟我們說話,不編排你編排誰啊?」說完笑著朝王絡秀那邊看了看。

  王絡秀到底大家閨秀,面色微紅卻也沒有慌張無措,接了婢女遞過來的茶低頭慢飲,權作沒聽見。

  楊鋸朝桓廷搖頭歎息:「依我看,恩平才該被他母親禁言才是。」

  眾人哈哈大笑。

  笑完了又閒聊,聊著聊著就又說到了謝殊被劫的事。

  桓廷不知內情,納悶道:「不是說南方士族挺有勢力的嘛,怎麼在他們的地頭上還能出這事?依我看,說他們勢力龐大也只是吹噓罷了。」

  謝殊搖著摺扇笑而不語,忽然聽見一道柔柔的女音道:「桓公子此言差矣,若你聽過白扇子之戰,便知曉南方士族的本事了。」

  大家都愣了一下,因為說話的是王絡秀。

  謝殊來了興致,朝她抬了一下手:「願聞其詳。」

  王絡秀看她一眼,臉色更紅,稍稍低頭道:「當初北方大亂,急需江南榖米救急,主管漕運的陳敏卻佔據這些錢糧起兵謀反。南方士族組軍來伐,陳敏糾集萬人與之隔江對陣,但顧家的顧榮只拿了一把白羽扇隔岸遙遙扇了幾扇,陳敏的部隊便潰散奔逃了。這便是白扇子之戰。」

  桓廷驚駭:「這麼厲害?」

  王絡秀點頭:「陳敏的部隊都是江南本地人,哪裡敢與當地士族抗衡,南士有的不僅是勢力,還有威望。」

  謝殊對桓廷道:「這下知道人家博聞廣識了吧,看你還敢不敢亂說話。」

  桓廷連忙起身朝王絡秀行禮,甘拜下風,又惹得大家笑聲不斷。

  歇息完畢,繼續啟程。

  眾人先行告辭去做準備,衛屹之故意落後一步,對謝殊道:「王絡秀所言都是真的,南士勢大,真揪出來你也做不了什麼,有何打算?」

  謝殊歎氣:「百年根基豈是輕易挖的了的,能平衡住也就不錯了,不過至少得先知道他們的目的是什麼。」

  衛屹之微微頷首:「話雖如此,你也不必太過憂慮,需要幫助的時候,還有我在。」

  其實兩人在南方士族面前就是一條繩上的螞蚱,但這話說的委實叫謝殊受用。

  「嗯,我記著了。」

  快到建康時,大夥兒徹底放鬆了,有人提議暫不回都,先去附近遊賞一番。

  衛屹之早在年少時就把建康一帶能玩的地方都玩遍了,根本不想去,但楊鋸極力拉他同往。桓廷搬不動丞相就來賣力搬他,也一個勁地磨嘴皮子,總算說服他一起打馬遊玩去了。

  謝殊見現場瞬間就只剩了一群動也不想動的阿翁阿伯,默默扶額。

  當丞相註定是寂寞的……

  剩下的人大多都已先入了城,衛屹之也已命苻玄先護送王絡秀回大司馬府,但她可能不太好意思自己跑去見襄夫人,便叫車馬停下等衛屹之。

  謝殊正要走人,王絡秀揭開簾子喚了她一聲。

  「敢問丞相,光祿大夫王慕現在可還居於烏衣巷內?」

  謝殊想了一下,點頭道:「確實居於烏衣巷內,離謝府並不算遠。」

  王絡秀道了聲謝:「王慕是我堂叔,過幾日當去拜會,但我已多年不曾回建康,也不知他是否遷了住處。」

  謝殊含笑點頭,其實不太明白這麼件小事何必來問她,叫自己的下人去打聽一下不就成了,苻玄不還在那兒幹站著麼?

  王絡秀又與她說了些話,都是些不痛不癢的事情,謝殊給王敬之面子,只能耐心回答,心裡卻越來越奇怪,怎麼感覺她跟拉著自己不讓走似的。

  這一耽擱,那群遊玩的傢伙居然提前回來了。

  桓廷喜滋滋地喊道:「仲卿好運氣,居然給他碰上頭野鹿,一箭正穿頭顱。」

  袁家公子袁沛淩在旁笑他:「瞧你樂的,不知道的還以為是你獵到的呢。」

  衛屹之跨馬而來,身上還穿著大袖寬袍,身前卻擱著一頭肥壯的死鹿。

  楊鋸跟上來笑道:「回去襄夫人得添幾雙鹿皮靴子了,這鹿肉你可得與大家共享。」

  「那是自然。」

  桓廷見衛屹之大方,眼饞地叫道:「我也想要鹿皮靴子,仲卿留半張鹿皮給我!」

  袁沛淩拉住他,朝王絡秀那邊使了使眼色,意思是那兒還有個表妹呢,哪兒輪得到你?

  衛屹之這次沒有乾脆地答話,忽然朝謝殊那邊看了一眼:「半張鹿皮給家母,還有半張,送給謝相做靴子吧。」

  謝殊意外道:「當真?」

  衛屹之笑了笑:「謝相乃百官之首,這是應當的。」

  得,武陵王把鹿皮拿去做好人了,大家不爭了。

  入城時已是傍晚時分,日頭將隱,道旁卻擠滿了人,一半在癡癡地盼謝相,一半在默默地找武陵王。

  很快就有眼尖的發現衛家車馬中多了一輛氣派非凡的馬車,還就緊緊跟在武陵王車馬之後。簾子隨風飄動,偶爾露出裡面婢女的鞋履和裙擺,想必車中坐的是個女眷。

  武陵王的擁躉們瞬間心涼了個透。

  郡王他去了趟會稽就帶了個女子回來,用腳趾頭想想也知道是怎麼回事了。

  心碎成了渣渣……

  重傷未癒的沐白興高采烈地鑽進車來,對謝殊說:「公子,依屬下看,武陵王很快就要失去與您比肩的資格了。」

  謝殊正在想事情,聽得一愣:「什麼?」

  「您想啊,武陵王一旦成親,都城裡那些癡迷他的女子還不全都轉來支持您了?」

  「……」可這支持要了有什麼用啊!

  謝殊摸摸他的頭:「你還是乖乖養傷吧。」

  沐白撅著嘴退出去了。

  王絡秀一來,還有誰比襄夫人高興?她老人家一口一個表侄女兒,叫的好不親切。

  管家好幾次看她那口型都像是要對著王絡秀叫兒媳婦了,最後硬是生生給掰了回來。

  夫人想孫子想的心焦啊……

  王絡秀也的確討人喜愛,她性格沉穩,毫無大家子女的嬌氣,又腹藏詩書,與襄夫人談起話來頭頭是道,偶爾加些小笑料,更逗得她老人家前仰後合。

  滿意,太滿意了!

  襄夫人打算找個機會跟衛屹之說說,這個兒媳人選太好了,得趕緊把握。

  哪知衛屹之竟帶著王絡秀進宮去了。

  謝殊去見過皇帝,正要出宮,在半道碰上了衛屹之與王絡秀。

  「見過丞相。」王絡秀恭謹施禮。

  謝殊扶了她一下,疑惑地問衛屹之:「武陵王這是要去何處?」

  「去覲見太后。」

  「原來如此。」

  以王絡秀的出身,去見一下同是衛家人的太后完全說得過去,不過衛屹之此舉分明是明哲保身。他如今位高權重,婚事也須慎重,若要和王家聯姻,還得看皇帝是否答應。

  謝殊看王絡秀一眼,她倒是一片平靜,也不知是否明白衛屹之的用意。

  與二人道了別,謝殊剛出宮門,沐白迎了上來,摩拳擦掌道:「公子,今晚就讓屬下去審樂庵嗎?」

  謝殊被他這模樣弄得哭笑不得:「別弄出人命來。」

  沐白幽幽道:「公子放心,屬下有數,一定會做得對得起已故的大人和我挨的那兩刀。」

  「……」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4-9-2 01:27 PM

第十五章

  樂庵如今是御史中丞,專司監察,沒想到還沒監察到別人犯錯,自己竟先被逮進了大獄,還是在光天化日之下。

  等他被五花大綁於木架之上,對著沐白那張興奮的臉,除了暗罵謝家奸佞弄權之外,已全無辦法。

  謝冉行事文雅,不喜歡看這些殘忍的事,叫沐白領著兩個酷吏先動手,說過半個時辰再回來。

  樂庵雖然年富力強,但養尊處優,哪裡經得住酷吏下手,別說半個時辰,一盞茶的功夫都沒頂住就暈了。

  謝冉用帕子捂著口鼻走到跟前,翻了翻他的眼皮,淡淡道:「人還沒死呢,不打緊。」

  沐白渾身一震,冉公子的形象在他心中瞬間高大威猛了好幾倍。

  早朝時百官議事,皇帝點了御史中丞的名卻無人應答,不禁納悶:「樂庵人呢?」

  有個多嘴的出列道:「啟稟陛下,微臣昨日瞧見樂大人被謝……」

  謝殊幽幽一眼掃過去。

  「啊,不過再仔細一想,似乎是微臣看錯了。」那官員嗖地一下縮了回去,速度快得驚人。

  皇帝死死盯著謝殊,抿著唇不吭聲。

  謝殊大大方方看過去,拱手道:「陛下臉色不太好,定是操勞國事所致,還請陛下保重龍體,不妨早些退朝回宮歇息。」

  皇帝被她的話激地差點破口大駡,朕想什麼時候退朝用得著你管?

  哪知階下官員忽然跪了大半,齊刷刷地大呼:「請陛下保重龍體!!!」

  皇帝鬍子抖了抖,起身大步走了,祥公公連忙喊了聲「退朝」就去追人。

  謝殊出了宮門,沐白已在車旁等候,一臉不爽地迎上來說:「公子,那樂庵嘴巴很嚴,居然怎麼也撬不開。」

  「哦?」謝殊有些意外:「沒想到他還挺能扛,我親自去看看吧。」

  衛屹之剛好出宮門來,見左右無人,叫住了謝殊。

  「樂庵之事,可已有結果?」

  「還沒有,我正打算親自去呢。」

  衛屹之想了想:「那我與你同去,看看能不能幫上忙。」

  謝殊笑道:「只怕會惹樂庵懷疑吧。」

  「那就看你我如何配合了。」

  謝冉仍在孜孜不倦地調教樂庵。他雖心高氣傲,行事卻很有耐心,把樂庵一家老小都拿出來威脅了個遍,連他幼子養的兩隻兔子都不放過。

  樂庵總算領略了謝家的手段和狠辣,額頭冷汗嘩嘩似水流,但還是死死咬著牙不吱聲。

  幕後黑手謝殊施施然出現在牢房門口,還未進來就已見到他被整得衣裳破碎、渾身血跡,嘖嘖搖頭道:「樂大人,你這是何必啊。」

  她走過來,假好心地拿著扇子給他扇風:「本相也是無奈,你就老老實實說了陸熙奐的目的,也好少受些苦。」

  樂庵見她朝服齊整,面帶微笑,自己卻狼狽不堪,想到自己被這樣一個出身低微的奸佞之後整到如此地步,不禁怒從心起,伸手就抓了過來:「我沒有與陸熙奐勾結,你就是再問一萬遍我也不絕不認罪!」

  謝殊連忙往後一退,脖子還是被狠狠抓了一道,頓時火辣辣地疼。好在有鏈子拷著,不然還不被他掐死!

  沐白大步走過來,要再整治樂庵,衛屹之低頭進了牢房的門。

  「樂大人果然在謝相手裡。」他神情冷肅,不怒自威:「謝相乃百官之首,怎能擅用私刑威脅命官?」

  樂庵一見賢王露面,頓時感到了希望,大聲喊道:「武陵王救下官,下官是被冤枉的!」

  「謝相聽見了?再不放人,就不怕本王去陛下面前參你一本?」

  謝殊冷笑:「樂庵勾結陸家妄圖謀害本相,本相不過叫他來問個話而已,武陵王哪裡瞧見本相用私刑了?」

  樂庵急得大叫:「用了用了,武陵王快看,下官渾身上下都是傷啊!」

  衛屹之以眼神控訴謝殊。

  謝殊攤攤手:「獄中多酷吏,又不是本相指使的,人家用刑用習慣了,看到新人進牢先給幾分顏色,很正常吧。」

  樂庵差點被這話噎地昏過去,只能一把鼻涕一把淚地求衛屹之:「武陵王救命啊……」

  衛屹之不與謝殊廢話,叫了一聲苻玄,讓他上前將人解下。

  「樂大人本王帶走了,謝相有什麼就直管沖本王來。」

  「行啊,」謝殊冷幽幽地笑了一聲:「但願武陵王能護他一世,也有能力護他一世。」

  樂庵剛被鬆綁,被這語氣嚇得膝蓋一軟,暗叫不好,只怕最後救不了自己還連累了武陵王啊。這麼一想,不禁對武陵王心生愧疚了。

  衛屹之親自過來攙扶他,低聲寬慰道:「樂衛兩家世代交好,本王今日能救下樂大人,無愧天地,又何懼奸佞威脅。」

  樂庵聽他這麼說,越發慚愧,心潮起伏不定。

  苻玄將樂庵攙出去後,謝殊對謝冉道:「你先回去吧,既然硬的不行,就讓武陵王試試軟的。」

  謝冉剛才就在觀望,見謝殊毫不阻攔地就放了樂庵還很疑惑,此時才明白是怎麼回事,行了個禮便出去了。

  謝殊將沐白也支走,與衛屹之一起往外走,低聲囑咐:「仲卿得看緊這個樂庵,他如此能扛,只怕有什麼把柄在陸熙奐手裡,一有機會定然會逃。」

  衛屹之點點頭,忽然瞥見她頸邊傷痕,伸手拉了她一把:「我看看。」

  謝殊還沒明白他要看什麼,他已經低頭湊了過來。

  過道狹窄低矮,謝殊稍稍垂眼,看著衛屹之長長眼睫下專注的眼神,忽然生出了緊張。他的臉近在咫尺,鼻息溫熱拂過頸邊,甚至她一低頭,下巴就會碰到他的額角。

  「沒事,小傷。」她擔心露餡,輕輕推了他一下,拉了拉衣領。

  「嗯。」衛屹之應了一聲,若有所思地看了她一眼,率先走了出去。

  樂庵沒有被帶回大司馬府,而是被帶去了衛家原來的宅子。那宅子也建在烏衣巷內,自衛屹之父親去世,他被封王外派後就沒住過。如今裡面家僕也不多,倒是很適合藏人。

  衛屹之將樂庵好吃好喝地養著,告訴他說千萬不要出去,自己是冒著生命危險在保他的命。

  樂庵感激涕零,不在話下。可這樣也不是長久之計,他還有官職在身,總不能躲一輩子吧?

  事實比他想的還要糟糕,第二天衛屹之下朝後來見他,就遺憾地請他離開了。

  「還請武陵王直言,可是出了什麼事?」

  衛屹之歎息道:「本王還以為樂大人是蒙冤受屈,所以拼死與謝相對抗將你救下,哪知陸熙奐都已將你供了出來……唉,本王因為此事已經自身難保,又如何能保的了你呢?」

  樂庵大驚失色,撲通一下跪倒在地:「武陵王救命啊,下官也是沒有辦法,其實都是被陸熙奐逼迫的,否則下官又何必背叛丞相,走上這條不歸路啊。」

  衛屹之扶起他道:「本王也想救你,可是事到如今,連陛下都過問此事了,只怕無法善罷甘休。你若不將全部實情告知本王,那本王也只能送你出府去了,我聽說謝相都已經派人去你家中了。」

  樂庵又要跪下,急得眼淚都掉下來了:「下官一定據實稟告,還請武陵王救我家人性命啊。」

  「好說,好說。」

  是夜,苻玄去了一趟丞相府,將樂庵簽字畫押的供詞交給了她。

  「還挺快的嘛。」謝殊笑眯眯地翻開閱覽,笑容卻漸漸凝滯了。

  片刻後,她合起供詞,問苻玄道:「你家郡王現在何處?」

  「就在烏衣巷內的舊宅。」

  「那好,本相去見見他。」

  謝殊只帶了沐白一人,沒有叫護衛護送,跟著苻玄趁著夜色徒步去了衛家舊宅。

  衛屹之似乎料到她會來,這麼晚還在後花園內站著,倚著涼亭看池中游魚在月色下游來遊去。

  謝殊進入亭中,在他身後站定,低聲問:「仲卿有何想法?」

  衛屹之抬眼看她,半張臉浸在月色裡,朦朧的惑人:「你呢?他們要反,你這個丞相又打算怎麼做?」

  「自然是阻止。」謝殊撩了衣擺倚欄坐下:「難不成我還指望去南士建立的朝廷裡做丞相?」

  衛屹之笑了一聲:「說的也是,江山還是司馬家的,改朝換代向來代價慘重。」

  謝殊點頭歎息。

  有她這麼好的命嗎?丞相的位子還沒坐穩,就有人來撬皇帝的牆角了!

  衛屹之掃了一眼她的脖子,謝殊習慣穿高領中衣,總會露出一截雪白的衣領,永遠齊齊整整、滴水不漏的樣子。

  「你脖子上的傷好了吧?」

  「差不多了。」謝殊笑著搖搖頭:「只是被撓了一下,好過被一刀砍下啊。」

  「是啊……」衛屹之望向水面,聲音裡有些悵惘之意:「尤其好過滿門皆斬。」

  謝殊恍然記起謝冉說的話,他們衛家祖輩在八王之亂裡幾乎被斬殺殆盡,想必這也是他不想再見到亂局出現的原因之一吧。

  二人又商議了些事情,謝殊帶著沐白回去了。

  苻玄見衛屹之仍舊站在亭中,忍不住上前提醒:「郡王,該回青溪了吧?」

  衛屹之點點頭,走到他身邊時忽然問了句:「苻玄,你大概多大開始有了喉結?」

  謝殊在半路上重理著衛屹之說的話,忽然想到什麼,摸了摸脖子,背後驚出了一身冷汗。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4-9-2 01:33 PM

第十六章

  喉結的事,謝殊不是沒有注意過。

  當初謝銘光在世時就給她找能人異士做過一塊惟妙惟肖的假喉結,但那東西黏在脖子上不舒服不說,說話吞咽也無法做到和男人一樣自然地上下滑動,反而更惹人注意。她乾脆不再使用,一直用衣領好好遮著脖子。

  衛屹之給她檢查傷口是出於兄弟情誼,可若是真發現什麼,就這點兄弟情絕對不值錢。

  不過,比起陸熙奐等人伺機謀反一事,這實在微不足道。

  謝殊為免走漏風聲,故意選在深夜入宮,硬是將正在與美人你儂我儂的皇帝給騷擾去了御書房。

  皇帝心情不好,坐在案後陰沉著臉:「謝相深夜來此究竟有何要事啊?」

  謝殊嚴肅地呈上樂庵的供詞。

  皇帝展開一看,臉唰的白了:「此事當真?」

  「回陛下,千真萬確。」

  皇帝起身,負著手在殿內來回踱了幾圈,命祥公公去傳幾位重臣前來見駕。

  深夜聞召,大臣們都很納悶,進了御書房後見丞相也朝服齊整地站著才料想是出了大事。

  衛屹之與謝殊交換了個眼神,當做毫不知情。

  皇帝將南方士族意圖謀反的事說了,大家雖然驚詫,但還不至於慌亂,畢竟提前知道就好防範了。

  「諸位愛卿看此事該作何處理啊?」

  太尉桓培聖和中書監袁臨都看了看謝殊,等她先發話,其他人也都拿不定主意,只有光祿大夫王慕道:「陛下當嚴懲逆賊。」

  皇帝蹙起眉心,嚴懲是肯定的,但具體怎麼懲,找誰去懲,都比較難辦。他忽然看向謝殊,賊笑道:「此事不妨就由謝相去處理吧。」

  謝殊當然不樂意,她真打算做的話又怎會把事情拋給皇帝,誰想碰南方士族這燙手山芋喲。

  「陛下三思,茲事體大,微臣難當大任,陛下不妨將此事交由太子殿下處理吧。」

  皇帝不喜歡太子,但謝殊說的也有道理,人家要撬他司馬家的江山,最有資格出面的自然是皇帝和未來的皇帝。沒有世家樂意捲入皇權紛爭,大家心知肚明。

  衛屹之這時朝皇帝行禮道:「微臣也認為謝相不可擔此重任,陛下可別忘了樂庵一事,謝相行事有失公允啊。」

  謝殊當即不悅:「武陵王這話什麼意思,本相也是為了江山社稷著想,若是樂庵行端坐正,本相又豈會動他?」

  衛屹之面朝皇帝,都懶得看她。

  皇帝沒心情欣賞二人互鬥,擺擺手道:「罷了,就交給太子去辦吧。」

  出宮時已經快要天亮,謝殊故意走慢一步,待衛屹之出來,上前向他道謝:「剛才多謝仲卿幫忙了。」

  「你我兄弟,這般客氣做什麼?」

  謝殊乾笑兩聲,你要能把我當一輩子兄弟就好了……

  衛屹之看看天色,遺憾道:「原本解決一樁禍患,當去同飲一杯慶賀,但此時天還未亮,酒家還沒開門呢。」

  謝殊笑道:「那就等明日休沐如何?」

  「也好。」

  二人道別,各自回府,謝殊一到家就翻箱倒櫃地找當初那個假喉結。

  這東西是誰做的謝殊不知道,謝銘光怎麼弄到的她也不知道,她坐在銅鏡前,將那精緻的小盒打開,有種拿起武器去迎戰的心態。

  正努力貼著,謝冉來了,剛叫了聲「丞相」,就聽見屏風內嘩啦一聲。

  他疑惑地繞過屏風,謝殊已端正跪坐在小案之後,拿著本書認真看著。

  「咦,是退疾啊。」

  謝冉四下看了一圈,並無異常,還以為是自己聽錯了。

  「我是來問問丞相,陸熙奐之事如何了?」

  「哦,此事陛下已交給太子殿下去辦,剩下的事我們不必插手了。」

  「這樣也好。」謝冉並沒有走的意思,在謝殊對面跪坐下來,忽然問:「丞相如今與武陵王究竟是何關係?」

  謝殊拿開書,笑了起來:「對了,你還不知道,怎麼說呢,差不多就是明修棧道,暗度陳倉吧。」

  謝冉微微皺眉:「武陵王雖是武將出身,心智謀略卻不輸文臣,丞相與之相處,當多加防範才是。」

  謝殊摸摸脖子,幽幽歎息:「誰說不是呢……」

  她悄悄看一眼對面的謝冉,他年紀與她差不多,在男子裡是清瘦的,也是個陰柔款,可人家那喉結就明顯多了。

  謝冉見她一直盯著自己,以為自己著裝有問題,上下打量了自己好幾遍,待留意到她視線落在自己微敞的襟口,不禁愣了愣,臉上微熱,最後終究沒有久留,很快就起身告辭了。

  謝殊又坐回銅鏡邊,拿著假喉結比劃了幾下,始終覺得扎眼。她看著鏡子裡自己的臉,良久之後,忽然下了決心,將東西收起,生了一盆火徹底燒了。

  以衛屹之的心智,欲蓋彌彰只會適得其反,晉國本就嗜好陰柔美,她未必就瞞不過去。

  第二日衛屹之一早就來了,他沒帶其他隨從,叫苻玄駕車,穿一件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白衫,將車停在丞相府側門等候。

  謝殊很快出來,連沐白也沒帶,身上穿的是初見時那身便服,衣擺上衛屹之所贈的赤金絲線甚是奪目,與她姿容清雅相得益彰。

  她坐進車內,沖衛屹之笑道:「我對建康城吃喝玩樂的地方都不熟悉,今日就跟著你了,可千萬別把我弄丟了。」

  「放心好了。」衛屹之笑了笑,視線落在她的領口,她今日照舊著了中衣,但已沒有往常那麼高的衣領,脖頸光潔纖秀,一覽無遺。

  他收回視線,不知怎麼竟生出遺憾來。

  當年他年幼,乘車過街,人人誇讚,前太尉袁慶說他「若為女子,傾城傾國」。他漸漸長大,也漸漸英武,雖被誇讚容貌,但再沒了這樣的話語。可如今他卻想將這話用在謝殊身上。

  謝殊,怎麼會是男兒身……

  車馬直往長干里而去,大街道上人聲鼎沸,鼻尖已經聞到初夏特有的氣息。謝殊陶醉地嗅了嗅,比起門庭深闊的烏衣巷,她還是更喜歡這裡。

  車停在一處狹窄的巷子邊,沒了喧囂,已聞到沉沉酒香。衛屹之下了車,對身後的謝殊笑道:「味道沒變。」

  謝殊見他是個常客的模樣,不禁來了興趣:「我今日倒要嘗嘗,到底是什麼樣的美酒讓你如此念念不忘。」

  衛屹之領著她進了巷子,七拐八拐,進了一家小酒館。烏黑黑髒兮兮的大堂,偏偏人滿為患。但店主認識衛屹之,一見他就將二人引去了後院。院中有棵大銀杏樹,旁邊放了幾張桌子,瞧這架勢似乎還是雅座了。

  衛屹之要了幾樣酒菜,叫苻玄在入口處守著,一看就是有話要說的樣子。

  謝殊也已做好準備,渾身汗毛都做好了接招準備。

  「如意,你今年到底多大了?」

  這是衛屹之的第一個問題。

  謝殊從驚奇到回神只用了一瞬,接著就心花怒放了。

  衛屹之也許懷疑過她的性別,但顯然他更懷疑她的年齡。

  女扮男裝入朝為官是欺君之罪,謝家要的不過就是權勢,謝銘光又是個智謀過人的人,大可以培養其他有能力的人選,犯不著這般冒險。

  在衛屹之看來,只要有點腦子的人就不會做這種大逆不道的傻事。

  可是謝銘光偏偏就做了。

  「剛過弱冠不久,怎麼了?」

  衛屹之端著酒盞輕啜一口,看她一眼:「看起來不像。」

  腳比成年男子小,喉結也不明顯,的確不像。

  「唉,你可不是第一個這麼說的人啊。」謝殊似很煩惱,皺著眉飲了口酒:「我們謝家男丁雖不多,但個個都頂天立地,身姿魁偉的不在少數,祖父與家父哪個不是身長七尺?便是我那堂叔謝冉,瞧著清瘦也身姿修長,唯有我,不僅生的矮小,還瘦弱。你知道麼?我剛回謝家時,祖父還叫我乾豆苗呢。」

  大概是遺傳,在女子當中她是個高挑的,甚至比許多男子還高,但比起衛屹之這樣成年又體態修長的男子就顯得秀弱多了。

  衛屹之聽到那個稱號有些想笑,但忍住了:「那就奇怪了,為何偏偏你不長個子?」

  謝殊臉上玩笑之色隱去,面露哀戚:「餓的……」

  衛屹之恍然,看著她別過去的側臉,又想起她在會稽狼狽躲在山上的場景,心中竟生出些許同情來。

  二人沉默了一會兒,謝殊又道:「我從小便被嘲笑像女孩子,沒少因為這個跟別人動過手,家母有段時間甚至乾脆將我當女孩子養,弄得方圓百里許多人都認為我是女子,若非我後來回了謝家,只怕連媳婦都討不著呢。」

  話已說到這份上,就是衛屹之去荊州查也好圓過去。

  謝殊像是越說越惆悵,又灌了口酒,殘餘的酒滴順著嘴角滑下,蜿蜒過脖子落入胸襟,是男子的豪邁,卻媚勝女子。

  衛屹之移開視線,默默飲酒。

  也許是他多心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4-9-2 01:39 PM

第十七章

  當建康城上方炸過第一道夏雷後,南士謀反案出了結果。

  根據樂庵的供詞,陸熙奐和顧昶二人入獄,待重審定案後再行處置。

  「就這樣?」皇帝捏著奏摺看向太子。

  「是的,父皇。」

  皇帝氣沖沖地摜了摺子,叫他回東宮去反省。

  當朝太子司馬霖溫和仁厚,皇帝卻認為他行事太過刻板,加上與皇后感情不和,一直不喜歡這個兒子。

  皇帝對這個處理結果不滿,自然就要找舉薦太子的謝殊。

  宮人來相府傳話時,謝殊正在吃飯,覺得菜色不錯,還把謝冉給叫上了。

  聽聞消息後,她頓生感慨:「唉,太子什麼都好,就是跟本相一樣,太善良!」

  一旁侍立的沐白道:「可不是,屬下早說了公子要改掉這個缺點,您比太子還善良呢。」

  謝冉默默擱下碗筷:「我飽了,丞相慢慢吃。」

  謝殊目送他離開,虛心接受了沐白的批評,又扒了兩碗飯,這才慢吞吞入宮去。

  她吃飽了,皇帝氣得連口茶都沒喝,坐在御書房裡沉著張臉:「謝相當時力薦太子去處理此事,如今便是這個結果,你自己說這事辦的合不合適?」

  謝殊道:「陛下明鑒,太子其實是好意,南士團結,若是下手重了,恐怕惹來更大禍患,所以就算是做做樣子,再審一下也是有必要的。」

  皇帝的責問被噎了回去:「那審完之後呢?當做何處置?」

  「陛下只需將陸熙奐和顧昶兩個領頭的處決,就說此事是他們二人主謀,與家族無關,罪不及滿門。只要不動南士根本,他們當不會再輕舉妄動。至於樂庵,既已將功贖過,撤官流放個三千里也就是了。」

  這話說的也不是沒有道理,皇帝只能冷哼兩聲遣退了她,但心中對太子的不滿已經到了難以抑制的地步。

  謝殊出宮時,恰好遇見了王絡秀。

  她在內宮陪太后小住了幾日,襄夫人早等不下去,今日親自去壽安宮將她接了出來。

  「參見丞相。」王絡秀施了個禮,淺笑盈盈。

  襄夫人也施了一禮,笑得就比較虛偽了。

  謝殊對襄夫人有些忌憚,但對王絡秀頗有好感,便上前與二人閒話幾句。

  襄夫人只想帶著未來兒媳婦離她遠點兒,立即就要告辭,王絡秀卻有些依依不捨,問謝殊道:「絡秀多嘴,敢問丞相遇險一事可已有結果?」

  謝殊道:「陛下已經定奪。」

  王絡秀心思細膩,見謝殊言語溫柔,心中雖受用,卻怕襄夫人聽出什麼,忙又補充了句:「那再好不過,不然家兄定然寢食難安。」

  謝殊本想再寬慰她兩句,轉眼瞥見襄夫人越來越陰沉的臉,立即找了個藉口溜之大吉。

  襄夫人登車之際問王絡秀道:「我方才聽你說,丞相在會稽遇了險?」

  王絡秀點了點頭:「是有此事,似乎是有奸人要謀害丞相。」

  襄夫人懊惱地拍了一下膝蓋:「怎麼沒成功啊,唉!」

  「……」

  衛屹之得知王絡秀回府,命苻玄送了些東西過去,但人沒有露面。

  襄夫人是個人精,人家也是從如花年紀過來的,王絡秀瞧謝殊那眼神分明透著危險訊息,自己兒子又不上心,她當然要去給他提個醒。

  衛屹之正在院中練劍,提息凝神,舞得劍氣煞煞,她就在旁邊唉聲歎氣,一直到衛屹之被她哼唧地一口氣岔開,終於認命地停了下來。

  「母親又想說什麼?」

  「我兒有才有貌,卻至今未能成家,我心中焦慮啊。」

  衛屹之好笑:「母親都焦慮了好幾年了,還不是好好的?」

  襄夫人瞪眼:「你什麼意思?就是想讓我寢食難安是不是?」

  衛屹之無奈道:「那你要我如何是好?王家那麼高的門庭,若是陛下不允,我又豈敢結這門親呢?」

  襄夫人咬牙道:「我明日便去求太后!」

  「太后雖然姓衛,但她老人家終究是司馬家的人啊。」

  「……」襄夫人忍無可忍了:「你再不用些心思,媳婦就要被謝家小子撬走了!」

  衛屹之一愣:「哪個謝家小子?」

  「還能有誰?謝殊啊!」

  衛屹之也察覺出王絡秀對謝殊存著心思,但他向來不關注兒女情長,並不確定自己的感覺是否精准,沒想到連母親都這麼說了。

  「那也要看謝殊是什麼意思吧?若是讓陛下選,我猜他倒寧願讓王家與衛家結親呢。」

  其實如今皇權多受世家門閥挾制,衛屹之就算鐵了心要跟王家結親,或是和任何一家大族結親,都一定能成。他只是在借皇帝的手推辭罷了,但這些襄夫人是不會明白的,他也不希望她明白。

  能每日念叨著孫兒,總比捲入世家紛爭好。

  衛屹之拿著帕子輕輕拭劍,心中暗忖:不知謝殊喜歡的會是哪種女子……

  沒多久,王敬之親自押解陸熙奐和顧昶到了建康。

  關心政事的關注著陸顧二人謀反一事,不關心的只關注著這位當朝風流人物。

  光祿大夫王慕設宴款待,對王絡秀有照顧之恩的大司馬自然在列。王敬之稱丞相在會稽受驚,自己有罪,便也鄭重其事地邀請了謝殊。

  王慕在府中暢敘亭內設宴。初夏夜晚涼風習習,亭閣臨水而建,水面倒映一天星辰和四周燦爛燈火,教人分不清現實虛幻。

  謝殊由衷地贊了一個字:「美。」

  王慕不由驕傲地挺直了脊背。

  王敬之坐在謝殊對面,自案後舉杯敬她,哈哈笑道:「何止景美,還有人美呢,在下從會稽帶來幾名貌美歌姬,丞相不妨欣賞一下。」

  謝殊知道世家子弟間常有互相欣賞歌姬侍妾的事情,謂之風流不羈,所以她不太明白王敬之到底是讓她欣賞歌姬的嗓子還是容貌。

  王敬之拍了拍手,亭中很快走入幾名美貌女子,身後跟幾名懷抱樂器的樂人,眾人向在座幾人施禮之後便跪坐下來,奏樂起歌。

  謝殊在音律上就是個白癡,壓根不會欣賞歌曲,也提不起興趣,只是為給王敬之面子,還是要裝模作樣的看幾眼。

  這一看竟發現樂人裡也有人在看她。

  那是個擊築的男子,穿墨綠長袍,帶束散髮,稍露肩膀,不仔細看還以為是個頗具風情的女子。

  謝殊開始以為他在看別人,左右看了看,發現那人視線始終落在自己身上,才知道他的的確確是在看自己。

  衛屹之就坐在她右手邊,見她始終望著歌姬們,心中意外,難道他喜歡的是這種女子?

  王敬之顯然也誤會了,豪邁地一揮手說:「丞相既然喜歡,可在這些歌姬中隨便挑選。」

  謝殊忙道:「刺史客氣了,既是刺史心頭好,又豈能割愛?本相斷不能做奪人所愛之事。」

  王敬之奔著補償贖罪的目的來的,毫不吝嗇:「丞相千萬別客氣,美人雖好,也得有人欣賞,丞相既然喜愛她,自然也會珍惜她,那也是她的福分。」

  謝殊又看過去,那擊築的男子已經停下,怔怔地看著她,似有話說。

  她伸手一指:「歌姬就算了,那個樂人不錯,本相喜聽擊築,不妨留著他吧。」

  滿場寂靜。

  這種當眾挑選美人的事情貴族之間並不少見,可當眾挑選一個男子還是第一次見到。

  王敬之最先回神,哈哈乾笑兩聲打破僵持氣氛,命那樂人上前伺候。

  那男子到了謝殊跟前,拜了拜,再三觀望她相貌,忽然低低地叫了她一句:「如意?」

  謝殊大驚,好在反應迅速,及時壓了下來。

  「好大的膽子,」她低聲威脅,聲音低沉:「沒叫你說話,怎可多嘴?」

  男子愣了愣,低頭謝罪:「小人不敢。」

  謝殊喚來沐白,叫他領男子先回相府。

  王敬之全程圍觀,神色微妙。

  衛屹之在席間一直很沉默,此時也只是默默飲酒,沉思不語。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4-9-2 01:44 PM

第十八章

  謝殊回到府邸後並沒有去見那個男子。

  她明明白白地知道此人是舊交,也許當初一起挖過野菜,一起偷過山芋,一起捉過螞蚱,但那只是過去,而她最不能讓人知道的就是過去。

  謝冉很快得知此事,丞相不喜音律全府皆知,忽然帶個樂人回來自然奇怪。

  他將沐白叫去問了一下,然後去見了那個樂人。

  樂人自稱名叫楚連,荊州人,年二十二。其餘再問,一概不答,只說想見領自己來此的人。

  謝冉知道謝殊回到謝家前就生活在荊州,又見此人與謝殊年紀相當,已然猜到幾分。

  「你可知領你來此之人是誰?」

  楚連搖頭:「小人不知。」

  那就怪了,謝冉還以為他是知道了謝殊的身份來沾富貴的呢。

  「你且等著,我會替你通傳的。」

  楚連欣喜地拜倒:「多謝大人。」

  謝殊坐在書房內發呆,執筆停駐許久,墨滴落在了雪白的衣袖上,暈了一灘。

  她回過神,盯著那墨漬,乾脆用筆去勾畫,心不在焉。

  「丞相好興致。」謝冉停在她面前才注意到她畫的不是山水松竹,而是一隻四腳朝天的王八,臉上笑容有些扭曲。

  謝殊遮了遮袖子,乾咳一聲:「有事?」

  「有事的是丞相吧。」謝冉跪坐下來:「丞相是不是被故人捏著了把柄?否則怎會一個拼命想見,一個堅決不見?」

  謝殊早猜到樂人的事瞞不過他,歎息道:「算是吧。」

  「那丞相打算怎麼做?」

  謝殊想了一下:「將他安置在妥善之處,最好是我見不到他,他也無從提起我的地方。」

  「那便交給我去辦吧。」

  謝殊如果出事,謝冉賴以生存的大樹就倒了,他不在乎謝殊被捏的到底是什麼把柄,只在乎謝殊會不會有事。

  謝殊猶豫了一會兒才同意:「也好,但你記著,千萬不可傷他性命。」

  謝冉應下,正要走,謝殊忽然問了句:「他叫什麼名字?」

  謝冉一愣:「丞相連他是誰都不知道?」

  謝殊苦笑了一下,只覺眉眼熟悉,到底是誰還真忘了。

  她已刻意忘卻過去,那人卻還清晰地記著她,而她連去見他一面的勇氣也沒有。

  「楚連。」謝冉轉身出去了。

  楚連?謝殊不記得這個名字,想必是後來改的。

  丞相獲王刺史贈送美男樂人的事早已傳遍大街小巷。

  「不,我家謝相絕不是好男風的人!」多少閨閣女子芳心盡碎。

  武陵王的擁躉們終於揚眉吐氣:「哈哈,雖然武陵王要成親了,但總好過好男風吧,你們比我們還要慘啊!」

  看得開的回擊說:「謝相的魅力連男子都抵擋不過,顯然比武陵王強!」

  王絡秀坐在暢敘亭內,耳中聽著王敬之談衛屹之,腦海裡卻不禁回想起那晚坐在這裡的謝殊。

  燈火絢爛處,那人雪白衣擺鋪陳在席,背後一池碧水,他如白蓮盛放。

  謝殊若是嶺頭白雪,衛屹之便是天上微雲,王敬之要她抬頭看天,她卻總是遠眺高山。

  可是,為何謝殊偏偏喜歡男子……

  「我喜歡男子?」謝殊看著沐白,指著自己的鼻子。

  沐白撅嘴:「這話不是屬下說的。」

  謝殊扯扯嘴角,廢話,她當然喜歡男子,只是在外人眼裡就成好男風了。

  唉,百姓們一定是太閑了,好男風的人那麼多,何必偏偏盯著她一人?不過仔細一想,有這傳聞未必是壞事,至少暫時她可以不用考慮婚娶之事了。

  「算了,隨他們說吧。」謝殊擺擺手,渾不在意。

  沐白怏怏地出了門,決定去給謝銘光上柱香。

  丞相好男風的傳聞一出,朝臣們似乎都敏感了許多。

  正直的大臣深覺惶恐,對她退避三舍,連原本與她私下多有來往的衛屹之也對她冷淡了許多。

  有的卻覺得丞相姿容秀美,作為斷袖的對象絕對不虧,反而主動示好。

  謝殊最近上下朝時常看到有人對自己眉來眼去,胃部隱隱作疼……

  這麼一打岔,幾乎要忘了造成這一切的楚連。

  謝殊在宮內議事到天黑才回府,光福等在書房門口,見她出現,捧著方帕子上前道:「我家公子讓我將這東西交給丞相,說是那樂人給您的。」

  謝殊連忙接過來,打開帕子,裡面是根麻繩,繞成一圈,上綴一顆獸牙,已經有些泛黃,尖端也已磨得很圓滑。

  她怔在當場,也終於想起楚連是誰。

  那個當初帶著她到處找食物的男孩,下河摸魚,上山挖菜,從來都形影不離。

  有次他不知從哪兒找到顆牙,穿在繩子上,得意洋洋地給謝殊看:「如意,知道這是什麼嗎?這是老虎牙!」他的名字就叫虎牙。

  謝殊瞪圓了眼睛:「你從哪兒弄到的?」

  「不告訴你!」

  他們一群人經常一起出動,聽虎牙安排,常常兩人一處,分頭行動,時間到了再回到原來的地方會合,一同回家。

  虎牙每次都會帶著謝殊,偶爾不和她一起,一定是鬧了彆扭。通常這時候謝殊找到的食物都比平常少一大半,虎牙回去的時候就會把自己那份分一些給她,兩人又和好如初。

  其他人吵鬧著說:「虎牙定是看上如意了,每次都偏心!」

  「不許胡說!」虎牙紅著臉罵他們,他年紀最長,誰也沒他厲害。

  後來取笑他們的夥伴少了一個。

  謝殊問虎牙:「她去哪兒了?」

  「被賣了吧。」虎牙摸著脖子上的麻繩,出神地望著遠方。

  再後來夥伴們越來越少。

  「也許下一個就輪到我了。」謝殊挖山芋的時候對他說:「我娘肯定不會賣我,但吃的越來越少了,遲早我會餓死。」

  虎牙摸摸她的頭:「不會的,有我在呢。」

  謝殊並不是個悲觀的人,朝他笑道:「我說笑呢,我娘說我耳垂大,是享福的命。你放心,以後我有福享一定不會忘了你。」

  虎牙拍大腿說:「難怪打狗的老頭說什麼狗富貴烏鴉忘呢。」

  「什麼狗啊烏鴉的!」謝殊忽然回味過來:「其實你脖子上戴的是狗牙吧?」

  虎牙臉色爆紅:「胡說什麼,是老虎牙!」

  謝殊賊笑。

  饑荒終於蔓延到了更遠的地方,山芋偷不著了,野菜全部挖光,連樹皮都給剝了。

  謝殊聽別人說有的村子吃了人,嚇得一晚上沒睡好覺。

  虎牙來找她,送了她一小包穀米,眼睛紅紅的。

  「你怎麼會有這麼多米?」其實只是雙手就能包住的分量,但對那時的謝殊而言真的很多了。

  「我平時攢的,本來想給小弟吃的,但他沒熬過去……」他抹了把眼睛:「我爹要把我賣了,這些米不給他們了,都給你!」

  謝殊慌慌張張地推讓:「那怎麼行,給了我,你家裡人吃什麼?」

  「他們自會拿賣我的錢去買!」虎牙氣惱地轉身就走,走了幾步,又折回來,一把握住她的手:「以後等我攢夠錢贖身回來,一定會來找你的。」

  謝殊垂頭盯著乾裂的地面:「嗯。」

  如果還有再見的那天……

  謝殊緊緊撰著那顆牙,問光福:「那個樂人呢?」

  「回丞相,公子已將樂人送去東籬門外,說要親自處置。」

  謝殊臉色驟變:「沐白,快去將人追回!」

  夏日多雨,一陣響雷剛過,瓢潑大雨就落了下來。

  相府的人馬打馬直奔城門,馬蹄踏起雨水,四下飛濺,路人慌忙躲避,以為又出了什麼謀反之類的大事。

  往東籬門必過青溪,衛屹之剛到府門,正要下車,就見沐白冒雨率人打馬而來,直朝前方奔去。

  「苻玄,跟去看看是怎麼回事。」

  謝殊坐在書房內,看著那顆牙。

  謝冉若真除了他才是了無後患,謝銘光教她那麼久,她仍舊沒有學到家。

  只是那半包穀米的救命之恩,棄之不顧已是不該,又豈能反過來害他?

  她展開一封摺子,提筆寫了封奏摺。

  衛屹之握著書卷坐在燈下,苻玄進來在他耳邊低語了幾句,他擱下了書:「你看清楚了?」

  「是。冉公子帶那樂人出城,定然是要將他送走以保全丞相名聲。可丞相竟對這樂人如此上心,只怕外界傳聞是真的。」

  衛屹之笑了笑,他從不信傳聞,只相信事實。

  「你去跟丞相說,家母生辰在即,府中優伶之中獨缺擊築者,本王想借那樂人入府演奏慶賀。」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4-9-2 01:50 PM

第十九章

  兩年前吐谷渾犯晉邊境,衛屹之領兵出征,一戰退敵,大振國威。自此吐谷渾安分守己,與晉交好,年年來使,互通有無。

  謝殊上疏皇帝,吐谷渾熱愛歌舞,來使更是多次表示出了對晉國歌舞的欣賞,今年不妨選撥樂官優伶送往其宮廷,以示友好。

  皇帝心中納悶,這謝殊果真是喜愛上了伶人,連這種事情都操心上了。

  他沒什麼意見,批了個准奏,人選就由謝殊安排。

  衛屹之的要求自然被婉拒了,因為楚連就在送往吐谷渾的伶人之列。

  名單出來那晚,謝冉跪在謝殊面前極力勸阻:「退疾違背命令是有不對,但丞相豈可心慈手軟,他日此人若成禍患,後悔晚矣!」

  謝殊道:「你不必憂慮,我心意已決,就這麼辦吧。」

  謝冉抿唇起身,帶著怒氣出了門。

  沐白歎氣,冉公子好不容易壓住的傲氣又給公子給激出來了。

  謝殊早已派人去知會楚連,自己仍舊沒有去見他的打算,她在案後坐了一會兒,起身回房。

  幾場夏雨一淋,花園裡梔子花的味道全出來了,散在夜色裡,香的撩人。

  謝殊在那株花旁站住,嗅了嗅,忽然聽到樹後有人說話。

  「楚連參見丞相。」

  她怔了怔。

  「丞相恕罪,小人並非有意冒犯,只是承蒙丞相賞識,特來謝恩。」

  沐白覺得此人僭越,要去趕人,被謝殊攔下。

  楚連又道:「小人無以為報,只能為丞相擊築歌一曲,願丞相安康自在,富貴永享。」

  他隔著一叢樹席地而坐,擊築起歌:「上山采薇,薄暮苦饑。溪谷多風,霜露沾衣。野雉群雊,猿猴相追。還望故鄉,郁何壘壘……」

  燈火高懸,謝殊透過枝葉間隙看著他低垂的眉眼,多年不見,他早已不是當初那個莽撞少年。

  那張總曬得通紅的臉龐如今白嫩俊秀,憨直的笑容變成習慣性的媚笑,摸慣了泥土的雙手只會伺候築上絲弦。

  故鄉不復見,故人難長留。

  歌停,楚連擺築在旁,恭敬跪拜:「丞相恕罪,小人有一事相求。」

  謝殊聲音低啞:「但說無妨。」

  「小人年幼時與一女子約定贖身後回去找她,可惜至今未能遂願。如今小人即將遠離國土,再也無法完成約定,若有機會,還請丞相代小人將事情緣由轉告那故人。」

  「好。」

  「多謝丞相。」楚連起身,隔著層層枝葉看了她一眼,垂眼離去。

  她沒問故人是誰,他也不說明。

  謝殊轉身對沐白道:「今晚的事不許洩露一個字。」

  五月末,晉國遣樂官六人,優伶數十,往吐谷渾宮廷獻藝。

  謝殊將那顆牙收進木盒,藏入箱底。

  車馬駛出建康城時,伶人們都很哀傷,雖然以後日子會比現在好過,但將要永別故土,今生只能埋骨他鄉。

  車隊裡漸漸響起了哭聲,越來越大,最後被樂官喝止才停住。幾個歌姬忍不住低低哼唱起來,哀怨婉轉,連道旁路人都不忍再聽。

  楚連坐在馬車最邊上,表情很平靜。旁邊有個伶人問他:「你家在何處?都不想家的嗎?」

  「荊州,八年前饑荒之後,早沒家了。」

  「啊,對不住……」

  楚連望向漸漸消失於視野的西籬門,這半生顛簸,終於要去更遠的地方了。

  那個人是不是如意?

  如果是,那也好好告別過了,如果不是,就當是她吧。

  他低頭看著自己捧築的手,這雙手為了活命被無數人摸過、掐過、打過。饑荒的時候覺得為了生存已經做到了極致,等做了伶人才明白那些不過皮毛。

  在最灰暗的歲月裡,家人也一個個離開人世,他的支柱一個個倒塌,只有記憶裡那張燦若春花的臉還能給他希望。

  她一定不會嫌棄自己,所以一定要回去。

  可是回去的路那麼艱難,他似乎永遠攢不夠贖身的錢,也不敢托人打聽她的消息,怕又是一個噩耗,那連唯一一點希望都沒了。

  如意,你如今怎樣?可已吃飽?可有穿暖?

  若那丞相是你多好,不管是做男人還是做女人,起碼,你還是個人。

  只不過今後你我雲泥之別,就算你不嫌棄我,我也配不上你了。

  他低頭擊築,聽著歌姬們的歌唱,低聲相和:「入不言兮出不辭,乘回風兮載雲旗。悲莫悲兮生別離,樂莫樂兮新相知……」

  伶人們出發半月後,謝冉拿著一封摺子走入了謝殊的書房。

  「伶人隊伍過寧州時遭秦軍攔截伏擊,全部被俘,當場盡戮。」

  「……」謝殊手裡的筆掉到了地上。

  謝冉始終冷著張臉:「這是剛到的快報,丞相可以去查,絕不是我下的手。」他轉身出去了。

  謝殊從震驚中回神,拿起摺子再三察看,確是事實。

  怎麼會這樣?怎麼終究還是害了他……

  晚上回房,又經過那叢梔子花樹,她怔怔地站了許久。

  苟富貴勿相忘。虎牙,我是這世上最黑心的人……

  第二日早朝,丞相缺席。

  皇帝深覺意外,謝殊雖然把持朝政,表面功夫一向做得好,從未有過不告而假。

  很快謝府派人送了摺子入宮,稱丞相忽然病倒,請皇帝恩准賜假。

  一直活蹦亂跳的丞相忽然病了,整個都城都展開了熱議。

  有耳目聰靈的打探到之前被送走的伶人當中有謝相親選的那個樂人,於是繪聲繪色地推測出了一段故事——

  丞相看中了那個樂人,皇帝卻將這樂人送去了吐谷渾,哪知秦人兇狠,俘虜殺害了樂人,丞相聞訊大慟而病。

  桓廷剛進酒家就聽見一群人在傳播這故事,上前逮著主使就是一頓踹。

  「嘴碎的東西,丞相也是你們能妄議的?」

  大家嚇得一哄而散。

  楊鋸從裡面出來迎他,目光落在他身後大門外,詫異道:「那不是仲卿的車馬麼?他這是要去哪裡?」

  鑒於丞相好男風,很多大臣都不願前去探視。有一部分想去探視的,怕惹人閒話也打消了念頭。

  衛屹之卻在此時光明正大地去了相府。

  愈發悶熱的夏日,謝殊房內門窗大敞,她側身臥在榻上,望著窗外,不知在想什麼。

  衛屹之被沐白送入房中,剛好看到她的側臉,似日落後不久便已懸在天邊的皎月,不明亮,反而有些蒼白。

  衛屹之在旁坐下,靜靜看了她許久,低聲喚了句:「如意。」

  謝殊倏然轉頭,眼神從迷離中漸漸清晰:「是仲卿啊。」

  她要起身招待,被衛屹之攔住。

  「如意語氣悵惘,看來是心病,究竟出什麼事了?」

  謝殊笑了笑:「沒什麼事,最近天氣反復,我有些操勞,就這樣了。」

  衛屹之搖頭歎息:「你我兄弟,何必遮遮掩掩。如今外面人人傳是因那伶人之事,可是真的?」

  謝殊垂眼盯著他衣擺上精緻的繡紋,忽然發現對於自己的過去,知道最多的除了謝銘光外,居然就是眼前這人了。

  真是意外。

  「他是我幼年玩伴。」

  衛屹之眼露詫異,很快又掩去。

  「當初若非他贈了半包穀米給我,我根本熬不到謝家派人去荊州,也就沒有今時今日。」

  「那你又何必將他送去吐谷渾?」

  「為了博個清白名聲。」她扯了一下嘴角:「總之皆因我自私而已。」

  「哪裡的話,是秦兵凶戾,這一切只是意外。」衛屹之沉默片刻,忽而道:「其實家兄也是這般在途中被秦兵俘去的。」

  謝殊意外地抬頭:「什麼?」

  「家兄衛適之,年長我十歲,我幼時體弱多病,還是他教我習武強身。他領兵戍邊,建功立業,本該功成名就,那年回都探親,經過交界巴東郡,遭了秦兵伏擊。」

  「那他現在……」

  「怕是不在了吧。」

  謝殊還是第一次聽說此事,默默無言。

  衛屹之伸手覆住她的手背:「看開些吧。」

  謝殊低頭看著他的手指,點了點頭:「多謝。」

  衛屹之告辭時已是滿街燈火,茶館酒家裡時不時有歌姬淺吟低唱,也有人在繼續議論著丞相和那樂人。

  當初他兄長出事時,也有人或幸災樂禍或扼腕歎息地議論過。但他們只是外人,又如何知曉真正經歷的人是何種感受?

  回到府中,他找出了皇帝賞賜的珍貴補藥,命苻玄送去給謝殊。

  「郡王怎麼忽然……」苻玄一時失言,及時收口。

  衛屹之擺擺手:「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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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楚連所唱第一首歌詞出自曹丕的《善哉行•上山采薇》,第二首出自屈原的《九歌•少司命》。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4-9-2 01:55 PM

第二十章

  覆舟山之南有地壇,是皇家藥圃,裡面栽種了各種藥材,以供宮廷用藥。

  謝殊養了幾日病後,獨自一人去了地壇,在那裡擇了一小塊地葬了那顆牙,做了個假塚。

  她孤身一人,卻用一件外衫裹了一大堆乾糧美酒。幼年時虎牙為糊口奔忙,如今安息地下,她一定要好好供養他。只是為不給別人看出來,乾糧都包好埋入地下,美酒都撒入土中,假塚也做得很小。

  若確定他真死了,再給他起個大墳吧。

  從地壇出來,忽聞覆舟山上傳來了錚錚琴音。她一時好奇,沿著山道走了上去。

  時值正午,烈日炎炎,她仍舊中衣外衫齊備,直到此時行走在山間才感到一絲涼意。

  上次和衛屹之見面的涼亭裡坐了個人,散髮敞衣,正在撫琴。空山寂靜,只有他一人在座,連個伺候的人也沒有。

  謝殊不喜歡音律,之所以過來也是因為聽到樂曲想起了虎牙,此時卻被此人的放浪形骸吸引了,忍不住走近了幾步。

  那人聽到腳步聲,轉頭看來,斜眸一眼,不盡風流。

  「咦,這不是丞相嘛。」

  謝殊笑了一下,走入亭中:「王刺史怎會在此?」

  王敬之停下撫琴,拿了旁邊酒盞笑道:「想來便來了,丞相可要同飲一杯?」

  謝殊坐到他對面:「也好。」

  王敬之已有些醉態,眼神都朦朧迷離起來,替謝殊斟酒時說道:「丞相似乎很喜歡我贈送的那樂人。」

  謝殊愣了愣:「怎麼說?」

  「看你眉目之間神色鬱鬱,定然還在惦念他吧。」

  謝殊不由心生佩服,一個半醉的人還能察言觀色,這些世家子弟真是厲害。

  「算是吧。」

  王敬之根本不安慰她,反而哈哈大笑:「那這麼說,丞相你是真有龍陽之好了?」

  「真真假假,又有何分別?」

  「自然有分別,以後我與丞相相處可得把握好了,千萬不能被人瞧見。」

  謝殊酌一口酒:「你醉了。」

  王敬之又放聲大笑,笑完忽而一頭栽倒在石桌上,逕自睡去。

  謝殊錯愕無比,左右環視,真的只有他們倆在,是要放任他在這兒睡著,還是扛他下山?

  她起身戳了王敬之一下,他忽然驚醒,迅捷地握住她的手,繼而一愣,又連忙鬆開:「平常跟家人打鬧慣了,丞相見笑。」

  他看著謝殊的眉眼,一手支額,口中低吟:「芙蓉半開傾城色。丞相若是女子,我定要上門求娶,哈哈哈……」笑完又伏桌大睡。

  謝殊搖搖頭,不管他了,自己下山去。

  上山時還是烈日炎炎,下山時竟已烏雲密佈,不一會兒便落起雨來。

  謝殊走到半道又返回,將那件用來包供品的長衫蓋在了王敬之身上,免得待他醒了說她不近人情。

  回到謝府,沐白正帶著一大群人要出門,見到她,急忙迎了上來:「公子可回來了,你獨自出去可嚇死屬下了,屬下正要去尋你呢。」

  謝殊勉強笑了一下:「我這不是回來了嘛。」

  沐白看她情緒低落,連忙拿別的事來轉移她注意力:「對了,公子讓屬下去查的事情已經查清楚了,寧州那邊並無秦兵俘虜晉人之事,那份快報應當是假的。還有,冉公子的確調動過府內兵馬。」

  謝殊眼神一亮:「此話當真?」

  「千真萬確。」

  謝殊長長舒口氣,沒想到自己真猜對了。

  她目前給謝冉權力有限,邊防快報只會直接遞到她手上,那日卻是謝冉送來的,難免惹她懷疑。

  伶人是謝殊親手挑選的,謝冉無法在隊中安插人手,一定是打算等伶人隊伍出了建康再派人去除了楚連,再用一封假快報做藉口。

  不過謝冉確實有本事,那份假快報做的簡直天衣無縫,謝殊派人去查時心裡已經信了。

  「府中人馬可有出動?」

  「只調動了數十人,屬下已派人去追,按他們的行程,最遲後天就可返回。」

  謝殊點點頭:「很好,去傳我話,將我給冉公子的印信收回來。還有,今後府中人馬直接聽命於我,任何人無權調動。」

  沐白見她神情冷肅,不敢耽擱,趕緊去辦了。

  謝殊回房沐浴更衣,回到書房時已經神清氣爽。

  其實她是存著私心的,無論她和虎牙是否相認,外界已風傳她寵愛虎牙,以後他肯定會捲入很多是非。吐谷渾來使說過他們國主十分愛聽擊築,可惜本國內無人擅長,她在給虎牙安排去處時便想到了這裡。

  在樂舞不盛的晉國,伶人只是玩物,去了愛好歌舞的吐谷渾,他們至少還能算個藝人。

  虎牙一定和她一樣,並不在乎在哪裡,只要能活下去,能活得好就行。只有當初在死亡邊沿掙扎過的人才能看淡其他,眼裡只有存活。

  她忽然想起那顆牙,當時是悲傷,現在想想就覺得傻氣了。

  算了,回頭還是刨出來吧。

  沐白從流雲軒離開後,謝冉就對著窗戶默默站著,半天沒動一下。

  他並沒有做錯,半點也沒有。當初幼年好友前來探望他,不知怎麼得知了他的真實身份,居然轉頭就出去散播,多虧謝銘光及早發現才杜絕了後患。

  這世上除了自己,誰也不能相信,有把柄就該儘早斬草除根。

  八年前的荊州根本就是人間煉獄,什麼事都有可能發生。謝殊既然有把柄在別人手上,豈能心慈手軟?整個謝家都還要靠他,他自己也還要靠他!

  「怎麼伯父偏偏就選了你。」他緊緊握著窗框:「難道我押錯人了?」

  待到下次休沐,謝殊支開沐白,又溜達去了地壇。

  丞相來一次可能是一時興起,來多了就奇怪了。藥圃裡的宮人發現丞相來了兩次,每次都是在同一個地方,而那地方居然是特地僻出來試著培育肉蓯蓉的,頓時心思就微妙了。

  「肉蓯蓉不是壯陽補腎的嗎?」

  「好男風也要壯陽?我還以為丞相那樣的,是下面那個呢。」

  「作死!丞相身居高位,豈能在下面!」

  「誒?說得也有道理。」

  謝殊出了地壇,忽然瞧見有人跨馬而來,月白胡服,英氣勃發,不是衛屹之是誰。

  左右無人,他打馬上前,俯身笑道:「如意臉色好了許多啊。」

  「是啊,仲卿有所不知,原來那快報是假的,我那恩人沒死。以他的才能,到了吐谷渾定能受賞識,以後不用漂泊四方,生活也能無憂了。」

  衛屹之也有些驚喜:「難怪,邊境有我兵馬駐守,我還在想出了此事是我手下失職,原來是謊言。不過當時都城裡迅速就傳播開來,這扯謊的也是個能人啊。」

  謝殊扯扯嘴角:「說的是。」

  衛屹之下了馬,將馬交給緊跟而至的苻玄,與她一起徒步往前走:「對了,你那日不是說他是你幼年玩伴,你幼年常做女子裝束,他不會有什麼誤會吧?」

  謝殊暗自佩服他心思細膩,嘴上笑道:「能有什麼誤會,總不可能看上我吧?」

  衛屹之哈哈笑道:「我是不知你幼年相貌如何,倘若那時生的有現在一半好看,也有資格叫任何男子看上了。」

  謝殊尷尬地笑了一下。

  虎牙會看上她?不該吧,那時候大家眼裡都只有吃的,誰會想那麼虛無縹緲的事。

  衛屹之忽然歎了口氣,目光望向北方:「人沒死總是好事,若我當初收到的那份快報也是假的就好了。」

  謝殊沒想到會勾起他的傷心事,有些愧疚。

  其實在聽說衛適之的事之前,她一直都認為像衛屹之這樣的世家子弟是不可能有什麼悲傷往事的。

  他們有的只是高閣美酒,佳人環繞,偶爾生出的一點悲傷只是因為觀景感觸,或是未能得到期待的高官厚祿罷了。

  他們不知道什麼叫漫天鳳飛蝗遍地裂紋,什麼叫食不果腹生離死別,更不知道能活著就是這世間最值得慶倖的事。

  謝府八年,她以為她看透了世家本質,遇到衛屹之後才發現自己所認知的,其實都跟他不沾邊。

  她有意打岔,便提議道:「好久沒去長干里飲酒了,不如你我現在去同飲一杯如何?」

  衛屹之回神,笑著點點頭:「好啊。」

  剛要出發,身後傳來車馬聲,有人喊了一聲:「丞相留步!」

  謝殊轉身,原來是王敬之。

  王敬之退回車內,不一會兒又下了車,走過來將一件折疊的齊齊整整的衣裳雙手奉上:「那日下官飲醉失態,唐突了丞相,丞相大人大量,竟還為下官披上衣裳,真是慚愧至極。」

  謝殊接過來笑道:「小事一樁,刺史若是病了就不好了,本相大病初癒,最知道生病的滋味了。」

  衛屹之見這二人似有私交,有意插了句嘴:「王刺史怎會唐突謝相?」

  王敬之面露尷尬:「這……實在難以啟齒。」

  謝殊知道衛屹之心思,怕欲蓋彌彰反而惹他懷疑,便大大方方道:「說來也不怕武陵王笑話,王刺史拿本相打趣,說本相若是女子,他便要登門求娶呢,哈哈哈。」

  王敬之搖搖頭,自己也覺得好笑。

  衛屹之瞥了一眼謝殊的側臉:「原來如此。」

  王敬之見衛屹之在場,便動起了心思:「今日遇上丞相和武陵王同行也是巧了,二位不妨去我附近的別院小敘如何?」

  謝殊看了看衛屹之:「武陵王意下如何?」

  「全憑謝相做主。」

  「那就恭敬不如從命了。」

  登車時,衛屹之故意與王敬之拉開些距離,低聲對謝殊說了句:「王謝爭鋒多年,不想你還能與王敬之走這麼近。」

  謝殊低聲笑道:「哪裡,偶然遇見罷了,與我走得近的也就只有你了。」

  衛屹之聽她答話,忽而覺得自己話中似有拈酸吃醋之意,不禁蹙了眉。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4-9-2 02:13 PM

第二十一章

  王家別院建在覆舟山下,東門橋旁,占地不廣,但極其別致。

  王敬之回去才發現家中有客在。桓廷、楊鋸、袁沛淩三人在院中坐著,見到他和謝殊、衛屹之一同進來,連忙上前行禮。

  謝殊笑道:「今日倒是趕巧,怎麼大家碰到一起了?」

  桓廷本還以為謝殊最近心情不佳,此時見她心情不錯,也跟著高興了:「是我閑著無聊,約了浣英和子玉同來賞景,逛到此處,想休息一下,叨擾王刺史了。」

  浣英是楊鋸,子玉是袁沛淩,桓廷和他們幾乎形影不離,這三人都剛走上仕途不久,閒暇時間也多。

  王敬之毫不在意:「來者是客,不必客氣,大家稍候,我這便叫人來奉茶。」

  桓廷笑道:「哪裡用得著你吩咐,你家妹妹早吩咐下去了。」

  謝殊這才明白王敬之熱情相邀的緣由,含笑瞥了一眼衛屹之:「原來主家有人在啊。」

  衛屹之掃她一眼,面帶微笑,毫不介意她的揶揄。

  王敬之見妹妹不在場,便差人去將她找來。

  王絡秀聽說衛屹之在,就明白哥哥的意思了,很快人就來了,穿一身水青滾邊妃色對襟的大袖襦裙,腰肢束得盈盈一握,愈發顯得姿容端麗。

  她在王敬之和衛屹之中間稍後的位置坐下,不怎麼說話,只做大家的聽眾。

  謝殊坐在她斜對面,發現她今日的妝容要比平常重些,卻掩不住臉色蒼白,起初懷疑她是病了,忽然注意到她一手捂著小腹,才猜到是怎麼回事。

  王敬之時不時跟衛屹之說幾句親戚之間的話題,讓王絡秀有話可接,但她精神不佳,笑容也越來越勉強。

  大概是察覺到有人看自己,王絡秀抬頭看了一眼,見謝殊盯著自己,頓時臉頰緋紅地埋下頭去。

  同為女子,謝殊很清楚這感受,便對王敬之道:「本相有些事要與在座各位相談,不知王刺史可否找個僻靜處?」

  王敬之一聽就知道她是要避開王絡秀,只好起身領大家去後院小坐,讓王絡秀回去休息。

  王絡秀很詫異,不確定謝殊是不是看出了什麼。可他若連女子來月事都知道,又豈會是好男風的人?

  衛屹之走在謝殊身旁,低聲問了句:「怎麼了?」

  謝殊以扇掩口,眉眼彎彎:「姑娘家的事情,你問什麼?」說完去追王敬之腳步了。

  衛屹之一下怔住。這笑他見過,這話也不是沒聽過,可是謝殊這樣笑著說這話的模樣卻是第一次見,含媚帶嗔,竟叫他惑了一下心神。

  幾人在後院聽謝殊吹了會兒牛,王敬之見天色將晚,要留幾人吃飯,桓廷和袁沛淩卻想去看楊鋸新收的美貌舞姬,便婉言推辭了。桓廷自己玩還不過癮,惦記著他表哥,又來慫恿謝殊跟他一起去。

  謝殊嘴角抽搐了一下,訕笑道:「算了吧,本相對那些可沒興趣。」

  袁沛淩捅了他一下,拼命使眼色。

  桓廷回味過來,驚奇地大呼:「表哥你竟真的好男風?我還以為那是別人瞎傳的呢!你這樣豈非要叫謝家絕後?」

  「噗!」謝殊到口的茶全噴了。

  王敬之忍不住捧腹大笑,邊笑邊朝謝殊告罪:「對、對不住丞相,在下實在忍不住,哈哈哈……」

  楊鋸在旁歎氣:「恩平又胡言亂語了。」

  桓廷被他們一笑一歎弄得面紅耳赤,吶吶道:「那我不說就是了,可是表哥你……你總要成親的嘛!」

  謝殊展扇搖了搖,故意打趣道:「那你若有好人選,可要記得推薦給表哥我呀。」

  桓廷苦了臉,好男風的名號都傳出去了,人家姑娘要嫁了你也真夠委屈的。

  衛屹之瞥一眼謝殊,似笑非笑:「若本王知道哪家有好姑娘,也會替謝相留意的。」

  嘖,笑了他幾次被反笑回頭了。謝殊挑挑眉:「如此就多謝武陵王了。」

  「謝相客氣。」

  一行人最終也沒吃飯,各自告別離去。王敬之見謝殊孤身一人未帶隨從,要派車馬送她。衛屹之本也打算送她一程,見狀收回了話,先行告辭回府了。

  管家得知衛屹之從何處回來後,笑著道:「夫人若是知道郡王去了王家別院,肯定不會做這安排了。」

  衛屹之疑惑:「什麼安排?」

  管家笑得那叫一個曖昧,神秘地說了句:「郡王很快就知道了。」

  衛屹之的確很快就知道了,用過飯回到房中不久,便有一名美貌少女端著熱水走了進來,垂著頭嬌羞道:「夫人讓奴婢來伺候郡王梳洗安歇。」

  衛屹之理著袖口,瞥了她一眼,不置可否。

  少女以為他是默許了,端著熱水走了過來,替他寬衣,手搭上他的胳膊,有些微微的顫抖。

  衛屹之忽然注意到此女襦裙下的腳竟踩在木屐裡,露出生嫩的腳趾。他的視線順著那雙腳緩緩上移,從纖細的腰肢一直到她的臉,失望地移開了視線。

  剛才腦中有一瞬居然以為會再看見那笑彎的眉眼,甚至連耳邊都迴響起那句嬌嗔般的話語。

  「出去吧。」

  少女一驚,以為自己做錯事了,慌忙跪拜求饒。

  「沒事,下去吧。夫人那邊本王自會去說,你不必擔心。」

  少女拜了拜,略含幽怨地看了他一眼,端起水盆出去了。

  衛屹之捏了捏眉心,想壓下這莫名其妙的念頭,卻適得其反。

  他霍然起身,提了劍出去練武。

  十五入營,十七建功,至今馳騁沙場十載,難道還敵不過一個謝殊?

  沒幾日,建康進入了梅雨時節。

  謝殊病後上朝,照舊蹦躂地歡快,讓皇帝很頭疼。大臣們也照舊對謝殊頻頻示好,讓她很胃疼。

  這好男風的日子什麼時候是個頭喲……

  衛屹之這幾日出奇地低調,不僅朝堂上緊閉尊口,私下裡也沒再跟謝殊走動聯絡,弄得謝殊還以為自己得罪他了。

  沐白不知道從哪裡聽來的八卦,對謝殊道:「公子可要留心,聽聞武陵王最近和王家走動頻繁,只怕是要結親了,到時候謝家該怎麼辦啊!」

  看他那意思,就跟要讓謝殊也趕緊去結門親似的。

  「該怎麼辦就怎麼辦唄,你還能讓武陵王一輩子不娶妻?」謝殊翻白眼。

  沐白嚴肅地眯了眯眼:「如果真有法子,屬下倒也願意一試。」

  「……」謝殊摸摸他的頭,多忠心的孩子啊。

  梅雨季節最容易讓人煩躁,皇帝最近心情不好,連帶著老婆孩子一起倒黴,據說連最寵愛的袁貴妃都被訓了幾句,在宮裡哭了一宿。

  最倒黴的屬太子,上次陸顧謀反之事處理不當,皇帝至今還在念叨,難免有言辭激烈的時候。

  太子似乎是心灰意冷了,那日一早起來,忽然命人收拾了東西,去皇帝寢宮拜了三拜,說要出家為僧。

  滿宮譁然。

  謝殊急匆匆地入了宮,皇帝已經氣得把御書房裡能砸的都給砸了。

  「孽子無能也便罷了,還敢用出家來威脅朕!既如此便遂了他的願,太子之位也好廢庸立賢!」

  大臣們個個盯著地面,研究今日宮女們是否打掃的乾淨。

  謝殊一改常態,很是激動,當即出列阻止:「陛下不可,自古長幼有序,尊卑有別,廢長立幼不合體統,太子雖無功但更無過,豈可輕言廢立?」

  皇帝見她開口更加火大:「他這樣子能做什麼明君?不如早早拱手讓賢!」

  「太子年輕,尚未定性,陛下怎知他無法成為明君?」

  「謝殊!」皇帝氣得吹鬍子瞪眼。

  謝殊一掀衣擺跪倒在地,以頭點地:「請陛下收回成命,否則微臣只能以死相諫了!」

  皇帝震驚地退了半步:「你說什麼?」

  御書房裡呼啦啦跪了大半臣子,狂吼助陣:「請陛下收回成命!」

  世家向來甚少插手皇權紛爭,即便當初謝銘光阻止廢太子也手段溫和,所以謝殊反應如此激烈讓皇帝大為意外。

  他轉了轉頭,總算找到幫手:「武陵王,你如何說?」

  衛屹之拱了拱手,淡淡道:「國當有明君,陛下居安思危,並無不當之處。」

  另一撥人跪下幫腔:「陛下聖明!」

  謝殊悄悄側頭看了一眼衛屹之,蹙緊眉頭。

  皇帝當然不能讓丞相血濺當場,可也的的確確想廢太子,最後無奈,只能說此事押後再議,遣退了眾人。

  太子要出家這麼勁爆的事怎麼可能瞞得住,苻玄也聽說了。他等在宮外,見丞相和自家郡王一前一後出宮門,卻彼此一言不發跟陌路人似的,心裡有些會意。

  「郡王和丞相鬧分歧了?」

  衛屹之笑笑:「算是吧。」

  「那也不至於不說話啊。」自上次伶人一事後,他明明覺得郡王已經把丞相當真兄弟看待了啊。

  「兄弟情就是個屁!」謝殊氣得砸了硯臺。

  雖說世家大多明哲保身,但衛屹之與九皇子交好,豈能放棄這個光大衛家的機會。

  沐白自廊下走到房門口,朝一干探頭探腦的下人道:「你們都聽到什麼了?」

  下人們齊齊搖頭,迅速散開。

  沐白這才推門進去,欲哭無淚地吼:「公子,儀態,儀態啊!」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4-9-2 04:23 PM

第二十二章

  其實太子是真有出世之心的。

  宮裡幾乎人人都知道太子不僅宅心仁厚,還一心向佛。別的皇子圍著皇帝爭寵的時候,他正蹲在宮牆角落餵可憐的野鳥;別的皇子高談闊論的時候,他正坐在佛堂裡打座念經。就連之前對陸顧二人手軟,也是秉著上天有好生之德。

  平心而論,謝殊也覺得這種人不適合做帝王,但他是嫡長子,是規矩。

  往大的說,世家平衡靠規矩維繫,有人破壞一條就有人破壞兩條,到時少不得會影響到平衡。

  往小的說,皇帝要廢了他肯定會立九皇子,那位恨不得把她往死裡整,怎麼能讓他得逞!與九皇子相比,自然是太子這樣的好拿捏。

  可現在皇帝偏偏有了衛屹之的支持,他手握重兵,說話也有分量。

  謝殊砸完東西平靜了,在書房裡坐了一會兒,命沐白去通知桓廷,讓他盡可能多的邀請朋友一起來參加她的宴會。

  沐白納悶:「公子還有閒心辦宴會?」

  「沒錯,就在秦淮河上。」

  桓廷愛玩,又喜歡這個表哥,接到邀請二話不說就同意了,然後顛顛地跑去叫楊鋸、袁沛淩等人。

  浮橋朱雀航下,秦淮河水清澈寧靜,兩岸燈火鋪陳,一天星河燦爛,船在水中央,如浮星空之上,美輪美奐。

  謝殊命沐白請謝冉去招待各位,自己則去了宮裡。

  自上次虎牙一事後,謝冉已經很久沒有在人前露面。謝殊為防他犯傲氣病,直接下達了命令,就算他不願意,也只能前來。

  謝冉一直與各大世家子弟多有往來,所以在座賓客看到他出現都很高興,被這氣氛一沖,他心裡的怨氣也就散了大半,當即命人請來歌姬舞姬,盡心做陪。

  眾人吃喝玩樂,興致高漲。

  久不見謝殊露面,桓廷忍不住問了句:「怎麼不見丞相?」

  其實謝冉到現在也沒見到謝殊,正不知該如何回答,沐白挑起竹簾,謝殊出現在了船艙門口。但她並沒有立即進入,側了側身子,恭敬地伸手做了個請的手勢。

  一名高冠束髮,大袖紫袍的青年探身而入,眉眼溫和,看著場中這麼多人,情緒卻幾乎毫無起伏。

  在座之人卻立即紛紛起身,斂衽下拜:「參見太子殿下。」

  司馬霖抬了一下手:「諸位免禮,今日本宮與各位一樣,都是應丞相之邀來做客的。」

  謝殊笑著走入,請太子就坐上方,又朝各位拱手告罪:「本相來遲,怠慢諸位了,今晚不談政事,只求盡興,大家請便。」

  桓廷叫道:「丞相來遲,當自罰三杯!」

  謝殊哈哈大笑:「這有何難,一定奉陪。」

  其他人看著單純的桓廷,欲哭無淚,連楊鋸和袁沛淩都覺得上當了。

  他們哪家願意扯上皇權糾紛?本來以為是丞相召集大家私下玩樂,哪裡會知道多個太子,這下外人肯定以為他們都與太子有關聯了。

  謝殊坐在司馬霖身邊,低聲勸道:「太子看眼前美酒佳人,歡聲笑語,是否找回點對塵世的眷念了?」

  司馬霖微笑搖頭:「丞相好意本宮豈會不知,但你我皆知這些不過表像罷了,浮華過後,總會煙消雲散的。」

  謝殊抽了一下嘴角,實在是端著丞相架子不好發飆,不然若以她的脾氣,對這種無病呻吟的人只想揪著一頓狠搖。

  你知道這日子多美好嗎!成天山珍海味你捨得丟棄嗎!你以為出家就是剃個光頭的事嗎!啊?啊?啊?

  她撫了一下胸口,要淡定……

  不一會兒,沐白帶著幾人將船艙四周簾子挑起,兩岸燈火頓時映入眼簾,但在座的各位只想埋頭躲起來。

  丞相你太坑人了!

  王敬之兄妹即將返回會稽,襄夫人今日在畫舫上設宴招待,恰好就在附近。

  王絡秀眼尖,瞧見了大船上方端坐著的謝殊,這樣的夏夜,她竟穿了身黑衣,燈火裡看起來反倒愈發唇紅齒白了。

  襄夫人見她走神,順著她的視線望過去,一看見謝殊心裡就膈應,壓著嗓子地提醒道:「絡秀,你該聽說過吧,丞相好男風呢。」

  王絡秀含笑道:「那應當是外人瞎傳吧。」

  襄夫人鬱悶地絞著手裡的帕子,一邊狠瞪衛屹之。還以為他最近表現很好是對王絡秀上心了,怎麼不見成效呢!

  衛屹之其實早已認出了謝家大船,但故意沒有細看,此時聽到她們說起才抬眸望去,一眼看出謝殊身邊坐著太子,當即起身出了船艙。

  王敬之疑惑地跟了出來:「武陵王這是怎麼了?」

  他鬆開微蹙的眉心:「沒什麼,只是看到謝相在宴客罷了。」

  「哦?」王敬之轉頭看去,一船賓客,個個都有頭有臉,再看到太子在列就明白是怎麼回事了。

  「武陵王,謝相擅長籠絡人心,這點你可比不上啊,哈哈。」

  衛屹之自然明白他話中意思,這是在暗示自己該跟他結盟。

  「刺史說的是。」

  王敬之轉頭朝妹妹看了一眼,低笑道:「不知何時能等到武陵王再去會稽呢?」

  衛屹之看著謝殊笑若春風的臉,沉默許久才道:「該去的時候自然就會去了。」

  皇帝第二日收到了消息,心情是相當低落的。

  謝殊居然幫著太子拉攏到了那麼多世家的支持,武陵王跟王家聯姻的傾向也越來越明顯。

  唉,偏頭痛又要犯了。

  謝殊這時居然又進宮來刺激他,說太子之所以要出家,全是因為身邊有不當的人教導引誘,應當重新選擇得力人物擔任太子舍人。

  皇帝揉著額角問:「那你覺得誰合適啊?」

  「微臣堂叔謝冉可擔重任。」

  又是謝家人!皇帝默默嘔血。

  謝冉其實從未想過自己有機會入官場,還一上來就是這麼高的官階。但他是個面子上抹不開的人,上次去替謝殊宴客可以說是事出突然,這次是要去謝恩還是拒絕,都必須要當面去給個表示了。

  謝殊正在書房裡努力揪九皇子的小辮子,見他出現,毫不意外:「其實你不用來見我的,領職上任就是了。我也不確定讓你做多久,若上次的事情再出現,你這一輩子就在相府做個見不得光的冉公子好了。」

  謝冉忿忿道:「丞相總要吃回虧才會明白退疾的苦心!」

  謝殊抬頭看他:「我明白你的意思,但還是那句話,你既然跟了我,就得聽我的。」

  謝冉哼了一聲:「那我就多謝丞相提拔了。」

  「你去把太子從個神仙教成凡人,就是感謝我了。」

  謝冉拂袖離去。

  太子舍人原是裴家公子裴允,謝殊將他的職位挪給了謝冉,他沉不住氣了,那日謝殊出宮時,他悄悄爬上了相府車輿。

  「丞相,是不是下官做錯了什麼,您要這樣對我?」

  謝殊沒料到他這樣大膽,又不好直接趕他下車,只能沉著臉表達不悅,希望他能自己領會。

  裴允咬著下唇看著她,聲音忽而柔媚起來:「丞相就收回成命吧,只要不奪了下官的官位,下官願……願為丞相入幕之賓!」

  「啊?」謝殊以為自己耳朵出毛病了。

  車外面的沐白已經驚得一個跟頭翻下了車。

  裴允其實也是個美男子,只是臉色蒼白,總有些病態。

  謝殊對此人有些瞭解,因為之前那些對她拋媚眼示好的官員裡就有這位,他可是出了名的好男風,尤以作風大膽聞名。要不是太子仁厚,以他的行止,是絕對做不到太子舍人的。

  「丞相不說話,下官便當您答應了。」裴允湊近一些,就要伸手來解謝殊衣裳。

  「別,這可是在車裡。」謝殊忙往後退,豎著扇子擋開他的手,外面的沐白陡然一聲驚呼:「武陵王這是……」

  車簾掀開,衛屹之的臉在看清車內情形時寫滿震驚。

  裴允一手搭在謝殊肩頭,一手已經伸入她衣領,這架勢絕對不雅。

  三人僵持了一瞬,衛屹之忽而一笑:「叫了謝相幾聲都不見應答,原來是有『要事』要辦。」

  謝殊慢條斯理地理好衣襟:「武陵王有事?」

  「現在沒了。」衛屹之放下車簾,大步離去。

  裴允看看謝殊,幽怨道:「丞相還擔心被人看見不成?」

  謝殊忍著怒氣道:「裴大人請回吧。」

  裴允肖想了許久的美事沒有得逞,心中懊惱不已。

  丞相定然也是願意的,只是他太心急了,唉,早知道就應該跟去相府再行動的!悔死了!

  裴允下車之後,衛屹之的車馬剛駛出不久。謝殊覺得他忽然造訪定是有話要說,便吩咐沐白跟上去。

  然而衛屹之並未有停頓或等她的意思,沐白就差在後面喊了,他的馬車也照舊行的迅速。

  「公子,算了吧,武陵王是少見多怪。」沐白捂著受驚的胸口強裝鎮定。

  謝殊用扇子遮著臉歎息:「這下我的臉都丟盡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4-9-2 05:26 PM

第二十三章

  謝冉很快就去東宮當職了。

  太子開始覺得裴允失去官位是謝家作梗,對他有些冷淡,但見他循規蹈矩,不知比裴允強了多少倍,漸漸就軟化了態度。

  謝冉並沒有用大道理來勸他,就像什麼都不知道一樣,每日只是貼身跟隨左右,任太子說什麼做什麼都不干預。

  太子日漸放鬆,沒多久,就讓他發現了自己的喜好。

  天上正下著暴雨,謝殊坐在水榭裡,端著茶問坐在對面的謝冉:「你說太子也有沉迷的事物?」

  「沒錯,太子沉迷圍棋。」

  「這也值得沉迷?」

  謝冉勾了一下嘴角:「他愛的是賭棋。」

  晉國不少達官貴人熱衷賭博,形式不一,光是棋類賭博就有樗蒲、圍棋、彈棋、雙陸等等,還有人熱衷鬥雞,沒想到看似無欲無求的太子也有這愛好。

  謝殊點點頭:「做的不錯,那就讓太子盡興地玩,玩到他打消出家的念頭,徹底信任上你為止,然後你再勸他去向陛下低頭認錯。只有他低頭,陛下才有臺階原諒他,本相也能在旁遊說。」

  謝冉看她一眼,表情冷傲。

  謝殊失笑:「怎麼,你這是不打算與我和好了?」

  「是丞相覺得我有錯在先,我又豈敢覥顏求丞相寬恕呢?」話說得不錯,語氣卻實在不好。

  謝殊冷笑:「你是有錯,錯在沒有聽我命令。如果我縱容你一次,就有第二次,你的胃口也會越來越大,這點你可承認?」

  謝冉眼神閃了閃,依舊冷著臉,「我是為丞相著想,丞相至今相位還未坐穩,就是因為手段不夠狠!」

  「錯了,」謝殊攤攤手:「是因為我是忽然蹦出來的。」

  謝冉一怔。

  「你想想,你與我居住一處,過往八年間又何曾見過我?當初我在門下省從小吏做起,可大多數人只記得我一步登天成了丞相,所以世家之間會觀望猶疑毫不稀奇,便是你,也必然對我有諸多懷疑吧。」

  謝冉抿唇不語。

  謝殊扭頭望著外面瓢潑大雨:「即使是祖父,當初也沒有把狠辣作為必要手段。任你位高權重又如何?做成了什麼大事,踩掉了多少能人,這些都不是本事,能最大程度地保存和發展家族利益,這才是本事。」

  謝冉臉色諸多變幻,最終總算回歸平靜,起身道:「多謝丞相教誨,退疾告辭了。」

  謝殊目送他走入雨中,提醒了句:「你傘忘拿了。」

  「丞相用吧,免得再病一回。」

  謝殊好笑,連和好都這麼傲。

  幾場暴雨之後,盛夏終於氣勢洶洶地到了。

  自上次裴允光天化日之下自薦枕席,謝殊已經很長時間沒有私下見過衛屹之。她本想下朝後找機會跟他把話說清楚,可衛屹之不是提前走就是落後走,愣是跟她趕不到一起去。

  謝殊就此作罷,反正現在各自拉開陣勢對著幹呢,他都不把自己當兄弟,何必在意他怎麼看自己。

  沐白從車外探身進來,見她沉著臉,小心翼翼道:「公子,前面是王家車馬,已停在半道,看起來像是在等您的車輿過去一樣。」

  謝殊揭開簾子一看,剛好迎上王絡秀探出來的臉,這才笑起來:「那就將車趕過去吧。」

  王絡秀剛剛隨王敬之入宮辭行,正準備出城,聽聞丞相車馬在後,便故意叫車夫放慢了速度。

  謝殊到了跟前,免了她的行禮,笑道:「真是趕巧了,現在就當本相送行了吧,希望今後還有再聚之時。」

  王絡秀原本笑意綿綿的臉忽而黯淡了幾分:「應當不久就能再聚了吧,只是到時就要物是人非了。」

  謝殊看她神情就明白了幾分,縱使晉國男女大防不嚴,她也是個待嫁之女,如果能再來建康,必然就是嫁過來了。

  物是人非,說的倒也沒錯,不過嫁給衛屹之也犯不著這麼哀愁吧?

  不管如何,這是個好機會。謝殊匆匆向王絡秀告辭,吩咐沐白調頭回宮。

  皇帝正在用袁貴妃不知從哪兒找來的偏方治頭痛,忽聞謝殊求見,頭痛又加重了幾分,在榻上翻了個身,不樂意見她。

  祥公公出去回話,沒一會兒就回來稟報:「陛下還是見一見吧,丞相說事關武陵王呢。」

  皇帝總算起了身。

  謝殊進殿中行過禮,皇帝連看也不想看她,拿著個濕帕子輕按額角,問道:「武陵王怎麼了?」

  「陛下,武陵王應該很快就會去會稽提親了。」

  「什麼?」皇帝手裡的濕帕子掉到了地上:「謝相如何得知的?」

  「王家人親口所言,豈會有假,所以陛下萬萬不可廢太子啊!」

  皇帝又愣了:「這與廢太子有何關係?」

  謝殊認真道:「陛下您想,武陵王與王家一旦聯姻,勢力必然大增。他又與九皇子交好,若九皇子成了太子,那他便是如日中天。陛下重用他是好意,可若是養虎成患,豈不是得不償失?」

  皇帝嘴角抽的厲害,一隻老虎跑來警告他另一隻老虎的厲害,這都什麼事兒啊!

  話不宜多,謝殊留了句「陛下三思」,出宮回府。

  襄夫人這幾天正高興著呢,好不容易兒子鬆了口,眼看就要抱上孫子了,太后忽然將她宣進了宮。

  衛屹之並不知道此事,下朝回去聽管家說母親抑鬱地臥了床,大感意外,連忙前去問候。

  「謝家沒一個好東西!」襄夫人抱著枕頭大哭:「謝銘光拆了你一樁姻緣也就罷了,他孫子居然又拆你一樁姻緣,還讓不讓人活了!」

  衛屹之從她哭嚎聲中總算明白了是怎麼回事。

  原來太后從皇帝那裡得知了王衛行將聯姻一事,便召了襄夫人去好言勸說了一番,大意是,像前一樁婚事那樣找個家世普通點的姑娘就挺好的,犯不著找王家這樣的大戶來讓皇帝難受嘛,大家都是一家人,要彼此體諒不是?

  「這算什麼一家人啊!」襄夫人又對著衛屹之痛哭:「可憐我的孫兒啊……」

  衛屹之扶著她的雙肩耐心寬慰:「母親怕是誤會了,謝相哪有閒工夫來拆我姻緣,千萬不要聽信挑撥。」

  襄夫人哭聲一停,對他怒目而視:「你居然幫他說話!你……滾出去,不要來見我!」

  衛屹之知道母親的火爆脾氣,只好避其鋒芒,退出了門。

  流言就像長了腳,很快就傳遍都城。謝家又開始破壞衛家姻緣了,這兩家是宿世仇敵吧!但大家都沒想到的是,武陵王的擁躉與謝丞相的擁躉居然第一次坐到了一起,和平相處起來。

  「謝丞相實在太狡詐了,居然這麼對我們郡王,不過郡王也許真會延後成婚了,多好啊……」

  「哼,我們謝相出手,豈會落空?等著吧,你們武陵王絕對成不了親!」

  「來來來,再喝一杯。」

  「好說好說。」

  謝殊很憂鬱,比被衛屹之誤會自己是個浪蕩公子還憂鬱,她只是小小利用了一下這事兒而已,真沒破壞過他的姻緣啊。

  又連著幾日下朝沒見到衛屹之的人,謝殊已經做好跟他徹底決裂的準備了。

  沐白這時忽然道:「公子有沒有注意到,這幾日武陵王的車馬都沒有回青溪,都是往烏衣巷去的呢。」

  「哦?」謝殊接過他遞來的濕帕子擦了擦額上浮汗,坐入車中,歎氣道:「去衛家舊宅看看吧。」

  舊宅裡沒有管家,苻玄應的門,將謝殊引去宅中一座兩層閣樓前,請她自己上去。

  謝殊上了樓,發現這裡不是住人的,而是藏書的。

  衛屹之臨窗跪坐案後,身披薄衫,烏髮未束,正執筆書寫著什麼。

  許久沒有私下見面,謝殊先在腹中擬好了措辭,剛要開口,卻見他案頭放著一本《明度經》,意外道:「你這是在抄佛經?」

  「嗯。」衛屹之抬頭看她一眼:「得罪了家母,只能抄佛經給她求寬恕了。」

  謝殊自然明白是什麼事,訕笑了一下。

  「如意找我有事?」

  謝殊努力擠了擠眼睛作感動狀:「仲卿還把我當兄弟,那我就直說了,不管你我朝堂政見如何不合,私底下我是不會做那種拆人姻緣的事的,你要相信我的為人。」

  衛屹之不輕不重地「嗯」了一聲。

  謝殊看看窗外:「日頭還早,要不我來幫你抄一些?」

  衛屹之垂眼繼續抄寫:「也好。」

  謝殊撩袖握筆,正要書寫,忽然看見他的字,驚訝道:「你的字居然這麼好看?之前看你書信,我還以為是有人代筆呢,這字比起王敬之也不差啊。」

  衛屹之嗤笑一聲:「王家書法還是我衛家人教的,你不知道?」

  「原來如此。」謝殊嘖了一聲:「那我還是別寫了,襄夫人鐵定會認出來的。」

  衛屹之擱下筆:「你寫個字來看看呢。」

  謝殊提筆蘸墨,在紙上寫了個「殊」字。

  衛屹之起身坐到她旁邊,看過之後指了幾個地方:「這幾筆下筆輕了,這裡反而重了。根骨不錯,你是疏於練習吧。」

  謝殊歎息:「我哪有時間練字,那幾年不知要讀多少書,成天就是背書。相府後院有塊地方,因為我每日在那裡放聲背書,弄得至今連隻麻雀都不敢去呢。」

  衛屹之終於忍不住笑起來,連日來的鬱堵似乎也散了不少:「我那時是因為被家母禁言,不能說就只能寫,幾乎將家中所有兵書都抄遍了,字自然也就練出來了。」

  「原來如此。」

  謝殊低頭照他說的把字又寫了一遍,衛屹之忍不住在旁指導:「那裡不要太用力,對,提勾轉腕得乾脆。」

  「這樣?」

  「不對,」他湊過去,自然而然握了她的手:「這樣……」

  筆落下去,兩人都怔了怔。謝殊側頭看他,他也轉過頭來,二人近在咫尺,幾乎鼻息相聞。

  謝殊輕輕掙開他的手,「好了,話說清楚就行了,我還有事,先回去了。」

  衛屹之目送她下了閣樓,轉頭看著她寫的那個「殊」字,良久之後,提筆改動了一下。

  「殊」變成了「姝」。

  他擱下筆,深深歎息。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4-9-2 05:54 PM

第二十四章

  大半月過去,建康城裡已經到了炎熱難當的地步。

  謝殊為了不惹人懷疑,乾脆成天穿窄袖胡服,美其名曰個人愛好,其實有多熱只有自己清楚。現在她每天最期待的就是晚上睡前拆掉裹胸布的那刻了。

  涼快啊!

  身體上雖然不舒服,心裡卻很高興。謝冉已陪太子玩出了門道,哄得太子樂不思蜀,果然信任上了他。

  打鐵得趁熱,謝冉於是動情地跟太子說起了自己的「悲傷往事」。他把謝銘輝說成了老年得子望子成龍的慈父,把自己說成了只顧個人不顧孝道的逆子,最後用無比沉痛的語氣做了總結:「子欲養而親不待啊。」

  太子深受觸動,當天就被他說動了,脫了外衫,手捧戒尺,長跪皇帝寢宮外,告罪懺悔。

  皇帝也不是個不通情理的人,再怎麼說這也是自己兒子,既然真心實意地說了要悔過,看他年輕,也許還能教導過來,何況那日謝殊的話也的確讓他有了膈應。

  雖然太后敲了邊鼓,王衛若真要聯姻,他也只能眼巴巴瞅著,目前看來,也只有委屈一下九兒了。

  皇帝丟了敷額角的帕子,長歎一聲:「罷了,此事暫且擱下吧。」

  消息一出,謝殊歡天喜地,九皇子怨氣沖天。

  九皇子大名司馬霆,人如其名,小小年紀已顯露出暴烈脾性,不過他學文習武樣樣精通也是事實,加上母親是恩寵不衰的袁貴妃,自出生起就被皇帝捧在手心裡呵護著。

  連著兩次被謝家壞了好事,九皇子實在咽不下這口氣,百官下朝後,他特地等在謝殊必經宮道,打算給她個下馬威。

  謝殊身著淺色胡服,一手舉著摺扇遮著陽光大步走來,兩邊有關心她的宮女躍躍欲試地想上前去給她遮陽打扇,一瞥見不遠處黑著臉的九皇子,頓時嗖地四散開去。

  謝殊低頭匆匆往宮門奔,壓根沒注意到有人等著自己,直接就把九皇子給無視了。

  九皇子怒火騰地上竄,當即一聲大吼:「謝殊!」

  謝殊扭頭看過去,露出假笑:「啊,是九殿下啊,微臣參見殿下。」

  「哼!你敢對本殿下視而不見!好大狗膽!」

  謝殊一聽這語氣就知道是來找茬的了,「殿下誤會了,微臣方才是真沒瞧見您。」

  「哼!你不是沒瞧見,是身份低微缺少教養!」

  兩旁宮女太監火速退避,其他官員只能當做沒看見沒看見,默默選擇繞道出宮。

  謝殊明白九皇子的意思,也不分辯了,畢竟他還是個孩子,嬌寵出來的壞脾氣,任他撒撒氣也就完了。

  九皇子見她還有心情望天扇扇子,愈發來氣,更加往死裡羞辱她。

  還沒罵解氣,衛屹之出來了。

  看到這架勢他很是詫異,原本想勸一勸九皇子,畢竟恃寵而驕容易惹人詬病,但看到謝殊又覺得萬分難受,最終什麼也沒說,也選擇繞道出宮去了。

  坐上馬車後,苻玄問是要回青溪還是舊宅,衛屹之想了片刻道:「還是回青溪吧。」

  回舊宅總會想起閣樓裡的情形,雖然那個「姝」字已被他一把火當場燒掉。

  怎能有那種糊塗心思?謝殊不是女子有什麼好遺憾的,本就當他兄弟看待。

  謝殊在宮裡受了奚落,誰都沒沐白憤慨難受,氣得眼淚都要下來了:「公子是百官之首,謝家族長,何時受過這種委屈?九皇子欺人太甚!」

  謝殊坐上車輿,從耳朵裡掏出兩個小紙團,咂咂嘴:「算了,反正我也沒聽清楚。」

  「……」沐白搖搖欲墜的淚珠立即收了回去,有種浪費感情的心涼。

  這事很快就傳到了皇帝耳朵裡,叫他很是無奈,後來見謝殊沒有追究的意思,乾脆當不知道,不了了之。

  桓廷也聽說了此事,覺得自家表哥真是委屈死了,於是好心腸地跑來邀請她一起去石頭城消夏,就當散心。

  謝殊一直想在年輕的世家子弟裡培養幫手,很爽快地就答應了。

  石頭城在建康城西,出西籬門再渡過石頭津便到了,因三面環水,夏日很是涼爽。

  出發當日,幾人約好在石頭津會合登船。謝殊身著雪白胡服,髮髻高束,渾身上下唯一的裝飾便是腰間那塊玉佩,但一現身就膠著了他人視線,桓廷甚至摸了摸臉上薄粉咕噥了句:「到底比不上啊。」

  楊鋸和袁沛淩齊齊用眼神鄙視他。

  衛屹之也受到了邀請,他今日身著寬袍,腳踩木屐,形容散逸。下車時他還帶著笑,一見到謝殊在就不自然了,只是礙於眾人在場,壓著沒表露。

  謝殊笑著和他打了聲招呼,那日閣樓上發生的事她雖然尷尬,但那是身為女子的本能,所以很快就拋諸腦後了。

  衛屹之回了禮,並未與她多說,轉頭與桓廷等人說話去了。

  楊鋸一邊搭話一邊朝桓廷遞眼色:先是廢太子的事,接著是毀姻緣的事,現在誰都知道丞相和武陵王關係僵著呢,你居然同時邀請了這二人!

  桓廷莫名其妙。

  船行至江中,烈日高照,江水靈動如碎金點點。遠遠傳來了漁家女的歌聲,順風送來,全是柔情蜜意。

  桓廷笑著拿謝殊打趣:「表哥快看,那女子是在對你唱歌呢。」

  謝殊眯眼望去,無奈笑道:「我不善音律,對我唱歌還不如送我條魚有用呢。」

  「哈哈哈……」眾人放聲大笑。

  衛屹之看她一眼,也跟著笑了笑。

  上岸時,已有伺候的人等在渡口,將幾人引去不遠處的竹屋歇息。

  路道細長,大家不知不覺就走成了一支縱隊。衛屹之恰好跟在謝殊後面,他有意不看她,視線望著別處,忽聽身後護衛大喝道:「誰!」

  幾人大驚停步,從側面射來一支冷箭,直朝謝殊而去。

  衛屹之及時將謝殊往後一拉,扣著她腰貼著自己,那羽箭擦著他袖口削過,鋒利地竟割裂了衣袖,深深沒入對面樹幹。

  所有人大驚失色,護衛們反應迅捷,一半去追人,一半護著幾人急急退回船上。

  船又往回駛去,桓廷這才戰戰兢兢回過神來:「怎麼會有人放冷箭?這地方我們又不是第一次來了。」

  謝殊也被嚇得不輕,這時才有機會向衛屹之道謝:「剛才還好你出手及時,這次又欠你人情了。」

  衛屹之點了一下頭:「人沒事就好。」

  桓廷坐過來,看看他被割壞的衣袖,撫了撫胸口:「還好是斷袖不是斷臂。」

  衛屹之臉色一僵,再看謝殊,只覺刺目難當,船一靠岸便告辭離去。

  「誒?這是怎麼了?仲卿不會比我還怕刺客吧?」桓廷很是不解。

  楊鋸死死瞪他,那眼神分明寫著:若非念在和你多年交情,我早和你絕交了!

  袁沛淩在旁幫他瞪:你不是一個人。

  護衛們很快渡江回來了,稟報謝殊說石頭城內有百姓見過外族人出沒,懷疑是秦國奸細。

  「怎麼會這樣,都城附近都混入奸細了?」袁沛淩的父親掌管都城守備,所以他很是擔心。

  謝殊又細細問了護衛幾個問題,覺得不太像,若是秦國奸細,不會這麼單挑著她下手。

  她命人將羽箭取來,要帶回去仔細研究。

  這事出的太巧,所有人自然而然就懷疑到了敢當眾怒斥謝殊的九皇子,連謝冉得知消息後都提出了這個猜想。

  謝殊卻不以為然。首先九皇子雖然驕橫,但年紀還小,不至於這麼惡毒,也沒這麼大勢力;其次在場的袁沛淩是他母妃家族親戚,他還不至於沒腦子到拉自家人下水。

  不過既然有這好機會,不妨給這小子敲敲警鐘。

  「退疾,你去叫一群大臣上疏陛下,讓他們陳述九皇子品行不佳,但千萬不要提及此次我遇刺一事。」

  謝冉明白了,很快就將事情安排妥當。

  皇帝每日收到一封奏摺,都是說他家愛子壞話的內容,從不同事件不同角度深度挖掘了許多不為人知,當然也許也是壓根沒有發生過的事情。

  皇帝明白了,丞相要公報私仇了。

  他只好把九皇子叫到跟前,嚴厲認真地批評了一番,並加以小懲。

  九皇子雖然不甘,之後卻也的確安分了許多。

  謝殊耳根清淨,當即命人全力追查刺殺一事。

  那支羽箭的鏑上刻有字跡,只是不是漢字。她想起護衛的稟報,決定去找一位幫手。

  衛屹之正在院中練武,苻玄走了進來,「郡王,丞相來了,人在側門,並未入府。」

  其實謝殊是不想這時候被襄夫人撞見。

  衛屹之擦了擦汗,淡淡問:「他有事?」

  「說是讓屬下幫忙鑒定一下箭鏑來源。」

  「嗯,那你就去幫幫忙好了。」

  苻玄納悶:「丞相親自前來,郡王不打算見一見嗎?」

  衛屹之想起桓廷的話,悶聲道:「不見!」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4-9-2 05:59 PM

第二十五章

  苻玄不知道郡王這是怎麼了,也不好多問,乖乖出去見謝殊了。

  為掩人耳目,謝殊將他請上車後才將箭鏑遞給他看:「有人告訴本相這是秦兵所用的東西,你看看這字是什麼。」

  苻玄接過來仔細辨認,搖頭道:「這不是字,是符號,不過刻的也太對了。」

  謝殊不太明白他的意思:「難道不該刻對嗎?」

  「那倒不是。丞相有所不知,這種刻符號的鏑已有十幾年不在秦國軍營通用,就是因為鍛造時有誤差,秦帝便乾脆下令取消這個規定了。」

  謝殊恍然大悟,又問:「那你看這箭鏑大概使用多久了?」

  苻玄面露慚愧:「丞相見諒,在下不善射藝,不敢妄言。郡王倒是個中好手,丞相不妨去問問他。」

  謝殊這才想起衛屹之居然沒露面,到這地步,也顧不上襄夫人這茬了,當即就要下車去見他。

  苻玄連忙跟上去:「丞相留步,郡王現在並不想見客。」

  謝殊收回進門的腳:「為何?」

  「屬下……也不清楚。」

  謝殊見他吞吞吐吐,忽然反應過來。

  定是因為那日桓廷說錯了話。唉,不就是一個口誤嘛,她還頂著個好男風的名號呢,何必如此介意。

  「無妨,你就留在這裡,本相就說是自己要闖進去的,他不會怪罪你的。」

  衛屹之正好換過衣裳準備出門,謝殊進去沒多久就迎頭碰上了他。

  「哎,仲卿,正巧……」

  話沒說完,衛屹之竟扭頭就走。

  謝殊嘴角的笑變成了抽搐,看來是真的很介意啊……

  無功而返。

  回到謝府,謝冉居然在廳堂裡坐著,一臉不悅,見到她回來,臉色才緩和了些,「丞相回來的正好,謝齡剛才來過,說得知了你遇刺一事甚為擔憂,想要替你訓練護衛。」

  謝殊差點被自己的口水噎到:「他替我訓練護衛?」

  謝齡就是她那個得了癆病還夢想做將軍的親堂叔,這次忽然提出這個要求,不會是將軍夢又犯了吧?

  謝冉冷哼道:「不自量力罷了。」

  謝殊明白了,他肯定又被刺激到了。

  雖然沒見過幾面,到底也是自己堂叔,不能不賣面子,謝殊擺擺手道:「罷了,丟二三十個人讓他玩玩好了,他也不一定堅持的下來。」

  謝冉又不屑地哼了一聲。

  作為丞相,謝殊也算是多災多難了,關心她的可不只有堂叔,那些擁躉們可心疼了。

  自此後,每日上下朝路上,除了護衛外,謝殊車後總跟著一大群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那架勢簡直跟保駕護航一樣。

  偶爾有人想丟擲瓜果到她車輿上,旁邊也會有人及時阻止:「別搗亂!丞相剛受驚,萬一再被嚇著怎麼辦!」

  沐白在車上賊笑:「原本屬下還覺得好男風的傳聞不雅,這麼一看,好像支持公子的人更多了嘛。」

  謝殊想起衛屹之,嘖嘖搖頭,你看咱家沐白多樂觀!

  大禍首桓廷很快就意識到了錯誤,在楊鋸和袁沛淩的教導下,深深懺悔了一番,然後決定要宴請衛屹之賠禮道歉。

  袁沛淩提醒他,一定要請丞相一起來。

  桓廷不解:「可是你們之前不是說丞相和武陵王關係僵化了嘛。」

  楊鋸一副「你是豬」的表情:「丞相這次為仲卿所救,必然要謝他,你去跟他提一下,讓他設宴,你做東。若是你自己出頭,仲卿就會明白你是要為斷袖的事賠罪,心裡還不更膈應?」

  「啊,說的也對。」

  楊鋸狠灌一口茶,真心想跟他絕交了。

  衛屹之接連幾天上下朝都不去刻意看謝殊,已漸漸淡忘這事,卻忽然收到了她的請柬,頓時蹙起眉頭。

  原本還真不想去,剛好苻玄將謝殊請他鑒定箭鏑的事說了,他這才應了下來。

  苻玄沒有隨他去石頭城,並不知道「斷袖」的事,還好言勸他:「郡王與丞相雖然政見屢有衝突,但私底下交誼深厚,夫人也是一時生氣,郡王何必如此在意呢?」

  衛屹之歎氣:「你不明白……」

  桓廷主辦的宴會絕對是玩樂為主,楊鋸和袁沛淩都是花花公子,還帶了豢養的舞姬歌女來,打算讓武陵王一展真男人的雄風,到時心裡肯定就舒坦了。

  宴會設在謝家別院,謝殊忙到很晚才來,一到席間看到一大群美人在旁伺候,頓時後悔將這事交給桓廷了。

  衛屹之最後到,遠遠瞥見謝殊,特地選了個離她最遠的位子坐了。

  袁沛淩一使眼色,頓時有美人呼啦啦擁上前去,一口一個「武陵王」,叫的人渾身酥麻。

  謝殊這邊也夠嗆,不是被人摸手就是被人勸酒,她只能一邊假笑一邊護著胸口領口。

  其中有個歌姬是袁沛淩最為寵愛的,因為色藝雙絕,難免自視甚高,見丞相滴水不漏毫不買帳,心裡有些惱恨,再聯想到丞相好男風的傳聞,便媚笑著暗諷了句:「丞相自己就是傾城絕色,也難怪看不上我們,唉,像丞相這般容顏,只怕連男子看了都要丟魂落魄吧。」

  袁沛淩聽出弦外之音,當即怒斥:「胡說什麼!」

  謝殊笑了笑:「子玉不必動怒,今日是私下宴飲,不拘小節。」

  袁沛淩仍然告了罪,命那歌姬退下。其他美人見狀也不敢纏著謝殊了,紛紛挪到了武陵王身邊去了。

  衛屹之脾氣好,時常微笑,美人們都當他性情溫和,應該好伺候,可實際上勸了半天酒,他也沒喝幾口。

  他瞥一眼謝殊,燈火下那張臉愈發美貌,將在座女子也給比了下去。

  那歌姬說的沒錯,他之所以會有這麼亂七八糟的心思,皆因謝殊容貌過人而已。

  他以往被人讚美慣了,忽然碰上個和自己足以比肩的玉人,難免多加留心。而謝殊有的不只是男色,言談舉止還時常露出女子的嫵媚,加上他之前又懷疑過她的性別,會往歪處想,一點也不奇怪。

  這麼一想,他的心情好了許多,連之前那點抵觸也沒了。

  謝殊見狀,趕緊趁機做正事,起身走到他跟前,趕走了一干美人。

  「仲卿這幾日一直躲著我做什麼?還好今日有機會,來來來,快替我看看這箭鏑用了多少年了。」她在他身旁坐下,從袖中拿出了用錦囊好好裝著的箭鏑。

  衛屹之果然調適好了,再沒有什麼不自然,接過來迎著燈火看了看,推測道:「新的,不然又怎會鋒利到劃破我衣袖呢?」

  謝殊見他能大方談及此事,知道他是放下了,也很高興:「那看來的確不是秦兵所為,是有人刻意陷害了。」她收起箭鏑,拿了酒盞敬他:「那日救命大恩還沒道謝,來,這杯敬你。」

  「……」衛屹之眼睜睜看著她飲下杯中酒,再看著她抿去唇角酒滴,實在不好意思說她拿的是自己的酒盞。

  士族風流,呼兄喚弟,同杯飲酒,把臂同遊,甚至同衾而眠,不過常事。他只能含笑點了點頭,只是之後再也沒飲過酒。

  確定了是有人陷害,謝殊就好排除了。其實跟她有仇的也沒幾個,最大的仇家無非就是南方士族了。

  客曹尚書郎陸澄是陸熙奐之父,據說陸熙奐當初被斬殺前留有遺言,要父親替他報仇。謝殊當時聽到這話並未多在意,看來陸澄卻是上心了。

  正想著要如何處理,宮中忽然傳來消息,太子居然要拜謝殊為太傅,正打算去求皇帝恩准,被謝冉得知後按了下來。

  謝殊將謝冉叫到書房,開口就問:「怎麼回事?」

  「我也很吃驚。太子似乎是受了別人慫恿,他覺得是丞相你促成了他和陛下和好,這是打算謝你。」

  「他要是真去求了皇帝,剛和好了又要掰了!」謝殊道:「你去查查是何人慫恿的,若我沒猜錯,八成是陸澄。」

  謝冉又去磨太子,總算探出口風,不是陸澄本人,但的確是陸澄的人。

  謝殊大抵可以確定刺殺的確是陸澄指使的了。他是想把她推到太子那邊,讓大家更加相信刺殺一事是九皇子所為。

  就算查出慫恿者來自陸家,這是給她抬高地位,不是壞事,反而是附庸謝家,也不會有什麼問題。

  她把沐白叫過來,吩咐他備上厚禮送去陸府表達謝意,也算提醒。

  但她實在沒想到陸澄不僅沒有按她設想的走棋,還忽然來了讓她猝不及防的一招。

  沐白帶回一封信函給她,上面是陸澄親筆,直截了當地表示想招她做女婿。

  「他不介意我好男風?」

  沐白搖頭:「陸大人說非常欣賞公子,屬下覺得他是滿朝文武當中最有眼光的人了。」

  謝殊默默回房,邊拆裹胸布邊歎氣:「我拿什麼做你女婿啊!」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4-9-3 11:46 AM

第二十六章

  南士有錢,謝家有權。陸澄要招謝殊做女婿,皇帝第一個覺得不妥。

  作為最大的幫手,衛屹之連夜受詔入宮,與皇帝密談了大半宿。

  第二日下朝之後,衛屹之登上了謝殊的車輿。

  上次的陰影還在,謝殊一見有人進來就往後退,看清是他才鬆了口氣:「我還以為裴允又來了呢。」

  衛屹之冷笑一聲,卻也沒說什麼,一坐下就開門見山:「你可打算接受陸澄的聯姻提議?」

  「哪敢啊,我怕他找個女刺客假扮新娘子,然後洞房花燭夜我就血濺當場為他兒子償命,嘖嘖,太可怕了。」謝殊扇著扇子直搖頭。

  「那你可要我幫忙?」

  「當然!」謝殊拿扇子指他:「最不仗義的就是你!南士原先明明要對付你我兩人,現在卻只將矛頭對準我一個,你自己說說公不公平?」

  衛屹之裝模作樣地想了想:「我又沒出主意殺人家兒子。」

  「衛仲卿!」

  「好了好了。」衛屹之笑道:「南士勢力不可硬碰,趁此事還沒定下,你不妨退避一下吧。」

  謝殊歎氣:「你以為我沒想過?我又不是你,借著個領兵巡邊的藉口就能離開建康了。」

  衛屹之看著她:「那我去巡邊,帶上你,如何?」

  謝殊一怔:「不行吧,你我表面不合,陛下怎會答應。」

  「放心,陛下會答應的。」衛屹之笑了笑,揭簾下車去了。

  這種消息傳播起來最迅速,鬱悶了好久的襄夫人得知後樂得嘴巴都合不住,立即去找衛屹之。

  「我聽聞謝家小子也要成親了,是不是?多好的機會,你趕緊給我把它攪黃了!」

  衛屹之不禁好笑:「母親一向吃齋念佛,怎能毀人姻緣呢?」

  「誰讓他不讓我好過!此仇不報,我無臉見佛祖!」

  衛屹之用力點頭:「好,那我一定攪黃了它!」

  襄夫人身心舒暢,再也不生他氣,開開心心侍弄花草去了。

  桓廷也得知了消息,很不爽地跑來了謝府。

  說實話,他挺喜歡他表哥那相貌的,硬要形容這種喜歡,就如同喜歡一幅名畫,想要好好收藏起來的那種。

  都是男人,他自己肯定是沒機會了,不過他還有妹妹啊!上次謝殊還叫他替自己留心好姑娘,他早就打算來個親上加親了。

  在他看來,謝殊好男風也是一時興起,待勁頭過去,再發現男女之事的妙處,自然就沒那心思了。他還等著把表哥掰回來就提嫁妹妹的事呢,哪知被陸家搶了先,肺都氣炸了。

  桓廷被下人引到謝殊住處,沐白守在那裡,看到他連忙擋下:「桓公子留步,我家公子正在與人商議要事,此時不便見客。」

  桓廷「嘁」了一聲:「商議要事應當在書房吧?此時正當午後,他必然是在小憩,你休要騙我!」

  剛要往裡面衝,忽然聽到一陣熟悉的笑聲,他踮著腳朝院門內張望了幾眼,卻什麼也沒瞧見,房門緊閉呢。

  不過,那是仲卿的聲音吧……

  「沐白,裡面的人可是武陵王?」

  表面和公子作對的傢伙其實經常來串門這種事沐白會隨便說嗎?他很大義凜然地否認:「不是!」

  「……」桓廷哪裡信他,吸了口涼氣,急急轉身離去。

  楊鋸不知死哪兒去了,桓廷只逮到了袁沛淩,半路將他拖入巷口。

  「不妙啊,我道仲卿怎麼對『斷袖』一詞那般忌諱,原來他真有這傾向啊。」

  袁沛淩罵他:「胡說什麼呢?又想惹他生氣是不是?」

  「不是啊,我方才瞧見他和我表哥關著房門調笑……」桓廷附到他耳邊低語了幾句,神色已是哀莫大於心死,「我本還想跟表哥親上加親,這下看來,可不能害了妹妹。」

  袁沛淩大受震驚,隔了半天才一字一頓地吐出句話來:「不、會、吧……」

  謝殊在房中仔細看過衛屹之帶來的密函,蹙眉道:「就這些?只靠這些把柄,只怕穩不住陸澄吧。」

  衛屹之坐在她對面,端茶飲了一口:「若這麼容易就被我找出弱點,那他也太不濟了。」

  「說的也是,不過有小就可放大。此事我會交給妥當的人去部署,趁這段時間你我不在都城,陸澄也不會懷疑到是我們做的手腳。」

  衛屹之點點頭:「對了,巡邊一事我已稟明陛下,想必明日就會下旨,你確定要去寧州?是不是太遠了。」

  謝殊笑道:「去寧州我才能徹底解決這樁婚事呢。」

  「怎麼說?」

  「到了就知道了。」

  衛屹之見她在這盛夏時節還穿得嚴嚴實實,額頭上都浮著汗珠,忍不住問了句:「你怎麼不少穿些?」

  謝殊這幾日因為這事沒少被關心過,早淡定了:「怕曬。」

  「在屋中又沒關係。」

  謝殊挑眉:「難不成要我現在就在你面前寬衣解帶嗎?」

  衛屹之被她的話說的一愣,低頭飲茶,不再言語。

  謝殊將信函收好,轉頭回來,見他這模樣,頓覺好笑。

  沒想到這傢伙連句玩笑也不能開啊。

  「仲卿啊,上次桓廷是口誤,你何必這般介意呢?」她坐到他身旁,故意握了他的手:「你我是兄弟,可愚弟卻有好男風之名,你若當真如此忌諱,那就只能與我斷交了。」

  手背接觸的掌心柔軟,手指抵著的地方卻能碰到微微粗糙的繭子。衛屹之有些心煩,一把反握了她的手:「如意!」

  「嗯?」

  衛屹之看著她笑意盎然的臉,鬆開手。

  不過就是受這相貌蠱惑罷了。謝殊,若你不是男子,我定要將連日累積的這筆債給討回來!

  「沒事了,我先回去準備。」

  謝殊含笑目送他離開,悄悄揉了揉手背,手勁真大,以後不跟他開玩笑了!

  皇帝果然下了旨,為整肅寧州邊境,命武陵王率兵巡邊,而為振奮士氣,又派丞相代替皇帝本人督軍。

  楊鋸在酒家裡端著酒盞直搖頭:「你們休要胡說,如今朝中就這二人位高權重,陛下同時啟用他們是要表達重視邊防之意。」

  袁沛淩在他對面灌下一口酒:「我也不想跟恩平一起瘋,可他說的有鼻子有臉的,不像作假。」

  桓廷一個勁地歎氣:「那一對玉人,哪個不是一頂一的人物,何必走上這條不歸路啊。」

  「就是啊,唉……」袁沛淩語氣沉痛。

  楊鋸在想,要不乾脆和這兩人全絕交得了。

  武陵王和丞相要一起出建康去遙遠的寧州,這事實在叫人驚詫。

  襄夫人學習諸葛亮,整了個錦囊給衛屹之,告訴他說:「我都準備好了,若謝家小子敢對你不利,你就依計行事。」

  衛屹之恭恭敬敬地接了過來,苻玄覺得他那神情可以說是百感交集。

  炎炎夏至六月心。先從宮城拜別皇帝,過西華、西明二門,再往西籬門前行,道路幾乎被百姓圍的水泄不通。

  苻玄當前開道,沐白領人壓後,當中一前一後是丞相車輿和武陵王馬車,人喧馬嘶,浩浩蕩蕩。

  謝齡竟帶著護衛來送行,口口聲聲說訓練出了成效,要派他們保護丞相安危。

  謝冉在送行之列,忙將他攔住,連勸帶騙地將人趕了回去。

  出了西籬門,不必再送行了。謝冉登上謝殊車輿,就這事好一番抱怨。

  「算了,他也是好心。」謝殊熱的厲害,她習慣了沐白伺候,如今沐白在後方壓隊,她也沒用其他下人,自己拿著扇子猛扇。

  「丞相臉色不好,天氣太熱,你穿太多了。」謝冉從袖中取出個小包裹來,塞進她手裡:「丞相太不會享受了,消暑的法子多的是,吩咐下人去辦就是,你還怕謝家辦不到?」

  謝殊接在手裡只覺冰涼直透心底,舒爽地歎了口氣:「居然是冰塊,退疾,你這次可真是做了件大好事啊!」

  謝冉翻個白眼:「我做的好事又何止這一件。」

  「是是是,都好都好。」

  謝冉見她被一包冰塊就收買了,不禁好笑。

  有了冰塊是舒服,可冰終究是會化的。到宣城郡時整隊留宿,一包冰塊已經化成水從指縫裡流走了。

  謝殊癱在車裡扯著領口歎氣。

  宣城刺史裴珺前來迎接,謝殊整理好儀錶下車,一見他就心肝兒抽了一下。

  還好衛屹之及時出現,提醒了她一句:「他與裴允是孿生兄弟。」

  謝殊訕笑了一下:「那他不會也好男風吧?」

  衛屹之斜睨她:「那不正合謝相胃口?」

  「……」

  裴珺哪裡知道自家兄弟做的荒唐事,很熱情地將二位重臣引去府邸安歇,路上見丞相態度冷淡,武陵王也神色不佳,還以為這兩個老對頭路上鬧了分歧,更加小心伺候,不敢怠慢。

  本以為到了晚上會舒服點,哪知道宣城當夜一絲風也沒有,倒是蟬鳴的煩人。

  因為不是在謝府,謝殊十分謹慎,沐浴之後還束了胸,熱得在床上翻來覆去睡不著。

  這麼一折騰,第二日再趕路,人就跟蔫兒了一樣。

  衛屹之倒是舒服,身上穿著雪白的寬衫,腰束長帶,臨風站立,叫住謝殊道:「謝相請移步本王馬車,本王有事相商。」

  謝殊點頭,怏怏跟著他上了車。

  隊伍開始啟程,她隨著車馬搖來晃去,衛屹之跟她說要走近道免得路途受苦,她卻幾乎沒聽進去什麼,有氣無力地道:「陸澄這是要整死我啊。」

  衛屹之見她臉色蒼白,似乎有些不對,坐近了一些:「你是不是病了?」

  「沒吧。」謝殊摸摸額頭:「就是有些頭暈。」

  衛屹之連忙摸了摸她手,冰涼的很,再看她形容,分明是抵不住暑氣了。

  「再這樣下去你就要暑厥了。」他一手扶著她肩膀,一手替她鬆解領口。

  「這是幹什麼?」謝殊捂著領口一下退開,怕他誤會,又連忙補充道:「你是不怕被人說斷袖了是不是?」

  「這個時候何必在意這些,」衛屹之看著她:「我怎麼覺得你比我還怕被人說斷袖呢?」

  謝殊急忙要下車回自己車輿:「我先去歇會兒,等恢復氣力了再與你分辯。」

  衛屹之拖住她胳膊:「此時不宜多動,你就在這兒好好躺著,透透氣就沒事了。」說完將她按躺在自己膝上,不由分說解開了她的領口。

  「你……」

  「不必拘泥小節,長途行軍你沒我有經驗,聽我的沒錯。」

  謝殊渾身乏力,幾乎整個人躺在他身上,只能用扇子遮著臉,暗罵一句「混蛋」以泄心頭之憤。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4-9-3 11:56 AM

第二十七章

  暑氣隨著時日消磨而漸漸退去,謝殊又恢復了神清氣爽愉快蹦躂的生活。

  盛夏出發,到達寧州已經是初秋。此地四季如春,花開不敗,所以秋日也絲毫沒有悲壯色彩。

  謝殊探身出來觀望,天空高闊,碧藍如洗,陽光濃烈,遍處金色,遠處還有白頂雪山聳立,近處卻是鬱鬱蔥蔥的綠意,是她從未見過的壯麗景象。

  衛屹之卻一點興趣也沒有,閑閑地坐在車內看書,他對這裡太熟悉了。

  寧州刺史穆沖早已在城門處等候。

  謝殊對他並不陌生,因為他就是那位在她初任丞相時便參了她一本的前車騎將軍。就是因為此事,謝殊才將他調來荒涼的寧州做刺史。

  穆沖來向二人行禮,對謝殊笑得簡直比襄夫人還假,對衛屹之卻分外熱情,禮數周全,言談親切。

  去穆府時,謝殊悄悄問了衛屹之一句:「你們是舊交?」

  衛屹之道:「也不算,他本該是我岳父。」

  謝殊了然,原來他那個早亡的未婚妻就是穆家女兒。

  穆沖面貌粗狂,是典型的武將形象,家中卻很有文士的娟秀,清池碧泉,讓謝殊覺得又回到了建康。

  頂著個巡邊之名,也不好大張旗鼓的擺宴接風,謝殊樂得清閒,好好休息了一日。第二日一早,她叫過沐白,吩咐他將陸澄要與她結親的事情傳播到穆沖耳朵裡去。

  沐白行事相當有效率,謝殊用過早飯,坐在池邊涼亭裡賞了一會兒景,便有人來求見了。

  但不是穆沖,而是個弱冠之年的男子,褒衣博帶,溫文爾雅。

  「在下寧州刺史之子穆子珍,拜見丞相。」

  「原來是穆公子,快快免禮。」

  穆子珍並不急著說明來意,先介紹了一下四周景致,又閒談了幾句,才請謝殊坐下,切入正題:「在下莽撞,聽聞丞相已與陸家結親,可有此事?」

  謝殊笑道:「還沒有結,只是陸大人抬舉本相,有這意思。穆公子怎會提起此事?」

  穆子珍面色赧然:「實不相瞞,在下與陸家已有婚約,陸家又只這一個女兒,所以在下得知此事後十分意外。」

  謝殊故作驚訝,騰地起身:「竟有此事?唉唉,陸大人真是糊塗,這麼做豈非要陷本相於不仁不義?」

  穆子珍一直聽父親說謝家如何獨斷專行,本也沒抱什麼期待,不想丞相如此通事理,再也忍不住了,起身撲通跪到她面前:「丞相恕罪,在下與那陸家獨女早已互許真心,還望丞相成全。」

  當然成全,不然她這麼大老遠跑來幹嘛?就是指望著這個有婚約的穆子珍來攪混水呢。

  謝殊一臉感動地將他扶起來:「穆公子是真性情,本相極為欣賞,只是陸家勢重,即使本相有意婉拒,只怕也是有心無力啊。」

  穆子珍剛剛生出的一點希望瞬間幻滅,低歎道:「丞相說的是,若非如此,他陸家又怎會如此罔顧婚約,另擇佳婿。」

  謝殊重重歎息,比他還要遺憾。

  衛屹之得知此事後才明白謝殊用意,南士的勢力是動不了,但道德上可以譴責。讓穆家人出面去討要說法,謝殊要再拒絕就好辦多了。

  「難怪一定要來寧州,還以為是為了那個伶人……」

  寧州西北方與吐谷渾交界,衛屹之會這麼想也不奇怪。他自言自語完就皺起了眉,管這些做什麼,謝殊因為誰來這裡又與他何干!

  穆子珍是個極重感情的人,想到之前還海誓山盟的人即將嫁作他人婦,自己卻無能為力,不出幾日就抑鬱成疾,一病不起。

  這下把穆沖氣得要死,丞相幾次三番打壓穆家,未免欺人太甚!可轉頭一想又無計可施。無論是謝家還是陸家,他都惹不起。

  他絞盡腦汁想法子,最後把主意打到了武陵王身上。

  他膝下有兩女,當初要和衛家結親時就打算讓兩個女兒一起嫁給武陵王,這樣即使長女不幸早逝或者膝下無子,還有個女兒能保證聯姻關係。

  前段時間王衛聯姻一事他也有所耳聞,不過後來又聽說丞相從中作梗,之後到底如何就不清楚了。不過既然武陵王還未成婚就有希望,若真能攀住這棵大樹,也能替愛子出口惡氣了。

  越想越帶勁,他立即就派人去將小女兒穆妙容叫來,誰知下人竟說穆妙容跑去找丞相了。

  穆妙容並不是溫婉典雅的大家閨秀,出身將門又深受寵愛,向來行事直率。她見父親煩惱,哥哥臥病,極為憤慨,當即就來找謝殊討公道。

  謝殊沒給皇帝舒心日子過,來了寧州還握著都城裡的朝政,此時正在處理事務。門外有沐白擋著,左右還有謝家護衛,穆妙容卻絲毫不懼,一路衝到門前,張口就喊:「我要見丞相!」

  謝殊聽見喊聲,繞過屏風來見,眼前一亮。

  約莫十五六歲的少女,髮梳丫髻,飾以花鈿,身著緗色大袖襦裙,腰間綢帶環佩,裝飾繁複卻奪不去她容貌的光彩。淡眉輕掃,鼻若懸膽,唇似丹朱,便如傳聞中那位東家之子,著粉則太白,施朱則太赤。

  「你是……」

  穆妙容上下打量謝殊一眼,頓了頓才行了一禮:「我是寧州刺史麼女穆妙容,丞相姿容俊美,何患無妻?又何苦來奪家兄所愛!」

  謝殊沒想到她如此直接,被說得怔了怔。

  恰在此時,衛屹之從廊下走了過來:「本王打算去軍營一趟,謝相可要同往?」

  他著了折領胡服,金冠束髮,腰佩長劍,修長身姿愈顯挺拔,不比在建康時的閒雅之態,但這裝束顯然更適合他。就連謝殊也忍不住多瞧了他幾眼。

  「武陵王稍候,本相這就去更衣。」謝殊轉頭,要請穆妙容回去,卻見她正看著衛屹之發呆,不禁好笑。

  衛屹之這才注意到穆妙容,也被她容貌懾了一下。他至今見過的人裡,謝殊的容貌已是無人可及,沒想到還有更勝一籌者。

  「這位是……」

  穆妙容這才回神,慌忙行禮,「妙容拜見武陵王。」她悄悄瞥他一眼,低聲提醒:「穆華容便是長姊。」

  衛屹之恍然大悟,穆華容與他有過婚約,但直到染病去世也沒有見過一面,名字倒還記得。

  「原來如此。」他有心避嫌,便對謝殊道:「本王去門外等候謝相吧。」

  穆妙容已經忘了來此的目的,見他離開,魂都跟著飛出去了。

  姿如遠山出岫,貌若皎月出雲。她早聽聞武陵王姿容俊雅冠絕天下,但真正瞧見還是第一次。這樣的人物,原本是要成為她夫君的人啊……

  寧州軍隊都是衛屹之的人馬,足有二十萬。

  謝殊與衛屹之各乘一騎,一前一後到達校場,旌旗獵獵,金戈肅殺,背後是蒼山茫茫,眼前是靜默的大軍。

  謝殊清了清嗓子,開始表達皇帝的慰問。

  領兵的將領們都是衛屹之手下嫡系下屬,見戰功赫赫的郡王只能屈居這弱雞似的丞相身後,十分不爽,個個都斜著眼睛看謝殊。

  有個絡腮鬍子的副將忽然喊道:「丞相說什麼,屬下們實在聽不清楚,麻煩您大聲些行不行?」

  謝殊只好稍稍提高聲音,可又不能放開嗓子,否則女音就會出來,當真苦不堪言。

  那副將不依不饒:「丞相再大聲些,仍是聽不清楚啊!」

  謝殊輕輕一眼掃過去,低笑一聲:「本相看你耳目不靈,只怕不能做副將了吧。」

  副將大驚,憤懣道:「哪裡是屬下耳目不靈,分明是丞相聲音太小!」

  謝殊挑挑眉:「喲,你這下倒聽得清楚嘛。」

  其他人憋笑憋得肩膀直聳,衛屹之驀地呵斥一聲:「成何體統?本王離開不到一年,你們就全都散漫了不成!」

  「末將該死!」眼前軍士跪了一地。

  謝殊悄悄湊到他耳邊嘖了一聲:「還是你威風。」

  衛屹之瞥她一眼,對上那笑意深深的眉眼又立即收回視線。

  回到穆府已經是晚上,穆沖早已備好酒菜等候二人。

  謝殊有些疲乏,難免心不在焉,穆沖又大半時間都在與衛屹之說話,她覺得無趣,便忍不住四下掃視。這一掃,竟瞧見垂幔之後有人探頭探腦,仔細一看,是白日見過的穆妙容。謝殊看她視線一直落在衛屹之身上就明白了。

  衛屹之倒是沒有注意到穆妙容,但他聽出了穆沖話語裡的弦外之音。

  與王家的婚事還半調子拖著,豈能再搭一樁進來?

  這時穆沖命人來敬酒,謝殊就見盛裝打扮的穆妙容捧著酒壺款款走了過來。

  「這……妙容,你怎麼出來了?快回去!」

  「父親恕罪,女兒方才瞧見婢女身體不適,不忍她受苦,便接了把手,這便告退了。」

  穆妙容替衛屹之倒了杯酒,拿眼偷看他,姿容絕豔,不可方物。

  謝殊憋笑,演,再演。

  衛屹之看看穆妙容,明明是更美的容貌,他心中想的卻是白日校場裡馬上的背影。

  「本王不甚酒力,今日到此為止吧。」他起身出了門。

  「既然如此,本相也回去休息了,有勞刺史款待。」謝殊跟在他身後出了門,卻已不見他蹤影。

  「走這麼快?」

  沐白從門口走過來:「武陵王方才吩咐苻玄說搬去營中小住了。」

  「嘖,他這是學我啊,也躲起來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4-9-3 12:03 PM

第二十八章

  衛屹之這一走,謝殊有大半月都沒見到他的人,倒是穆妙容來找了她好幾次,每一次都是為了她兄長的婚事。她似乎以為說服了謝殊放棄這門親事,一切就都解決了。

  謝殊覺得這種少女心性挺有趣,從來不攔著她。她也就愈發肆無忌憚,有次甚至直接對謝殊說:「聽聞丞相不近女色,何必耽誤了陸家姑娘,還不如讓給家兄。」

  謝殊按按額頭,以她的脾氣,這話說得還算委婉了,至少沒直接說她好男風。

  唉,這性子,若是衛屹之真娶了她,再加上個襄夫人,還不知道家裡會熱鬧成什麼樣子呢。

  到了九月底,衛屹之仍舊在軍營裡住著,謝殊卻忍不住了,因為有件要事需要跟他商議。

  秦軍最近在打吐谷渾的主意,軍隊開到了邊境,就靠著寧州。吐谷渾國主請求和晉國聯合抵擋,摺子已經遞到了謝殊手裡。

  謝殊的想法是,自己和吐谷渾國主來個會面,就在吐谷渾邊城。此地是三國交界處,而她是代替皇帝來巡邊的,等於是在此地進行兩國會晤。秦國以為他們二國結盟,必然忌憚,不會冒進。

  她以為衛屹之忙於軍務無暇分身,便寫了書信,讓沐白送去軍營。

  衛屹之當天就回來了,靴子上滿是塵土,可見這幾日練兵的辛苦。

  他在謝殊房中坐下,開口便阻止道:「如意不可貿然前去,你沒有與秦兵交鋒過,不知他們的狡詐。若他們反其道而行,全軍來犯,擄了你和吐谷渾國主,那才是得不償失。」

  謝殊道:「我已派人打聽過秦軍將領,乃是生性多疑的石狄,他絕對不會冒險。」

  「我明白你想兵不血刃地退敵,但終究太過冒險,還是我去為佳。」

  他若獨自去,少不得被說成是受膽小怕事的丞相逼迫,謝殊遂道:「那我與你同去。」

  衛屹之仍舊拒絕:「不用,正好借此機會,我也好避開穆妙容。」

  「那好吧。」謝殊歎氣:「人家也是傾國傾城的美人,你怎麼瞧不上呢?」

  衛屹之淡淡道:「接觸不深吧。」

  「嗯,還是絡秀那性子好,你們接觸也夠深。」

  「如意對我的婚事倒是上心的很。」他忽然起身走了,似有些不悅。

  謝殊懊惱地拍拍嘴巴:「言多必失啊。」

  會晤的事,謝殊先呈報給了遠在建康的皇帝,再擬了國書給吐谷渾國主。半月後吐谷渾便送來回復,說國主已經啟程,最多一月便可抵達邊城。

  衛屹之親點三萬兵馬壓在寧州邊線隨時待命,又點一萬兵馬隨自己前往吐谷渾邊城。

  出發當日,謝殊親送十里,表達了自己絕非貪生怕死之輩,以及對武陵王毫無敵意的真誠情誼。

  在這期間,穆子珍的身子好了許多,他來見過一次謝殊,只是言辭間仍舊頗多悵惘。

  謝殊急的撓心,怎麼這一家子就沒人敢去跟陸家鬧呢!明明是你們有理啊!

  奈何她又不能直言,穆沖可不會心甘情願做她的馬前卒,斷不能讓他們得知了自己的意圖。她只能旁敲側擊,擊得手臂都酸麻了,這一家還不開竅!

  倒是上啊,本相會在後面幫你們的啊!

  好在還有個穆妙容,仍舊三天兩頭地來找謝殊說道理。謝殊乾脆順水推舟,悄悄對她道:「本相倒是有個好主意,只是怕你不敢。」

  穆妙容當即道:「丞相只管說,只要能幫家兄遂願,妙容沒有不敢的。」

  「那好,你去寫封信給陸澄,想怎麼罵就怎麼罵他,總之要讓他認清是他背信棄義在先。反正你是女子,又是小輩,他不好與你計較,就算被你父親知曉,也頂多是罵一頓了事。」

  穆妙容尋思片刻,拍了一下手,「好,就這麼辦!」她起身走出幾步,又納悶地轉頭:「丞相怎麼肯幫我了?」

  謝殊閉了閉眼,一臉感動:「我被你的執著打動了。」

  穆妙容精神振奮了,她還要更執著,執著到得到武陵王為止!

  這話可不是隨便說說的,為了得知武陵王的喜好,她還特地寫信託在建康城中的親友打探。

  之前桓廷臆測出來的消息雖然隱秘,卻也在幾個世家子弟間傳播開了,其中就有穆妙容的親戚。

  這消息隨著書信遞到穆妙容手裡,她的美人小口幾乎張的可以吞下自己的拳頭。

  武陵王那般的人物怎麼可能好男風,就算好男風也絕對不會和對頭有牽扯才是,所以她絕對不相信這事!

  邊城會晤只是個形式,但衛屹之聲勢浩大地安排,讓人覺得煞有介事。

  石狄曾是衛屹之手下敗將,光得知他現身心裡就虛了三分,再見晉國丞相都坐鎮寧州,想必兩國結盟是早就商量好的了,越想越心虛,當即命人快馬稟報秦帝,聽候安排。

  秦國對吐谷渾圖謀久矣,本也沒指望能一戰得逞,見時機不對,也就果斷地撤了兵,再待時機。

  吐谷渾國主心中大定,覺得功勞都是武陵王的,下令美酒佳餚、載歌載舞地款待他。

  謝殊得知消息也很高興,當即寫了奏摺稟報皇帝,又將這事都說成了皇帝的功勞,把他的存在誇得無比榮耀。

  太后最近身子不適,皇帝正心煩呢,接到這摺子,心情還真好了一點。

  丞相不橫行霸道的時候也是個不錯的青年嘛。

  足足過了一月,都已到了深秋,衛屹之總算回來了。

  謝殊為了顯示氣度,又顛顛地跑去迎接,還當眾說了一大通讚美之詞,聽的衛屹之渾身起雞皮疙瘩。

  穆沖見武陵王又立一功,激動不已,恨不得立馬就撲上去叫女婿,於是又盤算著找機會跟他說叨婚事。

  穆妙容也悄悄混在迎接隊伍裡,看見丞相對武陵王讚美有加,不禁皺起眉來。

  武陵王是不可能好男風,可是丞相好男風眾所皆知,他又生的陰柔美貌,雌雄莫辯,若是他蓄意勾引武陵王……

  她狠狠揪了揪帕子,好個丞相,先奪她嫂子,又奪她姐夫,有完沒完了!

  衛屹之顯然是要避開穆家父女,回寧州後住去了一名副將家裡,連有事要見謝殊也是將她邀請去了那裡。

  副將宅院後方就是一大片坡地,遍植香竹,美不勝收。謝殊應邀去了那裡,就見衛屹之一身黑衣席地而坐,拿著張紙不知在看什麼。月餘未見,他似乎有些操勞,稍顯清瘦了些。

  「仲卿叫我來所為何事?」

  衛屹之抬頭看她一眼:「替你捎了東西。」

  「哦,是什麼?」

  他揚了揚手中紙張:「吐谷渾國主設宴款待我時,我見到了你的恩人。臨走時他將這紙張交給我,說是替丞相譜的曲子,讓我捎給你。」

  「真的?」謝殊很驚喜:「他如今怎樣?過得可好?」

  衛屹之不鹹不淡地回了句:「還不錯。」

  謝殊接過紙看了又看,歎息道:「禮是好禮,可惜我不識譜啊,這要如何是好?」

  衛屹之道:「我不會擊築,但音律相通,料想用古琴代替也是一樣的,可要我奏給你聽?」

  「啊,如此甚好。」謝殊連連點頭。

  衛屹之命苻玄去取來古琴,試了幾個音,請謝殊就坐。

  謝殊也乾脆席地而坐,看他低頭垂眉的側臉認真凝視曲譜,再伸出修長的手指勾動琴弦,忽而心生欽佩。

  這雙手力可彎弓射月,巧可揮毫成書,竟也能輕撫琴弦,比起她不知強了多少倍。

  衛屹之邊撫琴邊仔細聽著琴音。

  起勢晦澀,仿佛一個人困頓不堪的童年;而後幽怨,是纏綿不去的悲戚;再往後卻又陡然明朗,若故人重逢的歡喜,又似乍見希望的喜悅;之後便是潺潺若流水,緩緩若微雲,欲語還休,卻又壓抑不住,便如一人茫然糾結,行行複停停,想起時若春花燦爛,心生愉悅,離開時若烏雲密佈,愁腸百結,雖然平淡,卻分明含著欲訴衷腸的刻骨相思意……

  「鏗」的一聲,衛屹之停了下來。

  謝殊從搖頭晃腦中驚醒:「誒?沒了?」

  衛屹之轉頭看她:「你聽出什麼來了?」

  「呃……挺好聽的。」

  衛屹之握緊拳:「我彈完了。」

  「哦,好,多謝了。」謝殊走過去,拿過曲譜,仔細折好納入袖中。

  「對了,你還沒與我說此次吐谷渾之行的見聞呢,你與他們國主都商議些什麼了?」

  衛屹之像是沒聽見,出神地望著別處。

  「仲卿,仲卿?」謝殊伸手在他眼前搖了搖。

  衛屹之驀然起身,蹙眉瞪著她,似滿腔惱恨無處發洩,一步一步朝她逼近。

  謝殊被他這模樣弄得一驚,連連後退,直到背抵著竹子才停下。

  「你怎麼了?」

  「沒事。」衛屹之背過身去。

  情況不對啊,看來得去打聽一下他在吐谷渾遇到了什麼刺激人的事。謝殊連忙找了藉口溜之大吉。

  衛屹之獨自站了許久,心中諸多情緒翻滾不息,只覺憤怒懊惱,再看那張古琴,越看越刺眼。

  他猛地抽出腰間長鞭,狠狠甩出,古琴裂為兩半。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4-9-3 12:13 PM

第二十九章

  吐谷渾那邊什麼事也沒有,倒是人家國主誤會了,覺得丞相追問肯定是武陵王嫌自己招待不夠好,又送了數量可觀的良駒黃金來酬謝。

  謝殊是個好丞相,沒有將良駒留給謝家人馬,而是大公無私地將之充入了軍營。

  至於黃金,多重啊,還是謝家勉為其難地保管著吧。

  穆妙容不愧有襄夫人千分之一的風範,果然寫信把陸澄罵了個狗血淋頭。謝殊沒看到原稿,但陸澄居然寫信來向她主動坦誠有婚約一事,分明還是被懾住了。

  她趁機回信婉拒了婚事,從個人榮譽到家族名聲細數原因,最後甚至上升到了國家大義——讓別國知道大晉有我這種強佔他人妻子的丞相,全國都會被恥笑道德淪喪,連皇帝陛下也無法倖免啊。

  皇帝那邊很快也傳了封密函給陸澄,沉痛的表示他不要做道德淪喪的君主,讓他三思。

  陸澄沒有再提婚事,但也沒說放棄,倒是寫信給穆沖道了歉,順便「誇獎」了一下他的好女兒。

  穆子珍收到消息,身子大好,得知謝殊拒絕了婚事,連忙要來拜謝,但穆妙容勸他多多休息,然後主動代替他來向謝殊道謝。

  剛走到丞相居處,層層花樹後傳來了謝殊的聲音:「仲卿多日未來見我,還道是我得罪你了,那日你的模樣委實嚇人,到底是怎麼了?」

  穆妙容悄悄探頭望去,丞相與武陵王並肩坐在池邊涼亭內,一個侃侃而談笑若春風,一個面色無波卻分明有躲避之意。

  這一雙人物坐在一起竟分外協調,她心中早就起了疑,自然而然就會亂想:果然是丞相勾引武陵王!

  她匆匆走開,越想越不甘,自己容貌舉世無雙,見者無不驚歎,竟然要讓一個奸佞之後,一個男子給橫插一腳!

  「你想做女子是吧,那我便幫你一把!」她狠狠揪斷了旁邊的花枝。

  謝殊來了寧州比在建康清閒許多,每日午後都會小憩片刻,每到這時沐白和護衛都會嚴密守護。

  穆妙容親自捧著一大堆禮品來求見,說家兄感謝丞相,一定要她來送禮答謝。

  畢竟是主家,沐白只好進去通秉。

  謝殊被打攪了好夢挺不爽,可也不好對一個小姑娘發脾氣,只能心不在焉地應付。

  穆妙容放下了禮品卻沒急著走,從禮品中拿出一隻酒囊,說這是西域好酒,為感謝丞相大義相助,一定要親自敬她一杯。

  大下午的就喝酒絕對沒好事,何況還是她這樣一個美貌少女來她這個「男子」的房中喝酒。

  謝殊心裡有了點數,想要看她搗什麼鬼,很爽快地就答應了。

  喝酒是做男人的必修課程,她早就修到了滿級,絕對不用擔心。

  穆妙容哪裡是要喝一杯,明擺著是要灌醉她。謝殊也就遂了她的願,啜了幾口就喊了一聲「好烈」,歪頭倒在床上不動了。

  「丞相?丞相?」

  穆妙容叫了幾聲,發現她睡死了,竊笑起來,然後轉頭取了禮品裡早備好的大紅女裝,迅速套在謝殊身上,甚至還給她點了唇,做盡了羞辱之事。

  她想的簡單,謝殊說她是女子又年輕,陸澄不會與她計較,她便以為謝殊也對她無可奈何。

  哼,明明是男子還想勾引武陵王?便要你認清自己永遠做不了女子的事實!

  謝殊一直任由她忙活,直到她離開才睜開眼,連忙跳下床,一坐到鏡子前就怒了。

  還道穆妙容是率性,這哪是率性,分明是肆意妄為!穆沖寵出來的好女兒,果然無法無天!

  她狠狠砸了銅鏡,外面立即傳來沐白的詢問:「公子怎麼了?」

  「不准進來!」

  「是。」剛應下,沐白又道:「公子,武陵王來了。」

  謝殊大驚,連忙擦去唇上丹朱,又要解女裝,哪知越急就越手忙腳亂,那腰帶竟給打了個死結,連忙躲去屏風後面繼續倒騰。

  衛屹之沒事不會來找她,有事來找也攔不住。

  他進了房,見謝殊不在,便喚了一聲:「謝相還未起身麼?本王有要事相商。」

  謝殊急急道:「這就來。」

  衛屹之探頭看了一眼,見屏風後站著人,知道她已經起床,便走近幾步:「寧州巡邊一事差不多可以結束了,你我也已在此盤桓數月,是不是該回去了?」

  「沒錯,是該回去了,待我收到謝冉書信,確認陸澄之事已部署好即可。」

  「也好。」衛屹之本未察覺異常,轉身時卻忽然瞧見屏風後露出一角大紅衣料,這才疑惑,忍不住繞過了屏風,一看之下頓時怔住。

  謝殊總算解開死結,剛脫下那衣裳,抬頭卻見他站在身前,頓時嚇了一跳。

  「也不知我如何得罪了穆妙容,她居然用這法子來羞辱我。」她狠狠摜了女裝,還憤恨地踩了兩腳:「以前被人嘲笑像女子我就不甘心,不想今日又撞上這事,真是晦氣!」

  衛屹之什麼也沒說,退後幾步轉身離去,猶自怔忪,連謝殊叫他也充耳不聞。

  這事終究丟臉,而且鬧的人盡皆知反而容易被人察覺出異常。但穆妙容這種行為實在叫謝殊氣憤,她叫沐白去譴責穆沖,說他教女無方,連她和武陵王商議要事也進來衝撞,已經惹得武陵王大為不悅。

  穆沖得知後急火攻心,氣得把穆妙容一頓好罵:「你讓武陵王不悅了,為父還如何幫你嫁入衛家?唉,原本以為你露個面就可以成功,哪知武陵王絲毫沒上心,他這樣定是看中女子品行,如今你這麼一鬧,他再難看上你了!」

  穆妙容莫名其妙:「我沒有衝撞過他們啊。」

  「閉嘴!還敢狡辯,回房思過去!」

  穆妙容還沒被他這麼罵過,哭著跑走了。穆沖坐在桌邊唉聲歎氣,這樣一來,和衛家聯姻的事只怕要成幻影了。

  謝冉終於來了信,說在建康城中已經部署好。謝殊早就不想留了,當即叫人去通知衛屹之,讓他準備啟程。

  穆子珍特地找了個機會來謝殊道別,比起行事急躁的穆沖和驕橫跋扈的妹妹,他是穆家最為溫和的人,雖是武將之子,卻更像是文士。

  「聽聞舍妹衝撞了丞相,還望丞相大人不記小人過。她最年幼,家母早逝,父親又一直未續弦,這才疏於教導,其實也有我這長兄的責任。」

  謝殊笑了笑,不置可否。

  穆子珍又就聯姻一事道謝,斂衽下拜道:「丞相拒絕了陸家婚事,在下實在感念在心,多謝丞相成全。」

  謝殊扶他起來:「本相不是個知情識趣的人,比不上穆公子,以後穆公子好事成了,定會夫妻恩愛,所以陸澄之女還是嫁給你可靠啊。」

  「丞相說笑了,丞相天人之姿又身居高位,只是無心罷了,若是有意,早有佳人環伺了。」

  謝殊無奈,我有心也無力啊……

  出發之日,穆妙容又把自己關在房內哭了好久。

  這一別還不知什麼時候才能見到武陵王,再聽父親說嫁他無望,更加傷心,眼睛都腫了。

  謝殊登上馬車前對穆沖說了句:「刺史連一個女兒都教導不好,又何談為官任職?看來本相將你調來寧州都是冒險之舉了,以後更不敢升你的職了。」

  穆沖一口老血哽在喉頭,嘔地回去就躺了三天。

  已是秋末時節,從色彩張揚的寧州往回走,一路漸漸沒了奪目景致,天氣也越來越冷了。

  衛屹之許久沒來私下見謝殊,謝殊偶爾爬上他的馬車商量事情,他也不怎麼看她,還時常神遊天外。

  好幾次這樣,謝殊有些忍不住了,再三聯想,只有一個可能。

  「仲卿,你是不是看上穆妙容了?」說起來她也是有心破壞這樁婚事,在她看來,穆妙容遠遠比不上王絡秀,但穆妙容傾城絕色,衛屹之會動心也說不一定。

  衛屹之搖搖頭,低頭看書。

  「那你這丟魂落魄的是怎麼了?」謝殊望著車外歎息:「若是回去被襄夫人發現你這樣,肯定又認為是我搞的鬼了,非得恨死我不可。」

  衛屹之揪緊書卷,我也恨你……

  初冬時節,車馬到了武陵郡,衛屹之這才主動與謝殊說話:「謝相可要去武陵王府小住幾日?」

  謝殊站在車外,遠遠朝北望了一眼,搖了搖頭。

  武陵郡北就是荊州,她不想靠近。

  衛屹之似猜到了幾分,再想起那伶人所做的樂曲,心情複雜。

  到江州地界時,才驚覺這一去竟已過了半載。

  謝殊想起當時出發時熱得暑厥,此時身上卻已繫上披風,感慨萬千,對衛屹之道:「行軍打仗真是不容易啊,我越發佩服你了。」

  衛屹之忽然探身出了馬車,吩咐衛家車馬停下,要與謝殊道別。

  謝殊很驚訝:「你這是要去哪裡?」

  衛屹之看她一眼:「去會稽提親。」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4-9-3 12:17 PM

第三十章

  衛屹之要提親是經過深思熟慮的。

  他沒想到自己眼高於頂,第一次動心看中的居然是個男子。

  越是希望謝殊是女子就越要儘早斬斷,得徹底做個了結。

  天上開始落雪,他在驛站停駐,臨窗遠眺,不禁為自己好笑。

  沒想到最後走到成婚這步,竟是因為被一個謝殊逼得退無可退。

  苻玄從門外走入,撣去肩上雪花,將手中信函呈上:「郡王,建康送來的書信,快馬加急,似乎是大事。」

  衛屹之連忙接過拆開,細細閱覽之後蹙緊眉頭:「真是不巧,太后病危,看來此時不能提婚娶之事了。」他擺擺手,「吩咐下去,明日雪停便啟程回都吧。」

  早在他們在寧州時,太后就已經身子不太好,今年冬日來得早,又分外寒冷,病情一下就加重了。

  皇帝是個孝子,當初他年幼登基,世家門閥如豺狼虎豹,是太后以弱質女流之身垂簾聽政,與眾人虛以委蛇,這才保得他江山。

  眼見對自己有養育之恩又有扶持之德的母親就這般臥在床上一日日消瘦萎靡,他憂心如焚、寢食難安,每日都派遣專人全國尋求良醫。

  太后病重雖然不是好事,但對謝殊卻很有利,此時不宜嫁娶,她又多了個推掉陸家婚事的理由,但為求以後井水不犯河水,還需要再走一步棋。

  先前謝冉已將陸澄的把柄放大再放大,安排了不少人證,至少可以認定陸澄貪污。謝殊裝作毫不知情,只叫廷尉出面嚴加審核。

  其實以這些也動不了陸澄根本,頂多是給他提個醒罷了。只是皇帝最近正在憂心,又見出了這事,大為光火,不管不顧地貶了他的職。

  謝殊這時才出面,好心地替陸澄求了個情,將懲罰折半。

  陸澄明知是她搞的鬼卻又苦於沒有證據,不甘不願地承受了,在心裡將這群傖佬罵了個遍,再想起被殺的愛子,急怒攻心,大喊了聲「大仇難報」就臥了病。

  同樣是生病,大家顯然更關心太后。

  太子仁厚,特地去覆舟山上的光化寺為她老人家祈福。作為丞相,謝殊也得有所表示,於是請求與太子一起前往。

  雖說佛門之地眾生平等,真正有皇親貴胄在,老百姓們也只能被禁軍攔在外面眼巴巴瞅著。

  謝殊進了大雄寶殿,立時感覺有道刀子般的視線刺到自己身上,抬眼望去,原來今日其他皇子也在,其中就有九皇子。

  大半年未見,司馬霆竟長高了許多,一雙眼睛冷幽幽地瞪著她,看架勢要不是顧忌有人在就要上來抽她了。

  謝殊裝作沒看見這眼神,先後給幾位皇子行了禮,而後便安安靜靜站在隊伍裡為太后祈福。

  形式並不複雜,很快就結束。

  謝殊向太子行禮先行告退,司馬霆已先越過她出門去了,邊走邊與其他同行的幾個皇子道:「仲卿哥哥今日不是要回都?我們都去迎接他吧。」

  謝殊聽他稱呼,忽然覺得九皇子也挺可愛的,衛仲卿那種人當真將幾人當過兄弟喲?

  下了山竟開始落雪。沐白守在山腳,給她繫上披風,低聲道:「武陵王車馬已經入城,並未到達會稽。」

  謝殊點點頭:「既然聯姻未成,王衛勢力暫時不會坐大,去跟冉公子說撤了計劃吧。」

  「是。」

  因為有皇子來此,沿途都是禁軍把守,附近百姓也都給疏散了。謝殊抬頭望了望天,對沐白道:「不乘車了,我走走吧。」

  向南而行,過東門橋和南尹橋就到了青溪。

  雪越落越大,謝殊終於沒了興致,正打算登車,遠處傳來了急促的馬蹄聲,她扭頭望去,街道盡頭有人快馬而來,到了近處才看出那是衛屹之。

  見到有車馬在,衛屹之勒馬停住,披風上滿落輕雪。

  他看著謝殊,立在雪中,她的眉間眼睫都沾了雪花,四周皆白,那雙唇便愈發紅的驚心動魄。

  彼此相視許久,還是謝殊先與他招呼:「武陵王怎麼一人先回了?方才還聽九殿下說要去迎你呢。」

  「家母有些事要本王回去處理,所以先行一步。」衛屹之沒再逗留,說完便調馬離去。

  謝殊覺得他這次回來似乎心事重重,難不成是因為暫時無法提親而遺憾?

  看不出來他還挺心急啊。

  衛屹之剛回府就瞧見襄夫人板著臉坐在廳中,顯然早就在等他。

  他一邊跨入廳中一邊解去披風:「母親怎麼了,我回來您不高興?」

  襄夫人哼了一聲:「你不是來信說去會稽提親了嗎?怎麼就這麼回來了?太后重病是不作興婚娶,可也能先把親事定下來啊!」

  衛屹之在她身旁坐下:「我是大司馬,收到了消息哪能還往會稽去,會落人口實的。」

  襄夫人只好憤懣地揉帕子。

  衛屹之安慰她:「我這次是真打算成婚了,您還怕我反悔不成?」

  「真的?」襄夫人這才高興了:「聽到你這麼說,真是心中一塊大石落了地啊。」

  衛屹之笑笑。

  轉眼就到了年關,太后病重,百姓們也不好盡情慶賀,都城內幾乎聞不見年味。

  謝殊正領著百官隨太子一起為太后吃素祈福,多日沒嘗到肉味,嘴裡淡得發苦。剛想叫沐白悄悄去給她弄點肉來吃,謝冉來了,神神秘秘地從袖中取出隻包裹來,放到她面前。

  謝殊拆開一看,竟是整塊的烤肉,饞的口水嘩嘩的:「退疾,我最近看你真是越來越英俊了。」

  謝冉已經摸清謝殊脾氣,只要不是大事,她都好說話的很,一包冰塊一塊烤肉就能哄得眉開眼笑的。

  「丞相喜歡便好。」

  「喜歡喜歡。」

  謝冉趁機道:「那我是不是可以把給謝齡的那些人收回來了?」

  謝殊頓了一下:「他又怎麼了?」

  「沒怎麼,」謝冉一臉正氣:「我看不慣。」

  謝殊好笑地搖搖頭:「祖父以前跟我說過,叔祖父這一家都挺難纏,只要不是大事,就依著他們胡鬧算了,留些精力做正事才重要。」

  話都這麼說了,謝冉只能作罷。

  哪知沒幾天謝齡就鬧出了件事來。

  謝冉急匆匆地走入謝殊的書房,開口就是埋怨:「丞相當日不聽我請求,如今謝家算是被謝齡連累了!」

  謝殊一怔:「怎麼回事?」

  「謝齡領著人操練,現成的地方不待,偏偏要往大街上跑,今日衝撞到為太后尋醫求藥的禁軍了,不僅傷了兩名大夫,還毀了上好的藥材。」

  「什麼?」謝殊懊惱地起身:「陛下對太后病情極為上心,最近又正是盛怒的時候,這個堂叔真是會給我找麻煩!」

  謝冉一臉恨色:「早就說了這人不可用,丞相不該對他禮讓的。」

  「罷了,此時說這些也沒用了。」謝殊回房去換官服:「我入宮去向陛下請罪吧。」

  皇帝震怒可想而知,太后病情處在關鍵處,正需要良醫良藥,丞相卻縱容親戚壞了大事。

  就算把持朝政也不能目中無人到這般地步,簡直是以下犯上!

  謝殊跪在御書房裡,再三告罪。

  「謝相現在知道有罪了?太后若是有個差池,你可擔當得起?」

  「微臣該死。」

  「哼,朕可動不了謝相,你若有心,就去殿外替太后跪上幾個時辰吧!」皇帝拂袖出了殿門。

  謝殊歎口氣,陛下以孝治國,事到如今,也只能認栽了。

  天氣陰沉沉的,似乎又要落雪。她掀了衣擺在御書房外跪下,心裡將謝齡淩遲了一百遍啊一百遍。

  有小宮女趁左右沒人悄悄塞了個軟墊給她,其實跪著也不算太累,只是沒多久就出了突發狀況。

  謝殊覺得小腹一陣絞痛,頓時暗叫不妙,居然忘了今日是來月事的日子,事出突然,毫無準備,這下可算是酷刑了。

  算了,本來打算意思意思跪他個一刻來著,既然時機不對,還是跪個半刻吧……

  衛屹之剛剛探望過太后,從內宮出來,經過御書房外就見謝殊跪在那裡。

  他已聽皇帝雷霆震怒地說過謝齡的事,對此並不驚訝:「雖然丞相罰跪少見,但你若不跪,太后真出了什麼事,火可就要燒到你身上了。」

  謝殊歎氣:「還是你看得明白。」

  「跪多久了?」

  謝殊望了望天:「快兩個時辰了吧。」

  衛屹之微微挑眉,兩個時辰前他都還沒入宮呢。

  「仲卿先回去吧,我稍候就走。」

  衛屹之看她就是走個過場,真擔心皇帝又被氣得七竅生煙。他搖搖頭就要離去,轉身時卻瞥見她身下衣擺上有一小塊濡濕的污漬,沾在玄色官袍上已呈深褐色,不禁詫異。

  多年戰長殺敵,他最熟悉流血,這分明就是血漬吧。

  謝殊側看了他一眼,因為忍疼,臉色有些發青:「怎麼還不走?」

  衛屹之沉默不語,似乎在思考,良久之後,解了披風披在她身上,這才出宮去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4-9-3 12:23 PM

第三十一章

  謝殊對此毫不知情,一直到回去後換衣裳才發現官袍後面被弄髒了,再一聯想衛屹之的舉動,心中暗驚。

  衛屹之不是懵懂少年,也許知道女子的事。關鍵是他本就有過懷疑,只怕先前好不容易被她壓下去的疑心這次又要被勾出來了。

  茲事體大,若是被他發現,自己肯定不得善終。

  謝殊在房中思考了很久,決定防患於未然,於是寫摺子告了假,說自己受了傷,需要調養。

  受傷好說,受傷的位置就難以啟齒了。

  謝殊為不惹衛屹之懷疑,故意裝作尷尬為難的模樣,將每個來求見的人都擋在了門外。

  沒想到坊間竟流傳出了不雅的傳言——丞相有個勇猛非凡的男寵,一夜數次不在話下,丞相因此後庭都受傷流了血……

  謝殊又好氣又好笑,外人哪會知道她傷哪兒?絕對是下人嘴不嚴。

  她對沐白道:「給我把那些伺候的婢女小廝統統教訓一頓,口無遮攔,連本相傷在哪兒也要出去亂說!」

  沐白比她還氣憤:「公子放心,屬下早教訓過了!」說完瞄一眼謝殊,腦中迅速過濾一遍,確定府中的確沒有什麼勇猛男寵這號人物。

  出乎意料,外界風言風語,衛屹之居然毫無動靜。桓廷、袁沛淩等人都來過好幾次要探望謝殊,只有他按兵不動,像是根本不知道這事。

  年關在太后病情反復和丞相的重口八卦中度過,轉眼到了元和二十七年開春,大家都已淡忘此事,衛屹之忽然來了相府。

  謝殊走入書房,就見他坐在案後品茶,身著鴉青大袖寬袍,月餘未見,姿容閒雅一如平常。

  「仲卿今日怎麼會來?」

  衛屹之抬頭看過來,臉上盈滿笑意:「你受傷未癒,我有些掛念,就來看看你。」

  謝殊看他笑就覺得心煩,在他對面坐下道:「有勞掛念了。」

  「本該早來看你,只是聽說你不見客,便一直拖到了今日。」

  「沒法子,受傷位置不雅,羞於見人啊。」

  「原來如此,不過我一直百思不得其解,究竟什麼樣的傷會傷在那個位置,難道真如傳聞那般?」

  謝殊笑了笑:「仲卿對我的事可真關心。」

  「那是自然,」衛屹之盯著她:「誰讓你我是兄弟呢?」

  沐白進來伺候時,衛屹之已經走了。

  謝殊自然明白他是來試探的,坐在案後沉思片刻,吩咐沐白道:「你去謝家幕僚裡找個身高體壯的男子來。」

  沐白一臉納悶,但還是急忙去辦了。

  謝家幕僚裡倒是有個身高體壯的男子,名喚齊徵。謝殊並未見到他本人,聽沐白形容後覺得可以,就決定用他了。

  她將剛剛寫好的名單遞給沐白:「你去將這單子上面的人都邀請過來,就說我今日要在玄武湖請大家泛舟小聚。」

  名單上自然有桓廷等人,這段時間那傳言愈演愈烈卻總不見丞相的人,桓廷正急著呢,一接到邀請,跑得比誰都快。

  謝殊早已等在湖上,身邊就跟著那個齊徵。此人年過三十,相貌英武,身姿魁偉,明明是文人,卻長得像個武士。

  沐白揭開船艙上的簾子,稟報說桓廷到了,謝殊便立即拉著齊徵坐下,就勢在他膝上一躺。

  齊徵大驚失色:「丞相這是……」

  「別廢話,本相讓你做什麼,你就做什麼。」謝殊指了指旁邊的糕點:「拿一塊餵我,一定要讓桓公子瞧見,否則就將你逐出謝家。」

  齊徵欲哭無淚,他對丞相好男風一事早有耳聞,但真沒想到自己會捲進她的是非裡來。

  他也不笨,看出丞相這是在做戲,可別看他長得人高馬大,實際上極其懼內。今日的事要是傳入妻子耳中,回去非被揍趴下不可。

  桓廷已經踩地船甲板咚咚作響,謝殊又催促:「再不動作就殺你全家!」

  齊徵無奈了,終於認命地拿了塊豆糕往她嘴裡塞:「丞、丞相慢用。」

  「嗯……」謝殊陶醉地嚼下,故意伸手扯了一下他的鬍鬚:「還是你知道心疼人。」

  齊徵對著她動人的臉只想哭。

  沐白比他還想哭,公子你叫我去找人的時候可沒說是為了這個啊!

  他顫抖著聲音稟報:「公、公子,武陵王和桓公子到了。」

  謝殊轉頭看去,門口站著僵化了的桓廷,身後是衛屹之,神情間也有些詫異。

  謝殊這才坐好,請二人入座:「其他人還沒到,不如我們先小酌幾杯吧。」說完扯扯齊徵的衣袖,「還不替本相斟酒?」

  這動作分外親昵卻沒有女兒家的嬌態。

  齊徵端著酒壺的手抖地跟抽筋似的。

  桓廷經歷過數次巨大的衝擊之後反而鎮定了,只是仍舊管不住自己的嘴,問謝殊道:「這便是傳聞中的那位……嗯?」

  謝殊自然明白他要說什麼,略帶羞澀地笑了一下:「不怕表弟笑話,表哥我這個喜好只怕是改不掉了。」

  桓廷身子一癱,偷瞄一眼身邊的衛屹之,卻又看不出他有什麼反應。

  衛屹之小酌了一口酒,抬眼朝謝殊看去,見她和那男子形容親昵,說不出什麼滋味。

  他是不確定那日的血漬來源,但若真是因為這種羞於啟齒的事……

  他握緊酒盞。

  但之前都沒聽說過有這人物,忽然冒出來,終究還是值得懷疑。

  艙外起了風,早春二月,還帶著微微的涼寒。

  衛屹之朝窗外望了一眼,轉頭對謝殊道:「早幾日聽太史令說起,今晚可能會有難得一見的天狗食月,不如大家今日就留宿船中一觀奇景如何?」

  恰好此時袁沛淩和楊鋸帶著一大群世家公子到了,聞言立即叫好。

  「春日宿波上,還是武陵王有情趣。」

  桓廷問謝殊:「丞相覺得如何?」

  謝殊尷尬地扯扯嘴角:「也好。」

  衛屹之看了一眼齊徵:「都是世家子弟,外人還是退下吧,說話也方便些。」

  齊徵如蒙大赦,簡直要對他叩拜謝恩,連忙向謝殊告辭。

  謝殊看一眼衛屹之,故意露出不悅之色,又依依不捨地扯了扯齊徵的衣袖,才放他離去。

  謝家的船雖然大,但船艙是用作宴飲不是睡覺的,那麼開闊的空間,連個隔斷也沒有。

  對其他人來說,晚上就寢一處是風流情趣,對謝殊而言……真想死給他們看!

  眾人宴飲取樂,談笑不斷,也很有趣。

  齊徵走後,衛屹之似乎有了點興致,居然聽了桓廷的攛掇開始說自己從軍的經歷,惹得大家心馳神往。

  說到後來,有人問起當初吐谷渾前國主的事,衛屹之起先蹙著眉不願細說,被再三慫恿才開了口。

  「前吐谷渾國主慕容獨奚身高九尺,形容偉岸。初見他時我還以為是一員大將,不想卻是國君。他作戰勇猛,身先士卒,卻因好色落下詬病。傳聞他男女不忌,還曾強佔過大臣的妻兒。國中對他怨聲載道,現任國主是其麼弟,趁機起兵反叛,竟勢如破竹,順利登位。」

  眾人聽得唏噓不已,只有一部分精明的在擦汗。

  你們別這麼囂張啊,好男風的丞相還在呢,這麼影射人是想幹嘛!

  酒罷已經圓月當空,大家都趴到窗口認真等待,卻始終沒有等到,漸漸就有了乏意。

  謝殊命沐白在艙中鋪上席子軟墊,大部分人都或臥或坐閒聊去了。有的喝多了,不多時就睡著,鼾聲四起。

  衛屹之趁機起身坐到了謝殊身邊。

  謝殊瞥他一眼,沒有說話。

  「謝相這是在生氣我趕走了那人?」

  「怎麼會,武陵王做什麼自有道理。」

  衛屹之笑了笑,在她身旁躺下。

  謝殊大驚:「你要睡這裡?」

  「是啊,在座各位都因謝相好男風不敢接近,但你我兄弟,我豈能嫌棄謝相呢?」

  謝殊轉念一想,很乾脆地躺了下去,與他並排而臥,剛好可以透過窗戶望見月亮。

  沒多久,桓廷驚呼了一聲,原來月亮已被擋了一些,果真有天狗食月。

  大部分快睡著的公子哥都被這聲吵醒了,又急忙撲去了窗邊觀望。

  衛屹之收回視線,轉頭看著謝殊的側臉,直到月色終於完全被掩蓋,四周陷入黑暗。

  謝殊借著黑暗閉門養神,忽而感覺身子一緊,有人自側面環住了她,唇貼在她耳邊,低低呢喃:「如意……」

  她驀然大驚,衛屹之卻沒有放開她,一手摸到她的下巴,輕歎道:「你若真是斷袖,只怕我也要成為慕容獨奚了。」

  「!!!」謝殊有種五雷轟頂的感覺。

  衛屹之的唇擦過她的耳垂,聲音愈發低沉:「這般緊張做什麼,可不要被別人發現了。再怎麼說,我也比你帶來的那人好多了吧?為兄想通了,只要如意不嫌棄,我們又何必在意外人眼光?」

  謝殊心中大慟,完了,看來這次他是不會善罷甘休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4-9-3 12:27 PM

第三十二章

  其他人都很興奮,在黑暗裡嘰嘰喳喳地交談著,有的趁黑互相騷擾,一個驚叫一個大笑,歡鬧不斷。

  總之沒人注意到謝殊和衛屹之。

  謝殊很快就鎮定下來,會變通的可不止衛屹之一人。

  她側過身面對他,低低歎息了一聲:「事到如今,看來我是瞞不下去了。」

  衛屹之的語調有了些變化:「嗯?」

  「其實我並不好男風,之前都是在演戲,之所以裝出這模樣,只是為了掩人耳目罷了。」

  「那如意要遮掩的是什麼?」

  「唉,實在難以啟齒,只能說仲卿深情厚誼,我無福消受了。」

  黑暗裡衣料簌簌輕響,她似要起身離開,衛屹之卻還扣著她不放。他故意將手掌移到她胸口,感覺手下觸感堅實平坦,不禁蹙眉。

  怎麼會這樣?

  天狗食月也不過兩盞茶的時間,眼前漸漸有了光亮。衛屹之鬆開謝殊坐起身,眼見著她的臉一點一點清楚起來,心中情緒紛雜。

  謝殊眼神哀愁地看了他一眼,似無奈似遺憾,而後翻過身去背對著他,再沒說過話。

  其他人興奮的勁頭還沒過去,正湊在一起熱烈議論著。桓廷想問謝殊觀月感想,轉頭卻見她側身臥著似已睡著,便改口喚衛屹之過去。

  衛屹之起身朝他走去,心思半點不在月亮上。

  謝殊故意蹬了腳邊的香爐,咣當作響。艙外的沐白挑著燈籠來收拾,接到她眼神示意,點頭退了出去。

  片刻功夫,他又匆匆返回,急切喚道:「公子,冉公子帶人來了,說是府中出了事。」

  謝殊立即起身出去,其他人見狀都很好奇,紛紛跟出去看熱鬧。

  大船朝岸邊靠攏,謝冉登上船,對謝殊行禮道:「丞相,大事不好,先前請來的大夫都逃走了……」像是忽然發現後面站著那麼多世家子弟,他吃了一驚,連忙閉上嘴。

  謝殊低斥道:「那還等什麼?趕緊去追!若是被他們壞了本相名聲如何是好?」

  謝冉應下,迅速帶人離去。

  衛屹之朝站在船頭的苻玄使了個眼色,後者會意,跟了上去。

  謝殊轉身向眾人致歉,有些強顏歡笑的意味:「本相府中出了些事,要趕回去處理,各位少陪,還請繼續玩樂,不必拘束。」說完命沐白好生伺候,上岸登車回府了。

  桓廷對這幕看不分明,納悶道:「我是不是聽錯了?難道丞相病了?」

  有個世家公子接話道:「聽著是這意思,相府裡自有良醫,丞相還要另請大夫,不會病得很重吧?」

  另一人憋笑道:「我猜是醫那傷處的,噗!」

  楊鋸看看燈火下沐白扭曲的臉,提醒道:「大家還是回艙去吧。」

  衛屹之卻沒有動,臨水遠眺,手緊握著欄杆。

  謝冉帶人返回相府時,謝殊已經在書房坐了好一會兒了。

  「事情已經辦好,丞相放心。」

  「嗯。」

  謝冉對她的私事一向不過問,此刻卻有些忍不住:「丞相一早命我等在附近,卻只為引出這大夫的事來,不知是要做給誰看?」

  「還能有誰?自然是武陵王。」

  「退疾不解,還請丞相明示。」

  謝殊笑道:「原因不必細問,你只需記著,今後再聽到任何有關我的傳言,都要習慣接受。」

  謝冉見她神色輕鬆,料想不是什麼大事,放下心來,也無所謂探不探究原因了。

  天快破曉時,衛屹之回了大司馬府,苻玄早已等在房門口。

  「郡王,屬下一路跟隨謝家人馬,他們的確是在追捕大夫,好幾人都被捉回去了,只有一人成功逃脫,一路跑至青溪,屬下便趁機將他逮了回來。」

  衛屹之點點頭:「本王去見見他。」

  大夫是個矮胖的中年人,被關在衛屹之平常練武的院子裡,周圍刀槍劍戟一應俱全,他瞧著挺怕事的樣子,卻還能很鎮定地倚在樹旁四下觀望。

  衛屹之叫苻玄守在門外,自己走了進去,大夫一見他姿容就知道這是大司馬府的主人,當即下跪行禮。

  「你不用害怕,老老實實回答本王幾個問題便可離開。」

  「是是是,大司馬請問。」

  「本王問你,你為何會出現在相府?」

  「回大司馬的話,小人是被謝家人請去為丞相治傷的。」

  「哦?是什麼樣的傷?」

  「呃,說、說來不雅,丞相臀部生了瘡口,久醫不癒,傷口還總是裂開,頗為嚴重。」

  衛屹之暗忖:難道那血漬就是因為這瘡口?

  「丞相好好的怎會生什麼瘡口?」

  「大司馬有所不知,丞相身有頑疾,一直用藥,都是烈性藥材。他早年身子未長好,敏感的很,身上便總因此起瘡。」

  衛屹之冷笑一聲,顯然不信:「丞相身有頑疾?你倒說說是何頑疾。」

  大夫以頭點地:「丞相確有頑疾在身,可那實在難以啟齒,小人若說了,性命就難保了。不敢欺瞞大司馬,就是因為府中大夫全都無法醫治這疾病又擔心被滅口,這才約好冒死逃命的。」

  衛屹之解了長鞭,驀地甩出,正抽在他身旁的樹幹上。

  大夫嚇得哆嗦了一下,悄悄轉頭看了一眼,樹幹上劃了深深的一道大口子。想到這鞭子只差分毫便是抽在自己身上,他兩股戰戰,冷汗直下。直到這時他才記起眼前這人面貌斯文卻是個殺人無數的戰將。

  「大、大司馬饒命,小人雖不能說,但身上有方子,大司馬盡可拿去查!」他說完連忙從衣襟內掏出幾張方子來。

  衛屹之將苻玄叫了進來:「去將府中大夫請來,看看這方子是醫什麼的。」

  衛家大夫很快到了跟前,仔細查看之後稟報說:「有兩張是醫外傷的,主治瘡口止血。還有一張是醫男子腎陽不足的,從用藥來看,只怕患者已到了無法人道的地步了。」

  衛屹之一怔:「什麼?」

  已快到早朝時間,謝殊先前稍稍補了會兒覺,此時剛起身,束好胸後,又對著銅鏡緊緊扣上一層厚如甲胄的護胸。

  這東西也是謝銘光以前找人做的,因為防護得當又軟硬適中接近皮膚,她才不厭其煩地穿著,上次差點被陸澄暗箭所傷後,更不敢拿下來了。

  束好之後連呼吸都有些不暢,她對著鏡子咬了咬牙:「要是這麼容易就被你發現,我成天受的苦豈不白費了?」

  今日早朝無事,最大的事就是一直告假的丞相回來了。不過皇帝因為太后病情有所好轉,心情不錯,少有的沒給她臉色看,連之前謝齡做的混帳事也沒提。

  退朝時,有幾個官員來問候謝殊,裝得相當單純,絲毫不知那不雅傳聞的樣子。

  衛屹之為與她錯開,故意落後一步,先去看望了太后才出宮回去。

  走到半道,他忽然想起上次懷疑謝殊的場景,對苻玄道:「去長干里吧。」

  春日微暖,鵝黃迎春花俏生生開在角落,三兩新枝探出院牆,巷弄深深,酒香不退。

  衛屹之已在車中換下朝服,下車進入店中,卻見堂中空無一人。

  店家迎上來道:「公子又來了,上次與您同來的那位公子也在,還在後院那座。」

  衛屹之走去後院,果然看見一身便服的謝殊坐在那裡。

  「就知道仲卿會來。」

  衛屹之走過去坐下:「你在等我?」

  「嗯。」謝殊把玩著茶盞,垂著眼不看他,「昨夜聽了你與我說的話,我想了許多,最終還是決定將事實告訴你。」她抬起頭來,眼中又露出昨夜看他時的哀愁:「我身有缺陷,恐怕此生無法有後了。」

  衛屹之故作震驚:「怎麼會這樣?」

  謝殊苦笑:「不怕你笑話,我這身子如今簡直可以說是非男非女,祖父在世時就一直為我尋醫問藥,可惜毫無效果。為了臉面,我只能故意裝作好男風來迷惑視線,不想卻讓你誤會了,這是我的罪過。」

  衛屹之斂眉不語。

  謝殊悄悄觀察他神情,試圖揣測他心思,卻始終看不出什麼端倪,有些憋悶。

  謝銘光曾對她說過,喬裝一事太過冒險,無論準備多充足,行事多謹慎,是女子的事實無法更改,難免會有露出破綻的時候。

  他將謝殊隱藏了八年,直到臨終才將她推到台前,就是為了刻意將這段時間弄成個空白,以後若遇到危機,謝殊就能隨機應變,任意塗抹。

  偏偏衛屹之要走表面作對私下結交的路,交往愈深,破綻愈多,他又難對付,每次都叫她如履薄冰,戰戰兢兢。

  衛屹之端了茶靠在唇邊,沒有任何表示,其實比她還憋悶。

  一切都太精准了,他懷疑什麼,立即就有相應的答案供出來打消他的疑慮,可要反駁也沒證據。何況昨夜的話已經出口,再無收回的道理,他又不能承認自己是在試探她,真是實打實被將了一軍。

  也許是他把謝殊逼得太急了。

  他心思轉了轉,擱下茶盞走到謝殊跟前,執了她的雙手:「如意多慮了,其實我也不好男風,我只是喜歡你罷了。」

  「這……」謝殊乾笑:「其實也沒什麼不同吧?仲卿昨夜說那話就很突然,我也沒放在心上,只當是玩笑,今後也別再提了吧。」

  衛屹之笑得分外溫柔:「怎麼會是玩笑呢?一聽聞你可能此生無後,我便不忍心棄你不顧了。」

  「……」謝殊沉痛閉眼,剛將他一軍,就被反將回頭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4-9-3 12:32 PM

第三十三章

  正拉扯不清的時候,沐白走了進來,一看到武陵王握著自家公子的手,眼睛立即瞪圓了。

  謝殊掙開衛屹之:「怎麼了,有事?」

  「公、公子,冉公子請您回去。」

  「好,這就回去。」謝殊站起身,重重歎了口氣:「仲卿再好好想想吧,切莫走錯路啊,我先回去了。」

  她一走,衛屹之自然也不會久留,叫上苻玄就要走人。

  出巷弄後,苻玄見他笑若春風,笑著說了句:「郡王這下心情倒是好了許多。」

  衛屹之的笑忽而僵了一下,之後一路都沉著臉沒說話。

  苻玄之前就守在門外,對他說的話聽去了不少,以為他是介意被自己發現了對丞相的心意,忙寬解道:「郡王不必在意,屬下見過秦帝後宮男寵眾多,對此已習以為常。何況郡王對丞相是真情厚意,比起秦帝已不知好了多少倍。」

  衛屹之皺眉,當今天下的確男風盛行,但他身負統帥之責,為能服眾,向來嚴於律己。他承認對謝殊動了心,卻也一直壓抑著,從沒想過真和一個男子成就什麼好事。如今尚未確定謝殊是男是女,他所言所行本是抱著試探之心,可苻玄說的沒錯,剛才他還真有吐露真心後的輕鬆喜悅。

  「以後這種話不要說了。」

  苻玄看了看他的臉色,連忙稱是。

  謝殊以為謝冉叫她回去是有什麼急事,哪知進了書房他什麼也不說,只是直直地盯著自己。連沐白也跟著他一起盯,盯得她一頭冷汗。

  「怎麼了?」

  謝冉幾次欲言又止,好半天才道:「我剛得到消息,武陵王將抓到的那大夫沖入徐州軍營做軍醫去了,臨走前他來了信,說不辱使命,請丞相放心。」

  謝殊欣慰地點頭:「他可比那個齊徵靠譜多了。嗯?難道你要說的就是這個?」

  「不是,」謝冉瞥她一眼:「他在信中還附了張方子,我以為是丞相有恙,便叫沐白去按方配藥,哪知府中大夫說這方子是治……治男子不舉之症的。」

  「……」謝殊無言以對。

  那大夫雖然是謝家人,可她是第一次用,哪裡敢全然相信,便告訴他自己真是無法人道,讓他一定要將這消息傳遞給衛屹之。哪知他居然這麼忠誠,辦好了事還惦記著她的身子,居然還配了方子給她。

  事到如今,她只能話說一半:「其實也沒那麼嚴重,不過本相希望後代健全,不管問題大小,還是要好好調理身子的。」

  謝冉感慨萬千,這人本是他的對手,奪走了他的機會,卻又成為他賴以生存的大樹,可最終還是敵不過造化弄人。他憂心忡忡:「不嚴重就好,丞相好好調理身體,未免消息走漏,暫時還是不要論及婚娶了吧。」

  謝殊就等他這句話呢,連連點頭:「退疾所言甚是。」

  謝冉離開後,沐白癟著嘴走了過來,淚光閃閃地鼓勵她:「公子,不要放棄,您再努力試試!」

  謝殊眼角直抽:「好,我會努力的。」

  「公子放心,不管公子變成什麼樣子,屬下都會追隨左右用心伺候的!」

  謝殊拍拍他的肩:「知道你最忠心,所以當初論文論武你都不出類拔萃,祖父還是選了你在我身邊啊。」

  沐白噴淚:「屬下有這麼差嘛……」

  戲做全套了,大家都相信她身體陰柔是早年饑餓造的孽了,也都因為她無法人道表示出同情了,更可以暫時放下婚娶之事了。

  一切都很美好,只是此後每天都要喝藥。

  謝冉和沐白,一個為了靠山,一個為了盡忠,對謝殊的身子極其上心,四處求醫問藥,為防消息走漏,更是親力親為,弄得她哭笑不得。

  謝殊是過過苦日子的人,真金白銀換來的藥卻只能悄悄倒掉,肉疼的要命。

  她摸摸窗臺那株每天被餵藥的蘭花:「雖然你很嬌貴,但這些藥更貴,可要挺住啊。」

  沒幾日到了休沐,衛屹之忽然來探望她了。

  沐白覺得他上次在酒家裡對自家公子太無禮,去通秉謝殊時很不給面子:「公子要不要屬下轟他走?」

  謝殊失笑:「你看清楚那是誰,普天之下有幾個人敢隨便轟他?」

  沐白蔫兒了,怏怏退出了門。

  衛屹之今日形容閒散的很,用支竹簪束著髮髻,身著石青寬袍,宛若清閒隱士。他走入謝殊書房,手中提著隻漆盒。

  謝殊請他就座,又命沐白奉茶,客套道:「仲卿人來就行了,何必還帶東西。」

  衛屹之笑道:「這東西對你有好處的。」他將漆盒打開,裡面是兩顆黑乎乎的丹丸。

  「這是什麼?」

  「藥啊,如意雖身有隱疾,為兄卻覺得不能就此放棄,還是要繼續醫治,說不定能好起來呢?」衛屹之取了隻茶杯,放了顆丹丸進去,倒入熱水,不多時丹丸化開,一杯清澈的白水被染得黑乎乎的。

  謝殊聞到那沖鼻的苦味,暗道不妙。

  「來,喝下去吧。」

  謝殊對著他笑意溫和的臉呵呵乾笑:「我日日在府中服藥,大夫告誡過,不可另服他藥,恐會藥物相剋啊。」

  「你放心,我豈能害你?」衛屹之放下茶杯,從袖中取出一張紙,展開後遞給她看:「這是藥方,都是溫和藥材,你若不放心,便拿去給府中大夫驗證,若有問題,我一力承擔。」

  算你狠!

  謝殊端起茶杯,暗暗吸氣,喝杯苦藥總比斷頭流血來得強,不算什麼。

  衛屹之問她:「可要加些蜂蜜?很苦的。」

  謝殊英勇地搖頭:「我雖不及仲卿英武,好歹也是男子,豈會怕苦?」說完仰頭灌下,一滴不剩。

  哪知這藥根本不是很苦,簡直是苦的要人命!而且就附著在喉間,苦味久久不散。

  謝殊忍著飆淚的衝動,淡定地倒水,其實已經等不及要灌水漱口了。

  衛屹之握了她倒水的手,關切地問:「如意怎麼了?果然還是太苦了吧?」

  謝殊抬眼看他,心裡咬牙切齒,嘴上說著「還好還好」。

  衛屹之見她苦的眼裡都盈了淚光,邊給她倒水邊道:「怎麼可能還好呢,大夫都特地囑咐說這藥奇苦無比啊。」他將水遞過去,誇了句:「如意真男兒。」

  謝殊有和他老死不相往來的衝動。

  衛屹之起身坐到她身邊,伸手抹去她唇邊藥漬。

  謝殊連忙往旁邊坐了坐:「仲卿,你不會還沒想通吧?」

  衛屹之歎氣:「我為將多年,言出必行,說了就是說了,只有你把那些話不當回事罷了。」

  「那難道你要逼迫我不成?」

  「怎麼會?我一己癡念,只求你不要嫌棄我就好了。」

  謝殊扭頭,這樣下去越來越難應付了。

  離開時正值午後,衛屹之走出謝家時臉上還帶著笑,一看到苻玄就收斂起來。

  馬車走到半道,竟遇見桓廷,他沒有乘車,縱馬過街,看來十分急切。

  衛屹之探身出去叫住他,「恩平這麼著急是要去哪裡?」

  桓廷急急勒馬:「回府去,我家阿翁不太好。先不說了,回頭再敘。」說完拍馬就走,頃刻便不見蹤影。

  桓廷與祖父桓懷慶感情深厚,從小到大都是親昵地叫阿翁。桓懷慶是當朝太子太傅,年事已高,看來是時日無多了。

  衛屹之吩咐苻玄:「你去桓家外面守著,但凡有人是要去謝家或皇宮方向,便將他阻截下來,但不可暴露身份。」

  苻玄詫異道:「郡王要將此事瞞著丞相嗎?」

  「桓謝有姻親關係,自然親厚。目前桓家無可用者,若桓懷慶時日無多,肯定會將太傅之位交給謝家人。他是先帝看重的老臣,若借機向陛下舉薦人選,必定能成。」

  苻玄明白了,連忙去辦。

  衛屹之在車內坐了許久才吩咐車夫繼續走。

  說到底,他始終和謝殊是政敵。

  桓懷慶果然派人去了相府,但等到天黑也不見謝家有人來,忙將孫兒叫到跟前,讓他親自去謝家走一趟。

  桓廷抹乾眼淚,跨馬出府去了。

  苻玄自然攔不住桓廷,謝殊很快就收到消息,立即趕去見桓懷慶。

  「謝家可有能用之人?」桓懷慶躺在床上,氣若遊絲:「我早已寫好奏摺,只差填個名字,只要丞相說個人選就好。」

  謝殊皺著眉在他眼前踱步。

  太子太傅是八公之一,位高權重,最重要的是在太子廢立的關鍵時刻能起作用。皇帝對廢太子的事絕對沒有死心,一旦得到這個位子,今後絕對事半功倍。

  可她想破腦袋,竟想不出一個能用的人來。

  桓懷慶看出端倪,歎了口氣:「我已盡力,不管此事是否能成,都請丞相以後對桓家多多照拂。」

  謝殊鄭重地點點頭:「太傅放心,本相謹記在心。」

  回到謝家,謝殊一夜都沒睡好。

  本以為桓懷慶還能再拖兩天,哪知說沒就沒了,謝殊正準備早朝,聽到消息後更加心急。

  早朝時,皇帝因此也心情沉重,再想想在鬼門關前轉了一圈的太后,更覺生命無常。

  感慨完了就該議論正事了,有大臣適時地提出了重選太傅的事。

  幾乎所有人都將視線投向謝殊,認為她會提出人選,哪知最先出列的竟是大司馬。

  「微臣有個好人選。隱士荀丕是先父老師,文采品行出眾,陛下不妨召他入宮。」

  皇帝皺眉道:「他是隱士,如何召的來?」

  衛屹之道:「微臣已經親自去請了他,他也答應了。」

  謝殊立即掃過去,暗暗咬牙,最後心一橫,出列道:「微臣倒不覺得荀丕合適,倒是會稽刺史王敬之可堪重任。」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4-9-3 12:37 PM

第三十四章

  荀丕德高望重,王敬之身家顯赫,都是不錯的人選。

  皇帝撐著額頭猶豫,大司馬這方已經跪了一地的人,大多是武將,不得不重視。可謝殊這方也不甘示弱,跪的人數更多,因為光祿大夫王慕領著王家勢力也參與了進來。

  皇帝明白衛屹之是想控制太傅一職以達成廢太子的目的,他也樂見其成。可是王敬之做了太傅,輔佐未來君主的功勞會重振王家,世家之間也會愈發平衡。

  謝殊看他神情就知道他在左右為難,拱手道:「陛下不妨問問太子自己的意思。」

  皇帝看她一眼:「也好。」

  謝冉將太子哄得好得很,問他的意思就等於又給王敬之多了一份支持。不用等太子出列稟明心意,衛屹之就知道自己已經敗了,而這次是皇帝默許的。

  果然,太子點的人的確就是王敬之。

  中書監袁臨領旨去下詔令,祥公公高唱退朝。站在文官之首的謝殊看了一眼武官之首的衛屹之,拂袖而去。

  驃騎將軍楊嶠看到這幕,走到衛屹之身旁道:「丞相這是犯傻了不成?怎麼將好好的機會讓給王家了?他莫非忘了王敬之與您交好?」

  衛屹之冷笑:「王敬之並非與本王交好,只是想與本王聯手,如今他有了重振王家的機會,再不需要聯合本王了。」

  楊嶠皺眉:「難道丞相是故意的?」

  衛屹之抿了抿唇,沒有回答。

  謝殊將王敬之調回都城絕不是臨時起念,一定是早有計劃,只是剛好遇到了這次機會而已。這段時間他一直借機刺探她,只怕她早有利用王家來防範他的意思了。

  謝殊下朝後先去桓家弔唁了桓懷慶。

  桓廷分外傷心,翩翩貴公子哭得雙眼紅腫直抽氣。她上前安慰道:「表弟節哀順變,太傅在天之靈也不希望看到你這般模樣,當早日振作,光大桓門。」

  太尉桓培聖聞言心情激蕩,當即朝她下拜:「桓家誓死追隨丞相。」

  桓廷沒心情在意這些,揪著謝殊的衣袖,哭得半個人都靠在她胳膊上。

  謝殊拍著他的背給他順氣,那邊下人引著武陵王來弔唁了。

  衛屹之上前扶住桓廷身子,隔開了他和謝殊,好言好語地寬慰他。

  桓廷對今日朝中的事一無所知,一手握著他的手,一手揪著謝殊衣袖,又哭了好一會兒才停住,被下人攙下去休息了。

  謝殊並沒有與衛屹之交談,立即告辭走人。

  她覺得這次的分歧是個好機會,可以和他拉開距離,之後他就沒機會再試探自己了。

  衛屹之看著她遠去的背影,已經感覺到了她刻意的疏遠。

  轉眼到了上巳節,因為陸熙奐一事,今年謝殊沒有召集世家去會稽集會,世家子弟們只好自己去找樂子。

  謝殊接到了不少邀請,都沒有去,因為她知道衛屹之一定會在。

  上巳節後就到了春日圍獵時。

  附庸風雅的晉國向來重文輕武,所以出類拔萃的武將很少,而像衛屹之這樣的軍事奇才更是可遇不可求。皇帝這幾年有意改變現狀,一直鼓勵大家習武,每到春秋圍獵便下令所有年滿十四的世家子弟參與其間,文武百官更是不可缺席。

  謝殊避無可避了,只能打起精神去參加,其實她對打獵半點興趣也沒有,烤獵物的時候倒還有點興趣。

  樂游苑內,皇族貴胄全都跨在馬上,皇帝本人也不例外。由他打了第一隻獵物作為開場,眾人立即興高采烈地散開去尋找目標。

  謝殊穿著窄袖胡服,騎在馬上圍觀,沒多久就無聊地想提前回去了。這時九皇子司馬霆遠遠打馬而來,一路疾馳到了她身邊。

  「丞相是百官之首,當做表率,今日圍獵,也當參與才是。」

  謝殊拱了拱手:「九殿下還是別拿本相打趣了,本相是文官,不會武藝。」

  司馬霆冷笑:「世家子弟哪個沒學過騎射,丞相回到謝家後沒好好受教導嗎?」

  今日謝家也有年輕子弟參與,但家族裡畢竟年輕後輩少,大部分人不是上了年紀就是手無縛雞之力的文官,都只紛紛聚在外圍看熱鬧,此時聽了這話便有些拉不下臉面。

  謝殊笑了笑:「九殿下說的是,本相自上次在石頭城險遭刺殺後,就覺得是該好好練練騎射呢。」

  司馬霆哼了一聲,上次那事被栽贓說是他做的,他還記得,被皇帝教訓了一頓更記得,謝殊這是在提醒自己少得罪他?真是個不懂禮數的庶人!

  「既然丞相也覺得該好好練練,那就今日吧。」他轉頭吩咐道:「為丞相準備十支羽箭,丞相只是練練手,十支綽綽有餘了,多了也用不著。」

  宦官得令去取箭,用朱砂在箭柄上寫上丞相名諱。這是規矩,最後清點獵物時,通過羽箭數量就能分出高低來。

  謝殊看他這麼堅持,只能硬著頭皮上,總之這小子不看自己丟回臉就是不甘心。

  日頭暖融,春草繁盛,林中只有風吹枝葉簌簌響。偌大的樂游苑,安靜非常,誰也不想驚動自己看中的獵物。

  謝殊慢吞吞地騎著馬進了林子,背後像模像樣地背著長弓箭筒,表情卻心不在焉,一邊捏著支箭敲打手心,一邊打算找個地方休息休息。

  打獵多沒意思,等九皇子走了再出去,那群大臣還敢笑她不成?

  也真巧,眼前還真出現了獵物。謝殊一見那是隻肥白的兔子,立馬來了興趣,不過拿了弓箭才發現拉開弓需要多大力氣。

  她乾脆躡手躡腳地下了馬,打算用手去抓。這可比用箭射難多了,所以說她比起那些世家子弟強多了好嗎!

  已經漸漸接近,眼看就要成功,兔子忽然一下跑走了。謝殊懊惱地站起來,對面站著一臉促狹的衛屹之。

  「謝相這是在跟兔子說什麼呢?」

  「哦,它說它是廣寒宮裡玉兔轉世,我便告訴它如何逃出你們毒手啊。」

  衛屹之恍然大悟:「險些獵了仙靈,真是罪過,還是謝相為大家著想啊。」

  「這是自然。」謝殊沒心情繼續跟他閒聊,轉頭就要走。

  衛屹之追上一步道:「我聽聞你被九皇子要求行獵,可是真的?」

  謝殊轉頭看他,忽而冷笑一聲:「這與武陵王無關。」

  衛屹之皺眉:「你這話什麼意思?」

  謝殊停下腳步,面容冷肅:「此時遇到了也好,趁左右無人,剛好可以把話說清楚。本相與武陵王終究政見不同,所謂道不同不相為謀,你我以後還是不要私下往來了。」

  「你說什麼?」

  「我說你我今日起,絕交。」

  四下寂靜,衛屹之沉默了許久才道:「你這麼說,無非就是要擺脫我吧?你我雖政見不同,我卻是真心愛慕你的。」

  謝殊冷笑:「武陵王還是收起偽裝吧,你並不好男風,又何必裝作對我動了心思。去年冬日是誰要去會稽提親的?若非太后病重,只怕你現在已經坐擁嬌妻了,又何苦自欺欺人呢?」

  這事她不說還好,一說衛屹之就有了怒氣,若不是因為她,又怎麼會有求親的事。

  謝殊轉身就走,剛走出幾步,胳膊被一把挾住,衛屹之扣著她抵在樹幹上。

  「我對其他男子都沒興趣,確實不好男風,我說過只喜歡你。」

  謝殊掙了掙,沒掙開:「武陵王這是要對本相無禮不成?」

  衛屹之一手扣著她的下巴,忽然低下頭吻住了她。

  謝殊大怒,手揮了過去,被他一手握住。

  那雙唇重重地壓下來,又漸漸放緩力道,離去時又流連過她的臉頰,依依不捨。

  「這下你該信我了?」

  謝殊咬牙:「本相乃百官之首,你竟以下犯上!」

  衛屹之望進她的雙眼:「我只看得到你是謝殊。」

  謝殊被他的神情弄得怔了怔。

  衛屹之從她背後箭筒裡抽了支箭,轉身走了。

  直到徹底看不見他的背影,謝殊心中的羞憤懊惱才齊齊湧上心頭。

  越是要疏遠他,他反而要變本加厲。就這麼被他白白占了便宜,說出去只怕都沒人信。這就是朝野稱讚的賢王?

  她抹了一下唇,狠狠呸了一聲。

  圍獵結束,眾人聚到一起清點獵物。

  宦官正忙著,司馬霆轉頭找到人群裡的謝殊,故意大聲道:「好好清點,千萬不要漏了丞相的。」

  其他人都覺得不可思議,文弱秀氣的丞相連弓都拉不開吧,怎麼可能獵的到獵物?

  謝殊若無其事地微笑著,就算本相連根毛都獵不到,你們又能耐我何?

  不用問,拔得頭籌的自然是衛屹之,其餘的世家公子裡楊鋸收穫最豐,袁沛淩也緊追其後,皇子之中則是司馬霆佔據第一。

  眼看著就要點完,還沒聽見謝殊的名字,司馬霆越發得意。

  「啊,丞相的在這裡。」有個小宦官將沾了血漬的羽箭取下來,遞給在場眾人看,上面的確寫著謝殊的名字。

  怎麼可能!司馬霆憤懣地看向謝殊。

  謝殊自己也很詫異,忽而想起之前衛屹之從自己這裡拿走了一支箭,轉頭朝他看了過去。

  衛屹之玄衣凜冽,眉眼專注,與她對視一眼,勒馬離去。

  謝殊皺眉,他不會真對自己有意思吧?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4-9-3 12:42 PM

第三十五章

  春日綿綿,長夢不醒。

  衛屹之繞過屏風,看見一身紅衣的女子坐在桌邊寫字。他走過去時,她抬起頭來,點妝畫眉,姿容絕豔。

  「如意?」衛屹之握著她的手坐下,難以置信。

  謝殊靠進他懷裡,不知說了什麼,低低地笑著。

  他聽不分明,伸指按住她唇,又忍不住低頭去吻,觸到她溫軟的雙唇,和在樹林中碰到時一樣。

  當時猶疑,不敢深陷,此時確定她是女子,喜不自勝,簡直難以自拔……

  眼睛猛然睜開,原是夢一場。

  衛屹之坐起身,扶住額頭。

  再也睡不著,乾脆披衣下床,他點亮燭火,坐在案前提了筆,沉思片刻,落筆勾畫,將夢中謝殊綰髮淺笑的模樣記了下來。

  巧笑倩兮,顧盼生姿。

  落款處只寫了一句:「南有喬木,不可休思;漢有遊女,不可求思。」

  他擱下筆,無奈失笑:「試探來試探去,到底還是我輸了。」

  元和二十七年四月,會稽刺史、右將軍王敬之入建康領太子太傅職,意味著被謝家打壓多年的王家走上了振興之路。

  襄夫人激動非常,連著好幾次催促衛屹之去求親。

  「你不是口口聲聲說這次是真下決心要成婚了嗎?如今太后身子大好,王家人也到了建康,怎麼還不動作?」

  衛屹之搖頭:「只怕我現在去求親,人家也不會答應了。」

  「胡說!」襄夫人認為他又在推託,忿忿道:「我改日便去見絡秀,你休要找藉口!」

  烏衣巷內仿佛又恢復了王謝同輝的時光。王家大宅上重新懸上匾額,上面是王敬之親題的字跡。

  襄夫人驅車前來,王絡秀自然親切相迎,只是言辭間頗多考究,再無之前的親昵。

  至於王敬之,根本就沒見著。

  襄夫人看出了端倪,又意外又失落,回到府中都還在感慨,變化太快,叫人不可思議。

  「怎麼會這樣?不應該啊……」

  管家不知從何處聽來的消息,告訴她道:「聽說王刺史忽然升做太傅是丞相舉薦的,也許有這層原因在呢。」

  襄夫人聞言又是一肚子火:「肯定是謝家豎子拉攏了王家,難怪王家變卦了!哼,真希望他一輩子討不到媳婦!」

  發了火仍不解氣,她還要去找衛屹之說說,哪知去了他住處,卻見他一個人坐在桌邊發呆,手邊是堆了一疊的邊防軍報。

  她以為出了大事,悄悄問門口的苻玄:「郡王怎麼了?」

  「屬下不知。」

  苻玄抿緊唇,如果說是因為丞相,大司馬府可就再無寧日了……

  王敬之安置妥當後,自然要來拜會有提攜之恩的丞相。

  謝殊在書房招待他,一身雪白寬袍,獨坐案後,背後窗外翠竹紅花,剛好點綴她玉面朱唇。

  王敬之用緞帶散散地束著長髮,大袖寬袍,腳踩木屐,風流不減。他今日卻不是一人來的,手裡還牽著個七八歲的男童,眉眼之間與他有幾分相似,神情卻比他還要莊重幾分。

  王敬之行了禮,又命男童行禮,介紹道:「這是犬子蘊之,在下特地帶他來拜見丞相,好一睹丞相風采。」

  謝殊笑道:「是本相目睹了令郎風采才是。」

  王蘊之恭謹下拜,謙遜有禮。

  謝殊臉上笑著,心裡卻有點不是滋味。王敬之這兒子看著就是能成大器的,謝家卻至今沒有好苗子,她又是喬裝身份,想有自己的孩子更是癡心妄想。

  真是受刺激!

  王敬之是聰明人,不會因為謝殊一點恩惠就立即倒了陣營跟她一路,談風月談閒事,唯獨不談政務。

  謝殊也沒指望拉攏他,便也順著他的話說,說著說著,就繞著王蘊之這小孩子說開了。

  王敬之說這是自己唯一的兒子,乃是嫡出。謝殊卻記得上次去會稽並未見過他妻子,還以為他至今尚未成婚,不免詫異,便借機將疑問提了出來。

  王敬之道:「說來遺憾,內子與在下自幼相識,感情甚篤,後來卻因難產過世,只能說世事無常吧。」他伸手按了按兒子的頭,笑得悵然若失。

  謝殊不禁感慨:「看王太傅府中美人眾多,還以為是多情之人,原來是癡情人。」

  王敬之搖搖頭:「情與愛,本就不可同日而語。」

  謝殊挑挑眉,算了,於此一道,她絕對比不過他這種情場老手,還是閉嘴的好。

  王敬之見她不開口,一下想起她好男風,男女情愛什麼的還是別提得好,遂也閉了嘴。

  王氏父子離開後,謝冉從屏風後走了出來。他聽了半天王敬之說的話,也悄悄看到了那個王蘊之,和謝殊一樣受了嚴重的刺激。

  「丞相身子還需好好調理,早日有後,謝家才能世代榮華不衰。」

  謝殊很憂鬱:「如果可以,寧願用我兩位堂叔換他王家一兒。」

  「……如果是謝敦和謝齡那樣的,王家是絕對不會答應的。」謝冉叫來沐白:「今日給丞相的藥煎好了嗎?趕緊端來啊。」

  謝殊看看窗邊日漸頹敗的蘭花,心痛如刀絞。

  芳菲已盡,初夏剛至。

  謝殊上朝路上被丟了一車的香囊,個個精美絕倫,裡麵包著朱砂、雄黃、香藥等等藥材,因為臨近端午,取的是避邪驅瘟之意。

  她挑了幾個,越看越欽佩,世上怎麼會有那麼巧的針線活呢?果然做女子可比做男子難多了啊!

  回來時進入烏衣巷,車輿忽然停了停,沐白下了車,不一會兒上來,手裡捧著一隻香囊:「公子,方才王家婢女攔車,送了這隻香囊給您。」

  「王家?」謝殊接過來,看到邊角繡著個「秀」字,分外詫異。

  王絡秀居然給她送香囊?不太妙啊。可細細一想,無論如何,王家絕不可能找上門來與她結親,畢竟王敬之的目標是超越謝家,不是共同繁榮。所以王絡秀此舉應當是自己的意思了。

  謝殊摸了摸自己的臉,再想想王絡秀那溫婉賢淑的樣子,心裡生出了濃濃的罪惡感。

  朝堂之上,因為有王敬之的加入,開始有了新氣象。但他表現的很中庸,儘管大部分王家人都認為自此後王家便可扶搖直上,他卻不以為然。

  如今的謝殊已經不是一年前在會稽能被隨便擄走的人,她的相位已經越坐越穩。自壓下廢太子一事後,太子身邊幾乎都換成了謝家的人,他即使身為太傅也未必能做什麼。謝殊雖然提攜了他,卻絕對不會給自己另樹敵手,必然有其他目的。所以王敬之能做的就是保持中立。

  朝中無大事,邊疆卻一直傳來令人擔憂的消息。

  去年秦國打算進犯吐谷渾的事還猶在眼前,今年他們又按捺不住了。

  一月前秦國派了三十萬大軍壓往邊境,領兵的是擅長打快戰的拓跋康。他命人趁夜襲城,大破吐谷渾邊城,之後一路迅疾作戰,連占三城,眼看就要向吐谷渾腹地挺進了。

  吐谷渾國主一面調兵抵擋,一面再次向晉國求援。這樣關鍵的時候,衛屹之居然不在朝中,也沒人知道他去了哪裡。

  金殿之上,皇帝一臉猶豫:「支援倒不是不可,但吐谷渾接連幾次向大晉尋求庇護,卻不知歸附稱臣,朕深覺不妥。」

  謝殊出列道:「陛下所言甚是,然唇亡齒寒,還是該派兵支援才是。依微臣之見,可派驃騎將軍楊嶠領兵支援,再隨軍派遣使臣,待戰事平定後便適機向吐谷渾國主提出此事,應當可成。」

  皇帝點了點頭:「也好,使臣的事謝相安排吧,至於將領,武陵王已秘密到達寧州,還是交給他吧。」

  謝殊皺起眉頭,沒想到他這幾日不在,居然是悄無聲息地去了邊疆。

  外人可能會認為她提議楊嶠領兵是想剝奪衛屹之建功的機會,其實原因遠不止這些。

  上次衛屹之去吐谷渾遇到了虎牙,已經讓她深覺不安。後來見衛屹之行為反常,特地寫信給吐谷渾國主詢問,旁敲側擊,卻沒得到原因。

  她想過派沐白去找虎牙,事先打點好,防止他再主動與衛屹之接觸。可衛屹之對邊境出入防範甚嚴,弄不好就會傳到他耳朵裡,根本沒有機會。

  本來這次若能派遣別人去吐谷渾,再安排使臣將虎牙打點好,一切就都解決了。沒想到衛屹之已經提前去了寧州,讓她連準備的機會也沒有。

  下朝之後,她在書房裡來回踱步,再三考慮著使臣人選。

  最適合的自然是謝冉,但他一見到虎牙必會下殺手。桓廷倒是為人純良,謝殊也有意提攜他,可他偏偏與衛屹之交好。

  這時沐白托著封信走了進來:「公子,寧州送來的急報。」

  謝殊連忙拆開,果然衛屹之已經派兵支援,寧州刺史也親自披甲上陣,鼎力支持。

  她想了想,忽然有了主意。

  使臣定的是桓廷,不過謝殊又派了沐白跟在他左右,提點虎牙的事就交給沐白來做。

  為了防止衛屹之有閒工夫插手,她又寫了封信給穆妙容。

  嗯,這絕對不是公報私仇。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4-9-3 12:48 PM

第三十六章

  六月盛夏,寧州邊境燃起戰火。

  衛屹之正在案前查看地圖,苻玄走入帳內,將桓廷出任使臣一事告訴了他。

  「嗯,謝相有意提攜桓家,會重用恩平也在情理之中。」

  苻玄道:「桓公子已到朱堤郡,派人來說,想立即去拜見吐谷渾國主。」

  衛屹之搖頭:「此時不行,戰事未定,邊城兇險萬分。你親自走一趟,將實情告訴他,讓他先到寧州與本王會合,之後再談出使一事。」

  苻玄領命出去,不一會兒有探子來報,拓跋康已拔營後退,往沙漠之地去了。

  手下將領齊聚大帳,討論應對之策。

  副將秣榮疑惑道:「拓跋康已佔領五城,忽然退避到荒涼的大漠,難道是忌憚郡王,所以有心回避?」

  衛屹之沉思片刻,搖了搖頭:「拓跋康不是石狄,吐谷渾軍隊不弱,卻在他面前節節敗退,此人不可小覷。況且他本人對沙漠之地異常瞭解,此舉若非誘敵深入,就是聲東擊西。」

  他手下最勇猛的先鋒荀卓早已忍耐不住要出兵,連忙問:「那要如何應對?」

  衛屹之看了看地圖,點了兩個地方:「秣榮與穆沖帶五萬兵馬去吐谷渾支援,但不可冒進,無論是城池還是沙漠都不要強入,守在外圍就好。張兆與荀卓率十萬兵馬,突襲拓跋康後方益州。」

  益州如今是秦國領土,此舉是圍魏救趙。

  拓跋康收到消息驚怒非常,畢竟衛屹之是晉人,未必會真正救援吐谷渾,還是借機牟利的可能最大。

  他權衡利弊,只能將三十萬大軍分開,十五萬趕赴益州支援,十五萬繼續攻打吐谷渾。

  這時衛屹之卻命穆沖和秣榮退出吐谷渾,在寧州邊境紮營觀望。

  拓跋康此時成腹背受敵之勢,必須集中精力先破一方。吐谷渾倒是集結了兵馬,卻因為幾個貴族爭奪主將之位拖延著,暫時不足為慮,自然是要先破晉軍。

  「哼,不過就是個會吃五石散的文人罷了,他以為取字仲卿,就成當初馬踏匈奴的衛青了?」拓跋康身邊的副將對衛屹之不屑一顧。

  拓跋康卻並不輕敵:「此人雖美如珠玉,卻英武非常。我本是看他生於江南,精通水戰,才故意要誘他深入大漠,哪知他並不上當。你若小瞧了他,就跟上次的石狄一樣灰溜溜滾回國去吧。」

  副將這才收了聲。

  這時有參將提議道:「為防吐谷渾和晉軍裡應外合,將軍當嚴守城池,斷了他們的聯絡。」

  拓跋康深覺有理,立即吩咐下去。

  秦國分出去的十五萬大軍到了益州,立即被荀卓和張兆咬住,雙方勢均力敵,沒分出勝負,就這麼拖著。這十五萬大軍本指望速戰速決再回頭支援拓跋康,此時卻如入泥沼,難以脫身。

  七月初九,拓跋康派兵出擊晉軍。

  穆沖和秣榮奉衛屹之命令,再退三十里。

  衛屹之有心與吐谷渾內外夾擊拓跋康,但消息被斷,無法協調一致。

  正苦思對策,拓跋康所在的邊城內傳出了鼓樂之聲,秦軍和晉軍都大感意外。

  拓跋康命人去查,原來城門處有一群被困的漢族伶人,因兩軍交戰無法回歸故土,思鄉情切,忍不住以樂聲寄託哀思。

  「漢人就是麻煩,動不動就歌啊曲的。」

  拓跋康是外族人,不太懂漢人的音樂,聽著憂愁婉轉只覺心煩。好在那樂聲沒多久就停了,他將精力投注在戰事上,很快就將此事拋諸腦後。

  衛屹之卻聽出了門道,對副將們道:「本王上次見吐谷渾國主時聽過這樂曲,是晉國伶人所奏,曲名《哀有道》,說的是當年蜀中名將領戰敗後的愁悶哀怨,看來吐谷渾尚未準備好,在向我們報信。」

  秣榮遲疑道:「郡王覺得可信麼?」

  衛屹之稍稍沉吟:「這樣,你明日去應戰,試探一二,若這群伶人以樂聲示警,今日猜測必定屬實。」

  第二日,秣榮只率三千輕騎騷擾了一下秦軍,待其反撲便急忙後退。城中果然又傳出樂聲,樂點急促,萬分緊張,片刻便停。

  衛屹之的猜測坐實,又退十里。

  拓跋康見他一退再退,擔心反中誘敵深入之計,便命將領們出來挑釁謾駡,激他出手。

  「長了一張美過娘們兒的臉,也生了娘們兒的膽,連出戰都不敢吶!哈哈哈!」

  穆沖和秣榮都忍耐不住,衛屹之卻一臉平淡,甚至每天還騎著馬在陣前露個臉,毫不介意的樣子。

  罵了許久,連拓跋康都沒耐心了,戰還是沒打起來。他要追擊,衛屹之就退避;他要返回去打吐谷渾,衛屹之就再追上來騷擾。

  煩不煩啊!

  七月末的深夜,月明星稀,城門處又傳來伶人的樂聲,卻不同往常,只有一人在擊築,樂聲鏗然,直上塵霄。

  衛屹之當即穿好鎧甲,秘密召集將領準備出兵。

  秣榮不解:「郡王為何忽然要夜襲?」

  衛屹之笑道:「這是當初高漸離為秦王所擊之曲,今夜正是刺秦之時。」

  拓跋康人在睡夢中被沖天火光驚醒,迅速起身應對,來不及穿鎧甲便出去迎戰,勇猛不減。

  他本以為是晉軍想以少勝多才趁夜偷襲,哪知前些時候還沒整頓好的吐谷渾軍隊竟從後方殺了過來,兩方會合時機一致,殺的他措手不及。

  兩員大將戰死,拓跋康怒火中燒。好在他不是有勇無謀之輩,連忙將大軍撤出城池,奔往益州。此時他才明白衛屹之打的主意,原來一早就計劃著裡應外合打退他再在益州補上一戰。

  雖然益州只有衛屹之十萬兵馬,但他人困馬乏,損失慘重,那邊十五萬人馬也拖得勞心勞力,恐怕不妙。

  拓跋康越想越憤恨,跑出很遠,調馬回頭,熊熊火光裡,衛屹之正搭箭指來,他慌忙出逃,再不敢停。

  此戰衛屹之耗時日久無非是想保存晉軍實力,所以拓跋康逃到益州後,一旦有贏戰的可能,他便急調荀卓和張兆回營。

  吐谷渾國主自然欣喜非常,盛邀衛屹之去都城,要好好款待他。

  衛屹之很意外,還以為那些伶人是和上次一樣跟隨國主來了邊城,原來國主還在都城。

  此時在寧州等待許久的桓廷早已按捺不住,一見戰事平定便要求出使吐谷渾。

  衛屹之提出要與他同去,他卻連連擺手拒絕:「不是我不願與你同去,只是這次是我第一次做大事,你要讓我好好表現,否則回去如何向表哥交代啊。」

  「那好吧,恩平一路順風。」

  「順呢順呢。」桓廷得到了他的軍力保護,出了大帳就招呼沐白走人。

  穆沖這幾日被穆妙容煩的頭疼,都是為了見武陵王,所以此時見他空下來了又沒去吐谷渾,便趕緊邀請他去府上宴飲。

  他打著慶功的名號,又邀請了其他將領,衛屹之也不好拒絕。

  宴飲完畢,眾人退去,衛屹之卻被穆沖拖住,非要請他留宿府中。

  刺史的府邸的確是寧州最好的,何況此戰穆沖有功,衛屹之不能拂了他的面子,只好答應。

  住所是上次給謝殊住的院子。衛屹之推門看到屏風,想起那日披著女裝的謝殊,再想想數月前的那場夢,無奈歎息。

  剛剛坐下,有人敲了敲門,沒等他應聲,來人已逕自推門而入。

  他抬頭看去,盛裝打扮的穆妙容嬌俏地站在門口,盈盈下拜:「參見武陵王。」

  「免禮。」衛屹之不動聲色。

  穆妙容上前,將一隻香囊放在他眼前:「武陵王再退敵軍,保家衛國,妙容感佩在心,特地親手縫了這隻香囊給您,寧州日暖夜冷,氣候不定,這裡面的藥材有強身健體之效。」

  衛屹之推回去:「多謝,只是本王不喜濃香,從不佩戴這些物事。」

  穆妙容一愣:「怎麼會,丞相明明說……」

  衛屹之挑眉:「丞相?」

  「呃,我有個奴婢,名喚承香,她與我說……說武陵王應當會喜歡這些。」

  「哦?她對我倒是瞭解。」衛屹之似笑非笑。

  穆妙容什麼好處也沒得到,氣呼呼地回去寫信給謝殊抱怨。

  還說女子親手縫製的香囊別致精巧,男子最是喜愛什麼的,騙人!

  誒?不對,丞相好男風,本來就不可能知道真男人喜歡什麼啊。

  穆妙容欲哭無淚。

  第二日一早,衛屹之剛起身,苻玄進來稟報說有一群伶人被困在邊城,守軍們不知道該不該放行。

  衛屹之想起之前的報信的樂聲,忙吩咐他將那些人招來相見。

  伶人共有十二人,都是上次被謝殊送去吐谷渾隊伍裡的,為首的正是楚連。因為吐谷渾國主極愛聽擊築,他技藝出眾,很快就被擢升為這群伶人總管。

  十二人斂衽下拜,向衛屹之行過禮,全都垂著頭不敢作聲。

  衛屹之問楚連:「你們向來跟隨國主,怎麼會自己跑到邊城來。」

  楚連沒了往日的憔悴,墨髮白衫,溫文恭謹:「回武陵王,先前國主生辰,小人們獻藝博樂有功,得了恩典,可以回國探親。有一些人嫌路途遙遠沒有回來,只有這十一人上了路,小人身負總管職責,領他們回國,之後還要再帶他們返回吐谷渾。」

  「原來如此。」衛屹之又問:「之前那樂聲報信,是何人的主意?」

  「是小人。」

  「哦?你是如何想到這方法的。」

  楚連有些尷尬:「說來慚愧,小人年少時迫於生計,時常要去遠處偷食,每次都與夥伴約定放風信號,一有人來便靠這法子示警逃跑,與這方法大同小異。上次國主招待武陵王,小人看出武陵王音律造詣,便斗膽去請示吐谷渾的二位將軍,他們也樂意一試,小人這才和大家一起奏樂傳信。」

  衛屹之連連點頭:「難怪謝相也總對你讚不絕口,果真是個人才。」

  楚連疑惑地抬頭:「丞相為何會對小人讚不絕口?」

  衛屹之失笑:「你不是他的恩人嗎?」

  楚連更疑惑了:「小人怎麼會是丞相的恩人?」

  衛屹之見狀不對,叫苻玄將其他伶人領走,又親自掩好門,回來再問:「你上次托本王捎曲譜給謝相,分明與他是舊識,怎麼又做出與他毫不相識的模樣來?」

  楚連這才明白:「武陵王見笑,是因為丞相與小人一位故人容貌相似,小人時常掛念那位故人,又不知她行蹤,只能借丞相表達思念罷了。」

  「故人,什麼故人?」

  楚連訕訕道:「不提也罷,已多年未見,連生死都不確知。」

  衛屹之心思微轉,又道:「你只管說,本王可以幫你找人。」

  楚連瞬間抬起頭,又垂下去:「還是算了,小人當初忍著沒向丞相請求尋找她,就是擔心得到壞消息。」

  衛屹之試探著問:「如果丞相恰恰就是你要找的那人呢?」

  楚連搖頭:「小人也想過,但沒可能,丞相言談舉止都是端雅男子的模樣,我那故人卻是個女子,皮得很。」

  衛屹之心中一動:「本王問你,你那故人叫什麼?」

  楚連不太明白他為何一直追問此事,但又不敢瞞騙,只好據實稟報:「叫如意。」

  衛屹之眼中暗光浮動,許久才道:「好名字。」

  此時剛剛得知伶人們被外放回國的沐白正急急忙忙策馬往回追來。

  這吐谷渾國主什麼時候放人不好,偏偏這時候放!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4-9-3 12:56 PM

第三十七章

  楚連只是個伶人,命如螻蟻,斷不敢欺瞞連皇帝都敬重三分的武陵王。但他擅於察言觀色,見武陵王神色微妙,也暗暗留了心思。

  上次托武陵王送曲譜,是因為那次在王慕府上見到他與丞相一同宴飲,以為二人交好。如今見武陵王一直對他和丞相之間關係多般刺探,可能並不像他想的那般簡單。

  若無丞相,他絕對不會有今日安穩的生活,丞相對他有恩,他不能報怨。所以一出刺史府,他便立即想法子將消息送去丞相府。

  謝殊也並未坐以待斃。桓廷單純,沐白又不知詳細緣由,任何變數都有可能發生。

  此事說起來,起因是她當初說了自己的乳名,不過這是小事,且不說荊州之地這個名字普遍的很,就是荊州口音和都城這邊也大有差別,加上她曾對衛屹之說過自己幼年做女裝打扮,恩人的事也能掩蓋過去。

  不過衛屹之和別人不同。晉國嗜好陰柔美,別人對她只會欣賞不會細究,他卻始終刨根問底,這才是讓她最煩悶的地方。

  伶人們都已返鄉,楚連無家可歸,乾脆在寧州等候大家,順便尋找送信機會。

  沒幾日,他竟撞見了打馬而過的沐白,再三辨認,的確是丞相身邊的人,連忙衝上去攔人。

  沐白分外詫異,沒想到找來找去,居然就在這裡碰上了。這裡不是說話的地方,他連忙將楚連帶到下榻處,確定無人跟蹤,這才將謝殊的吩咐跟他說了。

  楚連皺眉道:「原來丞相早對武陵王有提防,好在小人適可而止,只說我那故人名喚如意,其餘他再問的,我都沒細說。」

  沐白將準備好的銀兩交給他:「我會派人送你回吐谷渾,此後記住不可再出頭,也不可與任何晉國朝臣有接觸,不對,和任何晉國人接觸都不行。」

  楚連拜了拜:「是,大人放心,小人已經找到故人,與丞相毫無瓜葛。」

  沐白點頭:「不枉費丞相盡力保你一場。」

  楚連怔了怔,又連忙稱是,心中卻很疑惑,他有何德何能值得丞相這般對他?

  難道丞相真是如意?

  謝殊很快接到沐白的急函,看完後心定了不少。

  八月末,桓廷出使吐谷渾結束,武陵王班師回朝。

  沐白提前返回,一回去就被叫入了謝殊房內。

  門窗緊閉,謝殊坐在桌前,表情沉凝。

  「沐白,可還記得當初祖父選你在我身邊時說過什麼?」

  沐白恭恭敬敬跪下:「無論公子怎樣都是公子,要誓死追隨,忠心不二。」

  謝殊點點頭:「我有件事一直瞞著你,因為事情太大,對身邊人也多有防範,如今我想告訴你。」

  「屬下定不辜負公子信任。」

  謝殊微微起唇:「我是女子。」

  沐白一頭磕在了地上。

  建康城中暑氣未退,桂樹飄香。百姓夾道觀望,遠遠見到齊整的隊伍和武陵王的車駕,紛紛投擲花草羅帕,歡呼雀躍,欣喜非常。

  武陵王又立一功,皇帝除了賞賜金銀,實在不知道該賞其他什麼了。恨只恨自己沒有適齡女兒,不然一定要把他招做女婿,省的他一直建功再被別的世家拉去結盟。

  算了,不想了,還是辦場慶功宴意思意思吧。

  御花園內,百官在列。

  謝殊朝服齊整,坐在左首,眼見衛屹之大袖寬袍,姿容閒雅地走過來,只是一瞥便收回了視線。

  衛屹之向皇帝行過禮,在右首坐下,看她一眼,神情如常。

  宴飲時,當然會有人問起作戰的事,衛屹之便將整個戰事過程說了,說到以樂聲傳遞消息時,惹來無數詫異之聲。

  王敬之笑道:「古時有吹簫引鳳的傳說,樂曲便如話語,只是方式不同罷了。」

  衛屹之點點頭。

  司馬霆朝謝殊瞥了一眼:「若是我朝都用樂曲說話,丞相可第一個就聽不懂。」

  謝殊這會兒才明白為何衛屹之會見到虎牙,心裡想著事情,被他嘲諷了一下還沒反應過來。倒是太子替她解了圍:「人各有所長,丞相深藏不露,是我們無緣得見罷了。」

  司馬霆只道他攀附丞相,輕哼了一聲。

  今夜天氣涼爽,眾人身心舒暢,宴飲到半夜方歇,大部分人都已醉了,被攙出宮廷時七倒八歪的。

  謝殊還好,只是有些上頭。

  出宮時,有挑燈引路的宮女想攙扶她,被她擺手拒絕,身後忽然有人跟上來扶住了她胳膊:「謝相海量,今日倒是難得微醺。」

  謝殊皮笑肉不笑:「武陵王又立一功,本相替你高興啊。」

  衛屹之笑了笑,扶著她往外走。

  出了宮門,他忽然問:「謝相可有意去本王那裡小坐片刻?」

  謝殊早知會有這刻,點了點頭:「也好。」

  馬車駛入烏衣巷內衛家舊宅,衛屹之扶她下車,有意無意地握著她的手,再沒放開,一路將她牽去了書房。

  他親手給她倒了茶,又拿出了幾樣吐谷渾奉上的禮品送給她,語氣間又親昵起來:「這次能得勝多虧你那恩人,我與他閒談,發現他的確是個人才。原本要送他去荊州探親,但他說已沒有親友在世了,實在可惜。」

  謝殊故作詫異:「怎麼他也在?」

  衛屹之笑笑:「是啊,大約是註定好的吧。」

  謝殊不置可否。

  衛屹之放下茶盞,走到謝殊身邊,忽然伸手摟住了她。

  謝殊這次卻沒掙扎,只是平靜地看著他:「仲卿還未死心?」

  「我對如意已成執念,絕不死心,除非……你從我一次,我此後就再也不糾纏你了,如何?」

  謝殊不怒反笑:「果然你端雅外表都是偽裝。」

  「領兵作戰最忌諱被人看透,我若這麼容易被人猜透,又豈能活著回來見你?」

  謝殊斂眉低笑,忽而扶著他的雙肩站起來,推著他坐下,又坐到了他身上。衛屹之正吃驚,她已捏著他的下巴吻了下來。

  那雙唇從耳垂慢慢落到頰邊,又覆住他的唇,含著唇瓣輕輕咬了一口,舌尖輕輕撬開他的牙關,手抽開了他的腰帶。

  「如意……」衛屹之根本沒料到她會這樣,有些措手不及。

  謝殊將他壓在榻上,手探入他衣襟,低低笑道:「你不就是要這個麼?口口聲聲說著對我真心真意,不過就是亂慾作祟罷了。」

  衛屹之一怔,扣著她的手鬆了鬆。

  謝殊嘲弄地看著他:「怎麼停了?」

  衛屹之笑了笑:「我想來想去,還是不想跟你斷交,所以改主意了。」

  謝殊起身,理了理髮絲,頭也不回地出了門。

  衛屹之靜坐片刻,叫來苻玄,吩咐將所有派去荊州的人都撤回來。

  那個答案已經呼之欲出,他卻忽然不想探究下去了。

  因為他明白自己任何舉動,謝殊都會找出方式來應對,他不停,她也不會服輸。

  沐白自從得知謝殊是女子後就時刻處在戒備狀態,特地派人去荊州打聽,果然有收穫。

  謝殊一回府,他便急急忙忙來稟報:「武陵王派過人去荊州,聽說還找過您母親的墳墓。」

  「他找不到的。」

  「公子這麼肯定?」

  謝殊喝了一口醒酒湯,忽然道:「有些餓了,去給我端飯菜來。」

  沐白莫名其妙,但還是立即去辦了。

  飯菜端上來,謝殊先狠狠扒了一口白花花的米飯。

  她的母親本是長干里的庶民之女,卻姿色傾城,一眼便傾倒了烏衣巷內的世家公子。可惜這段戀情給她帶來的只是一個沒有名分的女兒和遠走荊州的艱苦。

  在終於熬不下去的饑荒年月裡,她冒死送了信給謝家。謝家人派了人去荊州,卻只肯接走她的女兒。

  「如意,你去吧,母親一個人在這裡才沒有負擔。」

  謝殊不肯,要麼一起走,要麼一起留。

  「怎麼不聽話呢?」她歎息,拉住女兒低聲道:「去謝家住不慣便回來,到時候多帶些米糧,反正他們家吃得多。」

  謝殊覺得有道理,這才答應上路。

  臨行前,母親握著她的手忽然流下淚來:「不管怎樣,都要好好活下去。」

  謝殊點點頭:「母親也是,等我回來接您。」

  「好。」

  馬車駛出去很遠,謝殊越想越不對勁,連忙叫人停車。

  「回去!我要回去!」

  謝家家丁拗不過她,只好送她返回。

  謝殊跳下車就往家裡跑,卻只看見母親懸在梁上。

  她的個子太小,只能用肩托住母親的腳,希望能救人,但是母親的身體都已經僵了。

  她很想哭,卻聽到家丁們在背後竊竊私語。

  「看看她反應再說,處事不鎮定的,大人也不會留。」

  謝殊只有將眼淚忍回去,退開幾步,對家丁說:「煩請二位將我母親屍身收斂吧。」

  衛屹之怎麼可能找得到她母親的墓,她的母親當日便被火化了。

  謝銘光在乎的是家族利益,是全謝家以後的安置,而她不過是個恰好可用的棋子,沒有選擇。

  要麼女扮男裝為謝家謀利,要麼回荊州。

  可是她的母親為了讓她過上好生活,已經用自盡斷了她的退路。

  想母親的時候可以多吃碗飯,絕不能哭。

  任何時候都要好好活著,絕不能束手就擒。

  為了活下去,她一滴淚沒流地火化了母親,狠心不認恩人還將他遠送他鄉。

  衛屹之,你不過是個錦衣玉食的世家公子,何曾能體會這些!

  謝殊舒口氣,將碗遞給沐白:「再盛一碗。」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4-9-3 01:02 PM

第三十八章

  桓廷這次出使的結果不太好,吐谷渾願意送金送銀,就是不肯將這稱作朝貢,更不願成為大晉附屬國。不過他們也不想將關係搞僵,所以又表示要再派使臣來晉國詳商此事。

  謝殊有心提拔桓廷,於是將接待使臣的事也交給了他。

  不久之後到了重陽節,恰逢太后六十大壽,皇帝下令普天同慶,大宴群臣。但太后吃齋念佛,不喜鋪張,拒絕了皇帝的好意,只說要請光化寺內的主持大師來宮中宣講佛法就好。

  皇帝始終覺得太委屈母親了,於是出主意說把百官都叫進宮來一起聽佛法吧!

  太子第一個贊成,連鬥棋都拋下了。

  朝中官員有的奉道有的拜佛有的什麼都不信,但一直相處融洽,皇帝要表孝心,大家也沒意見,個個都打起精神,早早進了宮。

  宮中到處擺滿了菊花,金黃燦爛,分外奪目。壽安宮裡壘起高高的講經台,光化寺主持是年輕的西域僧人竺道安,眉眼深刻,身披袈裟,端坐其上,安雅如蓮。

  太后衣著莊重,領著眾臣各就其位,聽他說法。

  謝殊百無聊賴,偏偏端坐在前方,連打瞌睡都不行。這時忽然有人扯了扯她的衣角,她轉頭看去,是太子身邊的謝冉,正在對她使眼色,示意她看後面。

  謝殊順著他的視線看過去,原來是坐在王敬之身邊的王絡秀在看著自己。看到她望過去,王絡秀立即垂了頭,許久再往這邊瞥一眼,臉頰微紅。

  這可不是個好兆頭,還以為送完香囊就完了呢。謝殊朝謝冉搖搖頭,表示無事,讓他不要瞎想,心裡卻很無奈。

  和謝冉使完眼色,謝殊發現太子也在望著自己,再仔細一看,原來不是看自己,而是自己這方向的王絡秀。

  她有些了然,太子也到適婚年紀了,也會關注名媛淑女了,不過,這是要把主意打到自己老師家裡去嗎?

  竺道安宣講完畢,要與在場的人辯法,大臣們都沒什麼興趣,有興趣的見他這樣的高僧也沒勇氣出頭。太子倒是躍躍欲試,可惜一直被謝冉拽著,怕他再惹皇帝生氣。

  太子始終覺得意猶未盡,便請竺道安說一些佛家小故事來聽。

  司馬霆故意揶揄他道:「尋常佛家故事太子哥哥怕是都能背了,今日得請大師說個不一樣的才行。」

  竺道安微微一笑:「那貧僧說個男女情愛的故事如何?」

  司馬霆一愣:「佛家也講男女情愛?」

  竺道安呼了聲佛號:「男女情愛也是愛。」

  他這麼一說,原本都沒什麼心思的人都來了興趣,連謝殊也有了些精神。

  「很久以前,結骨國太子愛慕一名美貌女子,可惜未能求娶。太子死後,來到佛祖身邊,說自己深愛此女,請求佛祖讓自己下一世與此女修成正果。佛祖答應了他的請求,然而下一世太子仍舊沒有得到女子。他又來到佛祖面前,詢問為何沒有給他機會。佛祖撥開茫茫雲海,指著下方終日侍候在他身邊的一名男子道:『不過換了副皮相你便認不出來了,這也是愛麼』?」

  眾人聽得若有所思,司馬霆卻只想笑:「這故事丞相一定喜歡。」

  謝殊知道他這是在諷刺自己好男風,笑了笑道:「所有人都喜歡,心中無愛者才不喜歡。」

  司馬霆笑臉一僵,憋悶地扭過了頭。

  坐在右邊的衛屹之忽然朝謝殊看了一眼。

  離去時,王敬之叫住了謝殊。

  「不知丞相可有閒暇?在下想邀請丞相同去賞菊飲酒。」他官袍莊重,但笑得散漫、舉止灑然,絲毫遮掩不住平日裡的不羈。

  剛好衛屹之遠遠走來,謝殊有心避開他,便接受了王敬之的邀請:「如此甚好,本相現在便可與你驅車同往。」

  「丞相真是爽快人。」王敬之抬抬手,請她先行。

  衛屹之看著二人有說有笑地一起登車離去,不自覺地蹙緊了眉。

  襄夫人從後面走過來,看到這幕,憤恨道:「果然謝家豎子和王家勾結到一起去了!」

  衛屹之趕緊打斷她:「回去吧。」

  襄夫人仍舊惱恨,一路狠揉帕子,看架勢是把帕子當成謝殊了。

  王敬之邀請謝殊賞菊的地方是秦淮河畔。去年有官員命人在兩岸種上了菊花,今年重陽節剛好觀賞。

  現在還不到午時,日頭仍濃,秋高氣爽的時節,整個河面上都飄蕩著花香。王家畫舫悠悠駛過,兩岸百姓紛紛探頭觀望。

  「方才我只瞧見王太傅邀請丞相登船,沒請旁人。」

  「哇,多少年沒見王謝同船共飲了?」

  「是啊,不愧是第一風流名士啊,做事都與以前的王家人不同。」

  「什麼呀,分明是我們家謝相大肚量,不然才不會理會王家呢。」

  「唉,我們家武陵王不在,沒心思看了……」

  「不看走開,讓我看王太傅!」

  王敬之眯著眼睛朝窗外瞥了一眼,對謝殊笑道:「方才聽竺道安說法,他認為皮相不重要,可在大晉,偏偏就很重要。對了,不知丞相可曾聽說過令祖父謝銘光的軼事?」

  謝殊放下酒盞:「願聞其詳。」

  王敬之似乎有些不好意思,摸了摸下巴:「先帝在位時,令祖父因為相貌出色,從尚書省右僕射一舉被提拔為中書監,之後勢不可擋,一直坐到了丞相之位。」

  謝殊覺得有趣:「竟有此事?難道你要說王家沒有人做到丞相,是因為沒我祖父好看?」

  「哈哈哈哈……」王敬之放聲大笑:「在下就喜歡丞相這心性,這話若是對旁人說,興許就要責怪我口無遮攔,只有丞相還能打趣,毫不介意。」

  「我介意什麼,若是我祖父那脾氣,你這麼說,他還得謝你誇他呢。」

  王敬之點頭:「令祖父有的可不止是相貌,也許他是在丞相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吧。」

  謝殊舉著酒盞低笑:「我與他可不像。」

  王敬之不禁一怔。

  一直到兩岸燈火連綿,兩人才終於停下飲酒。

  王敬之不愧是清談高手,連謝殊不感興趣的東西也能說的頭頭是道,這一下午就這麼過去了都沒察覺。

  她打趣道:「本相忽然覺得,太傅身邊的美人都很有福氣,至少不會有悶的時候。」

  王敬之哈哈笑起來:「再多美人,也比不過丞相你一個啊。」

  謝殊一聽這話就知道他醉了,他這樣子跟那次在覆舟山上沒什麼區別。

  她覺得好笑,難怪稱他風流不羈,一喝醉就胡言亂語,是挺符合。

  船艙門邊站著一名眉清目秀的僕從,聽這話不對,連忙進來攙扶王敬之,一面向謝殊告罪:「丞相恕罪,我家郎主一喝醉酒就胡言亂語,絕無冒犯之意。」

  謝殊擺擺手:「無妨,本相早見識過了,不用攙走太傅,讓他在這裡休息吧。」

  僕從一臉為難:「可、可我家郎主醉後還有其他不、不雅的舉動啊。」

  「嗯?」謝殊正要詢問,王敬之已經將那僕從推開:「囉囉嗦嗦,快些出去,妨礙我與客人說話。」

  他一面說著,一面起身,踉踉蹌蹌地走到謝殊身邊,忽然拖住她胳膊一拽,就勢一躺。

  謝殊被拉扯著倒下,正枕在他臂彎裡,他收緊手臂將她牢牢扣住,哈哈笑道:「與君同寢,至天方大白。」

  僕從連忙來拉人:「丞相恕罪,我家郎主絕對不是有心的。」

  謝殊掙了許久掙不開,歎氣道:「本相算是明白你們郎主這風流名聲如何來的了。」

  僕從欲哭無淚。

  聽說丞相好男風呀,我們家郎主這是自己送上門了啊!

  剛好衛屹之和桓廷等人在附近酒家飲酒,邊疆傳來快報說吐谷渾使臣在路上出了事,他聽說王家畫舫到了附近,便要登船來見謝殊商議此事。

  衛屹之和桓廷二人乘了小舟到了畫舫旁,沐白正好在船頭,很熱情地迎接了桓廷,很冷淡地迎接了衛屹之。

  「丞相在何處?」

  「在艙中與太傅飲酒。」

  恰好此時艙內傳來王敬之的大笑和僕從的驚呼,衛屹之覺得不對,快步走進去,一眼就見到謝殊被王敬之緊緊摟著躺在地上,一個若無其事,一個形容放蕩。

  沐白跟過來,見到這情形汗毛都豎起來了,連忙來掰王敬之的胳膊。

  喝醉酒的人太有勁,又胡攪蠻纏,他和王家僕從只能分開左右拉人。

  衛屹之忍無可忍,上前一手扣著王敬之手腕,一手拉出了謝殊,往身邊一帶。

  王敬之胳膊吃痛,睜著迷離的醉眼看過來,根本沒認清楚是誰,倒頭大睡去了。

  可憐的王家僕從嚇得跪在地上連連告罪:「丞相恕罪,大司馬恕罪,我家郎主絕對不是有意的。」

  「沒事,好好照顧你們家郎主吧。」謝殊掙開衛屹之,先出了畫舫。

  桓廷在艙門便張口結舌看了半天,這才回神,連忙上前將事情稟報了。

  「知道是何人所為嗎?」

  「不知,是仲卿的兵馬送來的消息。」

  謝殊轉頭去看衛屹之:「那武陵王可知是何人所為?是劫匪還是敵軍得調查清楚,兩國交戰不斬來使,這可不是小事。」

  衛屹之神色不佳:「待本王調查清楚再告知謝相吧。」

  謝殊上下看他兩眼:「武陵王這是在對本相不滿?」

  桓廷乾咳兩聲,裝作什麼都不知道。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4-9-3 01:15 PM

第三十九章

  衛屹之生著悶氣乘船先登了岸,說要回去派人追查此事。桓廷和謝殊則落後一步,由王家畫舫送到了岸邊。

  桓廷第一次接待來使,心裡挺沒底的,這次又出了這種事,可憐巴巴地央求謝殊說:「要不表哥派別人去辦吧,我擔心弄砸了。陛下指不定多希望你出錯呢,還是交給能人去辦比較好。」

  謝殊拍拍他的肩:「既然知道為表哥著想,這次就好好表現,豈能將機會讓給外人?」

  「可我真擔心做不好。」

  「你想太嚴重了,以前大晉一統天下,如今卻偏安一隅,陛下這次無非是想掙點顏面,其實自己也明白這事難辦的很。」她朝衛屹之離去的方向指了指,「你若真擔心,可以去求武陵王幫忙。吐谷渾先前拒絕,後又再派人過來,無非就是忌憚他在寧州的兵馬。屆時你讓他與你同進同出,使臣就不敢小覷你了。」

  桓廷垂頭喪氣:「仲卿這麼生氣,我可不敢去惹他。」

  「嗤,他是氣我,與你無關。」

  「那……好吧。」

  衛屹之回到府邸,仍舊板著臉,但還是立即吩咐苻玄去安排徹查使臣一事。

  苻玄走後,他坐在房裡,許久才平靜下來。

  多年以前,陛下生辰,得了一批良駒,要賞給世家子弟。

  他還年幼,被兄長牽入宮去,跟著其他人一起挑選。其他人都選的高頭大馬,只有他選了一匹小馬仔,惹來眾人哈哈大笑。

  人人都誇他是璧人,父母兄長個個都將他當做良材美玉,悉心教養,指望他成大器,自然養成他驕傲秉性。

  他是因為喜愛才選的小馬,卻惹來大家嘲弄。驕傲作祟的他無法容忍,於是又生生改掉了選擇。

  衛家是從血海裡爬出來的,在他手上還要傳承下去。這一路謀劃至今,終於站穩腳跟,更不敢有半點逾矩。

  他也想像王敬之那樣灑然一笑,醉臥不醒;也想像桓廷那樣口無遮攔,沒心沒肺。

  可是死去的祖先在看著。

  千萬將士和百姓在看著。

  皇帝和虎視眈眈的世家們也在看著。

  他早在不知謝殊身份時就喜歡上她,自己也承認,但無論是本性裡的驕傲還是身上背負的責任都讓他強迫自己改掉這個事實。

  如果謝殊是女子就好了,那麼他會被她吸引就有了解釋。

  這個念頭在發現她的破綻時愈發濃烈。一定要求個結果,好證明他走的不是離經叛道的路。

  雖然在最後放棄了刺探,其實他的心裡已經認定謝殊是女子。然而今日竺道安的故事讓他有了疑惑。

  是因為喜歡謝殊才希望她是女子,還是因為謝殊是女子才喜歡她?

  什麼答案都沒有看到她和王敬之在一起後的情緒更直接。

  他站起身來,找出當初為謝殊畫的畫像,展開看了一眼,投入火中燒了。

  謝殊回到相府後也立即派人去調查使臣的事,不過到底比不上衛屹之有軍隊在附近強。

  桓廷第二天便送來消息說衛屹之已經查清楚,那二位使臣都無生命之憂,現在已經繼續上路。

  她鬆了口氣,卻又覺得不妥。外國來使,不說自己帶著軍隊護衛,就是晉國沿路也會安排人護送,哪有隨隨便便就出事的?

  眼看著那二位使臣就要到達,桓廷果然忍不住了,聽了謝殊的話跑去求衛屹之幫忙。

  「我把我收藏的那柄周代玉璋給你好不好?」

  衛屹之坐在院中,正擦著鍾愛的長劍,淡淡道:「沒興趣。」

  桓廷看他喜愛武器,又道:「那把我家中那柄馬槊送給你如何?」

  「我有。」

  「……」桓廷歎了口氣:「算了,表哥還說讓我來求你,果然沒用。」

  衛屹之動作停了下來:「謝相讓你來的?」

  「是啊,他說你生他的氣,不會生我的氣的。」

  「哼,她倒是知道我在生她的氣。」

  桓廷有點尷尬:「那個……你們倆的事其實我都知道了,王太傅那是醉後失態,都是男子,抱一下又能怎樣?看開點嘛。」

  衛屹之錯愕地看著他:「什麼你都知道了?」

  桓廷一副了然於胸的模樣:「仲卿,我以前也覺得有點無法接受,不過自阿翁去世後我想通了許多,人生苦短,什麼都不如活的自在灑脫。表哥雖然好男風,那也是我表哥,只要他過得好,那些名聲什麼的也無所謂了。」

  「……」衛屹之第一次被他說的無話可接,許久才道:「好了,你回去吧,使臣來了我會陪同你接待的。」

  桓廷激動無比,連連道謝,出了大司馬府才回味過來,果然還是搬出表哥有用啊!

  直到十月中旬,使臣們才到江州。謝殊始終不放心桓廷,便叫謝冉去幫他。

  謝冉便先行出發去江州接引,以示友好,到了建康,桓廷再出面正式迎接。

  使臣隊伍可觀,不過做主的只有二人,一位是吐谷渾國主的堂弟慕容朝,一位是右丞相伏渠。

  二人著胡服胡靴,看到來迎接的官員都是大袖寬袍,行動飄逸,翩翩男兒還敷粉飾面,心裡都有幾分不屑。

  伏渠雖是文官,卻推崇武力治國。慕容朝本身就是武將,更崇尚武力,最討厭這些脂粉氣的男子。

  兩方人員你來我往客套了一番,桓廷請幾人住進了驛館,說明日丞相會親自與二位商議事務。

  慕容朝見他也不是個做主的,就沒什麼顧忌了,言辭間有些傲慢。

  桓廷正憋悶著,衛屹之姍姍來遲,他這才有了底氣。

  衛屹之也著了胡服,英武勃發。以前吐谷渾來犯晉國,慕容朝與他交過手,是他手下敗將,此時再無氣焰,收斂聲息。

  第二日謝殊在相府宴請使臣。

  慕容朝和伏渠一見到當朝丞相居然如此年輕,還面貌柔美堪比嬌娘,都十分意外。意外的同時又愈發鄙夷。

  眾人在廳中落座,檀香嫋嫋,案席精緻,美酒佳餚,數不勝數。

  慕容朝面對這奢侈生活,心裡的鄙夷又增加了一分。

  謝殊這時開口道:「二位遠道而來,自然正事當先,歸附一事不如現在就商議吧。」

  慕容朝忙抬手做了個阻攔的手勢:「謝丞相請慢,在此之前,還得說說我們途中遇險的事,我們經過晉興郡險些遭難,這事總不能就這麼過去吧?」

  謝殊朝右手邊的衛屹之看了一眼,揚起笑臉道:「那閣下認為這事是何人所為呢?」

  「我們一路相安無事,一到晉興郡就出事,又是晉軍打扮,分明是你們有意為之。」

  謝殊總算知道他們的打算,原來是要晉軍背黑鍋。

  「此事真假還有待商榷,我大晉軍士都不是無禮之人,豈會做這等事?」

  伏渠道:「我們這裡有當時晉軍隊伍留下的斷槍和俘虜,可以作證是晉軍所為。」

  衛屹之擱下酒盞:「晉興郡兵馬有一半是長沙王的,另一半是本王的,卻不知傷害貴國使節隊伍的究竟是哪支兵馬。」

  慕容朝哼了一聲:「我們如何知道是何人兵馬?」

  謝殊冷笑,你們當然不知道,知道了還怎麼讓我們互相猜忌窩裡鬥?

  看來吐谷渾是鐵了心不想歸附了,這一行只不過是做做樣子走個過場罷了。

  其實謝殊也沒指望此事能成,招了這個歸屬國本身也有負擔,以後每次他們有難都要出兵相助,秦國又一直在打他們的主意,晉國夾在裡面未必有好處。

  皇帝只是要面子,利益卻是最重要的。

  她沒了要應付的心思,便也懶得招待這二人了,起身道:「本相有些不適,少陪了,還請二位使臣繼續暢飲。」

  慕容朝看出她神色冷淡,知道是談不下去了,本是好事,卻對她的態度很不滿。

  謝殊走後沒多久,沐白悄悄走到桓廷身後,告訴他只要意思意思就好,談不攏就算了,我們不談了。

  桓廷如釋重負,敷衍了一番,結束宴會,要送二位使臣離開。

  慕容朝不覺得他們是耍小手段才被怠慢,只覺得自己受了侮辱,出相府時怒氣衝衝。

  伏渠跟在他身後,一路用鮮卑語安慰他,但根本不奏效。

  慕容朝在馬車邊停下,用鮮卑語惡言抱怨:「就這種人做丞相,晉國能有什麼大作為?還指望我們吐谷渾歸附?他也就一張臉能瞧瞧,若真是女子,本王倒是會高看他幾分,哼哼,至少還能在床笫間取個樂。」

  伏渠有意討好他:「以殿下的本事,他是男是女還不都手到擒來?」

  慕容朝不是個好哄騙的人,對他的虛偽讚美只是裝裝樣子笑了兩聲。

  笑聲未斷,只聽見「唰」的一聲,頭頂有鞭子重重甩過,直抽到馬車上,驚得馬匹差點狂奔,被車夫連忙拉住。

  慕容朝驚訝地將視線從車廂那一道深深劃痕上移到幾步之外的衛屹之身上。

  「二位見諒,本王方才想活動活動筋骨,所以甩了甩鞭子,沒想到二位正在『商談要事』,打擾了。」

  慕容朝臉色難看地笑了笑:「無妨。」

  談判無疾而終,陛下的大國君主夢碎成了渣渣,於是他將此事歸咎在丞相無能上。

  謝殊虛心接受了批評,表情卻心安理得,刺激地他老人家差點又犯頭痛病。

  出宮時聽說使臣們急著要走,她剛好無事,便打算去陪桓廷一起送行。

  到了驛館,使臣帶來的禮物已由專人運送離開,慕容朝和伏渠輕裝上路,正準備出發。

  雖然丞相來了,慕容朝卻沒有多少熱情,神色冷峻,很不樂意見到她的樣子,臨走時還好幾次看了看衛屹之。

  謝殊正奇怪,衛屹之登上了她的車輿:「許久沒有與謝相同車了,謝相不介意吧?」

  只要不刺探她的秘密,謝殊覺得自己是個很大方的人,點頭道:「不介意,你我不是兄弟嘛。」

  她刻意加重「兄弟」二字,分明是意含嘲諷,衛屹之一直繃著的臉卻忽而有了笑容:「能再聽到這句話真是再好不過,不過……」他放下車簾,坐到她身邊,「我不想繼續跟你做兄弟了。」

  「嗯?」謝殊先驚後喜,這是終於答應要和她絕交了嗎?!

  衛屹之道:「可還記得竺道安說的那個故事?」

  「啊?記得啊。」這和絕交有關係嗎?

  衛屹之握了她的手,許久才道:「如果下一世你換了模樣,我一定能認出你。」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4-9-3 01:20 PM

第四十章

  老實說,一個曾在生死邊緣徘徊的人聽到「下一世」什麼的,第一反應就不太好。

  所以謝殊不太高興。

  「那個……我雖身有隱疾,但還不至於說死就死,何必說這種話?」

  衛屹之愣了一瞬,忍不住笑了:「你……」

  「我怎麼了?」

  「你不是說你記得竺道安那個故事嗎?」

  「記得啊。」

  「結骨國太子與那女子失之交臂,是因為那女子換了皮相,他這愛意不過就是出於表像。」他握緊謝殊的手:「我對你卻並非如此。」

  謝殊這才明白他是在示愛,不過她的反應實在讓人失望:「仲卿啊,這種話你說過很多遍了啊。」

  「嗯……之前說的也都是實話。」

  謝殊用空著的那隻手捶著肩:「哦,是嘛。」

  衛屹之歎氣:「你不信我?」

  謝殊看著他:「如果你是我,你會信嗎?」

  衛屹之抿緊唇,的確沒有人會對一直刺探自己的人心懷好感。

  謝殊道:「你是要下車,還是要我送你回青溪?」

  衛屹之知道她是在逐客,只好下了車,決心卻沒有絲毫動搖。

  這一路走來有多艱難你如何得知?總有一日要讓你心甘情願。

  相府車輿駛離,苻玄走過來道:「郡王似乎很高興啊?」

  說完才意識到這話不該說,但衛屹之居然點了點頭:「嗯,是很高興。」

  「呃,有什麼喜事嗎?」

  「本王看中了隻兔子,想要獵到它。」

  苻玄忍不住笑起來:「一隻兔子而已,對郡王而言還不手到擒來?」

  「可這兔子只是表面看起來乖巧,說不定是月宮裡的玉兔轉世呢。」

  「……」苻玄決定繼續好好學習漢話。

  方才在車上說的那些話,其實沐白多少也聽去了點兒,他終於明白為何之前會看到武陵王握著自家公子的手,對此表示出了極大的憤慨和擔憂。

  「公子不要相信武陵王,依屬下看,他肯定是虛情假意。」

  謝殊揉揉額角:「一件事被說多了,指不定就是真的了。」

  沐白急忙道:「武陵王心思深沉,公子怎能當真相信他的話?」

  「就是因為他心思深沉我才擔憂啊,不是相信,是擔心他不會就此罷手。」

  沐白很激動,「屬下誓死保護公子!」聲音放低,補充一句:「和公子的秘密。」

  謝殊摸摸他的頭:「冷靜。」

  第二日早朝再和衛屹之相遇時,其實謝殊有點不冷靜。

  世家貪污嚴重,皇帝也沒辦法,一向對此睜隻眼閉隻眼,但今年度支曹收上來的稅銀被幾個把持該曹的謝家人貪污了大半,實在到了忍無可忍的地步。

  除上次爭奪太子太傅一職,衛屹之幾乎從不主動出頭與謝殊作對,今日他也沒開口,是他的下屬驃騎將軍楊嶠提出要撤掉幾人的職務,另選他人掌管度支曹。

  不過,是個人都看得出來是衛屹之背後指使的。

  謝家勢力自然力保這幾人,裡面還有謝敦和謝齡的兒子,也就是謝殊的兩位堂兄,不保也說不過去。

  謝殊是個低調的佞臣,是個會做表面功夫的佞臣,所以很誠懇地對陛下道:「微臣一定徹查此事,責令補齊虧空。」

  皇帝哼了一聲:「那來年他們再貪,你再補?朕也覺得是該換換人了。」

  謝殊很無奈。這事若非那兩個堂兄瞞著她,也不至於鬧到現在這地步,現在連個準備也沒有。度支曹又是六曹裡油水最多的,其他世家也都虎視眈眈著呢。

  她只好退了一步:「陛下英明,既然如此,微臣一定嚴懲罪魁禍首以儆效尤。武陵王嚴於律己,人人稱道,就由他選拔人才重任度支曹尚書吧。」

  說了半天就讓了一個位子出來,不過總好過沒有。衛屹之與皇帝交換了個眼色,彼此都接受了這個安排。

  出宮回到謝府不久,衛屹之居然笑若春風地來了,要邀請謝殊共去長干里飲酒,像是剛才根本沒有與她爭鋒相對過。

  謝殊在書房裡翻著卷宗,皮笑肉不笑:「仲卿好興致啊,我還要處理那幾個不爭氣的傢伙,只怕沒有閒暇。」

  衛屹之在她對面跪坐下來:「看這模樣,你是在怪我今日與你作對了。」

  「哪裡的話,你我各有立場,本就應當這樣。」

  衛屹之聽出了她弦外之音:「你是說我不該喜歡你?」

  謝殊抬頭看了一眼沐白,後者狠狠瞪了一眼衛屹之,掩上門守到門口去了。

  她這才道:「陛下希望你我作對,其他世家希望你我作對,就算你不與我作對,我還是會和你作對。說來說去,你我各有家族利益要搏,你卻一而再再而三地說喜歡我,並不合適吧?」

  「哪裡不合適?」衛屹之笑得雲淡風輕:「你為謝家,我為衛家,無論怎樣都各憑本事,我不指望靠情愛來利用你,你若真因此而放低身段,反倒不是我心裡的那個謝殊了。」

  謝殊吃驚地看著他。

  「唉,算了,看來只能下次請你了。」衛屹之起身告辭。

  沐白幾乎立即就衝了進來:「公子,武陵王是不是又來甜言蜜語哄騙你了?」

  謝殊皺起眉頭:「看他這樣子,還真像是動真心了啊。」

  沐白激動地低吼:「公子千萬不要信他!!!」

  正是金秋好時節,怎可錯過。這段時間世家之間聚會不斷,幾乎夜夜笙歌。

  沒多久,王敬之又廣邀賓客於覆舟山下別院內宴飲。

  廳中燈火高懸,賓客言笑晏晏。

  謝殊與衛屹之相鄰而坐,王家美人侍奉左右。

  謝殊有意回避衛屹之,興致高漲地左擁右抱,來者不拒,仰脖飲下美人敬酒,那一雙眼睛迷離地似蒙了層霧,惹得在場的一群男子也不敢多看。

  袁沛淩悄悄揪桓廷:「我看你表哥也不像好男風的人啊。」

  桓廷也很意外:「難道是被掰回來了?還是說男女通吃?」說完悄悄看一眼衛屹之,忽然有點同情他了。

  衛屹之看謝殊這麼有心情,歎息道:「瞧著似乎謝相身邊的美人更有本事,本王這裡的美人怎麼就沒那麼伶俐呢?連敬的酒都不對胃口啊。」

  謝殊當即推了推身邊兩個美人:「去,伺候武陵王飲酒,伺候不好叫你們太傅大人罰你們。」

  兩個美人笑嘻嘻地坐到了衛屹之身邊,謝殊挑眉看著衛屹之,似乎在看他的反應。

  衛屹之啜了一口美人遞過來的酒,笑道:「果然謝相有眼光,選的人就是不一樣。」

  「那是自然。」

  兩個巨頭高興,下面的官員也很高興,個個開懷暢飲。絲竹聲聲,美人輕歌曼舞,混在酒香裡,直教人沉醉。

  驃騎將軍楊嶠打斷樂舞,醉醺醺地站起來道:「看這些看得想睡著了,不如在下舞劍一曲助助興吧。」

  眾人一聽,紛紛叫好。

  楊嶠取了劍,命伶人奏起古琴,趁醉起勢,踏步出劍,一招一式,宛若伏虎,勢猛而剛烈。

  眾人拍掌叫好,古琴聲適時拔高,他愈發來勁,然而到底是醉了,看人都是花的,旋身時不慎劍尖刮到衣擺,脫手就飛了出去。

  謝殊只聽身旁美人尖叫一聲,抬頭時那劍尖已到了眼前,她的人被拉著往後仰倒,那柄劍正插在案上,酒盞翻倒,水酒四溢。

  衛屹之扶起她,揮退被嚇到的美人:「謝相可有傷到?」

  楊嶠酒醒了大半,連忙跪地求饒:「丞相恕罪,下官一時失手,無意冒犯啊。」

  謝殊看他連跪都跪不好了,明知道他無心,還是想要抓住機會整整他:「險些便傷了本相性命,誰知道你是不是有意?」

  楊嶠再三告罪:「丞相恕罪,下官絕非有意為之。」

  王敬之拱手道:「丞相在府上受驚,下官也有責任。驃騎將軍本也是好心,還請丞相寬恕他吧。」

  謝殊沒想到他要衝出來做好人,懲罰楊嶠的目的還沒達到,怎能罷休。

  這時衛屹之忽然拔了那柄劍道:「本王另舞一曲,替驃騎將軍賠罪,還請丞相高抬貴手,饒過他這次。」

  當初皇帝要請大司馬在宮中舞劍都被他婉言拒絕,不想今日在這裡竟有機會得見,眾人都大感意外。

  唉,有權勢真好,連武陵王都要向丞相低頭啊。

  謝殊笑了笑:「也好,那就先看看武陵王舞的劍能否讓本相滿意吧。」

  衛屹之朝楊嶠使了個眼色,後者退回席間,他又命伶人再另奏新曲。

  琴聲錚錚,衛屹之寬衫大袖,手握長劍,踏節出劍。

  一劍似四方雲動,滄海變色。

  一劍若蛟龍潛淵,暗波洶湧。

  旋身衣袂翩躚,轉眼鎮魂攝魄。

  燈火絢爛,人美如珠玉,劍氣震山河。

  眾人看得如癡如醉,忘了身處何方,似已親臨戰場,攻伐定奪,虛實難料,四方無敢犯者。

  琴曲極短,片刻便歇。衛屹之換手執劍,挑了案上酒盞,最後一劃,送至謝殊眼前。

  「請謝相滿飲此杯,本王代楊將軍賠罪。」

  謝殊以手支額看到現在,也不禁暗生欽佩。初見時便被他相貌所懾,之後時日久了,只關心如何對付他,倒很少再關注他的姿色,今日再看,依舊是那個姿容非凡的武陵王。

  這樣一個眼高於頂的人物,怎麼會看上她呢?

  她嘴角帶著笑,看了看酒盞,伸手接過,一飲而盡。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4-9-3 01:25 PM

第四十一章

  從沒有人見過武陵王這樣放低姿態,忠臣良吏無不默默掬一把辛酸淚。

  可憐的賢王,都是被奸佞逼迫的啊!

  話雖如此,眾人還是得對這場舞劍誇讚一番,順便再讚揚一下丞相寬容大量。

  王敬之撫掌笑道:「不愧是震敵無數的武陵王,今日托丞相之福,吾等才有幸得見這般精彩的舞劍啊。」

  謝殊總算還有點人性,假惺惺地笑道:「哪裡的話,是武陵王給本相面子,本相著實受寵若驚。」

  衛屹之忽然含笑看了她一眼,讓她渾身都起了一層雞皮疙瘩。

  宴飲停歇時已是大半夜,謝殊一出門就見沐白站在車邊悄悄對她招手,神神秘秘的樣子。

  她走過去,沐白遞給她一方帕子,低聲道:「方才王家婢女來將這個給了屬下,讓屬下轉交給公子。」

  謝殊展開,見帕角繡了個「絡」字就明白了:「她與你說什麼了?」

  「她說請公子去後門處,有人有要事要見您。」

  謝殊有些猶豫,但王絡秀是個懂分寸的人,忽然這麼做必定有緣由。

  「好吧,去看看。」

  那婢女就在半道執燈站著,顯然已經等了許久,見謝殊從前院繞了過來,連忙上前為其引路,一路將她帶去後門。

  「丞相請進,奴婢會守好門的。」

  後院黑黢黢的,謝殊從光亮走入,一時無法適應,腳下沒看清,險些摔倒,有雙手扶住了她,又連忙退開。

  黑暗裡有道人影行禮道:「絡秀拜見丞相。」

  謝殊「嗯」了一聲:「絡秀這麼著急找本相過來,究竟有何要事?」

  「我……」王絡秀的猶豫了一瞬,低聲道:「我想向丞相表明心意,早在會稽初見時我便已鍾情丞相,不知……不知丞相能否接受我。」

  謝殊心中吃驚,怎麼也沒想到她把自己叫過來居然是為了這個。

  不對,她向來循規蹈矩,怎麼忽然這麼大膽了?

  「是不是出什麼事了?」

  王絡秀沉默片刻,再開口時聲音裡竟有了哭腔:「不敢欺瞞丞相,家兄前日告訴我,太子有意向王家求親,我不願入宮,這才斗膽來向丞相表明心跡。」

  謝殊怔了怔,沒來得及開口,又聽她道:「王謝爭鬥多年我也瞭解,但我對丞相是真心真意,無關家族,如今只求丞相給個結果。」

  謝殊不是沒有料到會有這天,只是沒想到這天來的這麼快。王敬之這個太傅的職位目前還如同空職,但如果王絡秀做了太子妃就不同了,他應當不會拒絕。

  可太子要娶誰終究是帝王家的家務事,她沒有理由插手,何況她也不能給王絡秀什麼承諾。

  她數次欲言又止,終究還是狠心道:「本相……愛莫能助。」

  氣氛一下凝如濃漿。黑暗裡,王絡秀的身影又朝她拜了拜:「叨擾丞相了。」

  謝殊默默無言。

  再回到前門車邊,賓客都已經走得差不多了。

  沐白一邊告訴她剛才武陵王來過,還好他敷衍過去了,一邊扶她登車。謝殊反應淡淡,他以為出了什麼事,語氣也跟著小心翼翼起來。

  「公子,您怎麼了?」

  謝殊微微歎息:「除去虎牙那次,這是我第二次厭惡自己的身份。」

  被這事一攪,謝殊回府後仍舊心情沉悶。

  第二日謝冉因為度支曹貪污案來找她,又見她在袖子上畫王八。

  「丞相不會又有把柄被人捏住了吧?」

  謝殊看他一眼:「等會兒,還有隻腳就畫完了。」

  「唉,好好衣裳就這麼糟了。」

  「誰說的,等你生辰的時候我就拿出來穿去道賀。」

  謝冉差點把剛喝進口的茶給噴出來,沒好氣道:「那是丞相在祝我長壽呢,感激不盡。」

  謝殊「嗯哼」了一聲。

  終於畫完了整隻王八,謝殊心情好點了,問他道:「你來問貪污案的?」

  謝冉點點頭。

  「陛下不會殺那兩位堂兄的,不過該懲的還要懲,我也得做做樣子。」

  「嗤,我可不關心他們的生死。」

  謝殊搖搖頭,認真想了想,對他道:「近親裡就沒幾個能用的人,恐怕要從遠親裡找找有沒有人才了。我看自王家入都後,衛家那邊就人才紮堆地冒了出來,只怕是早有準備。」

  謝冉用心記下:「此事我會留心去辦。」

  謝殊看他仍然沒有要走的意思,不禁疑惑:「還有事?」

  謝冉的表情忽然多了點兒揶揄:「聽聞武陵王在王家宴會上又是舞劍又是敬酒,在丞相面前放低了姿態,不知是不是真的?」

  「是真的,他是要替楊嶠求情。」

  「話是這麼說,世家子弟裡倒有傳言是他愛慕丞相,有意引誘。」

  謝殊猛地抬頭:「世家子弟裡怎麼會有這種傳言?」

  謝冉乾咳兩聲:「實不相瞞,早就有您和武陵王不清不楚的傳聞了,只是流傳不廣。我對這些倒不在意,丞相要怎麼做是丞相自己的事,不過自從得知您身有隱疾……總覺得丞相會放棄女子,倒也在情理之中。」

  謝殊挑眉:「所以你信了?」

  謝冉垂下頭:「不敢妄言。」

  謝殊用筆桿挑起他下巴,對著他錯愕的臉道:「那你以後可得小心點,指不定我會把主意打到你身上,反正你我沒有血緣關係,也不算亂了倫常。」

  「……」謝冉一張臉瞬間爆紅,急急起身,告辭就走。

  沐白看看腳步如飛的冉公子,忍不住走進來勸謝殊:「公子,冉公子不就開了個玩笑嘛,您何必這麼戲弄他?」

  「我不是戲弄他,他是有意試探我和武陵王的真正關係,不弄走他,還要繼續問下去呢。」謝殊頓了頓,像是剛剛發現一樣,驚奇道:「原來退疾臉皮這麼薄啊!」

  沐白翻白眼,您當人人都是武陵王啊。

  被嫌棄的武陵王正被一群世家子弟圍在秦淮河上的大船上。

  雖然桓廷出使吐谷渾和接待使臣的事都做的一般般,但有謝家撐腰,還是升了官,如今已官拜尚書省右僕射。此時他正邀請了好友們一起慶賀。沒有邀請謝殊則是刻意避嫌。

  昨日衛屹之討好丞相那一套早就通過官員們的嘴巴傳到各家子弟耳中,大家覺得實在意外,紛紛詢問他經過,更有好事者提議他今日再舞劍一番,否則就是厚此薄彼。

  衛屹之四平八穩地坐著,雷打不動:「今日還是算了,昨日多飲了幾杯,到現在還沒緩過來呢。」

  有人拆臺道:「武陵王酒量過人,何時醉過?不會是推託吧?」

  其他人紛紛幫腔:「就是,我們都是一起長大的朋友,總要賣些面子嘛。」

  「唉,看來始終比不上丞相面子大啊。」

  衛屹之笑而不語,任憑他們激將好勸就是不肯動。

  大家沒能得逞,都很不甘心。有人想起二人之間傳聞,故意道:「聽聞丞相好男風,改日我去投懷送抱,指不定能攀上高枝,倒時候仲卿就肯賣我面子了。」

  袁沛淩撲哧笑道:「你要成為裴允第二嗎?」

  「哈哈哈……」其他人放聲大笑。

  衛屹之舉著酒盞,漫不經心地問了句:「說到裴允,他如今怎樣了?」

  袁沛淩道:「聽聞被革去太子舍人一職後就賦閑在家,近日倒是有機會再出仕了。」

  「哦?他要做什麼職務知道嗎?」

  「似乎是要去黃沙獄做治書侍御史。」

  衛屹之點了點頭,抬頭朝那位說要向謝殊投懷送抱的公子道:「你若也想在家賦閑,就去投懷送抱吧。」

  「呃……」那人怏怏地閉了嘴。

  宴飲結束,回到大司馬府,衛屹之立即寫了封摺子上奏皇帝。

  原太子舍人裴允,品行欠佳。黃沙獄乃掌管詔獄典刑之所,朝廷要部,當另擇明辨是非者掌管。

  擱下筆,心情不錯。

  謝殊第二日早朝路上被裴允攔住了。

  「丞相,在下知錯了,求您高抬貴手再給在下一次機會吧。」

  謝殊看著他哭得梨花帶雨分外傷心,實在不知道是怎麼回事。

  沐白緊張地攔著車門:「裴公子這是做什麼,耽誤了早朝就不好了。」

  裴允抹了抹眼淚,可憐巴巴地看著車內的謝殊:「丞相,在下以後再也不敢騷擾您了,能不能請您幫幫忙,替在下說說好話?」

  謝殊聽半天沒明白怎麼回事:「你且說清楚,要本相幫你什麼?」

  裴允眼淚又下來了:「在下不知哪裡得罪了大司馬,他居然參了在下一本,將在下好不容易得的官職給弄丟了。」

  謝殊幾乎立即就明白是怎麼回事了,這下她相信衛屹之是對她真有意思了,這人是個醋罎子啊。

  「這樣啊……嗯……」她猶豫糾結了很久,眉頭終於舒展開來。

  裴允以為有希望了,一臉希冀地看著她。

  「大司馬很可怕啊,以後還是別惹他了吧。」

  裴公子悲憤扭頭,當街淚奔。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4-9-3 01:31 PM

第四十二章

  裴允被坑,謝殊還挺開心,可是一到朝堂上就不開心了。

  剛剛見禮完畢,皇帝就板著臉道:「謝相不是說要把稅銀的虧空填上的嗎?怎麼到現在還沒做到?」

  謝殊一愣,轉頭看了看度支曹裡的幾名官吏,個個都苦著臉朝她搖頭。

  貪污這種事情畢竟見不得光,皇帝現在簡直不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而是雙眼齊閉了。眼看年底就要到了,到處都是用錢的地方,虧空這麼多,難道要再去重新收稅嗎?

  皇帝忍無可忍:「朕看丞相是目無王法,根本就是有意敷衍!」

  謝殊掀了衣擺跪在地上:「陛下息怒,此事是微臣疏於監督,還請陛下恕罪,微臣保證三日內補足虧空,對犯事者絕不姑息。」

  「好,好,」皇帝冷笑:「滿朝文武可都聽見了,這可是你親口應下的,若是三日後沒做到,朕看謝相也要掂量掂量自己了。」

  謝殊垂頭稱是,心中叫苦不迭。這次事情嚴重了,所有官員都認為是謝家一家占了便宜,若她真做不到,也不會有人幫她。

  衛屹之看出了不對,上次早朝謝殊輕輕巧巧就將此事遮掩過去,他還以為不會很嚴重,看來並不是這樣。

  王敬之同樣覺得意外,實際上在場的每個人都各懷心思。

  謝殊急匆匆地回到相府,朝服都來不及換,命沐白去叫謝冉過來,再把度支曹所有官員叫來,最後吩咐護衛去把那兩個混帳堂兄直接丟入大牢。

  人很快到齊。謝殊不是謝銘光,出了這樣的大事,度支曹幾位倖免於難的官員神色如常,絲毫沒有畏懼的樣子,只有一個年輕官員面露憂色。

  謝殊壓著怒火看著幾人:「你們是不是認為天下都是謝家的了?居然將好好的度支曹掌管到這種地步!本相已答應陛下將虧空補足,為何遲遲不動作?」

  幾人都垂著頭不吭聲,只有那年輕官員道:「丞相息怒,不是我們不補,實在是沒錢可補啊。」

  「什麼?」謝殊上下打量他一眼:「你叫什麼?任何職?」

  「下官謝子元,是度支曹尚書郎身邊的執筆。」

  六曹各部都不止一個尚書郎,謝殊的兩位堂兄,一個名喚謝瑉,一個名喚謝純,就都是度支曹的尚書郎。

  至於謝子元,聽名字就知道是族裡比較遠的親戚,做個文書小吏也正常。

  謝殊問他:「本相不是責令謝瑉、謝純交出汙款?為何沒錢可補?」

  謝子元正要開口,旁邊有人扯了扯他的衣袖,他稍有猶豫,又看看謝殊,到底還是說了:「丞相明察,因為他們交不出來。」

  謝殊騰地起身,聲音都拔高了許多:「你說什麼?這麼多銀子,他們兩個人用得完?」

  官員們立即跪了下來。謝子元又道:「此話當真,雖然款項可觀,但他們真的用完了,如今要補足虧空,實在難上加難啊。」

  謝殊好一會兒才平靜下來,問謝冉道:「相府可有錢銀補上?」

  謝冉搖頭:「數額龐大,絕對不夠。」

  謝殊皺著眉在書房裡來回踱步:「也許他們將錢轉移了地方。謝子元,你領人去牢中審問謝瑉和謝純,看能不能追查回來。」她想想不放心,又吩咐謝冉去幫他。

  謝冉道:「這二人秉性我很清楚,只怕追不出來,丞相答應陛下三日內就填上虧空,做不到的話,陛下不會善罷甘休。」

  「你說的沒錯。」謝殊絞盡腦汁,終於想到上次吐谷渾送過黃金被她私扣了下來,應當可用。

  她走到門口,囑咐沐白去清點一下黃金數額,再回來,遣退了那幾個光看不說話的官員,獨獨留下了謝子元。

  「本相看你是個明辨是非的,不過今日之後可能會受到排擠,要做好準備。」

  謝子元拜了拜:「多謝丞相信任,他們也是好意提醒我不要亂嚼舌根,畢竟謝瑉和謝純是您的堂兄,我們都是遠親。」

  謝殊胃都疼了:「這種堂兄不要也罷。」

  謝子元走後,沐白過來提醒謝殊用飯。

  「氣都氣飽了。」謝殊想砸東西,舉起硯臺一看挺貴,想想現在的情形,又默默放了回去。

  早知道就不裝有隱疾了,那些買藥的銀子都攢著就好了。

  「黃金數額點清了?」

  沐白道:「點清了,但也只夠虧空的三成。」

  謝殊心如死灰。

  表像來看,這段時間沒什麼大事,一直順風順水,似乎她的相位已經坐穩了,實際上背地裡就沒幾個服她的。

  那些當初順應謝銘光提議頂她上位的人,八成是指望她好拿捏以方便牟利,謝瑉和謝純就已經這麼做了,如今她保不住他們的話,其他人就會搖擺不定。

  不能幫他們湊足錢,湊足一次還有第二次。

  可是皇帝發了話,不湊足錢自己也要遭殃,眼紅的世家們和不服的下屬們都不會放棄這個好機會踩扁她。

  多的是人想做丞相。

  謝殊想了許久,對沐白道:「你去傳話給謝冉,讓他逼謝瑉謝純拿房契地契做擔保去向別家借錢,我這邊就直接說無錢可用。」

  沐白問:「那要去向哪家借?」

  「目前也只有桓家可信了。」

  桓家如今做主的是太尉桓培聖。丞相開口,自然好辦。

  桓廷更熱心,還要親自上門來寬慰謝殊,還好被謝冉攔回去了。

  謝殊現在根本羞赧地不想見人。

  三天即將到期,她坐在書房裡撐著額頭,一身素白寬衫,看起來分外蕭索。

  沐白走進來稟報道:「公子,齊徵求見。」

  謝殊已經很久沒見到這人了,對他這時候造訪很是意外。

  「叫他進來。」

  齊徵進了書房,高大魁偉的英武模樣,卻一臉慌張。

  「丞相,大事不妙啊。」

  謝殊現在一聽這話就頭疼:「又怎麼了?」

  「有一些幕僚和追隨謝家的世家改投到別人門下去了。」

  謝殊一愣:「改投誰門下了?」

  「大、大司馬。」

  用腳趾頭猜也是衛屹之,如今她遇到困難,王家尚未成氣候,自然是他那裡最安全可靠。

  「一群牆頭草,不要也罷!」

  齊徵摸摸鬍鬚:「在下還是會繼續追隨丞相的。」

  謝殊故作感動地要扯他衣袖:「果然還是你有良心。」

  「丞相慢慢忙,在下還有事先走一步。」齊徵火速逃離。

  謝殊歎口氣,坐了片刻,將東西一推出了門。

  已是初冬,她乘車行走於鬧市,手裡卻搖著扇子。

  她沒吩咐要去哪兒,沐白以為她是要散散心,就吩咐車夫隨便轉轉,轉著轉著就到了長干里。

  謝殊遠遠聞到酒香,揭開簾子道:「去喝點酒吧。」

  酒家依然是老樣子,謝殊熟門熟路走到後院,發現衛屹之早就坐在那兒了。天氣蕭瑟,他的身上卻穿著水青色的袍子,看起來有幾分清冷。

  謝殊走過去坐下:「今日倒是趕巧了。」

  「是啊,如意怎麼會來?」

  「喝悶酒啊。」

  衛屹之端著酒盞抵唇輕笑:「我喝的倒挺高興。」

  謝殊想起那些牆頭草,冷哼了一聲。

  衛屹之放下酒盞,傾身過來:「看你似乎遇上麻煩了,可要我幫忙?」

  謝殊抬眼看他:「不用。」

  款項太大,若真要他幫忙,以後就會記在她頭上,遲早要在朝堂政事上還回去。

  衛屹之歎了口氣:「你我這般關係,還跟我客氣什麼?」

  謝殊呵呵了兩聲:「我怕以武陵王的『賢明』,下次再說什麼讓我從了你來償還,我可不敢亂開口。」

  衛屹之故作驚喜:「好主意呀,我還沒想到呢。」

  謝殊白他一眼。

  衛屹之仔細看著她的神情:「真不要我幫?」

  「不用。」謝殊說完又加了句:「你們衛家應該還沒王家有錢吧,還是別逞能了。」

  衛屹之被噎了一下,比起家資累疊的王家,人口稀少的衛家自然比不上。

  「算了,不識好人心。」

  謝殊撇撇嘴。

  回去之後剛好謝子元來覆命。

  他站在書房裡,重重歎息:「丞相,稅銀真的一點也追不回來了。」

  謝殊負手站在牆邊,眼前是謝銘光題的一個「和」字。

  謝銘光交給她的任務是保全謝家,任何族人的利益都在首位,可是這次她想直接剔除了那些沒用又只會壞事的傢伙。

  「你去御史台,就說本相的意思,徹查此案,牽扯之人,無論是誰,一律依法處置。」

  謝子元震驚地看著她,許久才稱了聲是,告辭離去。

  謝殊坐回案後,提筆寫了奏摺,請皇帝下旨處斬謝瑉和謝純,以儆效尤。

  第二日早朝,皇帝一看奏摺呆了,文武百官也呆了。

  「謝相是不打算補齊虧空了嗎?」皇帝拎著摺子甩了甩:「這二人確實其罪當誅,但稅銀絕不能少分毫。」

  謝殊恭敬稱是:「虧空已經填上大半,還有一部分,請陛下寬容數日。」

  皇帝好不容易逮到機會,豈可放過:「那日百官面前你信誓旦旦說了只要三日,如今卻又拖延,還要朕也跟你一起改口嗎?」

  謝殊轉頭使了個眼色,謝子元立即出列,將實情稟報。

  「陛下恕罪,丞相已經盡力了。」

  皇帝冷著臉:「那就再給謝相幾日,這次還是辦不好,就一起算回來。」

  謝殊低頭謝恩。

  衛屹之看了看她,忽然這麼順從,只怕事情比想像的還要嚴重。

  當夜謝家幾位老輩將謝冉叫了過去。

  「丞相雖然是族長,但他是因為官位高才做的這個位置,論資排輩絕對輪不到他。如今他竟然要殺自己族人,這就是族長該做的嗎?」

  「不錯,此乃家族大忌,萬一以後再出事,他又不保族人,那謝家豈不是要沒人了?」

  「謝家有勢力在,可以推舉別人做丞相,他若做不好,就換人吧。」

  「說起來,我當初就反對他繼承大人的官位,他黃口小兒,哪裡拿得住這詭譎朝堂啊?你看看,一出事就推人出去了吧。」

  謝冉忍不住打斷幾人:「敢問諸位長輩,深夜叫晚輩前來,可是為了對付丞相?」

  幾個老人都在努力做鋪墊,為此事造就足夠的理由,一聽謝冉直接地說出了他們的打算,眼神都有些回避。

  「阿冉啊,你也想想,丞相今日可以推他兩個堂兄出去,明日就能推你出去。至於我們這些不夠親的,就更自身難保了。」

  謝冉道:「諸位長輩循規蹈矩,不會有事的。」

  「其他世家循規蹈矩了嗎?不照樣過得滋潤?謝殊無能罷了,若非他是大人唯一的血脈,大人又豈會推舉他?你就比他強多了。」

  「就是,我看謝殊只會對外人心軟,對族人心狠。阿冉你智謀無雙,才是丞相的不二人選。」

  謝冉摸著腰間玉佩,望著窗外黑黢黢的夜色,默然不語。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4-9-3 01:37 PM

第四十三章

  謝殊終於填上了虧空,不過最後一筆款銀居然是謝家長輩謝銘賀送來的,讓她很意外。

  按輩分,她還該叫謝銘賀一聲堂叔祖父,可記憶裡從未跟他走動過,他會出手相助,可真是讓她第一次感到了人間親情溫暖啊。

  錢補上了,早朝時皇帝的臉色總算好看了些,不過這麼好的機會居然沒能打壓到謝殊,他有些不甘心。

  謝瑉和謝純即將問斬,度支曹裡的謝家人也被擠走了大半,這事眼看就能收尾,御史中丞忽然出列道:「臣有本奏。」

  皇帝抬了一下手:「准奏。」

  「當朝丞相謝殊縱容親屬貪贓稅銀在先,動用軍餉填補虧空在後,陛下當予以嚴懲。」

  謝殊一眼掃過去:「是本相聽錯了還是御史大人說錯了?本相何時動用過軍餉?」

  御史中丞不卑不亢:「丞相您最後填進來的款項就是徐州軍營的軍餉。」

  謝殊一愣,那是謝銘賀送來的啊。

  徐州軍營歸衛屹之管,此舉倒像是要挑起二人矛盾,但謝銘賀是謝家人,總不可能私下做這種陷害自己人的事吧?

  謝殊朝衛屹之看過去,他早已看了她許久,忽然朝她悄悄做了個翻手的動作。

  她尚未參透其中含義,聽見背後謝冉的聲音道:「臣有本奏,丞相私藏吐谷渾奉獻的黃金,數額可觀,另有各項貪贓枉法之舉,微臣已列在摺子裡,請陛下過目。」

  謝殊轉過頭去,幾乎無法相信自己的眼睛。

  終於明白衛屹之那手勢的意思了,是傾覆。

  可是他怎麼會搶先知道?

  皇帝細細看過謝冉的奏摺,勃然大怒:「奸佞!哪一樁都足以削了你的職!」

  按例此時早有人跪地替謝殊求情了,但今日謝家人裡只有一半不到的人跪了下來,而且都是官階低下的。

  皇帝如何看不出謝家內部爭鬥,早在謝瑉和謝純要被殺頭時他就期待有這麼一日了。

  「謝相可有話說?」

  謝殊拱手:「臣無話可說。」

  「好得很,」皇帝將奏摺交給祥公公:「既然如此,丞相之位還是留給賢德之人去做吧。」

  「陛下三思!」衛屹之居然是第一個下跪求情的:「謝相雖有過,但罪不至此,何況現在只是片面之詞,尚未求證,陛下不可輕言革職啊。」

  桓培聖和桓廷也領著桓家勢力跪了下來,求皇帝收回成命。

  太子其實也想求情,但見謝冉忽然和謝殊作對,他弄不明白孰是孰非,一時就遲疑了。

  皇帝沒想到衛屹之會出面求情,臉色很難看,沒好氣道:「徐州軍餉被挪用,武陵王定然知情,你為何要替丞相求情?」

  衛屹之道:「微臣覺得還有待查證,丞相乃百官之首,革職一說還需從長計議。」

  「哼,你們說了半天,誰也說不出謝相無罪的證據來,倒是朕手上的摺子有條有據,都是他犯事的鐵證!」皇帝站起身來,指著謝殊:「好,朕不革你丞相之職,但從今日起,革除你錄尚書事職位,你可有異議?」

  謝殊側頭看了一眼冷漠的謝家族人,取下頭上進賢冠,跪到地上:「謝陛下恩典。」

  「哼!」皇帝龍心大悅,拂袖而去。

  丞相只是名號,加封的錄尚書事才是總攬朝政的標誌,如今她已被架空權勢,丞相一職空有虛名。

  祥公公唱了退朝,卻沒有朝臣敢先走,即使丞相已無實權,等她先出門的習慣卻改不了。

  謝殊轉過身,目不斜視地出了殿門。謝冉一直盯著她的背影,神色無波。

  出了宮門,謝殊一見沐白就道:「叫護衛沿途多加防範,路上千萬別停,一路直趕回相府。」

  沐白見她神情不對,趕緊上車,命護衛打起精神。

  車輿出了宣陽門,直奔烏衣巷。到太社附近,有一隊人馬從側面衝了過來,攔在車前道:「奉冉公子之命,請丞相移步醉馬閣。」

  沐白揭開簾子:「公子,醉馬閣是司徒大人謝銘賀的別院,要不要去?」

  「不去!快走!」

  沐白連忙稱是,吩咐繼續前行,那隊人馬已經直衝過來。

  此時還在御道,四周都是官署,平民百姓不敢接近,即使白日也空無一人。

  謝殊命令護衛上前擋住那群人,叫車夫駕車衝過去。

  領頭之人唰的亮出白刃,直朝車輿削來,當前馬匹被削斷了一條腿,狂嘶不已,其餘馬匹驚慌無措,車輿眼看就要翻倒,沐白拉出謝殊跳下車去。

  「公子快跑,屬下擋著他們。」

  謝殊立即往宮城方向跑去。

  謝銘賀的人怕她跑出控制範圍,搭箭就射,謝殊肩胛受傷,僕倒在地,疼的鑽心。

  領頭的人狠狠罵道:「誰讓你出手傷人的!大人吩咐的是活捉!」說完立即策馬去逮人。

  謝殊伏在地上喘著粗氣,看來今日是在劫難逃了。

  背後的馬蹄聲漸漸接近,前方忽然有更急促的馬蹄聲傳了過來。謝殊抬頭看去,黑衣蒙面的男子騎在馬上,一手甩出鞭子將她拉上了馬背,橫衝往前,又一鞭將領頭之人抽下馬背。

  其餘的人見狀紛紛趕來阻截,謝殊儘量伏低身子,好不妨礙那人出手,但肩上的傷實在疼得厲害。

  那人也看出來了,揮鞭擊退攻過來的兩人,一手按住她肩胛,一手折斷了羽箭。

  「陛下御林軍在此,誰敢造次!」

  驃騎將軍楊嶠帶著人匆匆趕來,謝銘賀的人以為驚動了皇帝,連忙上馬離去,再不敢逗留。這瞬間謝殊已經被黑衣人按在馬上疾馳離去。

  沐白眼睜睜地看著自家公子光天化日下消失於眼前,目瞪口呆。

  馬是戰馬,行速極快,從太社直取近道到烏衣巷內,直衝到衛家舊宅側門才停。謝殊在馬上被顛地差點作嘔,因為失血過多,經不住就暈了。

  苻玄駕著馬車緊跟而至,跳下車道:「楊將軍帶人將那裡穩住了,沒人看見是郡王救的人。」

  衛屹之下了馬,連面巾也來不及揭就抱下謝殊進府:「你去暗中知會沐白一聲,讓他夜裡再帶人來接謝相。」

  苻玄領命離去。

  衛屹之將謝殊放在榻上,本想叫大夫來,多留了個心眼,還是決定親力親為。

  榻上已經染了不少血漬,謝殊當時沒跑太遠,這一箭射的太深了。

  衛屹之端來熱水,怕弄疼她,先用匕首豎著劃開了朝服袖口,才去解她衣襟。謝殊穿的很厚,除去厚重的朝服,還有兩層中衣。直到這時衛屹之才知道她比看起來還要瘦。

  最後一層衣裳掀開前他的手頓了頓,見到流血不止才又繼續。

  儘管已經認定她的性別,真正看到那厚厚的束胸還是讓他喘不過氣來。

  謝殊,真的是女子……

  這一刻居然百感交集,有欣喜,有驚訝,有憤怒,最後夾雜在一起,衝擊在腦中幾乎一片空白。

  苻玄回來覆命時,謝殊的傷已經包紮好。衛屹之將門窗緊閉,坐在榻前看著她昏睡的臉。

  難怪上次摸到她胸口平坦猶如男子,原來那護胸猶如鎧甲嚴實,這次之所以受傷,是因為羽箭剛好射在了肩胛和臂膀關節處。

  他挑開謝殊衣襟,看著護胸下隱隱露出的白色布條,知道她還在裡面裹了胸。

  手忽然被握住,衛屹之抬眼,謝殊正冷冷地看著他。

  「你都看到了?」

  衛屹之抿了抿唇:「看到了,也早猜到了。」

  「我知道你會猜到。」

  衛屹之訝異地看著她。

  「你一直追根問底,遲早要暴露在你眼前。」謝殊捂著傷口坐起來:「你要什麼?」

  「我要什麼?」

  「作為保守秘密的條件,你要什麼?」

  衛屹之笑起來:「我要你,你也給麼?」

  謝殊忽然單手去解束胸。

  大片白皙肌膚落入眼中,衛屹之呼吸微窒,忍不住伸手摸了摸她的鎖骨,手指慢慢滑下去,到她纏胸的白布邊沿,看到謝殊別過臉去,收回了手。

  「看來你對我防範很重,到底還是不相信我對你是真心。」

  「我信。」謝殊看著他冷笑:「我只是不信這真心能長久。當初家父也對家母真心,可我們在荊州忍饑挨餓的時候,他在哪裡?」

  衛屹之微微怔忪:「原來如此。」

  謝殊嘲諷道:「你又能對我真心到何時?」

  「我不用回答,因為你根本不信口頭之言。」衛屹之替她掩好衣襟,「如果我沒猜錯,你將王敬之調回建康,就是為了防我吧。如今王家有振興之勢卻還未成氣候,如果我這時候除了你,陛下就會大力扶持王家來對付我,是不是?」

  謝殊笑笑:「看來不用我委身求全了。」

  「當然不用。」衛屹之傾身向前:「這種事,自然是你情我願才好。」

  謝殊神情如常,臉上卻不可遏制地泛起了微微的紅暈。

  衛屹之笑著坐回來:「放心,我若真想拆穿你,早朝上又何必替你求情?你為相以來,謝家勢力雖然比不上謝銘光在世時鼎盛,但世家間趨於平衡,爭鬥減少。我還不想打破這種平衡,所以還不想丞相換人做。」

  「但願你句句屬實。」

  其實謝殊自己也明白,他若真想讓自己暴露,今日也不會救自己,受了傷被大夫一看就大白於天下了。她只是始終有些防範,這是多年以來養成的謹慎小心。

  她忽然想起什麼:「對了,你似乎早就知道謝家內鬥的事,是誰告訴你的?」

  「我是早知道了,只是怕暴露身份去晚了些,沒想到害你受了傷。」衛屹之從袖中取出一封信來:「看了就知道是誰告訴我的了。」

  謝殊低頭看完信,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深夜時分,沐白趕了過來,見謝殊蒼白著臉坐在榻上,萬分緊張:「公子受的傷可嚴重?」

  「無妨,相府可有事發生?」

  「沒事,只是冉公子不在,桓太尉和桓公子趕了過來,擔心您安危,一直等到現在。」

  謝殊點點頭,扶著他的手準備出門,衛屹之就站在院外,一直送到府門外。

  沐白扶著謝殊上車,小聲問:「公子受了傷,可有被武陵王發現什麼?」

  謝殊坐下後歎了口氣:「他都知道了。」

  沐白大驚,待車輿行駛起來,幽幽說了句:「要不要屬下將他……」

  「你能做到嗎?」

  沐白垂著腦袋:「那……請別的高手?」

  「他死了,謝家還是要倒黴,甚至整個大晉都要倒黴。」

  沐白恨得撓車廂:「難道就任由他捏著公子的把柄嗎?」

  謝殊捂著傷口:「別急,看看再說。」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4-9-3 01:46 PM

第四十四章

  桓廷和桓培聖還在謝殊的書房裡,一個已經伏在案上睡得流口水,一個端著茶盞憂心忡忡。

  謝殊先回房換了衣裳,到了書房,桓培聖立即站起身來:「丞相可算回來了,聽沐白說您今日下朝途中遇到了刺客?」

  桓廷被吵醒了,一個箭步衝上來,口水都來不及擦:「表哥沒事吧?那些刺客抓到沒有?」

  「不是刺客,是謝銘賀的人。」謝殊捂著傷口坐在榻上,「此事也不是他一人所為,只是他牽的頭罷了,謝家幾個長輩,一個也不少。」

  桓培聖驚訝非常:「謝家長輩好好的跟丞相作對做什麼?」

  謝殊先吩咐沐白煮茶,這才道:「說起來是因為我要殺謝瑉謝純而心存憂慮,但肯定是因為有髒底子在,甚至每個人都在貪污稅銀裡撈了好處,擔心被我揪出去。」

  桓廷心直口快:「怎麼會這樣?他們這不是自己人害自己人嗎?跟一盤散沙有何區別?」

  桓培聖連忙朝他使眼色,妄議人家家族是非實在不夠尊重。

  「你說的沒錯,當初去會稽,我對王家最引為擔憂的就是他們家族團結。而謝家,因為我的出身,那些長輩從沒接納過我,現今他們是想重新推選人去做丞相了。」謝殊冷笑兩聲:「可惜陛下也不是傻子,沒有真革除我丞相之職,只收回了我總攬朝政的權力,這樣只要一日不換人做丞相,他就能自己掌握朝政大權了。」

  桓廷一臉憂愁:「那表哥你以後還能再重掌大權嗎?」

  謝殊接過沐白奉上的茶,垂眼盯著茶水裡自己的雙眼:「誰知道呢。」

  醉馬閣裡燭火通明,謝家幾位長輩都各坐案席之後,從晚間宴飲到現在,菜卻幾乎沒怎麼動,幾乎每個人都皺著眉頭。

  謝銘賀剛剛責罰過白日去抓謝殊的人,氣呼呼地回到廳中:「哼,這群下人越來越沒用了,抓不到人就說有個黑衣蒙面的小子救了人,我看全是藉口!」

  坐在他右手邊的謝銘章道:「大哥有沒有想過可能是消息透露出去了?不然我們行動如此迅速,謝殊怎麼可能捉不來呢?」

  謝銘賀皺眉:「不會吧。」

  正在末席悠悠撫琴的謝冉忽然道:「聽聞俊堂兄昨日與楊鋸出去喝酒了?」

  他口中的俊堂兄是謝銘賀長子謝俊。楊鋸與桓廷交好,謝冉分明話中有話,謝俊當即就跳腳了:「你什麼意思?是說我洩露了消息嗎?」

  謝冉垂頭撥弦,琴音絲毫不亂:「我只說堂兄你與楊鋸出去喝酒了,至於酒後有沒有說什麼,就不得而知了。」

  「你……」

  謝銘賀聽得心煩,瞪了一眼兒子:「最近沒事少出去!」

  謝俊見父親也懷疑自己,憤恨地剜了一眼謝冉。

  謝銘章道:「原本我們是希望活捉謝殊,逼他寫奏摺主動讓賢,這下沒能得逞,相府森嚴,我們再無機會了。」

  謝俊嗤笑一聲:「明日我親自帶人去,他還能不上朝?」

  謝銘賀搖頭:「同樣的招數再用就不靈了。謝殊肯定會多加防範,何況今天光天化日在宮城附近動手,已經很冒險了。」

  謝冉接了話:「沒錯,楊嶠已經命人把守沿途,必然是武陵王出手相助。武陵王與丞相私底下一直兄弟相稱,今日他不是還替丞相求情了麼?要想動丞相,只怕難了。」

  謝銘章沒好氣道:「這話先前你怎麼不說?」

  謝冉按住琴弦,一臉驚奇:「咦?侄兒說了呀,各位堂叔都不記得了嗎?」

  「……」幾位老人家面面相覷,難道是年紀大了健忘了?

  謝冉歎口氣,看著謝銘賀道:「堂叔不必心急,謝家那麼多族人,大多都聽各位長輩的,有他們的支持,丞相之位一定是您的。」

  謝銘賀連連擺手:「這是什麼話,我都一把年紀了,原本就說好推舉你的嘛。」

  謝冉搖頭:「侄兒才德疏漏,雖對謝家忠心但到底不是親生,還是堂叔最為合適。」

  謝銘賀笑呵呵地指了指他:「別亂說話,你不是親生沒幾個人知道,你是在捧堂叔我呀。」話是這麼說,他笑得可高興得很。

  在場的人也跟著笑作一團,謝銘賀是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

  當年謝銘光一路青雲直上時,謝銘賀這個庶出的堂弟卻仕途坎坷。他一向自視甚高,好不容易熬到謝銘光臥病,以為謝家無人,謝銘光會將丞相之位交給自己,沒想到他竟多出了個孫子出來。

  如今謝銘賀一把年紀,只想為自己這房爭口氣,如果丞相之位拿到手,他這一房也能昌盛繁榮了。

  謝冉是聰明人,沒讓他失望。他現在開始思索要怎麼樣讓皇帝將錄尚書事丞相的位子給交出來。

  桓廷和桓培聖離開時已快到丑時,很快就要到早朝時間了,謝殊雖然受了傷卻還要堅持上朝,只眯了一會兒就起身了。

  沐白很憂愁,這樣下去,傷什麼時候才能好啊。

  正準備換藥,苻玄忽然來了,還帶來了許多傷藥。

  「郡王說這些藥對箭傷有奇效,」他拿了其中一瓶遞給沐白:「這個一定要用,可以鎮痛,傷口結痂後也能止癢。」

  謝殊感慨道:「仲卿有心了,他肯這樣幫我,真是沒想到。」

  「郡王自然是要幫丞相的,他對丞相……」苻玄說到一半才意識到不能亂說話,改口道:「昨日驍騎都尉謝運帶御林軍將太社附近道路封死,郡王為救丞相,命楊嶠將軍帶都城護軍假扮御林軍才逼退了他們,此舉還不知道會不會引起陛下猜忌呢。」

  謝殊怔了怔,沒想到事情這般曲折,衛屹之倒是一個字也沒說。

  說起這個謝運,當初還是她一手提拔的。因為武藝不錯,雖然是遠親,還是得到了重用。謝運為人耿直,也不像是會恩將仇報之人,看來這幾個老長輩在家族裡還真有威勢。

  苻玄走後,謝殊將睡前寫好的名單交給沐白:「叫齊徵去見這上面的人,無論用什麼方法,都要說服他們今夜子時到相府來見我。」

  沐白接過來問了句:「公子到現在也沒說要如何處置冉公子,難道就放任他這樣對您嗎?」

  「不用管他,先做正事要緊。」

  出門上朝,一切如常。

  車輿行過朱雀航,忽然停了下來。沐白挑開簾子,告訴謝殊武陵王過來了,大概是因為送藥的事,他的語氣裡總算有些客氣了。

  天還沒亮透,衛屹之命人將燈火掐滅,登上了謝殊的車輿,一坐下來就道:「走吧。」

  謝殊失笑:「你這是要親自保護我不成?」

  衛屹之撫了撫朝服衣擺:「反正順路,同行一下又何妨。」他靠近些看了看她的臉色:「傷好些沒有?」

  「還好,只是有些疼,胳膊也不能動。」

  「用了鎮痛藥怎麼還會疼?」

  謝殊動了動胳膊,抽了口氣:「就是疼啊。」

  衛屹之探身過來,輕輕摸了摸她傷處,沒好氣道:「誰包紮的,結扣紮成這樣,一直壓著傷口,當然會疼。」

  「啊?沐白包的啊。」

  衛屹之一愣:「什麼?你讓沐白給你包紮?」

  謝殊看他一眼:「有什麼問題嗎?」

  「你不能找個婢女嗎?」

  「婢女我都不放心,還是沐白最可靠。」

  衛屹之沉默了一瞬,拉著她躺在自己膝頭。

  「你做什麼?」

  「給你重新包紮。」

  謝殊之前感受過他的手藝,的確包的很不錯,也就心安理得地任他擺弄了。

  上衣褪下,謝殊為了轉移尷尬,問了句:「聽苻玄說你昨晚睡得不好?」

  「哼,是啊,一直想著要怎麼報仇,怎麼能睡好?」

  「你有仇家?」

  「沒錯,恨得牙癢。」

  「他怎麼你了?」

  「她……」

  謝殊正凝神聽著,衛屹之忽然用力綁緊了傷處,惹得她一聲輕呼。

  「包紮的太鬆了,藥都沒敷上去。你還真是怕疼,轉移了注意力還疼成這樣。」

  謝殊黑著臉坐起來,攏好衣裳:「謝了。」

  車外騎在馬上的苻玄貼近車輿道:「郡王,到御道了。」

  「嗯。」衛屹之對謝殊道:「這裡開始有楊嶠的人把守,為掩人耳目我還是回自己馬車了,你多注意傷處吧。」

  謝殊點點頭,目送他下了車,一轉眼看到車外沐白憂鬱的臉。

  「呃……沐白啊,其實我覺得你包紮的還是不錯的。」

  沐白咬著唇扭過頭去了。

  衛屹之刻意停下馬車,等謝殊先離開再走。他叫過苻玄,吩咐道:「派人注意盯著各大世家的動靜,謝相被革除了錄尚書事,肯定會有不少人眼紅。」

  「郡王暗中幫丞相,若是被他發現了怎麼辦?」

  「那你就告訴她,我認為她做丞相對大家都有好處。」

  苻玄皺眉:「郡王用這個理由,何時才能讓謝相明白您的情意啊?」

  衛屹之失笑:「放心,她最相信的就是這種理由。我將領做久了,還以為有話直言就好,哪裡想到她戒備心重,反而適得其反,總之你按我說的去做就好了。」

  苻玄替他不值,丞相到底是男子,沒有女子善解人意。

  今日的朝堂氣憤分外詭異,明明沒有大事也硬是拖了許久。

  所有人都在暗中觀察謝殊的反應,但她除了不再隨便開口外,神色如常。

  謝銘賀和謝銘章那幾個老人也都在悄悄觀察她,見她根本沒像受傷一樣,都很意外,再看看衛屹之身後一排武將,不禁心存忌憚。

  謝殊這個臭小子,什麼時候和對頭勾結上的!

  齊徵這次辦事很靠譜,當夜子時,名單上的人全都被他請來了相府。

  書房不夠大,謝殊在廳中接待了眾人,足足數十人,幾乎都是謝家遠親。謝殊叫齊徵帶著相府幕僚先避一避,笑道:「今日要與各位親戚說說家常話。」

  眾人忽然跪了一地。

  謝殊起身道:「諸位快請起吧,本相被拔除錄尚書事職位,謝家裡只有各位跪地求情,本相謹記在心,感激不盡。」

  謝子元道:「丞相嚴重了,自古家族內鬥都是損己利人,可惜吾等人微言輕,幫不了丞相。」

  「不怪你們,是幾位長輩權勢大,其他族人必定也有迫於無奈的,畢竟大晉重視孝道,忤逆長輩可不是好名聲,大多數人為官還需要靠長輩舉薦的。」

  跪在角落的謝運見她寬容,以頭點地道:「謝運蒙丞相提點才有今日,卻恩將仇報,實在慚愧。」

  謝殊將他扶起來:「你今日肯來見我就不算恩將仇報了。謝家難得有武官,還望你明辨是非,以後建功立業,也算是對我的回報了。」

  謝運越發慚愧,連聲稱是。

  謝殊坐回案後:「我雖然貴為丞相,但認真計較身份,和在座各位沒什麼不同,甚至還不如各位。如今謝家近親人才凋敝,遠親卻是人才濟濟,偏偏掌握家族命脈的就是那些無才無德的近親。今日我只問一句,在座各位可願與我謝殊一起,重振謝家。」

  眾人驚愕,她的意思是要靠他們這些遠親重建謝家權力中心?

  這在重視血親關係的世家門閥間可從未有過啊。

  謝殊再問一遍:「各位可願?」

  謝子元最先下定決心:「下官誓死追隨丞相。」

  謝運也道:「誓死追隨丞相。」

  眾人齊呼:「誓死追隨丞相。」

  遠親們走後,謝殊去了祠堂。

  燈火灰暗,謝銘光的牌位如同他生前為人一樣冷肅威嚴。

  她倒了酒放在牌位前,卻不跪不拜,只是冷眼看著。

  「八年教導,兩年為相。你叫我求穩求平,保全整個謝家,而如今,謝家就是這麼對我的。若你還在世,會怎麼說呢?是鑒於千里之堤潰於蟻穴,殺了這幾個害群之馬?還是任由他們無法無天自取滅亡?你要的是家族長久繁盛,他們卻只求眼前利益,你又何必將這些人的命運都加諸在我一人身上。不過好在這一箭,倒是痛快地刺斷了我記掛的那點養育之恩。」

  她走近一步,冷笑道:「今日之前我是為了生存做這個丞相,現在我改主意了。你給我的都已被你的族人弄丟了,之後我要自己拿回來。總有一日,我要這只記得你謝銘光的謝家,整個都匍匐在我這個私生子的腳下。」

  她端起祭酒仰脖飲盡,轉身出了祠堂。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4-9-3 01:55 PM

第四十五章

  冬日的建康終日陰沉沉的,大概這幾日就要落雪,空中總彌漫著一股濕氣,冷得叫人發抖。

  王敬之命人在書房裡生起炭火,握著書卷倚在榻上優哉遊哉地看著,正到興頭處,小廝捧著書信進來道:「郎主,相府送了信來。」

  「哦?」他坐起身來,接過後展開細細讀過,歎了口氣:「丞相這是來討債了。」

  說完似乎覺得有趣,他又忍不住哈哈笑了兩聲,而後將信丟在炭火裡燒了。

  第二日一早,推開門就見滿院銀裝素裹,果然下雪了。

  沐白邊給謝殊繫大氅邊哀怨道:「我把藥都放上車輿了,反正武陵王嫌棄我包紮得不好。」

  謝殊安慰他:「別這麼說,他也是希望我的傷早點好嘛。」

  沐白聽她語氣裡有維護武陵王的意思,撅著嘴出門去了。

  早朝路上又被衛屹之逮著一起上路,也仍舊是他幫忙換的藥。

  不過兩日,謝殊的臉皮已經刀槍不入,閑閑地躺在他膝上說:「堂堂武陵王伺候我這個失了權勢的丞相,嘖嘖,說出去要讓全天下的人都驚呆了吧?」

  衛屹之替她掩好衣襟,笑若春風,不自藻飾:「你早些好起來,驚呆那些作對的人才是本事。」

  謝殊白他一眼,端坐好問他:「你曾說過王家的字是你衛家人教的,那你能不能模仿王敬之的字?」

  衛屹之邊用帕子擦手邊道:「王敬之的字,特點在於提勾簡潔有力而撇捺拖曳瀟灑,這我倒是研究過,模仿也可以,只是不知你想要我寫什麼。」

  「我想請你以王敬之的名義給謝銘賀的弟弟謝銘章寫封信。」

  「有報酬麼?」

  「先記著。」

  衛屹之笑了一聲:「你在我這兒記著的賬多著呢。」

  謝殊望著車頂想了想:「有嗎?」

  「有。」

  早朝時,桓培聖參了御史中丞一本,說他至今未能徹查挪用軍餉一事,分明是辦事不利,應當另派賢能再查。

  這時王敬之提議由謝子元暫代御史中丞徹查此事。話是這麼說,其實誰都明白御史台的事務一旦移交出去,就不可能輕易把權力收回頭了。

  這就是謝殊寫信向王敬之討的債。她提攜王敬之為太傅,作為回報,如今王敬之幫她舉薦謝子元。

  皇帝頭大,先是衛家,再是王家,他算是看出來了,這些世家也都精明的很,沒人希望看到皇族將他們各個擊破。

  「太傅的提議好是好,但同是謝家人,還是該避避嫌吧。」

  王敬之道:「之前謝瑉謝純二人貪污一事正是由謝子元親手糾察督辦,可見此人剛正不阿。」

  皇帝皺著眉不鬆口。

  衛屹之轉頭朝楊嶠使了個眼色。

  楊嶠出列道:「陛下,徐州軍營還等著發放軍餉,此事不可再拖,還是趕緊換人徹查吧。」

  皇帝懊惱地瞪他一眼:「那就這麼辦吧。」

  謝銘賀看得納悶,不知道王敬之忽然舉薦他家遠親是要做什麼。下朝時,他悄悄對謝俊道:「你去見見這個謝子元,讓他機靈著點,辦事別沒腦子。」

  謝殊回到府中,朝服都沒來得及換下就去了書房,齊徵已經等候在那裡。

  「進展如何?」

  「秉丞相,都準備好了,只是還不確定參與陷害您的到底是哪幾位謝家長輩。」

  「這好辦。」謝殊把沐白叫進來:「你去跟謝運說,讓他帶人把謝冉給我綁回來。」

  沐白愣了半天,意識到這是可以打擊報復背叛者了,熱血沸騰地領了命。

  天黑時,五花大綁的謝冉被丟進了謝殊的書房。

  謝殊叫沐白和謝運都出去,走過去抱著胳膊蹲在謝冉身前:「堂叔,退疾,你可算回來了啊。」

  謝冉雙手被縛在背後,端端正正跪坐好,沖她笑道:「這幾日過得太好,我已經不想回來了。」

  「這麼說你還真想倒戈啊?」

  謝冉眼神倨傲:「我倒了啊,想看看丞相是不是風吹就倒,結果發現丞相沒倒,我又豎回來了。」

  謝殊笑了一聲:「那群長輩還好好地活著,我還年輕,哪能比他們先倒下呢。」

  謝冉跟著笑了兩聲。

  謝殊給他解開繩索:「名單有嗎?」

  「自然。」謝冉從袖中拿出冊子遞給她:「丞相行動的比我想的早了許多。」

  「出其不意,才能以彼之道還施彼身啊。」

  謝冉忽然退後一些,行了跪拜禮:「退疾只是個私生子,只能聽人擺佈,但願這次丞相是真下了狠心,千萬不要中途停手。」

  謝殊坐回案後,展開冊子,邊看邊道:「其實你會幫著他們參我一本,就是為了逼我出手吧。」

  「是,自丞相進入謝家後這矛盾已日漸積聚,終有一日要解決的。丞相心慈手軟,這次就算是為了對付我,也總要下決心下手吧。」

  「少說漂亮話。」謝殊合上冊子:「你不過就是在等這衝破血親禁錮的一刻,好方便以後正大光明的在謝家站穩腳跟罷了。」

  謝冉垂頭不語。

  「起來吧,至少你遞了消息給武陵王,不是真要害我。」

  謝冉起身坐到她對面:「丞相接下來打算怎麼做?」

  謝殊看他一眼:「謝家內鬥,誰最高興?」

  「自然是陛下。」

  「沒錯,我們這次就借陛下的手解決了他們。你借太子的口告訴陛下,王敬之之所以推舉謝子元是謝銘章的手段,涉及到謝家幾個長輩目前爭奪丞相之位的事。陛下恨不得謝家越亂越好,肯定會給謝子元放權,到時候他就能查到謝銘賀挪用軍餉的證據了。」

  謝冉認真記下。

  謝殊將衛屹之寫好的信交給他:「找機會將這封信悄悄交給謝銘賀,就說是王敬之讓你轉交給謝銘章的。」

  謝冉拆開看了看,訝異道:「王敬之真和謝銘章聯手爭奪丞相之位?」

  「三人成虎,說的人多了,就成真的了。」

  謝冉明白了:「原來是反間計。」

  謝俊聽從父親囑咐去見了謝子元。無論出身還是官階,他都高人一等,謝子元自然對他禮敬有加,有問必答。

  謝俊問他:「你是謝家人,為何王太傅會舉薦你來御史台?」

  謝子元道:「我人微言輕,哪裡能得太傅垂青,這還多虧了長輩安排啊。」

  「長輩?哪個長輩?」

  「就是您的叔父啊。」

  謝俊聽著覺得不對,連忙要回去告訴父親。

  謝銘賀和謝銘章其實並非一母同胞的親兄弟,彼此多少有幾分隔閡。一聽兒子說了這事,謝銘賀就忍不住犯嘀咕了。

  原本他安排的好好的,謝銘章忽然將謝子元弄去御史台幹什麼?

  恰好這時謝冉的書信帶到了。

  「侄兒今日下朝時遇到王太傅,聽他說有信要給章堂叔,就替他做個傳遞,但想來想去覺得太傅和章堂叔走的親密不太正常,還是拿來先給您看一看。」

  謝銘賀點頭:「還是你機靈。」他笑呵呵地展開信,接著就笑不出來了。

  謝冉看了看他的神情:「敢問堂叔,信裡都說了什麼?」

  謝銘賀哼了一聲:「沒想到他把主意打到我身上來了。」

  「堂叔息怒,此事真假未定,好在王敬之墨寶多家都有收藏,堂叔不妨找一份出來比對一下筆跡再說。」

  「用不著比對了。你有所不知,謝子元也說他是由你章堂叔和王敬之聯手推去御史台的。原來此舉就是為了查我的底子,屆時好扳倒我,他自己做丞相!」

  「原來如此……」謝冉故作驚訝:「不過堂叔不用擔心,這麼多年下來,章堂叔總有把柄在您手上吧,您還怕他不成?」

  謝銘賀點了點頭:「你說的不錯。」

  話雖然這麼說,謝銘賀終究是個謹慎的人,待謝冉離開後就叫來護衛詢問他今日行蹤可有異常。

  護衛說跟蹤謝冉的人並未前來稟報異動,應該一切正常。

  謝銘賀氣得將信紙揪成了一團,對謝銘章這個弟弟萬分惱恨。

  深夜時分,謝殊正在案後翻看謝子元送過來的文書,沐白走進來,附在她耳邊低聲道:「公子,冉公子來時被人盯上了。」

  謝殊一驚:「逮到了人了嗎?」

  「說來奇怪,外面似乎有人守著,比我們的護衛還要警覺,搶先替我們解決了麻煩。」

  「看清是什麼人了嗎?」

  「屬下看其中一人身影很像苻玄。」

  謝殊擱下筆,燭火下長睫輕掩:「人逢困厄,方知人情冷暖。仲卿為我做的,我會記在心裡的。」

  沐白用腳蹭了蹭地:「屬下以後也不排斥武陵王了,嗯……儘量。」

  第二日上朝前,謝殊特地帶上了謝府收藏的幾本珍貴樂譜。這東西她也用不著,倒不如送給喜好音律的衛屹之。

  哪知在朱雀航附近等了半天也不見衛屹之的馬車過來。謝殊有些疑惑,難道他先走了?可他這幾日都與自己同路,向來準時,今日不會是有事耽擱了吧。

  又等了一會兒,還不見人來,天色已微亮,謝殊終於吩咐沐白啟程。

  哪知車輿剛駛動,大司馬府的馬車就來了。

  謝殊吩咐停車,探身看去,衛屹之揭簾下了車。晨光熹微,他一路走來,風姿特秀,風儀自生,到了跟前,微微笑道:「如意在等我?」

  謝殊忽然有種被逮了現行的錯覺,移開視線道:「剛到而已。」

  「那可真巧。」衛屹之表情意味深長。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4-9-3 02:01 PM

第四十六章

  其實衛屹之今天是有意來晚了。每日準時同行,最易養成習慣,忽然習慣變更,謝殊便會不適應。

  但他表面不動聲色,給謝殊換過藥後就坐在車內翻看那幾本曲譜,像是絲毫沒感覺到她的彆扭。

  將所有曲譜都翻過一遍後,他拿起其中一冊問謝殊:「這冊曲譜是個叫謝琨的人作的,是你什麼人?」

  謝殊愣了愣:「是家父。」

  「哦?想不到令尊對音律如此有造詣。」他指著其中尤為出彩的一段想給謝殊看,又被她的眼神打住:「算了。」

  謝殊撇撇嘴:「我回謝府時他已沉迷求仙無法自拔,直到他去世只見過他一次,所以對他也稱不上瞭解。」

  衛屹之又細細翻看了幾頁,抬頭道:「單看這樂譜,令尊倒並非如你口中那般冷漠。」

  「嗤,幾首曲子能說明什麼。」

  衛屹之笑著搖了搖頭:「聞弦歌而知雅意啊。」

  謝殊不以為意。

  早朝時,謝子元出來參了謝銘賀一本,說他利用司徒一職便利,動用過徐州軍餉。

  這下滿朝文武都看出了謝家內鬥越來越嚴重的跡象,個個暗自欣喜,就等著謝家倒下自己補上去呢。連原本跟隨謝家的那些世家都已紛紛轉了風向,如今是實打實的中立派,坐山觀虎鬥。

  皇帝壓著歡欣問謝子元道:「可有證據?」

  謝子元面露猶豫:「這……微臣還在細查。」

  謝銘賀一聽就氣沖沖地出列道:「陛下,謝子元無憑無據便參老臣,分明是蓄意陷害!」

  謝俊也道:「他只是個度支曹的小吏,哪裡有能力做擔御史台的事,查不出丞相的罪證就來胡亂栽贓!」

  「就是!」不少謝家人表示聲援。

  皇帝也覺得這個謝子元辦事不牢靠,怎麼證據還沒拿出來就上奏本呢,這樣哪裡鬥得起來嘛。

  「既然如此,謝御史還是查出證據再說吧,切莫錯怪了忠臣啊。」

  「微臣遵旨。」謝子元怏怏退回去,悄悄抬頭看了一眼謝殊,後者朝他點點頭。

  退朝時,謝銘賀氣憤不已,果然這個謝子元是去查他的。

  謝俊跟在他身後,不忿道:「方才別人都支持父親時,叔父卻只是做了做樣子,果然是有異心。」

  謝銘賀盯著謝銘章離去的背影,冷哼一聲:「這是他逼我動手的,怪不得人。」

  是夜,謝運被叫去了司徒府。

  謝銘賀吩咐道:「你帶人去問謝銘章借人馬,就說我要合二府之力去對付丞相,等把他府中人馬都調出來後,你就將他給我軟禁起來。」

  謝運猶豫道:「司徒大人有所不知,上次對付丞相時私調禁軍,已經惹了陛下懷疑,這次萬萬不能再動禁軍了。」

  謝銘賀額頭皺紋揪成了一團:「說的也是,那你帶我府上人馬去,謝銘章也更相信。」

  謝運領命去了。

  謝銘章聽說哥哥要借自己人馬去對付丞相,雖然覺得突然,但還是二話不說就交出了人馬。

  謝運將二府人馬合起來,足有數百人,但比他估計的少得多。看來這兩隻老狐狸都謹慎的很,尤其是謝銘賀,根本不夠相信他。

  他將這些人馬悄悄帶去相府附近埋伏起來,然後將幾個領頭的挑了出來,裝模作樣地說要和他們商量行動計劃。

  幾人跟隨謝運去暗處商議計劃,卻再也沒出來。

  那裡早有相府人馬等候。

  謝運回到埋伏地點,高舉火把,對眾人道:「諸位都是謝家府兵,對抗謝家族長是為大逆不道。現在幾位頭領已被本都尉斬殺,若願為丞相效力者,可繼續留在謝家,不降者,立斬不饒!」

  領頭之人都對各自主人十分忠心,而剩下的人要跟著誰,其實只是換個人討飯吃的事罷了。

  沐白帶著相府人馬衝出來將這數百人團團圍住,眾人紛紛丟了武器跪地求降。

  醉馬閣裡,謝冉一手舉著燭火,一手翻看著謝銘賀找出來準備對付謝銘章的罪證,邊看邊嘖嘖搖頭:「不得了,不得了……」感慨完了,他又將東西放好,吹滅燭火,出了門。

  光福在門口道:「公子,沒人經過,今日閣中尤為安靜,司徒大人也回了司徒府,沒來這裡。」

  謝冉點點頭,理了理衣襟:「去稟報丞相,可以準備冬祭了。」

  快天亮時,謝運回謝銘賀那裡覆命,說謝銘章已被軟禁,就等他發落。

  「等我安排好合適的人接替了他的官職,就讓他安心在府中養老吧。」謝銘賀冷笑著說完,吩咐下人整裝上朝。

  這時有小廝進來遞上了帖子:「大人,相府送來的。」

  謝銘賀接過來拆開,眼神一亮。

  謝殊居然說自己丟了朝政大權無臉面對先祖,要在冬祭當日請諸位長輩另擇族長。

  真是好機會,若他做了族長,要做丞相就更容易了。

  冬祭是祭祀先祖的日子,皇帝免了朝事,一早便帶領百官去太廟祭拜。

  面對列祖列宗,皇帝的心情是激動的,是澎湃的,是慷慨激昂的。

  謝家鬥得好啊,朝政大權終於回到朕的手裡了,這次一定要做出番大事來啊!

  謝殊看著皇帝潮紅的側臉,默默無語。

  祭祀完畢,皇帝擺駕回宮,百官紛紛離去。

  謝殊低調地垂著頭往外走,再沒了往日昂首闊步的氣勢,沿途的宮女宦官個個都用同情的眼神看著她。

  相貌生得好就是佔便宜,即使如今她處於劣勢,周圍的人也很少對她落井下石。

  前日心懷不甘的裴允還衝了過來,結果謝殊一抬起那張憂鬱的臉就將他迷得七葷八素,最後話還沒說成,他先捂著鼻子扭頭跑了。

  眼看就要走上御道,身後忽然有人喚道:「這不是丞相嘛,走這麼急做什麼?」

  謝殊停下腳步,轉過身去,司馬霆金冠錦衣,款步而來。

  「參見殿下。」

  「喲,果然是今非昔比,連行禮都比以前認真了三分嘛。」司馬霆繞著她走了兩圈:「聽聞你如今在朝堂上只有看沒有說的份,怎麼樣,這滋味如何啊?」

  謝殊歎氣:「可惜殿下無法和太子殿下一樣上朝,否則就能親眼目睹這一幕了。」

  司馬霆瞪眼:「你什麼意思?敢笑話我!」

  「臣不敢。」謝殊敷衍一句就要告辭走人,今日還有大事要做,不能耽擱。

  「站住!」司馬霆最討厭謝殊的就是這種態度,沒想到她沒了權勢還這麼囂張,伸手就去拉她。

  謝殊胳膊上的傷還沒好,被這一拉,頓時疼得悶哼一聲,剛剛長好的傷口又裂開,血很快就浸透了肩頭。

  「你……」司馬霆錯愕地看著她:「你受傷了?」

  「小傷,多謝殿下關心,微臣告退了。」

  司馬霆沖上去幾步攔住她,乾咳了一聲,「我也不是不講情理的人,若非你總這般目中無人我也不至於拉扯你。」說完高聲吩咐道:「請丞相回宮,速傳御醫去我宮中候著。」

  謝殊忙道:「微臣是小傷,可以自己處理,不勞殿下費心。」

  「那麼多廢話,你這還在流血呢!」司馬霆不由分說叫人上前扶她。

  謝殊被左右扶著前行,捏了捏其中一個宮女的手,低聲說了「沐白」的名字,那宮女紅著臉悄悄去替她傳消息了。

  沐白左等右等不見謝殊出來,正心急,忽然聽見這個消息,真是晴天霹靂。

  那小宮女顯然是急著去伺候丞相,一傳完話就匆匆跑回去了。

  沐白心急如焚,想要去追又苦於沒有理由,忽然想到武陵王與九皇子交好,連忙縱馬去追他馬車。

  司馬霆的宮殿謝殊是第一次來,看擺設配製,也就只有東宮能與之相比了。

  真是受寵啊!

  司馬霆皺著眉坐在她對面:「你老捂著傷口不讓御醫看是什麼意思?」

  謝殊無奈:「殿下好意微臣心領了,真的只是小傷,犯不著興師動眾。」

  司馬霆老成地皺著眉頭:「你這樣是想讓我更愧疚是不是?」

  謝殊望望屋頂,原來你會愧疚,真不容易。

  司馬霆看不下去了,對身邊的御醫道:「趕緊給丞相醫治,否則傳入父皇耳中,我少不得又要遭斥責。」

  御醫過來請謝殊寬衣,謝殊卻仍舊坐著不動:「本相習慣了自己府中的大夫,請殿下恩准微臣回府。」

  司馬霆沒好氣地站起來:「從未見過你這樣死強的人!」

  「殿下教訓的是。」

  「……」

  忽有宮人進來稟報:「殿下,大司馬來了。」

  司馬霆一聽,立即要出去迎接,衛屹之已經走了進來。

  大司馬可以宮中縱馬佩劍,他是一路疾馳入的宮,此時見謝殊衣裳齊整才鬆了口氣。

  「來人,送丞相回府。」

  司馬霆見他一來就下命令,狐疑地將他拉到一邊:「仲卿哥哥是為丞相來的?」

  衛屹之低聲道:「我是為殿下來的。謝相如今失勢,您更不該尋她麻煩,萬一被用心人利用說你眼中容不得人,豈非汙了名聲?」

  司馬霆也早就懊惱了:「我本也沒想到會這樣,不然也不會給他治傷,哪知他根本不領情。」

  「也許是怪癖吧,殿下又何必強人所難呢。」

  司馬霆看了看他,嘀咕了一句:「我還以為那些傳言是真的呢?」

  衛屹之一愣:「什麼傳言?」

  司馬霆看一眼謝殊,又看看他:「聽幾個世家子弟說過,不過我相信仲卿哥哥的為人。」

  衛屹之暗暗憂慮,沒想到這種事都傳到他的耳中了。

  謝殊被扶著正要出門,那御醫卻十分盡責,看著大司馬嚴肅的臉,戰戰兢兢道:「那個……丞相流了不少血,還是儘快醫治比較好啊。」

  衛屹之忽然笑了起來,如珠玉在側,朗然照人:「聽說謝相為人對大夫諸多挑剔,府中大夫常有被杖責的,不知是真是假。」

  謝殊轉頭看了一眼御醫:「確實,不過這位是御醫,本相還是會多多尊重的。」

  御醫吶吶地閉著嘴退到一邊去了。

  謝殊顧不上其他,匆匆地出了宮。

  沐白快步迎了上來,扶她上了車就四下找藥。

  「族人都去相府沒有?」

  「去了,就等公子了。」

  謝殊皺著眉頭:「不知為何,總還有些擔心。」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4-9-3 02:11 PM

第四十七章

  沐白還沒來得及給謝殊處理傷口,衛屹之已經策馬趕來,他便自覺地退去車外了。

  衛屹之給謝殊處理傷處已經輕車熟路,看到傷口情形,蹙著眉道:「你還是告假吧,靜養幾日才能好得快。」

  謝殊心不在焉:「再說吧。」

  衛屹之扶她坐好:「你們謝家的事我不便過問,但若需相助,直言無妨。」

  謝殊原本沒想過要他幫助,畢竟有借就要還,但轉念一想,那些長輩哪個不是煉成精的傢伙,這種時候若不準備充分,事後後悔就來不及了。

  這麼一想,她也就丟下那些顧忌了:「那就借你的人馬用用。」

  謝銘賀在大廳裡已經喝完了好幾盞茶。

  今日氣氛不對,在場的親戚恰恰就是他們一起聯合對付謝殊的那幾人,除了被軟禁在府中的謝銘章外,一個不差。

  不過就算謝殊是想反擊,他也並不是沒有準備。

  沒多久,謝殊到了。她剛換過衣服,玉簪束髮,月白寬衫,因為有傷,臉色有些蒼白,唇色也淡了許多,那雙眸子卻黑白分明,分外清澈。

  她走入廳中,與諸位長輩見了禮,落座後神情憂鬱:「今日冬祭,我卻愧對先祖。當年祖父教導我凡事不必逞能,只要家族昌盛,長久安穩就好,我卻未能保住二位堂兄,也丟了朝政大權。」

  幾個老人乾咳的乾咳,捋鬍鬚的捋鬍鬚,都在等著看她葫蘆裡賣的什麼藥。

  「祭祀之前,我想先做件要事。」

  謝銘賀坐直了身子,以為她就要交出族長之位,卻聽她冷聲道:「堂叔祖謝銘賀故意用軍餉幫我填補稅銀虧空,又唆使親族陷害於我,做出此等親者痛仇者快之事,今日我也只能清理門戶了。」

  謝銘賀拍案而起:「你說什麼?」

  謝殊斜睨他一眼:「我說的還不夠清楚嗎?」

  「豎子!」他氣得臉都綠了:「你不過就是個沒飯吃的私生子,當初堂兄可憐你才留你在府中,你有何德何能做族長做丞相!還有膽敢清理了老夫!」

  謝殊飲了口茶,忽而砸碎了茶盞。

  相府護衛湧入大廳,將在場的人制住。

  謝冉提著衣擺進了門,目不斜視,直直走到了謝殊身邊。

  謝銘賀怒極反笑:「兩個身份低微的私生子,就憑你們這點技倆,還想制住老夫?來人!」

  相府大門洞開,數十人手持利刃湧了進來,與相府護衛對峙著。

  謝殊不慌不忙:「果然堂叔祖還留著後招啊。」

  謝銘賀冷笑:「大晉重孝,你今日對吾等武力相向,就不怕傳出去影響仕途?」

  謝冉笑道:「堂叔多慮了,謝子元已經查到了您動用軍餉的證據,早朝那麼說不過是裝模作樣罷了,再加上醉馬閣裡章堂叔的罪證,丞相這是大義滅親,怎麼叫不重孝道呢?」

  謝殊點頭:「是啊,我孝順的很,以後事情就讓我們這些小輩去做吧,長輩們喝口茶就各自歸家含飴弄孫去吧。」

  其餘幾位長輩一聽,害怕自己也有把柄被她捏住,都有些坐不住了。

  謝銘賀仍舊神色鎮定:「黃口小兒,仗著有點人手就敢忤逆長輩,我看你們是不知天高地厚。」

  話音未落,沐白匆匆從門外走入,附在謝殊耳邊低聲道:「陸澄親自帶了人馬,就在烏衣巷外。」

  謝殊的擔心落實了,之前得罪的人,總會找機會來報復的。

  「堂叔祖說我不顧族人,沒想到今日自己竟聯絡了外人來對付同族,您這樣的人比我更不配做族長吧。」

  「哼,是你自作孽不可活。」謝銘賀一揚手,手下立即就朝廳中突進,相府護衛將他們擋在門外,但隨即又有其他長輩所帶的人衝了進來。

  果然早有準備。

  雖然有護衛擋在謝殊身前,眼看著那群人就要突圍進來,謝冉還是忍不住道:「丞相還是避一避吧。」

  沐白比他還急:「是啊公子,就算抵擋的了這幾家的人手,還有陸澄的人馬等著呢,他要為兒子報仇,什麼事都做得出來啊。」

  謝殊把玩著茶盞:「再等一等。」

  門口終於有了豁口,一人舉著刀先擠了進來,後面的人緊跟著魚貫而入。護衛們立即迎上去抵擋,刀劍碰撞,近在眼前。

  在座的人紛紛變了臉色,騷動不安。謝冉又要勸謝殊離開,相府裡忽又衝入一撥人來,為數眾多,行動迅捷,與相府護衛裡應外合,終於將這些人制住。

  「表哥,我是不是來晚了?」桓廷大咧咧地沖了進來,一看見廳中有人脖子上架著明晃晃的大刀又後退了兩步:「呵,嚇著我了,我膽子很小的。」

  謝殊問他:「我聽說陸澄帶了人在外面,你如何進來的?」

  「陸大人啊,他被武陵王請去喝茶了啊,二人有說有笑走的呢。」

  謝銘賀的臉色頓時難看起來。

  謝殊使了個眼色,每位長輩的肩頭都多了柄亮晃晃的大刀。

  有個長輩按捺不住了,朝謝殊拱手道:「丞相所言極是,老夫年事已高,也早有退隱之心,回去便舉薦他人替代了我的官職,丞相可以放心。」

  謝殊抿了口茶:「舉薦的事就不勞幾位長輩操心了,我早已安排好了人選。」

  謝銘賀一聽又要動怒,肩上的刀重壓了幾分,他才閉嘴。

  謝運和謝子元帶著人匆匆走了進來,向謝殊行禮道:「下官們已去醉馬閣搜出了證據,謝俊也被扣押了。」

  謝殊點點頭。

  謝銘賀怒斥道:「老夫算是看出來了,你是要重用這些遠親來對付我們是不是?」

  「是啊,像我這種沒飯吃的私生子,還是覺得和遠親們比較合得來。不過,以後謝家親才親德唯獨不親血緣,所以也就沒有遠親近親之說了。」謝殊起身朝門外走去:「將這裡清掃乾淨。」

  謝銘賀瞪著她的背影,睚眥欲裂。

  第二日早朝,皇帝發現朝臣裡少了好幾人,就覺得氣氛不太對。

  謝子元出列上奏,將謝銘賀、謝銘章的罪證交了上去,要替謝殊翻案:「丞相是蒙冤含屈,還請陛下予以昭雪啊。」

  桓培聖附議:「請陛下還丞相公道。」

  皇帝總算知道哪裡不對了,又開始揉額頭。

  衛屹之道:「好在此事水落石出了,徐州軍營的軍餉既然是被司徒大人所貪,那就拿他資產來抵,否則我大晉軍心不穩,豈不是壞了大事?」

  徐州與秦國交界,聽到軍心不穩這種話皇帝還是挺緊張的,立即就道:「謝銘賀等人是該嚴辦。至於謝相……除去軍餉的事,其餘的事也足夠問罪了吧?」

  謝冉出列道:「回陛下,那日微臣是被謝銘賀等人逼迫才作了偽證陷害丞相,其實丞相一片忠心可對日月啊。」

  謝殊自己胳膊上先起了層雞皮疙瘩。

  只要不是壓倒性的支持,皇帝覺得自己都還能再掙扎掙扎:「那就等查證之後確定丞相是清白的再說吧。」

  謝殊終於在多日沉默後又在朝堂上開了口:「謝陛下恩典,此案得以澄清,謝子元、謝運等人居功至偉,所以微臣請奏,謝銘賀、謝銘章等人的官職,就論功由這幾人替補。」

  朝堂上寂靜無聲,一群與寒門無異的遠親用武力制住了近親爬上位,這種手段有些讓人心寒。各家都決定以後打起精神防範著點。

  皇帝沉默了許久,再三權衡利弊,覺得這群人要想真正把位子坐穩還需要一段時間,未必不是好事,這才點了點頭:「准奏,著吏部安排吧。」說完再不想看到謝殊,吩咐祥公公喊退朝,要去袁貴妃那裡找安慰。

  謝殊出了殿門,剛走到宮道上,有個宦官小跑著過來向她行禮:「奴婢是九殿下跟前的隨侍,這是殿下命御醫給丞相配的藥,說是賞給丞相的。」

  謝殊乾笑兩聲:「多謝殿下厚愛。」到底傲脾氣,明明是賠禮說是賞賜。

  宦官又道:「殿下說藥裡有東西,請丞相細看。」

  謝殊出宮後登上車輿,打開紙包,原來裡面有個小紙條,她一看到上面寫的是什麼就樂了。

  司馬霆居然讓她離衛屹之遠點,免得壞了他賢王的名聲。

  「他賢?」謝殊將紙條撕成了渣渣。

  沐白這時道:「武陵王先前走時說要請您去長干里喝酒,公子去不去?」

  「也好,先去道個謝吧。」謝殊說完又微微歎息:「不過這次的事借了他不少力,可不是一杯酒就能還清的啊。」

  衛屹之的手邊放著一架古琴,謝殊進來時,他正低頭撥弦。酒家後院如同天井,冬日暖陽從銀杏樹光禿的枝幹間落下來,正照著他半邊側臉,神清骨秀,君子端方。

  謝殊在他身旁坐下:「怎麼想起來撫琴了?」

  「是你父親作的曲子。」衛屹之看了她一眼,手下卻沒停:「用心聽聽看,聽出什麼了沒有?」

  謝殊聽了一會兒:「挺婉轉。」

  衛屹之笑了起來:「算是有點長進。」他將曲譜拿過來,翻給她看,「我發現了件趣事,你一定要看看。」

  「什麼?」

  「這裡,每首曲子最後都有日期,有一首是恨別離,是元和四年所作,還有一首叫賀新生,是元和六年所作,我記得你就是元和六年出生的吧?」

  謝殊點點頭。

  衛屹之歎息:「我覺得這曲譜是你父親作給你們母女的,他並不是個一心向道的人。」

  謝殊扯了扯嘴角:「大約是巧合吧。」

  衛屹之搖頭:「許多曲子都寄託了相思,中間還有許多哀歎愁苦之作,期間正是荊州饑荒時。依我看,你的父親分明是個很重情的人,也許只是你不瞭解吧。」

  謝殊沉默。

  多年過去,想起那一次見面,只記得院子裡有濃重的丹藥味。

  婢女通秉過,她卻沒進門,隔著一層竹簾看著臥在榻上的人影,想著離世的母親,張不開口喚一聲父親。

  榻上的人忽而側過身看了她一眼,但她還沒看清他長什麼樣子,他就又翻過了身去。

  「走吧。」這是他唯一說的話。

  她是沒有瞭解過這個父親,因為母親的緣故,也不想瞭解他,但如今再回想,似乎那句話裡還有著重重的歎惋。

  「唉,早知道我就不給你曲譜了,你現在連我的家事也挖掘起來了。」

  衛屹之含笑睨她一眼:「知己知彼,才能百戰不殆嘛。」

  謝殊哼了一聲,分明是他在打自己的主意,九皇子卻偏偏擔心他壞了名聲,毫無天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4-9-3 02:16 PM

第四十八章

  謝銘賀的事臨了還有波折。他果然老奸巨猾,那放在醉馬閣的證據居然是假的。

  謝子元正要靠這個將謝銘章收押,沒想到事情忽然有了變化,趕緊去與謝殊商量。

  「果然精明,一早就防著被我們利用呢。」

  謝子元問:「那要下官繼續逼問謝銘賀嗎?」

  謝殊搖搖頭:「畢竟是族中長輩,又上了年紀,傳出去不好聽,而且以他的為人,你未必能逼問出什麼。還是從謝俊下手好了,讓我堂叔去吧,他對逼問最有經驗。」

  謝冉接到沐白傳話的時候正在流雲軒裡餵魚,清清瘦瘦地蹲在池邊,看起來十分文弱。

  「丞相真是難為我,我這麼善良的人,怎麼老是被安排去逼供呢?想當初拷問樂庵時,我就總下不了手呢。」

  沐白耳中聽著這話,腦中想著他當時的所作所為,默默地盯著池裡的魚裝傻。

  隆冬建康,大雪滿落。

  謝殊披著大氅站在庭院裡,看著剛剛走馬上任前來見禮的謝家遠親們,想起初任丞相之位時面前跪了一地的族人,恍然若夢。

  沐白捧著她新定的族規一一宣讀:「今後謝家內部選才任能,不計血緣親疏,才德俱佳者自薦有功,舉薦他人亦有功。忌猜疑爭鬥,忌同族相欺。識周禮而上侍君王,知進退而下撫後嗣……」

  謝殊見天氣寒冷,簡短地作了總結:「諸位還有很長的路要走,因為出身,今後仕途必然會受到諸多排擠打壓,但只要吾等齊心,謝家必能百折不彎。」

  眾人稱是。

  等人都離去,謝殊吩咐沐白道:「去督促一下辦事的人,儘早將謝銘賀資產變賣,補上徐州軍營的軍餉。」

  「公子是擔心武陵王催促嗎?」

  「欠了他那麼多人情還沒還,最基本的事得做好,我可不希望到後來用家族利益來還。」

  沐白小聲嘀咕:「反正武陵王心甘情願,他不就是有所圖麼?」

  謝殊瞪他一眼:「別亂說話。」

  轉眼到了年關,皇帝特於宮中大宴群臣,皇后和太后也露了面。

  燈火明亮,觥籌交錯。宴席之上不談政事,只誇讚皇帝英明神武,國家盛世太平,你來我往,推杯換盞,笑語不斷。

  自大病一場後,太后為人愈發親和,如今最操心的就是兒孫們的事情。今日她來之前已受了皇后的懇求,要為太子的婚事做個主,酒過三巡,便主動向皇帝提出了此事。

  皇帝微微傾身,問道:「母后覺得哪家女兒最好?」

  「陛下有所不知,太子鍾情王太傅胞妹王絡秀久矣。」

  王家家風嚴謹,王絡秀才名在外,的確是個好人選。皇帝轉頭看向王敬之,打趣般道:「不知太傅可看得上朕這個兒子啊?」

  王敬之忙起身行禮:「陛下言重了,太子殿下仁德溫厚,舍妹得此良緣,是她的福分。」

  皇帝笑了兩聲,此事便這麼定下了。

  明明早知這個結果,想起那晚王家別院裡的王絡秀,謝殊還是有些悵惘。

  不過太子秉性溫良,也許是樁良配吧。

  出宮時,衛屹之跟在她身後,走到無人處,跟上來問了句:「你今日怎麼有些不高興?」

  謝殊順嘴捏造道:「替你惋惜啊,你原本要求娶的人都被太子搶走了,也許其他人現在都在背地裡笑話你呢。」

  衛屹之笑了一聲:「子非魚,安知魚之樂?他們不是我,又怎麼知道我所想的是什麼?」說完一頓,「他們還是不知道的好。」

  謝殊回到府邸,謝冉已經在書房等候許久了。

  「撬開謝俊的嘴了?」

  謝冉點頭:「否則又豈敢來見丞相呢,我這也算將功贖過了吧?」

  之前為得謝銘賀信任,他參謝殊的罪名都證據確鑿,要遮掩過去可不容易。何況皇帝捨不得丟出朝政大權,對此更是諸多挑剔。謝殊要重掌大權的事不知不覺就拖延了許久。

  謝殊坐下道:「我也沒怪你,其他世家都虎視眈眈,陛下不可能獨攬朝政大權,遲早要交出來的,不用心急。」

  「丞相都不急,我急什麼?」謝冉忽然將書房門掩上,走回來道:「回來路上我遇著幾個世家子弟,閒聊了幾句,經過此事,丞相與武陵王之間的閒言閒語似乎愈傳愈廣了。」

  謝殊的臉色凝重了不少:「這次能順利渡過危機,他幫了我不少,會有風言風語也不奇怪。」

  難怪連九皇子都給她遞紙條了。

  衛屹之回到府邸,換下朝服,正要如往常一般去練武,有婢女來稟報說襄夫人請他去祠堂,語氣神色頗為小心翼翼。

  他覺得不太對勁,看樣子母親又發火了。

  衛家祠堂整個家族最為沉重的地方,當年族中祖輩九人被誅,至今仍是難以抹去的痛楚。

  衛屹之走進去,一眼就見到襄夫人沉著臉站在牌位下,勢如山雨欲來。

  「時候不早了,母親怎麼還不休息。」

  襄夫人遣退了所有人,一張口就喝道:「跪下!」

  衛屹之二話不說,掀了衣擺恭恭敬敬跪下。

  「列祖列宗面前不可說謊,我問你,你是不是如傳聞那般,與謝殊私下交好?」

  自從得知九皇子聽到了傳言,衛屹之就料到遲早會有這天。他垂眼盯著地面:「是。」

  「你……」襄夫人氣得臉色鐵青:「謝家處處與衛家作對,你為何要與他交好?」

  「比起謝銘光,她手段溫和,由她做丞相,對平衡世家有利,對衛家也有利。」

  「此話當真?」

  「千真萬確。」

  「好,那我問你,除去這個理由,你有沒有私心?」

  衛屹之抿唇不語。

  「說!」

  「有。」

  襄夫人氣得在他面前來回踱步,似是難以啟齒,許久才又擠出句話來:「你是不是……是不是喜歡他?」

  衛屹之猶豫了一下:「是。」

  襄夫人踉蹌後退,滿眼震驚,半晌才指著他道:「年少時你說要入營建功光耀門庭,成年後又說要穩定家業不輕言婚娶。你自小被眾口稱讚,養成傲性,我只當你是挑剔,沒想到你千挑萬選,最後竟選了一個男子!衛家如今只有你一個男丁,你這是要家族斷後不成?」

  衛屹之一言不發。

  襄夫人忍下怒火,沉聲道:「你現在就對著祖先牌位發誓,從今而後再也不跟謝殊私下往來,更不會與他有任何不清不楚的關係!」

  衛屹之抬頭看了看祖先牌位,伸手解下腰間長鞭,雙手奉了上去。

  襄夫人氣得渾身發抖,劈手就奪了過來。

  衛屹之褪下上衣,依舊一言不發。

  襄夫人看著他光潔白皙的脊背,只有幾道舊傷,但都是打仗得來的,如今他卻要為一個男子心甘情願忍受鞭笞。

  她狠狠一鞭抽了上去:「有兒若此,失望至極!」

  年節時期有幾日休假。謝殊閑躺了幾天,箭傷終於養得差不多了,那天一照鏡子,發現臉都圓了一圈,看來是補品吃多了。

  早飯後桓廷送了帖子過來,說要請她一起去賞雪。謝殊左右無事,便換了衣裳準備赴約,沒想到苻玄登門來了。

  他站在門口,神色尷尬:「丞相可否去看看郡王?」

  謝殊疑惑:「你家郡王怎麼了?病了?」

  「差、差不多吧。」

  「難怪這幾日沒見人。」

  謝殊叫沐白去回了桓廷的邀請,自己繫上大氅,剛走出門又有點猶豫:「你家郡王是在舊宅還是在大司馬府啊?」

  苻玄道:「在舊宅,夫人這幾日心情不好,郡王便搬來舊宅小住了。」

  謝殊失笑:「他每次就知道躲啊。」

  苻玄跟上她的步伐,趁左右沒人,低聲道:「其實……這次是為了丞相。」

  謝殊的腳步停了下來:「怎麼說?」

  衛屹之的鞭子是鐵鞭,襄夫人又在盛怒之中,下手自然重。如今他連衣服也不能穿戴整齊,只搭了件外衫在背上,百無聊賴,只能趴在榻上看兵書。

  謝殊走進去,見到這情景,著實吃驚。

  還從未見他這般狼狽過。

  衛屹之聽見響動,還以為是苻玄,轉頭要叫他給自己換藥,卻發現是謝殊,連忙就要坐起。

  謝殊走過來扶他,剛好外衫滑下,看見他背上傷痕,她吸了口涼氣:「襄夫人下手這麼重。」

  衛屹之有些意外:「你知道了?」

  「嗯,苻玄告訴我的。」

  衛屹之歎氣:「這麼丟人的事也給我說出去。」

  謝殊笑了笑,轉頭找到傷藥:「這次我能將你為我上藥的人情還回來了。」

  衛屹之笑著趴回去:「也好,且讓我看看你手藝如何。」

  謝殊挑起那黑乎乎的藥膏,仔仔細細地沿著鞭痕塗抹上去,連完好的皮肉都紅腫著,傷處更是慘不忍睹。

  她試探般道:「你若說了我的秘密,襄夫人可能還沒這麼生氣,頂多會因你我敵對立場勸阻你,而不會認為你離經叛道。」

  衛屹之翻了一頁兵書:「家母對你多有偏見,沒到時候還不能告訴她。」他扭頭看她一眼,「你可以放心。」

  謝殊微怔,手下動作不知不覺輕緩起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4-9-3 02:23 PM

第四十九章

  武陵王和丞相之間曖昧不清的傳聞漸漸傳開,皇帝也有了耳聞。

  他當然對此抱有懷疑,以武陵王的為人,怎麼可能會喜歡男人呢?一定是丞相因為失勢想要攀附他,奸佞啊!

  想起謝殊那絕色姿容,皇帝頗為憂慮,叫來九皇子,讓他去和衛屹之走動走動,順便探探他的口風。

  哪知衛屹之竟閉門不見。

  司馬霆回到宮中,對皇帝道:「仲卿哥哥一定是覺得自己受侮辱了,父皇不要再懷疑他了。」

  皇帝一想也是,人家心高氣傲的一個人,哪容忍的了這種傳言啊?他也不好意思再探尋了,還賞賜了不少東西以作寬慰。

  衛屹之仍舊趴在榻上無聊地翻兵書,對苻玄道:「繼續擋著門,千萬不要讓其他人瞧見本王這模樣。」

  苻玄謹記在心,但一看見遠處施施然走來的人便退開了:「丞相到了。」

  窗外寒風料峭,室內炭火融融。

  謝殊坐在衛屹之榻前,將已充去徐州軍營的軍餉數目給他過目:「我加了一些銀兩,數目不多,但也能讓你用來添些軍資。」

  衛屹之知道她的心思,拋開感情成分,她絲毫不想欠他什麼,所以他也就點點頭,毫不客氣地收下了。

  謝殊揭開他外衫看了一眼傷處:「好了不少。」

  衛屹之故意道:「還需多敷幾日藥才行。」

  謝殊笑出聲來:「一定是我的手藝太好了。」

  「確實,比大夫還要好。」

  開春之後,皇家開始籌備太子大婚事宜。

  襄夫人大概是見王絡秀嫁人又受了打擊,開始盯緊衛屹之,謝殊很長時間沒再去衛家舊宅看過他。

  剛好她也有事要忙,為自己洗白的過程十分艱難,但就算是砸銀子也硬是給砸通了條道出來,畢竟那些事她都真做過,作偽證遮掩可不容易。

  然而皇帝仍然不肯鬆口,看樣子錄尚書事的頭銜是不想還給她了。

  謝殊看出苗頭,趁熱打鐵,早朝時叫手下官員輪流為自己叫屈。

  桓培聖今日打的是迂回感情牌:「想當初謝老丞相為國鞠躬盡瘁,操勞半生,膝下只有丞相這個獨孫,如今卻含冤蒙屈,就是看在他的面子,陛下也該相信丞相的清白啊。丞相為官清廉,先父生前亦多有讚譽,他老人家的品行陛下總該相信啊。」

  桓老太傅的品行當然是可信的,可謝銘光的名號出現就太刺激人了。

  皇帝聽得眼角直抽。世家門閥是不會容忍大權被皇帝一人獨掌的,錄尚書事的位子遲早要交出去。只是謝家雖然剛剛大換血,卻分外團結,謝殊一旦重掌大權,可就不是以前那個啃老本的新丞相了。

  衛屹之這幾日告假不朝,不過皇帝知道就算問他,他還是會支持謝殊。

  不是因為那個傳聞,而是因為他已執掌全國兵馬,其他世家不會容忍他得到丞相之位。所以謝殊不做丞相也輪不到他,而一旦換了別人,就必然會讓其他世家崛起。

  衛家怎麼可能再給自己樹立一個對手呢?

  皇帝看了一眼王敬之,這一家也虎視眈眈,他還不打算重用他們,免得給太子添了雙翼,以後他的九兒就再沒機會了。

  權衡再三,皇帝有了結論:「此事朕已有了計較,丞相既然的確是蒙了冤屈,那是該恢復錄尚書事的頭銜。」

  桓培聖連呼「陛下英明」,其他臣子跟著齊齊山呼「陛下英明」。

  皇帝叫出謝殊,下旨道:「待太子大婚後,丞相便官復原職吧。」

  謝殊行禮稱是,心中卻很疑惑,為何都到了這一步,還偏偏要等到太子大婚之後呢?

  退朝出殿時,她叫過謝冉,小聲吩咐了句:「你在東宮多注意些,看陛下言行,似乎有什麼安排。」

  謝冉點點頭。

  元和二十八年元月,太子大婚。

  一大清早建康城便人聲鼎沸,十里長街,灑掃一淨,皇家禁軍沿途把守,貴胄車馬往來不息。

  迎親隊伍聲勢浩蕩,儀仗豪華。禮樂聲聲,禁軍手持斧鉞在前開道,太子妃的車輿巍巍駛入宮城,百姓們引頸觀望,無不驚歎。

  只有武陵王的擁躉們感覺輕鬆,終於啊,王家貴女嫁入宮廷去了,再也無法染指咱們的郡王了。

  謝殊朝服整潔如新,率領百官道賀,看到太子喜氣洋溢的臉,心裡也生出了些高興。

  沒幾個人能對自己的人生做主,但接受這人生後至少還可以經營。太子對王絡秀真心真意,以後她在宮中的日子應該不會難過。

  她沒有多留,提早出了宮。行出大司馬門,沐白停了車,她揭簾一看,原來有人溜得比她還要早。

  衛屹之不知何時已經換下朝服,褒衣博帶,繫了件黑色披風,騎在馬上:「本王想請謝相同遊,不知謝相可有閒暇?」

  謝殊上下打量他兩眼:「你的傷好了?還能騎馬?」

  「差不多了。」

  謝殊下了車,接過苻玄手裡的韁繩:「你我就這樣打馬過街,不太好吧?」

  「放心,今日太子大婚,沒人注意你我。」衛屹之調轉了馬頭,怕她不放心,又補充道:「本王安排了護衛跟隨。」

  謝殊翻身上馬,朝沐白看了一眼:「本相新訓練的一支衛隊也在。」

  衛屹之看了看周圍,並沒見到人,笑道:「看來謝相將這些人放在了暗處。」

  「放在暗處才防不勝防啊。」

  這支衛隊其實早在謝殊於石頭城遇刺後就訓練了,但御道行走對衛隊人數有限制,她上下朝就沒用過他們。直到這次被同族所傷,她乾脆命令這些人喬裝起來躲於暗處,隨時護衛。

  二人打馬緩行,卻是直往烏衣巷的方向,謝殊問道:「你到底要去哪兒?」

  「同游就是一路遊賞啊。」

  馬在衛家舊宅前停下,衛屹之下了馬,示意她近前。

  謝殊跟過去,他指著府門外豎著的一塊石頭道:「我幼年體弱多病,走路都小心翼翼,有次回府,一下馬車就被這塊石頭絆著摔倒了,丟臉的很,之後我便將這石頭立在了這裡。」

  謝殊嘖嘖搖頭:「一塊石頭而已,你至於這麼小氣麼?」

  衛屹之好笑:「我是要提醒自己,以後每次看到這塊石頭,就會警告自己不要走太急。」

  謝殊不禁對他刮目相看:「你小時候可真是個小大人,可怕。」

  衛屹之笑了兩聲,牽著馬繼續朝前走,又指著寬闊的石板路道:「我曾在那裡揍過恩平一頓。」

  謝殊一愣:「好好地你揍他幹什麼?」

  衛屹之臉色不佳:「那時他頂多三四歲吧,話還說不清楚,隨父來衛家,見到我張口就喚阿姊,我就忍不住動了手。」

  謝殊撲哧一聲笑起來:「那說明你長得貌美,有什麼好生氣的?」

  衛屹之歎氣:「如今想來仍覺難堪。」

  不多時到了秦淮河邊,夕陽將隱,對岸炊煙嫋嫋。

  衛屹之指著河面道:「我六歲隨父登船游湖,靠近對岸時,有人投擲瓜果到船上,不慎砸在我肩上,我身子一歪就翻下河去了。」

  謝殊捧腹大笑。

  衛屹之蹙眉:「誰小時候沒丟過臉?」

  她只好忍回去:「……好吧。」

  對岸有百姓看見二人,紛紛翹首觀望,衛屹之叫上謝殊趕緊走人。

  到了青溪大橋附近就遠離了平民百姓居住的範圍了,一直到覆舟山腳下,天色漸晚,衛屹之卻還沒有回頭的意思,將馬繫在山下,帶謝殊上山。

  「你可知我為何常來這山中?」

  謝殊想了想:「求清靜?」

  衛屹之搖搖頭,將她帶到山腰處,拐入了林中,指著地上道:「為了這個。」

  謝殊低頭看去,原來是一圈小土包,大大小小共有九個。

  「這是什麼?」

  「這是當年我和大哥一起為枉死的祖輩立的衣冠塚。」他席地坐下,笑了一下:「其實是空的,他們的墳都在洛陽,我們只是用這法子寄託哀思罷了。」

  謝殊也跟著坐了下來:「聽聞衛家南下到建康時只有寥寥數人,後來再有起色,還是令尊的功勞。」

  衛屹之點頭:「家父當初努力振興衛家,憑藉才名和皇室顧及的那點情分做到了中書令,但終究門庭凋零,當時各大家族挑選女婿,竟沒一個人看得上他,只有家母主動要求嫁他為妻。」

  謝殊聽得欽佩:「襄夫人真是性情中人。」

  衛屹之投過樹木望著山下波光瀲灩的玄武湖:「襄家也是家道中落,但父母恩愛非常,大哥年少英武,我們起初的生活倒也無憂。只可惜好景不長,父親去世後,衛家孤兒寡母,又沒落下去。大哥那時已跟隨荀馮將軍習武多年,覺得靠戰功興家最快,便辭別我們入營去了。」

  謝殊看著他的側臉,默默無言。

  「我幼年體弱多病,也跟隨大哥勤練武藝,但從沒想過要真上戰場。如今回想,那段時日簡直不堪回首。家母因為年輕貌美,常有世家子弟騷擾,但她是功臣之後,那些人也不敢強逼。她自此養成暴烈脾氣,那些人再也不敢登門了,可她的脾氣也改不掉了。我親眼看她受苦卻無能無力,只能暗下決心一生孝順,永不忤逆她,不想還是叫她失望了。」

  謝殊聽得悵惘:「原來你們當初的日子竟這般艱難。」

  衛屹之搖頭:「艱難不算什麼,沒有尊嚴才是最可怕的。」他站起身來,拉謝殊起來:「走吧。」

  謝殊跟著他走了幾步,終究沒忍住:「你今日與我說這些,是有什麼事嗎?」

  衛屹之停下腳步:「我可能要回封地一段時間。」

  謝殊一怔:「為何?」

  「家母這次盛怒難消,以死相逼,要我暫回封地。」

  「原來如此……」

  衛家能有今日實在不易,唯一的支柱喜歡上男子,襄夫人不動怒才怪。

  兩人沒再說話,謝殊盯著腳下枯葉慢慢前行,無奈道:「襄夫人的脾氣果然可怕,真不知道以後該如何相處才好。」

  衛屹之聽得笑了一聲,忽然一愣,倏然轉身:「你說什麼?」

  謝殊抬頭看他,微微帶笑:「我說什麼了麼?」

  衛屹之幾步走到她身前,眉梢眼角全是笑意:「我都聽到了,身為丞相,不可言而無信。」

  山風寒冷,謝殊的臉頰凍得有些泛紅,他伸手替她捂了捂,就勢捧起她的臉輕輕吻了上去。

  雙唇微寒,但頃刻火熱。謝殊背抵著樹幹,伸手環住他的腰,衛屹之順勢用披風裹住她,含著她的唇瓣,輕舔著她的牙關。

  她沒了上次盛氣淩人的棱角,柔若春水的女兒姿態,長睫輕掩,臉頰微紅,伸出舌尖觸碰到他,如大火燎原,纏綿悱惻,難以分割。

  良久才退開,衛屹之抵著她的額頭輕輕喘息:「早知說點悲慘身世你就肯點頭,我又何必等到現在。」

  「嗤,比你慘的人多得是。」

  他閉了閉眼,神情滿足:「我曾覺得喜歡上你是我的痛苦,但若叫你喜歡上我,那就是我的成就了。」

  謝殊撫了撫他的臉頰:「你的成就又何止這些。」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4-9-4 05:12 AM

第五十章

  二月初,武陵王啟程回封地。

  皇帝依依不捨,甚至數次挽留,後來是襄夫人拼命求太后,他老人家才放了行。

  出發當日,許多世家子弟去送行。

  桓廷和袁沛淩擠在一起說悄悄話:「你說仲卿忽然要回封地,是不是因為我們不小心將他和我表哥的事傳出去了?」

  袁沛淩立即瞪他:「什麼我們,我什麼都不知道!」

  「你……你也太不夠朋友了!」桓廷氣衝衝地跑去找楊鋸,後者迅速豎起扇子擋住臉:「別跟我說,我不認識你們。」

  「……」

  衛屹之先扶母親登車,再過來與眾人道別,笑若春風,毫無異常,只是離去前看了一眼城門。

  謝殊整了整披風,從城樓走下,沐白跟在她身後欲言又止了半天,終於忍不住道:「公子,屬下冒昧問一句,您對武陵王是不是……」

  謝殊看著他:「你想說什麼就直接說好了。」

  「屬下想說……」沐白臉皺的跟苦瓜似的:「雖然這次武陵王幫了公子許多,有些事甚至連屬下也覺得感動……唔,一點點感動,但公子您也沒必要因為欠他恩情就……就……」

  「就以身相許?」

  沐白被她的直白弄得面紅耳赤。

  謝殊笑著搖搖頭:「你真是想多了。」

  她明白沐白是好意,但她還不至於要用這種方式來報答衛屹之。原本對他的示愛多加防範,是以為他別有目的,但這次謝家內鬥讓她看清了許多。

  他從不遮掩對她的意圖,但只是反復強調他的真心,多次暗中相助,卻沒有仗著自己的感情要求過什麼。

  沒有威脅她放棄家族利益,沒有要求她恢復女裝,也沒有對她的以後指手畫腳。

  當今天下有幾個男子能做到這樣?何況還是他這樣出身,背負那麼多的一個人。

  她不是什麼名媛淑女,沒有所謂的矜持,如果衛屹之能為她做到這些,那她至少應該給他一個機會。

  在謝家這麼多年,也就只有這一件事她可以自己做主了。

  沐白怏怏地上了車,仍舊不放心的樣子。

  謝殊知道他是忠心,「你放心,無論我和他怎麼樣都是我們自己的事,與家族無關,公是公,私是私,我絕對不會將家族利益牽扯進來的。」

  沐白見她心意已決,也就不說什麼了。

  馬車走到半路,有個謝家小廝跑來稟報,說謝敦眼看著就要不行了。

  謝殊有些詫異:「這是什麼時候的事,怎麼從沒聽說過?」

  沐白道:「前些時候就聽說他人病了,但是公子那時候忙著應付族中長輩,屬下就沒稟報。」

  謝殊放下簾子:「那趕緊去瞧瞧吧。」

  作為謝銘輝的長子,謝敦已年屆五旬,又一直縱情聲色,說病就病也不奇怪。

  車輿停下,謝殊一進大門就見整個府邸空落落的,下人也少了許多,看起來有些冷清。

  這也不奇怪,因為稅銀虧空,謝銘輝留下的宅子和田地都已拿去抵押給桓家換了錢,換句話說,這裡已經不是謝家的宅子了,除非把錢還回去。

  小廝躬身引著謝殊進了謝敦房裡。他仰面躺在床上,身子肥胖,臉色蠟黃,哼哧哼哧艱難地喘著氣,看情形是很不好。

  床邊坐著謝敦的妻子劉氏,面色冰冷,看著床上的丈夫毫無悲傷。旁邊還跪著一個年輕婦人,應該是他們的兒媳,謝瑉的妻子。

  見到謝殊,兩名婦人立即起身行禮,被她豎手阻止:「堂叔母、堂嫂不必多禮。」

  婆媳二人退到一邊,都很冷淡,畢竟是謝殊將謝瑉送上了斬頭台。

  謝殊看了看謝敦,對沐白道:「去將相府裡的大夫都請來。」

  沐白應下,正要出門,劉氏冷冷道:「丞相不必費心了,我們府裡也有大夫,夫君這是自己造孽,治不好了。」

  謝殊聽出她語帶怨氣,也不知道是對自己還是對謝敦。

  床上的謝敦似乎是被這話給刺激到了,喘息地愈發厲害。謝殊走近幾步,想要慰問兩句,他忽然坐起,拿了玉枕就朝她砸了過來。

  未及退避,身後有人拉著謝殊往身後一帶,那枕頭正砸在他額角,頓時鮮血淋漓。

  謝殊看清是謝冉,忙去扶他:「你怎麼樣?」

  謝冉怒氣衝衝,捂著額角大喊門外護衛,劉氏和兒媳都有些心慌,連忙上前告罪。

  謝敦喘著粗氣捶床,大哭大叫:「可憐我兒阿瑉,死的那麼慘,你這個罪人有什麼臉進我家門!」

  謝殊抿緊唇,扶著謝冉出了門。

  謝冉額上流血不止,看著有些瘮人。謝殊吩咐小廝去請大夫來,沒扶他走遠,就在院中石凳上坐了下來。

  「你怎麼會來?」

  謝冉按緊額頭:「回府途中遇見沐白,他說謝敦命不久矣,丞相也在,我便來了。哼,自己不爭氣,落到這地步也是活該!」

  謝殊看著他額頭上的血止不住,有些發怵:「方才多虧你眼疾手快,否則遭殃的就是我了。」

  謝冉看她一眼:「這是應該的,連這點都做不到的話,那我就算不上忠心了。」

  等了許久不見大夫,謝冉臉都白了不少。謝殊懷疑是府上僕人心懷怨恨故意延遲,便叫來一名護衛好生照顧他,自己親自去叫人來。

  往西那邊是謝齡那房,越往裡走越冷清,一直走到花園內,總算看到小廝帶人來了。

  「丞相恕罪……」

  謝殊打斷大夫的告罪,「趕緊去治傷吧。」

  「是是是。」

  謝殊落後一步,往回走了一段路,忽然聽見有孩童哭聲,調轉方向朝聲音來源走了過去。

  哭聲來自一間院落,裡面東西雜亂,甚至還有雞鴨,應該是廚房。三個孩子站在院中,個個都身著綢衫,看著很有身份。最小的那個站在一間屋子外面哭,圓白粉嫩好似糯米丸子。

  旁邊個子高些的像是哥哥,手裡提著一隻沉甸甸的小布袋子,正惡狠狠地教訓他,另一個卻背對著他們遠遠坐在石頭上,根本沒理會二人。

  小哥哥被哭煩了,一把將弟弟推在地上:「不就是拿了點米嘛,你怕什麼?」

  弟弟一屁股坐在地上,哭得更凶:「可是……祖父說、說現在家裡的東西都不是我們的了……」

  「胡說!等我出去換了糖來,有種你別吃!」

  他要走人,弟弟卻扯著他的褲腳,指著房門道:「裡面撒了好多米怎麼辦?要被人發現了,嗚嗚……」

  哥哥氣得跺腳:「別再哭了!還不是你,笨手笨腳的,早知道就不帶你了!」

  謝殊看他們身邊放著棍子,棍子前端綁著個鬥筲,旁邊的窗戶上破了個大洞,猜想他們是用這個法子從屋中米缸裡舀出了米,但到底人小,力量不夠,從窗洞裡收回頭的時候就撒了大半。

  可憐的糯米丸子哭得直抽氣,謝殊瞧著都覺得可憐。這時那哥哥朝石頭上坐著的孩子嚷嚷起來:「阿瑄,快想法子,偷米的法子不就是你想的嗎?你肯定有法子!」

  坐在石頭上的孩子終於站了起來,指了指院角:「幫我抓雞。」

  哥哥一愣,接著就明白了:「你是說不要米,拿雞去換糖?也好。」他把米袋丟給弟弟就來擼起袖子來幫忙,到底人大些,動作利索,和那叫阿瑄的孩子合力逮到了隻老母雞。

  阿瑄轉頭找到根繩子,繫在老母雞的腳脖子上,讓他抱去塞進窗洞,繩子還牢牢握在手裡。不久後他開始收繩子,屋子裡母雞好一陣亂飛亂跳,但還是硬被拖到了窗洞邊,又被哥哥給抱了出來。

  「好了,米吃乾淨了,這下不會有人發現了。」他把繩子解開,放了母雞,又扶起哭的髒兮兮的弟弟。

  謝殊轉身要走,發現沐白已經回來了,就在她身後站著。

  「沐白,你知不知道這幾個孩子是誰家的?」

  「屬下只認識那個叫阿瑄的小公子,是公子堂叔謝齡家的孫子。」

  謝殊笑了笑:「真意外,謝齡居然有個這麼聰明伶俐的孫子。」她想了想,又吩咐道:「你去傳我命令,這府上的幾個孩子由相府出錢延請名師前來教導。我看我們謝家也不是沒有好苗子,以後未必不能超過王敬之家那個兒子。」

  家族昌盛最重要的一點就是人才不斷,想到王敬之再也無法刺激到自己,謝殊心裡真是無比暢快。

  衛屹之回到封地後不久給謝殊來了信,已是陽春三月了。

  他大約是有所顧忌,並沒有什麼露骨之言。謝殊仔細讀下去,末尾處,他忽然提到長沙王最近在勤練兵馬。

  太平歲月勤練兵可不是什麼好兆頭,難怪連衛屹之也覺得不對勁。

  謝冉的傷養了半月,總算好了許多,如今只有一點疤痕未消。晚上他來找謝殊,帶來了從東宮探知的消息。

  「丞相囑咐的事情我這裡已有了點眉目,但始終參不透。」

  謝殊抬手示意他坐下:「你說說看。」

  「皇后近日經常來往東宮,原本我以為是關心新入宮的太子妃,但她每次都與太子密談很久才離去。太子也有些反常,我試探了幾句,他卻嘴很嚴,不肯細說,但可以確定,一定與陛下有關。」

  謝殊蹙著眉,手指摩挲著筆桿,忽然問:「你對長沙王此人是否瞭解?」

  謝冉一愣:「長沙王?倒是經常聽太子提及,他是陛下的親弟弟。太子常說陛下嫌他呆板沉悶,優柔寡斷,長沙王卻很欣賞他,叔侄感情深厚。當初長沙王外派封地,太子還難過了許久。」

  謝殊覺得有些東西隱隱貫通了,「陛下承諾過太子大婚後便還權於我,卻至今沒有兌現,也許陛下不是在防我,而是在防太子……不對,太子仁厚,不會做什麼出格的事,陛下防的是皇后。」

  越想越通透,難怪皇帝對衛屹之離都一事多加勸阻。

  尚未有定論,沐白忽然從門外匆匆走入,低聲道:「公子,宮裡送來的消息,陛下忽然病倒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4-9-4 05:18 AM

第五十一章

  謝殊急急整裝入宮,宮中已經一片混亂。

  太后正在殿中責問祥公公,謝殊進去時就見一群大臣站在周圍,彼此連見禮也顧不上了。

  祥公公頭點在地上:「回稟太后,陛下是忽然暈倒的。」

  太后厲聲問:「陛下為何會忽然暈倒?」

  「陛、陛下早前飲了碗參湯,之後便覺得虛乏,沒多久就暈倒了。」

  「參湯是誰送來的?」

  「袁貴妃。」

  中書監袁臨立即拱手道:「太后明察,貴妃深受寵愛,怎會做此等損己利人之事啊?」

  謝殊也覺得說不通,以前聽說過不少後宮爭鬥的例子,栽贓嫁禍就是其中最典型的一種。袁貴妃母子都恩寵正隆,腦袋有洞才會去害皇帝吧。但若是皇帝和袁貴妃遇困,最大的獲利者便是皇后和太子。

  廢太子一事雖然一直被臣子干預而未能實現,但皇帝始終沒有打消過念頭,皇后自然擔憂。

  皇后娘家這幾年被皇帝打壓的厲害,她也只能等到太子大婚後有了王家勢力相助才敢動手。皇帝也許早有察覺,所以把持著朝政大權不肯放手,這樣一旦太子有二心就可以直接廢了他立九皇子。

  又或者反過來,是因為看到皇帝不肯放手大權,皇后心急,才冒險走了這一步,甚至聯絡了親近太子的長沙王相助。

  太后似乎也明白了是怎麼回事,沉著臉不做聲。

  謝殊悄悄透過屏風望了望內室,檀香嫋嫋,燈火安寧,一向與她爭鋒相對的皇帝此時躺在床上一動不動,實在讓人不習慣。

  御醫們退了出來,太后立即問:「陛下情形如何?」

  「臣等還需再看看情形。」

  太后怒道:「宮中養著你們就是讓你們再看看情形的嗎?」

  御醫們慌忙認罪:「是,臣等一定竭盡所能,儘早醫好陛下。」

  謝殊只是看了一下情況便退出來了,畢竟是後宮爭鬥,自有太后做主,她無權干涉,只是覺得皇后這次太心急了。

  若太子真能即位,對謝家而言倒是有好處,但現在看來,一切都還是未知。

  第二日宮中傳來消息,太后的處理便是將袁貴妃軟禁在宮中。

  此舉已經算溫和,但九皇子不知從何處聽說了此事是皇后和太子所為,如何咽得下這口氣,當天就偷跑出了宮,要去拉攏袁家為父皇母妃討還公道。

  沒想到他年紀不大,動作挺快,袁家以及衛屹之的勢力本就支持他,很快被說動,合力率領人馬到了宮城之下。

  謝運負責鎮守宮城,所以謝殊最早得到消息,親自趕了過去,吩咐嚴守各門。

  春夜寒涼,宮城城頭火光熊熊。

  騎在馬上的司馬霆身披甲胄,眉眼間的青澀全被憤怒掩蓋,仰頭看著謝殊大罵:「奸臣,還不開門!」

  謝殊朗聲道:「不是本相不開門,本相一旦開門,殿下就要成千古罪人,今後再難翻身了。」

  「胡扯!」司馬霆拿馬鞭指著她:「你助紂為虐,也是殘害我父皇,嫁禍我母妃的罪人!」

  身後傳來整齊劃一的行軍聲,謝殊眯眼望去,楊嶠率領都城護衛軍遠遠行來。

  司馬霆一見他底氣更足:「謝殊,你要以區區千餘禁軍要對抗我們這麼多人嗎?」

  「九殿下此舉等同逼宮,有謀逆之嫌。」謝殊冷哼一聲,又下命令:「嚴守城門,擅入宮城者,立斬不饒!」

  司馬霆憤恨地盯著她,哼,裝得正氣凜然,無非就是要護著太子的位子罷了!

  他身後跟著的袁沛淩一臉糾結,唉,都是熟人,打打殺殺的多不好啊。

  情勢很快又變,王敬之調集了王家人馬擋在了宮門外,明顯是相助太子的意思。

  九皇子到底不是謀反,沒有直接攻入城門,退兵到了宮城外,但並沒有放棄討債的打算,與太子這方僵持下來。

  謝冉坐在謝殊的書房裡漫不經心地煮茶:「看來陛下還沒出事,二位皇子便已到了爭鋒相對的地步了。」

  謝殊被他的話說得一愣:「總覺得你點在點上了,可又有哪裡不對。」

  正說著,沐白進來稟報道:「公子,王太傅求見。」

  謝冉放下茶具:「喲,稀客。」

  王敬之走入書房時謝冉已經退走,他今日身著便服,形容疏散一如往日,只是神情頗為凝重。

  謝殊端著剛煮好的茶啜了一口,請他就座。

  「太傅今日怎會來相府?」

  王敬之眼尾露出細細的笑紋:「來給丞相送信,希望丞相能看明白一些。」

  謝殊親手給他添了盞茶:「怎麼說?」

  「丞相現在一定覺得是皇后和太子在陷害袁貴妃和九皇子吧?」

  謝殊眼珠輕轉,不明白他的用意。

  「在下只想告訴丞相,不是皇后和太子聯絡的長沙王,而是長沙王主動聯絡的太子,要扶持他登基。至於這次陛下這碗參湯,也是袁貴妃被人利用,做了他的刀,而刺的,正是皇后和太子。」

  謝殊錯愕,他也知道長沙王的事,必定是王絡秀告訴他的。

  「太傅此話當真?」

  王敬之從袖中取出信函遞給她。謝殊接過來打開,果然署名是王絡秀,內容與他所言一致。

  謝殊暗暗心驚,長沙王多年沒有動靜,忽然起兵,必然是有備而來。看來這次是計中計,不是皇后嫁禍袁貴妃,而是長沙王刻意挑撥雙方關係,屆時太子和九皇子兄弟相殘,他便可以坐收漁翁之利。

  她看向王敬之:「那太傅現在的意思是要與本相合作?」

  王敬之點頭:「長沙王之所以會用這一招,就是看准了世家之間明爭暗鬥不會聯合,不知王謝可有聯手一日?」

  謝殊舉起茶盞:「就在今日。」

  元和二十八年三月末,長沙王司馬戚領兵前往建康,旗號是「清君側」。

  朝中還有哪個大臣擔得起這個殊榮?自然是號稱奸佞之後的丞相謝殊了。

  謝殊不開心,做人不能這麼無恥,你要反就反,何必拿本相開刀!

  她坐在書房裡揉額角:「九皇子和太子還在對峙,他們的親叔叔已經迫不及待來把他們一鍋端了,本相忠心為國,居然首當其衝。」

  謝冉假裝同情地看著她:「丞相真可憐。」

  沐白激動萬分:「屬下誓死保護公子!!!」

  「唉,我手上要是不止有謝運一人該多好。」

  謝冉有意無意道:「要是兵馬最多的人在這裡也好啊。」

  謝殊點頭:「果然我寫信給武陵王是對的。」

  「……」沐白忽然覺得之前口號都白喊了。

  大晉本就不太平,每隔個三五年總有那麼一兩個人要反一反,都城百姓的心已被鍛煉的很強大,毫不驚慌,還能當做談資來閒聊一番。

  謝殊的擁躉忿忿地駁斥長沙王的言論:「簡直胡說八道,我家謝相何時是奸臣了?他分明義薄雲天!」

  武陵王的擁躉自然要嗆聲:「你們家丞相哪兒義薄雲天啊?」

  「他……他長得就是個好人樣!」

  「呸,我們家武陵王那才是長了張好人臉呢!不然能叫賢王麼?」

  「去你的賢王,來福,咬她!」

  正是一團糟的時候,忽然有人指著街上的馬車道:「快看,王太傅和丞相居然一起乘車出行啊。」

  因為謝殊「汙」了君側,最近許多大臣都與謝殊拉開了距離,而太傅王敬之卻開始頻繁出入相府,實在叫人驚奇。

  謝殊搖著扇子問王敬之:「太傅之前說要找出陷害皇后和太子的兇手,不知可有眉目了?」

  王敬之點頭:「正要帶丞相去見,此人是長沙王進獻給皇帝陛下的美人,也是他在宮中的耳目。」

  謝殊把玩著扇柄:「長沙王果然早有預謀啊。」

  美人被關押在黃沙獄大牢中。

  謝殊和王敬之一先一後進了牢房,美人被鐵鍊綁著手腕腳腕,渾身是傷地躺在地上。王敬之對美人向來憐香惜玉,看著竟有些不忍。

  「可憐的……」謝殊蹲在地上,叫獄卒扶她起來,一看清她相貌,頓時一愣:「外族人?」

  王敬之道:「她是吐谷渾人。」

  謝殊站起身,問獄卒:「問出什麼來沒有?」

  獄卒道:「都招了。」

  王敬之拿過認罪書看了看,點點頭,吩咐道:「將她帶去宮城,讓她當面和九殿下說清楚。」

  人被拖了出去,謝殊道:「總覺得太順利了點,會不會有問題?」

  王敬之邊朝外走邊道:「是有顧慮,但眼下還是讓九殿下放棄和太子為敵為好。」

  「說的也是。」

  司馬霆守在闔閭門外,這幾日沒睡過好覺也沒吃過好飯,人都瘦了一圈,再想想父皇還生死未卜,母妃被困宮中,對謝殊的恨意就又濃了幾分。

  桓廷來做過一次說客,袁沛淩匆匆將他弄走了:「你說服我還行,說服九殿下還是算了。」

  司馬霆因此更生氣,謝殊這個奸臣,還想勸他放棄?做夢!

  楊嶠從遠處走來,行禮道:「殿下,謝丞相和王太傅說帶來了證人,可以證明不是皇后陷害貴妃。」

  司馬霆騰地起身:「讓他們滾過來!」

  謝殊和王敬之都一身朝服,分外莊重,二人朝司馬霆行禮,他沉著臉不做聲。

  「殿下,長沙王進獻給陛下的美人才是陷害貴妃之人,此事與皇后和太子無關。」

  謝殊將認罪書雙手遞給司馬霆,他接過來時還惡狠狠地瞪著她。

  「長沙王的計謀?」司馬霆冷眼看著謝殊:「皇叔打著殺你的旗號而來,你此招不會是要移禍江東吧?」

  謝殊叫獄卒將那美人帶上來。

  形容淒慘的女子被用了刑,跪都跪不穩了,對司馬霆行了一禮,忽而厲聲道:「殿下容秉,是丞相和太傅逼迫我作偽證,其實此事與長沙王無關,真正指使我陷害貴妃的人就是皇后和太子!」

  謝殊忙命人去制服她,豈料她竟咬舌自盡了。

  「謝殊!」司馬霆大怒,氣得要拔劍相向。

  相府護衛一擁而上,護著謝殊退後,袁沛淩連忙去拉司馬霆:「殿下息怒。」

  王敬之自知此事責任在自己,主動擋在了謝殊身前:「殿下,這是長沙王的詭計,千萬不要上當啊!」

  王家人馬和謝運所領的禁軍頓時豎起武器,情勢一觸即發。

  「殿下!」遠處有人快馬而來,到了近處勒馬停住,急急稟報:「武陵王已在返都途中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4-9-4 05:26 AM

第五十二章

  長沙王的軍隊目前走出長沙郡還不遠,衛屹之卻已經到了江州郡。因為謝殊早就給他寫了信,讓他悄悄回都。

  衛屹之在武陵郡點了五萬兵馬,分成三股往建康進發,他在最前一支。而長沙王所關注的是最後一支,所以還以為他落在自己身後,實際上他已經快到建康了。

  他並沒有快馬加鞭回都,而是在江州紮營,然後下令從徐州軍營調來十萬人馬拱衛都城邊防,呈前後呼應之勢。

  司馬霆也早就給衛屹之發過信函,但按照時間來說不可能這麼快,所以得知消息後很是詫異。

  衛屹之命途多舛,年少入營,養成沉穩秉性。袁貴妃一直說他生性衝動,讓他多向衛屹之學學。如今再想起這些話,他既慚愧又心酸,也就主動收起了脾氣,放過了謝殊,決定親自去見衛屹之。

  謝殊和王敬之都鬆了口氣,命令己方人馬退回宮城,雙方又回到對峙狀態。

  回去時王敬之又與謝殊同車,憂慮道:「武陵王回都必然是為扶持九皇子,他兵馬強盛,對付完了長沙王,下一個就是太子了。」

  謝殊搖著扇子不說話。

  衛屹之的軍營紮在野外,夜晚安寧,春風卷著新發的花香送入帳中。他負手站在帳中,看著江州地形默默盤算計劃。

  這一帶都是民生聚集之地,要開戰實在不利。

  最好自然還是能不戰而屈人之兵。

  司馬霆大步走進來,還沒說話,衛屹之頭也沒回地道:「殿下又衝動了。」

  他眼眶都紅了:「仲卿哥哥說得輕鬆,父皇臥床不起,母妃被困深宮,我自幼被他們捧在手心裡,豈能坐視不理?」

  衛屹之轉過身,抬手請他坐下。

  「殿下心情無可厚非,只是太容易被人利用,你與太子劍拔弩張,最得利的還是長沙王啊。」

  司馬霆冷哼:「我就知道皇叔沒安好心,所以才會那麼著急請仲卿哥哥回來。」

  「那就好,本王還以為殿下是為了自己才寫信的,如此維護江山社稷才不枉費陛下對你的期許。」衛屹之說著笑了笑:「也多虧殿下的信函,否則家母還真不肯放本王回來。」

  他叫來苻玄吩咐了幾句,又對司馬霆道:「殿下暫時住去大司馬府吧,每日守在宮城外,實在不妥,太后和貴妃也不會安心的。」

  司馬霆向來聽他的話,又以為他一切都有了安排,便順從地點了點頭。

  謝殊本也該儘早來見一見衛屹之,但忽然又出了件事。

  吐谷渾的右翼王慕容朝忽然帶軍殺入了寧州,燒殺搶掠,打破了還沒維持幾年的和平。

  如今朝中一片混亂,二位皇子互相對峙,一個皇叔虎視眈眈,又來外患,偏偏拿捏著朝政大權的皇帝還躺在病榻上。

  謝殊愁得在書房裡畫了好幾隻王八,最後決定叫宮中眼線緊盯著皇帝的動靜。

  聽說最近皇帝偶爾會蘇醒,她要真真正正做回奸臣。

  一連過了三日,總算又收到了皇帝蘇醒的消息。謝殊立即入宮,因為皇帝病情時好時壞,她連朝服也來不及換。

  宮城各門盡落,謝殊帶著桓培聖、謝冉、謝子元等親信匆匆入了宮,直奔皇帝寢宮。

  祥公公遠遠見到一大群人來這裡就不對勁,想要去搬太后,沐白已經上前將他制住。

  御醫此時正在請皇帝用藥,見到丞相帶著這麼多人進來,莫名其妙,可惜他還沒弄清楚狀況就被提溜出殿門了。

  「微臣參見陛下。」

  眾人齊齊見禮,皇帝精神不濟,虛弱地靠在床頭:「丞相深夜入宮,有何要事?」

  「微臣來請陛下履行諾言,請陛下讓微臣複領錄尚書事一職。」

  皇帝雙眼圓睜:「你這是要逼宮不成?」

  謝殊笑顏如花:「陛下言重了,不是您親口答應等太子殿下成婚後就讓微臣官復原職的麼?」

  皇帝氣得臉發白,手捂著胸口直喘粗氣。

  謝殊神情恭謹:「陛下先別氣,在您昏睡這段時間裡,皇后、太子和袁貴妃含冤蒙屈,九殿下受唆使與太子同室操戈,長沙王已起兵策反,吐谷渾也殺入了寧州,大晉已是內憂外患,所以還請陛下體諒微臣忠心為國的心情。」

  皇帝滿面震驚:「為何沒人告訴朕這些?」

  「陛下需要靜養,不能受刺激,微臣告訴您也是迫於無奈。」謝殊微微抬手:「請陛下賜微臣錄尚書事印綬。」

  在場諸臣全部下拜:「請陛下顧全大局。」

  「你……」陛下怒指著謝殊,氣得說不出話來。

  謝殊平靜地看著他:「君無戲言。」

  皇帝被噎了一下,漸漸鎮定下來。謝殊只是要權,不會賣國,他答應在先,也的確理虧。何況他如今的狀況也的確不適合掌著大權。

  「哼,謝相真是越來越有老丞相的風範了。」皇帝譏諷了一句,朗聲道:「來人,取錄尚書事印。」

  祥公公在沐白的監視下捧著印綬近前,皇帝已經又乏了。

  「陛下英明,還請陛下千萬保重龍體。」

  皇帝眼睜睜看著一行人退出屏風外,嘔地暈了過去。

  謝殊出了殿門,對御醫道:「陛下若出事,為你是問。」

  御醫被嚇到了,連忙撲進去搶救皇帝。

  回府路上,謝殊笑著道:「這下有了實權,長沙王說要清君側還像點樣子。」

  第二日,謝殊前往江州去見衛屹之。因為距離近,她事先並沒有知會他。

  到了軍營,正是午後,軍營紀律嚴明,分外安靜。

  相府所有護衛都必須留在營外等候,謝殊帶著沐白隨接引的士兵去大帳。

  她金冠束髮,寶藍寬衫,眉眼精緻,唇紅齒白,一路走過,惹得休息的士兵們張望不斷。

  「第一次瞧見和咱們武陵王一樣俊美的人啊。」

  「是啊,這姿色放在女子中也貌美過人啊,不過好像比不上穆家女郎呢。」

  衛屹之坐在案後寫東西,筆走如飛。

  謝殊悄悄接近,正準備出其不意,就聽他淡淡道:「怎麼,這是要嚇我不成?」

  「嘖,你們這些練武之人還有什麼樂趣?」

  衛屹之擱下筆,抬頭看她,眼中蘊笑,容貌愈發奪目,「怎麼忽然來了?」

  謝殊在旁坐下,撫了撫衣擺:「吐谷渾入侵一事,你有何看法?」

  衛屹之故作失望:「原來是為了這個啊。」

  「大敵當前,你還有閒心開玩笑?」

  衛屹之將剛剛寫的東西給她看:「都安排好了,穆沖已經領兵應戰,我手下善戰的張兆和荀卓也在,暫時抵擋沒有問題,當務之急還是要先解決這裡的事。」

  謝殊點頭,「長沙王真不省心,要反也別這時候反啊。」說完她忽然一愣:「時機怎麼這麼巧?」

  「我也覺得很巧。你還記不記得上次慕容朝出使大晉,自稱途經晉興郡遭遇晉軍伏擊,還說有晉軍俘虜和武器做證據。我當時說晉興郡兵馬有一半是長沙王的,一半是我的,他也照舊神色鎮定,絲毫不怕被查的樣子。」

  「你是說,他早就和長沙王有瓜葛?」謝殊想到件事:「長沙王在宮中的內應就是個吐谷渾女子,極其忠心,以命挑撥九皇子和太子之間的矛盾,原來她忠於的是慕容朝。」

  「難怪說反就反了,原來準備這麼久了。」衛屹之看著謝殊:「你有什麼打算?」

  謝殊正要說話,帳外忽然傳入一道熟悉的聲音。

  「叨擾武陵王了,我送湯來了。」

  她抬頭看去,聘聘婷婷的少女端著託盤走了進來,彩繡襦裙,璀璨珠釵,眉黛雙翠羽,霞飛染粉頰。

  居然是穆妙容。

  根本沒想到帳中還有別人在,穆妙容抬頭看到謝殊,險些把端著的湯給灑了。

  「你怎麼在?」話說完才意識到失禮,又不情願地行了一禮:「參見丞相。」

  謝殊掃了一眼衛屹之:「難怪一段時日不見,武陵王氣色好了許多,原來是天天喝湯補的啊。」

  衛屹之朝穆妙容使眼色,叫她退出去。可穆妙容一見謝殊就渾身防備,恨不得上前將二人隔開兩三丈才甘心,不僅不走,還端著湯送到了案前。

  「武陵王快喝吧,涼了就不好喝了。」說完笑盈盈地看著謝殊道:「丞相也要來一碗嗎?」

  謝殊笑眯眯的:「本相就不用了,武陵王倒是很喜歡,你還是都留給他吧。」

  衛屹之按了按額頭,只好直接開口:「妙容,你出去吧,本王有事要與謝相商議。」

  穆妙容瞅一眼謝殊,不樂意地出門了。

  謝殊聽到衛屹之對她那親昵的稱呼,笑道:「仲卿回武陵也不久,再回來身邊倒多了個親近的人了。」

  衛屹之歎氣:「別提了,她從寧州到建康探親,途經武陵,去我府上拜謁,家母因為穆家與我的淵源便留她多住了一些時日,後來聽說了她要來建康,又讓她與我同行。」

  謝殊呵呵兩聲:「挺好啊,旅途寂寞,有個如花美人在旁,才有消遣嘛。」

  衛屹之忽然緊盯著她,似笑非笑。

  謝殊瞥他一眼:「本相打算勸說太子和九皇子摒棄前嫌,攜手與長沙王議和,穩定局勢,出兵擊退吐谷渾。武陵王以為如何?」

  衛屹之只好收斂情緒,剛要回答,穆妙容竟去而複返。

  「方才忘了問武陵王了,晚上您想吃些什麼?」

  衛屹之無奈:「這些自有火頭軍安排,你就不用親手去做了。」

  穆妙容還要說什麼,他擺擺手,示意她出去。

  謝殊抿緊唇。

  衛屹之接著道:「你方才說的法子好是好,但我擔心長沙王不肯和兩位皇子和談,尤其九皇子還未成年……」

  穆妙容又走了進來:「丞相打算在這裡留多久?可要嘗嘗妙容的手藝?」

  衛屹之哭笑不得。

  謝殊沖她溫柔地笑了笑:「那是自然,既然穆姑娘這般積極,不如去本相府上小住幾日,本相也能多飽口福啊。」

  穆妙容一愣:「啊?不不不,多謝丞相,我還是不去了。」

  「別啊,剛才不是說的挺好的麼?」謝殊叫來沐白吩咐:「去幫穆姑娘收拾一下,送她去相府吧。」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4-9-4 05:33 AM

第五十三章

  衛屹之對謝殊的安排樂見其成,若非襄夫人一定要穆妙容跟在他身邊才准他回來,他也不至於將她一個在室女帶在軍營裡。

  穆妙容卻不甘心,就是不肯跟沐白走:「襄夫人明明答應我可以隨時出入武陵王身邊的,丞相也無權干涉人家家事。」

  謝殊挑眉看向衛屹之:「原來這是你們衛家的家事啊。」

  衛屹之乾咳一聲。

  「也罷,只是今日本相與武陵王商議要事,只有穆姑娘進進出出,若以後消息洩露,便為你是問,你可願承擔責任?」

  衛屹之點頭:「謝相說的也是,畢竟茲事體大啊。」

  穆妙容受了委屈,癟起嘴扭頭跑出去了,沐白連忙跟上。

  帳中終於恢復安寧,謝殊這才朝衛屹之抬了一下手:「你接著說。」

  衛屹之對著她一本正經的臉只能忍住笑意:「我是說長沙王未必會答應與兩位皇子談判,不過你說的也有道理。這樣吧,九殿下這邊就由我來說服,太子就交給你吧,找個機會讓兄弟倆見面把話說清楚,他們都是明白事理的人,不會分不清輕重。」

  「也好,那就這麼辦吧。」謝殊說完起身就走。

  衛屹之伸手拉住她:「這就走了?」

  「不然呢?」她瞄一眼案頭的湯碗:「湯都放涼了,你還是快喝吧,別辜負了人家一片好心。」

  「嗯……說的也是。」衛屹之鬆開手,故作無奈地端起湯碗。

  謝殊冷著臉出了大帳,他放下碗,終於低低地笑出聲來,隨即又起身追出帳外:「謝相且慢,本王隨你同去建康。」

  謝殊依然面色不佳:「武陵王請便。」

  穆妙容先一步到相府,滿臉不樂意,沐白跟在後面問她打算做什麼好吃的給丞相,她氣得直跺腳。

  「什麼都不做!」

  沐白摸摸鼻子,小聲嘀咕:「不做就不做,我們相府什麼沒有?嘁!」

  謝殊和衛屹之策馬同行趕回建康,一路都沒什麼機會說話。入城後又兵分兩路,一個要入宮去見太子,一個要回大司馬府去勸說九皇子。

  分別前衛屹之本想與謝殊私下說幾句話,誰料王敬之匆匆趕來了,一見面就道:「丞相終於回來了,在下等候多時了。」他說完又來向衛屹之見禮,倒也算熱絡,但緊接著就又去和謝殊說話,還要請她與自己同車而行。

  謝殊也不拒絕,大大方方跟他上了車。

  衛屹之看二人言辭親密,微有不悅。

  苻玄默默退後一些回避,心裡還奇怪,郡王之前不是還挺高興的麼?

  王敬之急忙前來是因為長沙王的動向發生了變化。他並沒有按照原定計劃直往建康而來,而是忽然發兵往南,攻下了南康郡,目前已兵至晉安郡城下,若能拿下,他就能繞開江州,再取道會稽到達建康。

  王敬之道:「長沙王一向行事低調,朝中竟無幾人瞭解他,此人心思詭譎,忽然變更計劃,定然是得知了武陵王在江州駐紮的消息。」

  謝殊用扇子敲打著手心:「徐州的兵力已經守在都城外,長沙王一定是為對付他們保存實力才繞道的。本相已和武陵王商議好,要勸太子和九皇子聯手退敵。」

  王敬之神色間仍滿是擔憂:「太子溫和,但秉性怯懦,未必能被說動啊。」

  「總要試一試。」

  東宮內,司馬霖側臥在榻上,鬱結憂愁。

  謝殊和王敬之一前一後跟隨宮人進去,見到這情形都覺得不太妙。

  榻邊坐著王絡秀,素雅宮裝,雲鬢高挽,那原本端莊的容顏不覺顯出幾分豔麗來。

  謝殊上前見禮,王絡秀起身回禮,悄悄看了她一眼。

  司馬霖從榻上坐起,一見謝殊就歎息:「丞相今日來此,可是九皇弟又有動作了?」

  謝殊搖頭:「九殿下還不至於衝動到真攻入東宮,太子殿下可以放心。」她朝王敬之使個眼色,讓他說計劃,畢竟一家人好說話。

  王敬之將謝殊和衛屹之商量的結果告訴司馬霖,他果然面露猶豫:「九皇弟會答應嗎?」

  謝殊勸道:「太子殿下是長兄,您都發話了,九殿下絕對會答應。」

  王敬之點頭:「丞相言之有理,九殿下也是擔憂陛下和貴妃才會受人唆使,不會糊塗到這種地步的。」

  「那……長沙王那邊呢?」

  謝殊抿住唇,用扇子直扇風。

  王絡秀看了看她和哥哥,忽然道:「讓我與太子說幾句吧。」

  謝殊和王敬之對視一眼,退出了殿外。

  殿門關上,王絡秀走到太子身邊握住他的手:「殿下在成婚當晚不是承諾過要保護絡秀一生一世的嗎?如今大敵當前,殿下這是要退縮了嗎?」

  司馬霖一怔,面露愧色:「你說的是,本宮是一國太子,如今父皇臥病,國家危亡,竟還畏首畏尾,實在不該。」

  王絡秀靠進他懷裡:「殿下安心,無論如何,我都會與殿下共同進退的。」

  司馬霖摟緊她,點了點頭。

  司馬霆那邊也不太容易,衛屹之勸了他許久,可他仍有顧慮:「長沙王與太子關係親厚,誰能保證他們不是聯手的?」

  「本相可以保證。」

  衛屹之和司馬霆齊齊抬頭看向門口,謝殊正被苻玄請進門來。

  「你這個奸臣,來這裡幹什麼?」司馬霆拍案而起。

  謝殊笑容滿面:「來說服九殿下啊,連太子殿下都答應對抗長沙王了,您還在這兒懷疑他的為人。」

  「什麼?太子哥哥答應了?」

  「是啊,太子殿下隨後便到,本相事先來探探殿下您的口風,不過看樣子,殿下也不像人家口中所言的那般眼光長遠嘛。」

  司馬霆被她一激,忿忿地坐了回去。

  沒多久,太子與王敬之一起到了。他特地著了朝服,甚為莊重,快步走入廳中後,見到司馬霆,慚愧道:「九皇弟,若本宮能早些出面與你把話說清楚,未必會鬧到這地步,這些都是本宮的錯。如今內憂外患,你我兄弟,還是停下紛爭吧。」

  司馬霆哼了一聲:「別的都可以暫且不表,只怕太子哥哥與皇叔感情深厚,到時未必下得了手吧?」

  「本宮與皇叔感情再親厚,也是分得清何為大義的。」

  司馬霆的臉色好看了一些。

  謝殊趁機道:「兄弟鬩於牆而外禦其侮,二位殿下齊心協力,陛下也會欣慰的。」

  司馬霆想起皇帝,終於動搖,又看了看衛屹之,後者沖他點點頭。

  「那好,我這便與太子哥哥一同入宮去見父皇。」

  太子大喜,竟要請他先行。

  王敬之隨二位皇子一同入宮,謝殊本也想去,被衛屹之拉住。

  他臉上若無其事,手卻順著寬大的袖口探進去牽了她的手:「我好不容易回來,難得有機會獨處,你卻不是吃味就是被王敬之拖走。」

  「我何時吃味了?」謝殊一臉正氣。

  衛屹之看了一眼門外,將她一把帶到門後摟在懷裡。

  謝殊掙脫不開,笑道:「我怎麼覺得吃味的是你呢?」

  衛屹之含笑點頭:「是啊,我就不會像你這樣否認。」

  「……」謝殊白他一眼。

  皇帝蘇醒後眼見太子和九皇子齊齊跪在床頭,同氣連枝要對抗長沙王,倏然感動的熱淚盈眶。

  「想不到朕被親弟弟謀反,如今還能看到你們兄友弟恭,朕心甚慰啊。」

  這麼一來,他看九皇子愈發喜愛,看太子也沒了偏見,精神都好了幾分。

  第二日謝殊便下令讓王敬之以太子口吻擬詔招降長沙王,又命武陵王重兵壓後,若有不從,即刻發兵。

  長沙王的兵馬停在了晉安郡,暫時還沒回應,寧州戰場那邊卻傳來了壞消息。

  桓廷坐在酒家裡和幾個世家子弟飲酒,轉頭忽見窗外有美人經過,手中的酒不知不覺灑了大半。

  巧笑倩兮,美目盼兮,這簡直是他平生見過最美的女子。

  朋友們笑著推他,他的視線卻捨不得收回來,忽然又見美人身後還跟著熟人沐白,心中大喜,立即衝了出去。

  沐白帶著幾個人正跟在穆妙容身後做保鏢,忽然被人扯住胳膊,轉頭一看卻是桓公子,連忙行了個禮。

  桓廷邊往他手裡塞銀子邊賊笑:「沐白,這美人兒是誰啊?」

  「哦,是寧州刺史穆沖的小女兒,在我們相府做客呢。」

  桓廷神情一僵:「哦……」

  看來是男女通吃的表哥又有了新歡,唉,沒他的份了……

  正垂頭喪氣地要往回走,忽然有快馬馳來,一路到了穆妙容跟前停下,下馬稟報道:「丞相請穆姑娘回府,寧州有快報送到,與令尊有關。」

  穆妙容切了一聲:「有話就說,我才不想見著他。」

  道旁有無數幽幽目光瞪著她,這什麼人,竟敢唾棄我們的謝相!

  來人面有難色,猶豫許久才道:「寧州刺史戰死了。」

  穆妙容呆住,臉刷的白了,手中東西全落在了地上,忽然身子一歪就暈了。

  桓廷最先衝上去扶她,被左右看著又覺得尷尬,乾脆一把抱起她對沐白道:「我送她回相府吧。」

  回到相府,穆妙容再沒了平日裡的活潑嬌俏,自醒來後就一直抹淚,連飯也不肯吃。她自幼受父親嬌寵,哪裡受得了這個打擊。

  謝殊勸了她很久,但她根本不予理睬,人眼看著一日日憔悴下去。

  衛屹之目前已調兵到了建康城外,謝殊猶豫著要不要讓他把穆妙容接去大司馬府。畢竟人是他帶來的,說起來只是在相府做客而已。

  沒等她開口,衛屹之自己來了。他甲胄未褪,手按佩劍,一路行色匆匆。

  沐白將他帶去穆妙容住處,謝殊也在,見他到來,剛起身要說話,默默垂淚的穆妙容像是見著了親人,當即嚎啕大哭,直撲進了衛屹之懷裡。

  謝殊抿緊唇坐回去,擺擺手讓沐白出去。

  衛屹之輕輕推開她:「節哀順變,令尊以身殉國,是英雄,身為英雄的女兒,也該堅強。」

  穆妙容當真不哭了,哽咽著被他扶著坐下。

  謝殊無言以對,她說了幾天的話還不及衛屹之一句話奏效。

  衛屹之安頓好她,就要告辭:「本王營中還有事務要處理,有空再來探望你。」

  他沖謝殊點點頭,轉身出去了。

  謝殊見穆妙容沒事了,便也起身告辭。

  一路緩行,剛走到回廊拐角,卻見衛屹之站在那裡。

  「你不是走了麼?」

  「見過你才能走。」

  「你剛才不是見過了?」

  衛屹之走近幾步,笑了笑,與她一起往前走。

  謝殊道:「武陵王還是早些回營吧。」

  衛屹之拖住她胳膊,在她側臉上啄了一下:「好了,本王走了,謝相留步,不用送了。」

  第二日太后忽然派人來了相府,將穆妙容接去了宮中。

  穆沖是皇帝心腹,雖然遠調寧州,君臣情分還在。皇帝剛因為欣喜身子好了一些,得到噩耗又心生哀戚。太后為寬慰他,得知穆妙容人在建康,便要替他盡盡心。

  太后閱人無數,但看到穆妙容還是眼前一亮,拖著她的手說了幾句話,少不得就要問到年紀。

  穆妙容在太后跟前自然是乖巧的:「回太后,妙容年滿十七了。」

  「那應該許人家了啊。」功臣戰死,皇室撫恤的典型手段之一便是為他們的兒女安排好未來,太后也不例外,溫柔問道:「妙容許配人家沒有?可有心儀的人選?」

  穆妙容心中一動,立即道:「有,妙容心儀武陵王久矣。」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4-9-4 05:38 AM

第五十四章

  謝殊並不知道穆妙容進宮的事,她有更重要的事要應對。

  寧州戰況並沒有因為穆沖戰死而變壞,相反,先鋒荀卓和副將張兆利用他的死鼓舞士氣,哀兵必勝,竟將慕容朝的軍隊逼出了寧州城,雙方對峙下來。

  謝殊趁機叫手下幕僚寫了檄文指責吐谷渾破壞協定,罔顧道義,號召晉國男丁從軍,一時間群情激奮。趁這機會,她開始全力部署對付長沙王的事。

  長沙王終於派來了人,是個中年文士,看起來很精明。王敬之要帶他去東宮見太子,他卻直接說要見丞相。

  王敬之只好又帶他去見謝殊。

  謝殊坐在書房裡,看他直視自己,不跪不拜,叫來一名護衛道:「此人不識禮數,給我把他的腿砍了。」

  文士大驚,連忙行禮:「丞相恕罪,小人冒犯了。」

  謝殊見他沒什麼氣節,看來長沙王用人的眼光也不過如此。

  她沉聲問:「長沙王如何說?」

  文士垂著頭道:「長沙王說不與太子談,也不與九殿下談,而要與丞相和武陵王談判。」

  謝殊和王敬之交換了一記眼神。

  長沙王果然精明,太子和九皇子剛剛才被說服聯手,他偏偏挑了二人的支持者來談,這樣一來,很容易在談判時就又將兩位皇子分化了。

  文士又道:「而且兩位要輕裝簡從,不可帶兵入城。」

  謝殊冷笑一聲:「長沙王多少兵馬?建康城外多少兵馬?你當他有資格談條件?朝廷發招降書給他不過是看在他皇親國戚的面子,更是不想讓外敵占了便宜,他通敵叛國的罪名還沒治呢!」

  文士被她的呵斥驚了一下,穩住心神道:「小人職責所在,已經傳完。」

  「那好,你回去,要把本相的話一字不落地說給長沙王聽,告訴他,他就是個亂臣賊子,有什麼資格殺本相?」

  文士擔心她對自己下殺手,連忙拜了拜就溜了。

  王敬之端著茶盞閑閑看了一眼謝殊:「丞相不擔心刺激了長沙王嗎?」

  謝殊搖頭:「所謂的和談本就是拖延之計,楊嶠的兵馬現在已經繞到長沙郡後方了,長沙王傾巢而來,正好可以端了他的老巢。如今正是要激他動手,才能前後夾擊一舉反撲。」

  王敬之恍然,手指輕輕摩挲著茶盞:「長沙王此舉破釜沉舟,倒像是抱著必勝之心來的。」

  謝殊笑道:「也許是必死之心呢。」

  長沙王果然受了刺激,當天就撕了招降書,派兵趁夜偷襲了會稽郡。

  郡守無能,讓他如入無人之境。可他得到了會稽後所做的第一件事居然是把世家們的祖墳給刨了。

  王家自然首當其衝。

  消息傳入建康,所有世家都驚呆了。

  謝殊正在疑惑長沙王此舉的動機,劉家老太公派人送來了信函。

  劉老太公是世家長輩裡年紀最大的,當初在先帝跟前很受寵,謝殊對長沙王此人不瞭解,便去信詢問他,今日他才有回信。

  信中對長沙王竟頗多溢美之詞,謝殊也聽說過長沙王此人文韜武略樣樣精通,所以開始以為他是不甘心久居人下才起兵謀反,但緊接著劉老太公又說了件往事——

  先帝在位時,問起幾個皇子治國之策,長沙王提出要廢除世家門閥,集中皇權,將先帝都給嚇住了。此事當時就被先帝按了下來,否則必然引來大亂。

  謝殊很意外,原本長沙王打著殺她的旗號而來,目的是謀朝篡位,但她好像剛剛才瞭解他是為何而謀朝篡位。

  既然要對付所有世家,那自然要聯合所有世家來抵擋。

  謝殊當即命人去信各大世家,要聯合各家兵馬。世家各族都有兵馬,或多或少而已,聯合起來也是一支頗為龐大的力量。

  真是奇怪,這當口竟不見王敬之的蹤影。

  寫完信後,她有些疲乏,撐著額頭在書案上假寐,沐白腳步匆匆地走進書房道:「公子,穆姑娘和桓公子在府門口吵起來了。」

  謝殊睜開眼:「什麼?去看看。」

  桓廷在相府門外盤桓了好久了,自從見過穆妙容後,他心裡就跟有幾十隻爪子在撓似的,恨不得時時刻刻都看到她,即使琢磨著她跟自己表哥可能有點關係,還是忍不住往這兒跑。

  剛好穆妙容從宮中回來,一下車就見一陌生男子目不轉睛地看著自己,心裡已有些不高興,待他來主動說話,便板著臉說了他幾句。

  桓廷很委屈,他說話直接,口無遮攔:「那日姑娘暈倒,就是我將你抱上馬車的,姑娘怎麼這麼絕情呢?」

  穆妙容杏眼圓睜:「你……分明是登徒子!」

  桓廷忙道:「沒有沒有,我對姑娘一見鍾情,沒什麼齷齪心思啊。」說完他又連忙補充:「我知道姑娘還在守孝期,待三月後再談此事好不好?我只想見一見你而已。」

  皇帝頒過旨,為不荒廢政事,凡官員之家,守孝以月易年。守孝三月相當於守孝三年。

  穆妙容哼了一聲:「我對你可沒情意,公子還是快走吧,免得得罪了武陵王。」

  桓廷一聽就樂了:「武陵王啊,那是我幼年好友,有什麼得罪不得罪的。」

  穆妙容怒道:「太后已答應將我許配給他,你再無禮,難道不是得罪他嗎?」

  桓廷呆住了:「啊?我是不是聽錯了?」

  「本相也想問這句話,」謝殊站在門口,緊盯著穆妙容:「你剛才說什麼?」

  穆妙容哼了一聲,逕自越過她朝前走。

  謝殊叫沐白招呼桓廷,跟上穆妙容腳步,一路走到她住處,又問了一遍:「你剛才所說的事是真的?」

  「當然是真的?」穆妙容轉身上下打量她幾眼:「你嫉妒了?」

  謝殊微微蹙眉:「我只是沒想到穆姑娘父親剛亡便開始想著嫁娶一事了。」

  穆妙容的眼眶一下紅了:「你說得容易,父親戰死,兄長柔弱,今後穆家就垮了。如今太后給了這個機會,我為什麼不給自己挑個靠山?何況我對武陵王一片真心,父親也一直希望我能嫁給他。」

  謝殊臉色微冷:「你這麼想嫁給他,又怎知他是否想娶你?」

  「我知道他不想娶我!」

  謝殊一愣。

  穆妙容臉漲地通紅:「那也輪不到你來指責我!我就是喜歡他,即使他不喜歡我,我還是喜歡他。我喜歡他便努力爭取,不試過怎知他會不會點頭?你呢?比起我,連跟他談婚論嫁的資格都沒有,你可以為他洗手做湯嗎?可以為他生兒育女嗎?」

  謝殊吶吶無言。

  穆妙容坐到一邊抹眼淚去了。

  她今日情緒分外激動,太后雖然答應給她做主,但一想到還有武陵王那關要過她就覺得心酸。

  最寵愛她的父親去世了,她最愛的武陵王沒把她放在眼裡。前十幾年無憂無慮,太過驕傲,今後還不知道會是何等光景。

  她覺得自己太卑微,所以看到和自己一樣卑微的桓廷就忍不住怒火。

  謝殊沒再說話,轉身離開,快到書房時看到桓廷,他脾氣好,倒是沒氣,就是神情比較無奈。

  「我還以為她跟表哥有點什麼,沒想到她中意的是仲卿。」他歎了口氣。

  謝殊拍了拍他的肩:「回去吧,現在不是說這些的時候。」

  桓廷失落地走了,她回到書房,寫了封信給衛屹之,全是關於應對長沙王的部署。

  讓沐白送去前,她猶豫了好幾次,終究什麼多餘的話也沒有加。

  早知道這一天會來的,或早或晚而已。

  所有人都會樂見其成,她能做什麼?

  穆妙容說得對,她什麼也做不了,憑什麼指手畫腳?

  芳菲將盡的四月,建康城裡只剩下鬱鬱蔥蔥的綠色。都城裡的氣氛很緊張,與長沙王一戰已是一觸即發。

  謝殊早飯後正要乘車輿出門,發現門前竟停著大司馬府的馬車。

  車旁的苻玄伸手扶出車內的人來,她見到後有些詫異:「襄夫人回都了?」

  襄夫人身著絳色襦裙,飄逸大袖,姿容端莊,朝她行了個禮,面色冰冷:「我是來接妙容去大司馬府的,這些時日有勞丞相照顧她了。」

  謝殊聽她言辭間已將穆妙容當做自己人,笑了一下,沒有言語。

  沐白已去通傳,襄夫人看了看她,忽然道:「丞相可否與我私下說幾句話?」

  自聽衛屹之說過她的往事,謝殊便對她多了幾分敬重,態度也愈發謙和,伸手做了個請,二人走到一旁,避開了別人。

  「丞相如今被長沙王矛頭所指,正是需要兵力脫困之時吧?」

  謝殊聽出她弦外之音,笑了笑道:「武陵王是為勤王而來,不是為了本相,而且長沙王的目的也並非真的只是我一人。」

  「我對這些政事不關心,我只關心我們衛家的將來。」襄夫人緊盯著她:「丞相可曾能體會孤兒寡母相依為命的苦楚?可曾能明白家族中興的艱難?」

  謝殊微微垂眼:「我明白。」

  襄夫人一愣,想起她的身世,抿住唇沒做聲。

  穆妙容很快走了出來,先與謝殊客套道別,再向襄夫人行禮。

  襄夫人拉著她好言寬慰,二人言辭親切,形同母女。

  謝殊看了幾眼,轉身回府:「二位慢走,本相不送了。」

  穆妙容轉頭去看她的背影,莫名的竟生出些同情。

  沐白快步跟上謝殊腳步,低聲道:「公子,武陵王已出發去會稽,臨走前入過宮。」

  謝殊腳步停了一下:「嗯。」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4-9-4 05:48 AM

第五十五章

  衛屹之入宮是受太后召見,的確是為了婚事。但太后有分寸,只說讓他和穆妙容先把好事定下,待戰事平定,穆妙容守孝完畢,再談婚論嫁。

  即使這樣衛屹之還是拒絕了。

  太后其實沒什麼心思在上面,親兒子正在鬧造反,若非為了撫恤功臣之後,她也犯不著去記掛別人的婚事,所以也沒追問下去,乾脆說那就一切待戰事平定再說吧,這樣也好給穆妙容回復。

  衛屹之早知太后好對付,最難對付的還是他母親襄夫人,也不做停留,一出宮就率軍前往會稽平亂去了。

  長沙王司馬戚年富力強,胸懷大志,可惜因為他提出反世家門閥,追隨者少之又少,身邊幾乎沒什麼可用之人,不然也不會走到和吐谷渾合作這一步。

  原本他的計劃是吐谷渾以重兵吸引衛屹之大部前往寧州,晉國內部則刺激太子和九皇子彼此刀戈相向,屆時他打著清君側的旗號進入都城,兵力充足,要成事就容易了。

  然而以往每次對寧州嚴密防的衛屹之這次卻一改常態,將寧州戰事交給了部下,自己嚴守建康,甚至還和謝殊一起說服了太子和九皇子和好。

  這二人不是對頭嗎!

  慕容朝也狡詐,只想著事後的好處,根本捨不得出重兵,殺了一個刺史後居然反被拖住了。司馬戚只有假裝接受和談去刺探建康情形,沒想到謝殊識破了他的計策,反唇相譏,逼他動手。

  會稽等地的世家以王家為首,其餘幾乎都是南士,這些家族都與謝殊不合。司馬戚是被謝殊所激才掘了他們的祖墳,一方面是洩憤,一方面也是想挑起他們和謝殊的矛盾。沒想到謝殊居然立即就揮兵攻來,連反應時機也不給他。

  他這次最大的失策就是沒有好好瞭解這個年輕丞相。

  司馬戚坐在會稽郡守府內看著會稽地形圖,旁邊有幕僚唉聲歎氣:「殿下千不該萬不該,最不該就是掘了會稽各世家的祖墳啊,您尚未登基就和世家作對,他們絕對不會善罷甘休的。」

  司馬戚面白無須,神情冷肅:「做了便做了,豈有事後反悔的道理!」

  幕僚唯唯諾諾地閉了嘴。

  「報——」門外士兵小跑著進來:「敵軍到了,共有兩萬人馬,守在正前門。」

  司馬戚起身,持劍在手:「哼,才兩萬人,怕什麼,本王要他們有來無回!」他叫過一名將領,「再去信吐谷渾,催促慕容朝動手。」

  將領道:「現在去信不說遠水救不了近火,我們的人未必出得了城啊。」

  司馬戚唰地抽出長劍指著他:「辦不到就提頭來見。」

  副將再不敢多話,躬身退出門去。

  到達的兩萬人馬是先鋒部隊,衛屹之人還沒到。

  司馬戚站在城頭巡視,下了幾道命令,正要回去,又有士兵來報,後方城門也有軍隊壓來了。

  後方就是徐州軍營方向,會有軍隊來一點也不奇怪。司馬戚有自知之明,他並沒有實戰經驗,自然不能和經驗豐富的衛屹之硬拼,便吩咐精銳部隊集結待命,一旦有變,隨時退走。

  衛屹之號稱大晉的保護神,名聲在外,百姓無不仰慕。他快馬加鞭前往會稽,一路上百姓主動幫助行軍,盡得民心,士氣高漲。

  司馬戚站在城頭,看他兵臨城下,用劍指著他朗聲大罵:「是個將才,可惜鼠目寸光,經過寒門之苦的人,竟幫著那些世家門閥,最終害的是大晉江山!」

  衛屹之打馬上前,玄甲凜冽,不為所動:「請長沙王出城投降,否則即刻攻城。」

  司馬戚不怒自威:「要戰便戰,哪來的這麼多廢話!」

  衛屹之退回陣中,揮了一下手,萬箭齊發。

  司馬戚被士兵們護著退下城頭,下令投石抵擋,正忙於指揮,有人來報,後方城門外的軍隊也開始攻城了。

  前後夾擊,情勢危急,他卻下令死守城門,意志堅決。

  衛屹之在城外帳中坐鎮,下令切斷會稽郡水糧,逼他就範,一面派人繼續招降。

  司馬戚態度堅定,部下卻不堅定,他們本就畏懼衛屹之威望,又見他來勢兇猛,不禁開始動搖。

  雙方僵持了半月不到,有兩名將領悄悄出城投誠了。

  衛屹之帶著他們的情報趁夜偷襲,攻破城門,殺入城中後卻發現司馬戚早已帶著主力撤走了。

  原來他早已安排好從水路逃遁。

  將領們在會稽郡守府內聚集,有副將道:「楊嶠將軍已到了長沙郡,長沙王也沒老家可回了啊?他會去哪裡呢?」

  衛屹之看著地圖,皺眉道:「如果猜得不錯,可能是繞道去寧州和慕容朝會合了。」

  他沉思片刻,下令讓手下兩員將領帶兵去追,但不可冒進,盡可能地拖住他們的速度便可,自己暫時趕回建康覆命。

  謝殊正要從宮中回府,坐在車輿內,合上戰報,憂心忡忡。

  走到半路,忽然有人攔在了車前,大呼丞相。

  沐白在簾外道:「公子,是王太傅身邊的小廝。」

  謝殊這段時間一直在找王敬之,但總見不到他人。昨日她又派人去他府上,讓他今日去相府找自己,料想現在是來回復了。

  小廝道:「小人特來向丞相告罪,小的們剛剛找到郎主,他醉倒在別人墳頭,怎麼勸也不肯離開,今日恐怕去不了相府了。」

  謝殊詫異地揭開車簾:「帶本相去看看。」

  小廝引路,一路直往城郊而去。荒涼的亂墳崗,王敬之衣衫微敞,形容落拓,醉醺醺地臥在一塊墳頭上,腳上的木屐都丟了一隻。

  「太傅,你這是做什麼?」

  聽到呼喚,王敬之眯著醉眸看過來,忽而放聲大笑:「丞相來告訴我長沙王被擒的好消息了是不是?他毀了我王家祖墳,我還沒報仇呢。」

  謝殊歎氣:「讓他跑了。」

  王敬之像是沒聽見,淒涼地笑了兩聲,自言自語道:「是我無能,讓族人死後都不得安生……」他一手捂著臉,眼中淚光盈盈,一口一個「婉華」的喚著。

  一群下人齊齊來扶他,謝殊問婉華是誰,下人告訴她是他們郎主的亡妻。

  她站到一旁,心中感慨,王敬之看似風流灑脫,卻極重情義,不想竟自責到這種地步。

  沒多久,其子王蘊之匆匆來了,扶起父親,好言相勸,終於將他弄上了車。

  謝殊望著父子二人的背影,忽然有些傷懷。

  王敬之有兒子扶持,衛屹之有母親扶持,她有誰?

  五月中,武陵王率幾千輕騎回朝,入宮覆命。

  謝殊進入殿中,他鎧甲未褪,風塵僕僕,顯然一回都就進了宮。

  皇帝精神好了許多,先數落弟弟的大逆不道,再闡述自己的心痛悲憤,最後一個勁地誇獎衛屹之,寬慰他不必為長沙王的脫逃而自責。反正說來說去都是那些老詞,耳朵都聽出老繭來了。

  謝殊盯著鞋面心不在焉。

  說完了場面話,皇帝又憂心起寧州戰事來。衛屹之道:「陛下放心,微臣稍候便會前往督戰。」

  皇帝難得有點不好意思:「你剛回來又要走,襄夫人該怪朕了,哦對了,太后不是還說要給你做主婚事,此時走不太合適吧?」

  衛屹之蹙眉,悄悄看了一眼謝殊,什麼時候不提,偏偏在她眼前提。「陛下明鑒,大敵當前,微臣還無心成家。」

  謝殊忽然道:「陛下放心,此事微臣可以安排,楊嶠人馬還在長沙郡,要前往寧州也快,武陵王並不一定非要親自前去。」

  皇帝意外地看著她,怎麼忽然這麼通人情了?

  衛屹之看了一眼她的側臉,滿心錯愕。

  出宮時天已黑了,謝殊快步在前,有意回避,還是在宮門口被衛屹之逮著了。

  「謝相今日在陛下跟前是什麼意思?要成全我麼?」

  謝殊仰頭看他,燈火下,眼波流轉,攝人心魄:「本相是為武陵王著想,你還有家族責任要當,早日成家未必是壞事。」

  衛屹之半張側臉隱在黑暗裡,神情看不分明:「你說什麼?」

  「我是真心的。」

  謝殊轉身要走,被他拖住手:「你是不是聽到消息誤會了?我之前走得匆忙,沒能來得及與你細說。你不必擔心,我會處理好的。」

  謝殊搖頭:「你背負著家族責任,根本不用考慮我,做任何決定都可以。我當時答應你是因為你對我毫無要求,所以我對你也毫無要求。」

  衛屹之走近一步,眼中滿是不可思議:「你說你答應我只是因為這個?難道不是因為兩情相悅?」

  「兩情相悅?」謝殊失笑,一點一點從他手中抽開手指,「從我穿上男裝那天起,就沒奢望過這種事。我只是被你的所作所為感動了而已。但走到今日也能看到頭了,你我都各在其位,身不由己,還是別勉強了吧。」

  她轉身走向車輿,衛屹之看著她的背影,半晌無言。

  沐白看了一眼衛屹之的身影,提著燈火坐進車內。

  「武陵王還沒走,公子與他說什麼了?」

  謝殊眼神悵惘,嘴角卻帶著笑:「我說以前的謝家是祖父的,現在的謝家卻是我自己的,我肩負著那麼多人的前途,一定要做好這個丞相。」

  沐白連連點頭:「公子說得對啊!呃,那您與武陵王以後怎麼辦?」

  「沒有以後了。」

  沐白看了看她的神情,訕笑著安慰道:「沒關係,反正公子也不是多在乎他。」

  「嗯,一點也不在乎。」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4-9-4 05:54 AM

第五十六章

  夜色漸濃,衛屹之策馬回府,剛到門口,看見穆妙容挑燈站在門邊,似等候已久。

  燈火將她的身影拉的老長,在這樣的夜色裡看來分外安寧。她朝衛屹之行禮,眼神裡滿是希冀:「武陵王總算回來了,襄夫人正等著您呢。」

  衛屹之沒有下馬,視線從她身上移開,抬頭看向大司馬府的匾額,這四個字就是最大的責任。他緩緩垂下眼:「本王就不進去了,這兩日便要趕去寧州,事情多,麻煩你轉告家母吧。」

  穆妙容詫異地看著他,他的背影已經隨著噠噠的馬蹄聲消失在夜色裡。

  一路馳往衛家舊宅,中途經過相府,他勒住馬,從緊閉的大門前慢慢經過。

  這些年與戎馬為伴,以為終於找到一個能攜手的人,不只是愛慕,還有欣賞和理解,是戀人,也是友人和知己。卻原來只是因為感動罷了。

  不是兩情相悅,連挽留的資格都沒有,她來去自如一身瀟灑,卻將他置身在這泥沼中做困獸之鬥。

  不過是自己的一廂情願,他真是太高估自己了。

  苻玄遠遠跟在後面,知道他秉性深沉,連句安慰的話也不敢多說。

  下過幾場雨,氣候漸趨炎熱。

  會稽郡已經收復,王敬之決定回去重整祖墳,祭掃告慰祖先的在天之靈。正準備去向謝殊告假,兒子過來提醒,他才知道自己那日醉倒墳頭又失態了。

  「唉,我怎麼總在丞相面前丟人。」他坐在榻上按著額頭歎息。

  王蘊之站在旁邊,神色凝重:「幾次三番這樣,父親英名在丞相那裡早沒了吧。」

  王敬之無奈地看著他:「好孩子,不要這樣寒磣為父。」

  他又歎口氣,起身整裝,前往相府。

  剛到相府門口,謝殊身著朝服,頭戴冠帽,走出門來,看到他笑了一下:「太傅怎麼來了?終於酒醒了?」

  王敬之向來灑然不羈,卻被這句話弄得有些臉熱:「丞相見笑了,在下又出醜了。」

  謝殊笑了兩聲:「哪裡出醜了,本相只看到一個重情重義的好丈夫。」她上前伸手做了個請,「本相要入宮去見陛下,太傅一起來吧。」

  王敬之應下,與她同往。

  謝冉跟出門來,看到這幕,微微蹙眉,丞相最近怎麼跟王敬之走這麼近?

  皇帝身子養好了許多,今日要處理袁貴妃含冤蒙屈的事。謝殊正是為此事進宮的,王敬之對此事也瞭解,趕過去理所應當。

  那份吐谷渾美人的認罪書還在,何況長沙王到現在的所作所為已經足夠證明一切。皇帝雖然和皇后感情不和,但還不至於是非不分,何況就太子那秉性也做不出害人的事來,他還是瞭解的。

  不過畢竟是後宮裡的事,他又真躺了這麼久,險些壞了大事,皇后統領後宮,自然要擔責任,小懲還是必須的,只是這次袁貴妃也有份,算是不偏不倚。

  謝殊和王敬之的目的是保住太子,對這個結果十分滿意。

  出宮時,謝殊對王敬之道:「陛下這次抱病,國家不安,小家倒是和樂了。」

  王敬之點頭,感慨道:「若能早日除去長沙王,國家才能安定啊,看來還得依靠武陵王。」

  謝殊垂眼看路:「本相打算派別人去寧州,襄夫人有意讓武陵王早日成家,大晉也需要多提拔些將領,以後才能長治久安。」

  王敬之有些意外,朝中有傳言說丞相和武陵王不清不楚,他也是聽過的,這樣看來,似乎不是真的嘛。

  正說著,遠處有車馬馳來,近前停住。二人抬眼望去,衛屹之朝服整新,金冠束髮,走下車來。

  看到二人,他頓了頓才趨步走近,衣帶當風,緩步從容,仍舊是那個風神秀異,容若琳琅珠玉的武陵王,到了跟前,各自分別見禮。

  「謝相有禮。」

  「武陵王有禮。」

  眸色深沉卻隱隱蘊笑,恍若初見。

  直到擦身而過,衛屹之臉上笑容才斂去,進入宮門,再回首望去,謝殊閒雅自然,與王敬之言談甚歡,仿佛剛才根本沒看見過他。

  王敬之停在車邊,讚歎道:「武陵王真璧人也,滿朝之中也就只有丞相能與之相提並論了。」

  謝殊微微一笑,提著衣擺登上車輿。

  這樣的人物更應當配天下第一美人。

  回到府中,長沙王的消息已由快馬送到。他的兵馬繞道水路,在晉興郡登陸,果然是直往寧州而去。

  衛屹之所派的軍隊一路尾隨,接連騷擾,試圖拖慢其速度,但收效甚微。司馬戚並不中計,寧願折損兵力也照舊加緊速度前行。

  謝殊立即就要調派楊嶠兵馬前往寧州支援,沐白卻在此時領著苻玄走入了書房。

  「秉丞相,我家郡王已前往寧州,特命屬下前來稟報。」

  謝殊意外地抬頭:「本相不是剛剛還在宮外見過他?」

  「剛才郡王就是入宮去向陛下請辭的,出宮後就直接出城了。」

  謝殊命令寫了一半,擱下筆,抿唇不語。

  戰事總會結束的,現在能躲,卻躲不了一輩子。

  前往寧州路途遙遠,聽聞慕容朝已派兵去接應司馬戚,衛屹之快馬加鞭,幾乎晝夜趕路。

  張兆和荀卓幾位將領對長沙王的兵馬自然嚴加防範,數次派兵襲擊慕容朝後方,阻止他們會合,追擊司馬戚的軍隊也不依不饒。但司馬戚現在是生死存亡之際,手下士兵自然頑強,雙方兵馬最終還是合到了一起。

  為回避前後夾擊,雙方聯軍往北進發,佔據了寧州北片,背靠吐谷渾,與晉軍嚴陣對峙。

  這下司馬戚已經由叛亂變為公然叛國,百姓唾棄,連三歲小兒也對之不屑。

  衛屹之到達寧州,顧不上休息便親自跨馬巡視。司馬戚兵馬三十多萬,轉移到寧州也還有二十幾萬,再加上慕容朝的兵馬,不可掉以輕心。

  他回到營中,坐在帳中思考了許久,叫來張兆,先讓他派探子前往吐谷渾國內打探消息,看看吐谷渾國主是什麼意思。目前慕容朝所出兵力不多,也許國主只是試探,並不想貿然撕破臉。

  張兆領命去辦,他這才有時間歇一歇。

  士兵送了熱水進來,他洗了把臉,走出帳外。寧州此時正處於雨季,還有些涼意,與已步入盛夏的建康是截然不同的兩個世界。

  這樣的天氣,又面對這樣狡詐的對手,這一仗不會好打。

  苻玄落後他一步,剛剛從建康趕來,一身雨水,走過來道:「郡王走得匆忙,夫人又不高興了,叫屬下帶話來,讓您常寫家書回去,免得她與穆姑娘擔心。」

  「知道了,丞相有沒有說什麼?」

  苻玄尷尬地囁嚅:「沒、沒有。」

  衛屹之點了點頭,垂眉斂目,轉身走回帳內,片刻後再看向地圖,神情又恢復認真。

  他仍是統帥千軍萬馬的將領。

  派往吐谷渾的探子還沒送來消息,晉軍卻在邊境發現了幾名吐谷渾打扮的漢人,因為有細作嫌疑,將他們被押往營中。

  衛屹之聽說此事,親自提他們來問,發現其中一人十分臉熟,走近來看,才認出是楚連。

  「這是怎麼回事?你好好地跑來這裡做什麼?」

  楚連刻意掩飾過,灰頭土臉,分外狼狽:「回武陵王,前段時間丞相發了檄文斥責慕容朝出師無名,他心胸狹窄,為表與晉國斷絕之心,竟要殺了我們這些晉國送去的伶人。吐谷渾國主不捨,小人們的性命才得以保全,但大家都因此生了畏懼之心,所以最終還是決定結伴逃生,可惜有些人沒能跑掉。」

  衛屹之明白了,隨之又心生憂慮:「這麼看來,吐谷渾是真想和大晉決裂了。」

  楚連點頭稱是:「吐谷渾國門緊閉,顯然是多加防備。慕容朝和長沙王會合退守時情形混亂,小人們才跑了出來,同伴中還有人受了重傷。」

  衛屹之聽完,立即命人給幾人鬆綁,將受傷者送去軍醫處醫治。

  還沒處理完,忽然有士兵匆匆進來稟報說敵軍攻來了。

  衛屹之原以為司馬戚人困馬乏會稍作休整,沒想到這麼快就有了動作。他立即下令荀卓領兵迎敵,這邊楚連還沒安排,便直接道:「你就暫時在本王帳中待著吧。」說完披甲出營。

  楚連看他對自己多加禮遇,對他之前存著的那點猜疑淡了許多。

  武陵王應該是個不錯的人吧。

  建康城中天氣晴好,枝頭蟬鳴鬧人。

  謝冉來找謝殊,見她坐在水榭裡臨欄餵魚,白衫曳地,髮髻上的玉石在陽光下瑩瑩耀出光華,但半分比不過她側臉膚如凝脂。她垂著眼,長睫微動,雙唇緊抿,一手端著漆盒,一手拈著魚食,動作重複單調。

  謝冉也不是第一次見謝殊,以往也覺得她容貌過人,卻從未見過她這種神情,竟有一瞬被迷惑住了心神。

  他手攏在唇邊咳了一聲,步入水榭:「聽聞丞相將世家聯合的兵馬交給謝運了?」

  謝殊坐直身子:「嗯,長沙王雖逃往寧州,但他一日未除,這支兵馬還是應該用來鎮守建康,免得再有人趁機生事。」

  謝冉觀察了一下她的神色:「今日我來,有件事要與丞相說。」

  「你說。」

  「丞相與武陵王走得近我能理解,畢竟他手握重兵,謝家最缺的就是兵權,但和王太傅就沒必要了吧?」

  謝殊抬眼看他,先是錯愕,接著好笑,原來他是這麼看待她和衛屹之的關係的,難怪不贊同她和王敬之交好,無利可圖啊。

  「你想到哪兒去了,之前我與王敬之暗中聯手,這段時間才走得近了些罷了。」

  謝冉望向碎金點點的水面,也憂鬱了:「丞相終是對我不放心,許多事都不曾告知於我。」

  謝殊愈發覺得好笑,恰好沐白匆匆走入了水榭,遞上手中信件:「公子,寧州戰報。」

  謝殊放下漆盒,接過來拆開,一看完就恨恨地罵了一聲:「這群趁火打劫之徒!」

  謝冉轉頭:「怎麼了?」

  「寧州已經開戰,秦國又集結重兵壓往邊境了!」

  「原來如此。」謝冉接過漆盒,替她餵魚,口中有意無意道:「三方壓境,不知這次武陵王能不能抵擋得了了。」

  謝殊手裡的信紙被揪成了一團。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4-9-4 06:03 AM

第五十七章

  寧州大雨滂沱,這種天氣交戰對人對馬都是極大的考驗。

  首戰司馬戚只是試探,見衛屹之立即應對,毫不猶豫,就又迅速退了回去。

  慕容朝在大帳裡盤算計劃,對司馬戚道:「我與衛屹之交過手,卻摸不透他心裡想什麼,這是最難辦的,你是晉國人,應該對他瞭解吧?」

  司馬戚冷哼:「本王如何瞭解他?說起來他還是我侄子,但母后正直,甚少扶持外戚,他們家興起全靠他一人的本事,又豈能小覷?」

  慕容朝正要說話,有個小兵跑進來稟報說軍營後方垮山了,傷了不少士兵。

  「真倒黴,這時候居然老天都來幫衛屹之了。」

  司馬戚卻抬手打斷了慕容朝,對小兵道:「帶本王去看看。」

  寧州多山,且高峻巍峨,近日接連大雨,山體難以承受沖刷,時不時會有滑坡現象,俗稱垮山。

  司馬戚騎在馬上遠遠看著那一片狼藉的山道,忽而生出了個想法,對身旁的慕容朝道:「我看老天未必是來幫衛屹之的,倒像是來幫我們的。」

  慕容朝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怎麼說?」

  司馬戚湊近他耳邊低語了幾句。

  慕容朝眼睛一亮,連聲說好。

  衛屹之也在帳中部署作戰計劃。慕容朝為人狡詐,但勇猛有餘,謀略不足,他還算了解。司馬戚為人低調,心思細膩又不焦躁冒進,衛屹之主要還是防著他。

  偏偏這種時候秦國又來橫插一腳。

  他手下的秣榮擅長攻城,穩紮穩打,被他派去守住邊境,嚴密防範秦軍。荀卓是先鋒,擅長快戰,用來突襲最好。張兆率步騎兵做主力。

  目前寧州兵力只夠應對慕容朝一方,司馬戚加入後就勉強了,他又下令讓楊嶠從駐守在長沙郡的兵馬中調集十萬人來支援。

  接連的大雨總算停了一夜,天上甚至還出了月亮。

  衛屹之站在帳門邊仰頭看了一會兒,忽然對帳內煮茶的楚連道:「你的築可在身邊,為本王擊一曲吧。」

  楚連稱了聲是,起身取來築:「武陵王想聽什麼?」

  「隨便。」

  楚連想了想,擊了一曲激越振奮的軍陣曲。

  衛屹之站了許久,轉頭道:「好曲,多謝先生了。」

  楚連慌忙下拜:「小人只是個伶人,如何當得起郡王這聲先生。」

  「你為人良善,救人於水火,更相助過本王,絕對當得起。」

  楚連抬頭看他,這麼多年第一次感到了尊重為何物,心中竟有些酸楚。

  第二日下午又開始降雨,似大霧般阻隔著人的視線。衛屹之看了看天,以他的經驗,接連幾天應該還會有大雨。

  果然不出所料,之後大雨仍舊不斷,整個軍營都像是泡在了水裡。荀卓領兵去巡視前線,許久未歸。衛屹之正要派人去查看情形,有士兵來報,敵軍忽然出擊,已與荀卓混戰在一起。

  衛屹之看了看帳外的大雨,料想司馬戚有詐,叫來張兆,讓他帶軍去支援荀卓,找准機會便撤回,不要戀戰。

  張兆領兵出營不過片刻,營外忽然喊殺聲四起。士兵慌張地沖入帳內:「郡王,敵軍襲營了!」

  衛屹之聞言,立即戴上盔帽,持劍出營指揮應戰。

  敵軍騎兵橫衝直撞,大雨對他們而言根本沒有阻礙,因為他們見人就殺。

  衛屹之立馬指揮,終於將軍心穩住,然而也未能占上風。敵軍忽然散開,從他們後方衝入一大群戰馬,發了瘋似的朝人衝撞過來。一連幾個營帳都被衝開,許多士兵都被踩斷了手腳。

  馬背上還馱著兩大隻羊皮袋,士兵們抵抗時戳開,竟全是泥漿。這些羊皮袋顯然都被做過手腳,即使沒被戳破的沒多久也自己裂開了,泥漿都潑灑出來,有些淋在士兵們身上,附在鎧甲上十分沉重,有些淤積在腳下,原本就泥濘不堪的營地頃刻便宛若泥沼。

  苻玄見狀不妙,建議衛屹之退避。

  衛屹之當機立斷,下令拔營後撤。

  今日一早就傳來秦軍蠢蠢欲動的消息,秣榮當然在盯著他們的動靜。這邊荀卓和張兆被拖住還沒回來。如今敵軍窮追不捨,衛屹之就看出是調虎離山之計,但他人數不敵對方,只有下令退去和秣榮會合。

  走到半路,有探路的士兵回來稟報,前方有伏兵,數量竟比襲營的敵軍還多數倍。

  「郡王,這裡有山道,我們從這裡繞開他們!」苻玄一手遮著額上雨水沖衛屹之大喊。

  衛屹之側頭看過去,的確有條山道。

  沒有人會在這種容易逃生的地方設伏,其中必然有詐。他打馬近前觀察,山道狹窄,一側挨著的大山周圍出現了裂縫,樹木東倒西歪,另一側是陡峭的斷壁,如果沒猜錯,下方也有伏兵等候著他們。

  原來如此。

  苻玄上前稟報:「郡王,伏兵往這邊推進了,追兵也快到了。」

  衛屹之一臉鎮定,指了一下山道:「那就從這裡走,不過都要聽本王的吩咐,誰也不能冒進。」

  「是!」

  士兵們有序撤走,衛屹之轉頭,眯著眼睛透過雨簾看清與火頭軍待在一起的伶人們,打馬上前,問楚連道:「你想不想回建康?」

  楚連吃驚地看著他,趕緊點頭。

  建康城中盛夏夜。

  中書監袁臨剛剛草擬好給吐谷渾國主的國書。謝殊坐在燈下,一手撐著額頭,一手拿著國書仔細查閱。

  慕容朝要斬殺晉國伶人的事她已經收到消息。吐谷渾國主是好樂成癡的人,不忍心保了他們一命,但他這兩年權力已漸漸被架空,上次受秦國圍困,向晉國求援,國內還有將領公然爭權之事發生,可見他威望不足,未必能奈何得了手握兵權的慕容朝。

  可那群伶人居然跑出宮了,謝殊甚至懷疑國主是有意放走他們的,不然以他們的身份,如何能出得了深宮。

  她看完後,批示袁臨,將此事增加進去,指責慕容朝無容人之量,連伶人也不放過。

  既然連無辜的伶人都不放過,又如何肯放過那些擋他道的人?謝殊意在指責慕容朝有不軌之心,挑撥君臣關係。

  處理完此事,沐白送來了最新的戰報。她連忙接過拆閱,臉色凝重起來,霍然起身道:「快備車,我要入宮。」

  沐白愣住:「這麼晚了公子還要入宮?」

  「沒錯,快去!」

  皇帝纏綿病榻許久,元氣大傷,這段時間都在安心休養,每晚都睡得很早。

  謝殊匆匆入宮,不管不顧地求見,他以為出了大事,即使疲憊也趕緊起了身,剛被祥公公扶著坐在案後便問道:「是不是長沙王又有什麼動靜了?」

  謝殊搖頭,她來得匆忙,連朝服也沒換上:「陛下,武陵王失蹤了。」

  皇帝大驚失色:「你說什麼?」

  謝殊呈上戰報。

  「這……」皇帝捏著戰報,說不出話來。

  大晉將才不多,有本事的將才更是屈指可數,否則也不會經常被敵國騷擾。而衛屹之的存在簡直可以說與大晉興亡息息相關。多少敵人因為他才沒有貿然揮兵前來?多少敵軍因為他一個身影就退避三舍?如今他居然失蹤了?

  皇帝有種屏障轟然倒塌的緊張感,仿佛看到秦國鐵騎已在眼前。

  「謝相可有應對之策?」

  謝殊道:「微臣來的路上已經下令楊嶠全軍進發寧州支援尋人,徐州軍營微臣無權調派,還請陛下下旨。」

  皇帝立即吩咐祥公公磨墨,要親自寫聖旨。

  「臣還有事要奏,」謝殊垂著頭:「請陛下派人通知襄夫人吧。」

  皇帝歎了口氣,點點頭:「朕請太后出面轉告吧。」

  謝殊謝了恩,退出殿門。

  夜深人靜,圓月當空。

  這條路無數次與他共同走過,如今卻形單影隻。

  被滑坡的山石掩蓋,或者掉落斷壁之下被敵軍俘虜,總之他不見了。

  明明是戰無不勝的武陵王,怎麼可能會有此一劫?謝殊的腦中不斷冒出「凶多吉少」四個字,又刻意按下不去細想。

  直到此時此刻,踽踽獨行,鎮定褪去,那點後怕才從心底滋生出來。

  慕容朝正要與司馬戚慶賀一番,士兵進來稟報,仍舊沒有搜到武陵王屍體,被山石掩蓋的士兵屍體也不多。

  「什麼?」慕容朝看看司馬戚:「難道他沒被垮山掩埋?那他和軍隊都去哪兒了?我們上下都有伏兵等著,他總不可能憑空消失吧?」

  司馬戚皺起眉頭:「衛屹之曾在此戍邊多年,必然對此地地形極為熟悉,如今大雨瓢潑,足跡很快就會被沖刷掉,就算他真沒出事,我們也很難找到他。」

  「媽的!」慕容朝狠狠掀了案桌。

  「不過,我們可以逼他出來。」

  「哦?」慕容朝的臉色又好看了一些:「長沙王有何妙計?」

  司馬戚道:「大晉文臣謝殊,武將衛屹之,都是難對付的角色,若我們能借此機會將他們一併除去,就好辦了。」

  慕容朝最煩漢人這種說話說半截的做派,偏偏對著他又不好發作:「長沙王想說什麼就直言吧。」

  「本王的意思是,我們如今佔據上風,主動提出議和,就說武陵王被我們俘虜了,讓謝殊來寧州與我們和談。若衛屹之躲著,絕不會陷大晉於不利之地,必然會主動現身。若他不現身,那就是死了,我們殺了謝殊,再一路殺入建康。」

  「妙計,妙計啊!」慕容朝當即吩咐擺好案桌,要與他共飲三杯。

  司馬戚手撫腰間寶劍看著他微笑,爾等夷狄,等本王拿下江山,再取爾等首級。

  求和信還沒送到,相府來了不速之客。

  謝殊等在偏廳內,隔著一扇屏風,看沐白領著人進來拜見。

  「小人楚連拜見丞相。」

  「免禮。」謝殊儘量語氣平淡:「你說你帶著武陵王的信物來交給本相,是什麼?」

  楚連從懷中取出一隻錦囊,雙手交給旁邊的沐白。

  沐白將錦囊送進來,謝殊打開,取出裡面的東西,驚得站了起來。

  竟然是兵符。

  「武陵王將這錦囊交給你的時候有沒有說什麼?」

  「回丞相,武陵王說將這個親手交到丞相手上,他此去兇險,若有意外,此物可護丞相安穩。他還說若自己真出了事,請丞相顧念舊交,照拂其母。」

  謝殊明白了,他連她的退路都為她想好了,若真有一日她女子身份暴露,走到退無可退的一步,憑藉兵符調動軍隊,至少還有一線生機。

  她攥緊兵符,何須至此,她有什麼值得他如此對待?

  沐白湊近看了看她的神色:「公子,您怎麼了?」

  謝殊回神:「沒事,好好安頓楚先生吧。」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4-9-4 06:12 AM

第五十八章

  六月中,求和信快馬加鞭送至相府。

  司馬戚要求放了他的家眷,要求割地封王,這些都在意料之中,謝殊只是對信中衛屹之被俘一事感到意外。

  這些時日秣榮一直在搜尋衛屹之卻毫無結果,楚連帶來的消息也十分兇險,所以他是不是真被俘虜了根本無法確定。

  她找來幾位親近的大臣商議此事,每個人都說太兇險,可又說不出什麼好的應對之策。

  司馬戚要求和談並非處於下風,他現在才是主導者,想談就談,不想談就直接揮兵東進。晉軍自然可以阻擋,但還有一個秦國虎視眈眈,屆時必然烽火四起,無休無止。

  謝殊送走了幾位大臣,在書房中思索好部署,然後提筆回信。

  剛寫到一半,謝冉快步走入了書房,看她在寫信,臉沉了下來:「丞相打算去和談?」

  「嗯。」

  謝殊沒有抬頭,面前的信紙卻被他一把抽走,幾下撕碎。

  「丞相怎能冒這種險?萬一有去無回,你讓謝家怎麼辦?」

  「我自有安排,不會有事。」謝殊一臉平靜,取出另一張紙,繼續寫。

  謝冉不可思議地看著她,臉上漸漸堆滿憤怒,甩袖出了書房。

  他剛離開,沐白就進來稟報說有客到了。謝殊抬頭看去,進來的竟然是襄夫人,她立即起身相迎。

  「夫人怎麼來了?」

  襄夫人身著黛色襦裙,妝容淡素,渾身上下甚少裝飾,顯然來得匆忙。她雙眼微紅,站在謝殊眼前猶豫了許久才道:「我已聽聞屹之被俘和長沙王要求和談的事,想來問問丞相的決定。」

  謝殊了然,衛屹之是第一次遇到這麼大的困境,襄夫人只有一個兒子,在這種時候已經全然放下脾氣,語氣謙卑,唯一的心願不過是圖他平安罷了。

  「夫人放心,我已寫好回信,這兩日就可以動身上路了。」

  襄夫人驚訝地抬頭,顯然沒想到她會這麼乾脆地出手相助。她退後一步,向謝殊行了大禮:「多謝丞相。」

  她低垂著頭,謝殊看到她髮間已夾雜著一兩根銀絲,微微心酸。

  一切都已安排好,就等上路。除去在寧州的部署,一路上的防衛也尤為嚴密。

  謝殊穿著方便行動的胡服走出相府大門,登上車輿,沐白在車旁欲言又止,仍舊顧慮重重。她招招手:「別擔心了,上車吧。」

  沐白還沒動作,有人搶先一步登上了車,坐在了她身邊。

  「你怎麼來了?」謝殊錯愕。

  謝冉面色冰冷:「丞相都要以身犯險,我便乾脆跟著好了,反正你沒了,我也倒了。」

  謝殊安撫地拍了拍他的手背:「放心吧,不會有事的。」

  「哼!」謝冉抽出手,扭頭不理她。

  楊嶠已經親自帶著人馬趕到寧州,秣榮的人馬也毫不懈怠。荀卓和張兆當時只是被調虎離山,倒也沒什麼傷亡。如今所有人都各司其職,嚴陣以待,只是缺少了統帥。

  楊嶠不僅是衛屹之嫡系部下,也是和他當初一起入營建功的夥伴,最為心焦,在營帳中走來走去,數次提議殺去敵營營救衛屹之。

  秣榮人至中年,行事穩重,勸他道:「楊將軍不可冒險,以前郡王就常提醒我們常有敵人以假消息迷惑視線,此事需謹慎待之。」

  張兆雖年輕卻心思細膩,附和道:「秣將軍說的是,我派人打探過,慕容朝這段時間仍舊不斷往外派兵,每次都是在郡王失蹤的地方搜尋,那個俘虜了郡王的消息必然是假的。」

  楊嶠急了:「那你們說怎麼辦?找又找不到人!」

  荀卓跟他一樣是個急性子:「就是,總要試一試,萬一消息是真的不就能救出郡王了?若是他現在受了重傷需要醫治,因為吾等延誤,豈不是壞了事?」

  秣榮和張兆仍舊表示反對,眼看著四個將軍就要爭執起來,有士兵來送消息,總算讓幾人安分了點。

  一條消息是丞相已在來此的路上,命令諸位將領繼續嚴防,不可掉以輕心。

  至於另一條消息,來源就比較微妙了,驚得幾位將軍愣在當場。

  慕容朝托著腮,端著酒盞深思。他身材魁梧,又有張過分英武的臉,乍一看有幾分煞氣,而他身邊的司馬戚卻面白而秀氣,像個中年儒者。

  慕容朝想得太入神,直到手中酒盞傾斜,酒滴在了胡服上才回神:「你說,衛屹之到底是死了還是躲起來了呢?可他能躲去哪兒呢?這麼長時間過去了,又是人又是馬的,總要吃喝吧?」

  司馬戚飲了口酒:「右翼王暫時還是別想這事了,準備好接待謝丞相吧。」

  慕容朝哼了一聲:「長沙王有所不知,我那個國主堂兄在背後折騰我呢,我若不殺了衛屹之,怎能讓國中那些反對我的人都閉嘴?」

  「原來如此,」司馬戚笑得很有鼓勵意味:「那右翼王就再接再厲吧。」

  謝殊為了圖快,這一路除了過夜幾乎就沒有停頓過。

  從烈日炎炎的建康快速跳入濕淋淋的寧州,氣候一下轉換,她很不適應,居然病了,吐了好幾回,只能躺在馬車裡,一路上各郡郡守都沒見著她的面。

  謝冉跪坐在她身旁,擰了塊濕帕子按上她額頭,沒好氣道:「丞相真是講義氣,為了武陵王這個『兄弟』如此拼命。」

  謝殊怏怏歎了口氣:「你不明白。」

  「真慶倖我不明白!」謝冉咬牙切齒。

  到寧州已經是七月末,楊嶠帶人出城三十里迎接。早在建康時他便將謝殊當做武陵王的對頭看待,對她態度自然一般,但見到她被人從車上扶下來,秀弱蒼白,頹唐如玉山將崩,卻又強打著精神,不禁又緩和了態度。

  至少她還能為武陵王走這一趟。

  謝殊在營中休息了幾日,身體恢復了大半。寧州天氣漸漸好轉,接連幾天都出了太陽。晉軍原先因武陵王被俘的傳聞弄的士氣低沉,直到此時才有所好轉。

  慕容朝和司馬戚有所察覺,知道不能再拖了。

  這段時間他們派人將謝殊要來與他們割地和談的消息傳的沸沸揚揚,連寧州山坳坳裡七老八十的阿翁老嫗也有所耳聞。若衛屹之還活著,必然會出現,看來他是真死了。

  二人不再觀望,派人來請謝殊,定下了和談時間。

  寧州城中有一處塔樓,為先帝在位時所建,高二十丈,用於觀測敵情所用。因為其位置恰在兩方中間,司馬戚便提議在那裡會面。

  謝殊事先派人在周圍埋伏,附近百姓也多由士兵裝扮。一切準備妥當,她才帶著謝家護衛,不慌不忙地前去赴約。

  塔已多年未修,古拙滄桑,木制樓梯踩上去咯吱作響。塔頂別無他物,只有桌椅擺在當中,司馬戚先到,已端坐其後,旁邊是身姿魁偉的慕容朝。

  謝殊帶著人登上來,他掃視過去,發現多日不見,此人容貌似有些變化,眉眼之間更添嫵媚,忍不住眯了眯眼。

  殺他之前,要不要帶回營中先樂上幾回?他有些淫邪地笑了起來。

  謝殊著玄色胡服,玉扣束髮,寶帶軟靴,唇似朱筆描畫,眉若黛色暈染。她手執一柄羽扇,悠悠然在二人面前坐下,一眼斜睨過去,笑道:「反賊司馬戚,你要與本相怎麼談?」

  司馬戚隱隱動怒:「你叫本王什麼?」

  謝殊搖著扇子,笑得不屑一顧:「你是什麼,本相就叫你什麼,錯了麼?」

  司馬戚陰沉著臉,手已按上寶劍,忽而覺得不對。

  謝殊一來就激他,難道是和上次一樣,已有萬全之策,所以才故意引他上當?

  慕容朝見二人剛開頭就沒了聲息,不耐道:「長沙王快些繼續吧。」

  司馬戚按下怒意,對謝殊道:「本王要求歸還家眷,割寧州、朱堤、交州、晉興、合浦五郡,這些丞相都能做主嗎?」

  謝殊笑著點頭:「做主是能做主,陛下說了,您是他親弟弟,什麼都好談,只是談之前,得先讓我們看看武陵王境況如何吧。」

  司馬戚見她只帶了十幾隨從卻神情輕鬆,愈發覺得異常,抬手做停,說要與慕容朝商議一下。

  「右翼王見過謝殊,此人究竟是不是他本人?」

  慕容朝沒想到他會懷疑這點,又仔細看了看對面的人,皺眉道:「被你這麼一說,我也不確定了,此人神情舉止都與我之前見過的謝殊一樣,眉眼卻真有些不同,好像比謝殊多了幾分女氣。」

  司馬戚心中百轉千回,坐正身子,看向謝殊:「本王與右翼王商議好了,見武陵王可以,但敢問謝丞相,您可有身份憑證?比如丞相印綬。」

  謝殊臉色一僵,眼神閃爍:「自然有,只是本相來的匆忙,忘記帶了。」

  司馬戚冷下臉,此人必然是謝殊找來假扮自己試探他們的。若他們殺了此人,謝殊就更加和縮頭烏龜一樣不肯出來了,可若不殺,又實難解恨。偏偏此人處處激他,像是有心赴死,這可能又是謝殊的詭計,一旦此人被殺,也許就是信號,接下來就有連環計策等著他們。

  謝殊見他沉思不語,就知道自己的計策奏效了。上次在會稽一戰她就看出此人生性多疑,善用心計,但往往越是這種人越容易聰明反被聰明誤。

  她又說一遍:「長沙王還是先讓本相見到武陵王再說吧。」

  司馬戚下了決心,起身道:「請丞相隨本王走一趟,武陵王就在塔下馬車之中。」

  「也好。」謝殊毫無顧忌地起身,甚至走在前面,像是故意留著破綻讓他動手一樣。

  司馬戚眯眼,一定有奸計。

  雙方士兵圍在塔下,互相對峙。

  謝殊站定,抬頭看了看難得一見的太陽,又看看司馬戚:「人呢?」

  司馬戚正要發話,忽有士兵來報,後方營地遭晉軍突襲,領兵的是楊嶠。他當即大怒,一把抽出腰間佩劍:「你們竟然公然毀約!」

  護衛們立即上前保護,謝殊被沐白擋在身後,迅速退往晉軍這邊。又有士兵快馬來報,有大軍直攻吐谷渾邊境城門,領兵的是秣榮。

  謝殊意外,她並沒有安排突襲,他們的行動怎會這般一致?

  司馬戚和慕容朝都怒不可遏,雙方士兵握戈相指。

  「哼,你以為你們算的夠准了?本王重兵在此集結,今日就先殺了你這個假丞相再殺入建康!」

  慕容朝一聽就火了:「長沙王你太過狡詐!怪不得說都已安排好了,原來是叫我的人馬留守後方任人屠宰,你的人馬卻隨時帶在身邊!」

  「右翼王不要動怒,現在可不是我們內鬥的時候。」司馬戚翻身上馬,揮了一下手:「殺!」

  叛軍齊齊湧向謝殊。

  晉軍後方的馬車內,謝冉探出頭來,看清情形,驚得雙眼圓睜。

  早已埋伏的伏兵衝了出來,謝殊被護在陣中往車邊退來,百姓打扮的士兵也紛紛拿起武器殺了過來。但司馬戚也早派人做過裝扮,他太謹慎,重兵都帶在身邊,頃刻便調集過來。

  謝冉眼見謝殊被困在陣中,暗暗心急。

  司馬戚已退到後方指揮,遠遠看見謝殊的狼狽模樣,冷笑道:「做文臣的就該握筆桿子,還想設計戰勝本王?簡直癡心妄想!」

  慕容朝騎馬在他身邊,臉色鐵青:「突襲的都是我的人,你自然可以說風涼話!我看謝殊此舉已經將你我人馬隔開,若你我任何一方出事都難以呼應馳援。」

  司馬戚被他說得一怔:「你覺不覺得,這法子與我們之前對付衛屹之的方法有些相似?」

  慕容朝哪有心情理會他,看著陣中的謝殊只覺得恨得牙癢,提上長槍就要去殺了她洩憤。

  雙方廝殺正酣,他銀槍白馬,嘯聲如雷,直殺入陣,英勇難敵。

  謝殊已快退至馬車邊,謝冉都恨不得探出身來拉她了,轉頭看見來勢洶洶的慕容朝,一顆心提到了嗓子眼。

  慕容朝一槍刺來,謝殊被人推開,身邊的護衛被他單手挑出去,血肉模糊。

  沐白大喊射箭,後方有士兵趁機一箭射來,慕容朝俯身避過,再坐起時,忽然聽見遠處隆隆馬蹄聲傳來,轉頭看去,是一支騎兵。

  他以為是自己人馬得勝前來支援了,正要高興,忽見對方陣中豎著的大旗,驀然震驚。

  「是武陵王!武陵王回來了!」

  謝殊扭頭看去,衛字大旗迎風招展,陽光下金戈耀眼。

  黑馬騎兵疾如閃電,快到跟前時,忽然分出一支人馬,成縱隊,個個手提長槍,伏低身子握槍朝戰場中間橫刺而來。

  交戰的雙方畏懼這速度,紛紛往兩邊退避,頃刻分開。後方騎兵倏然分成兩股,成左右包抄之勢,直往司馬戚那方掠去。

  壓陣將領自後方疾馳而來,一箭射出,正中慕容朝盔上翎羽。頭盔掀去,慕容朝猶被這力道震得歪了歪身子,坐正後長髮散亂,大怒不已,握緊長槍正要橫衝而去,那人已到跟前,一手唰的亮出長鞭,蜿蜒若游龍,橫掃過來,勢如千鈞。

  慕容朝的長槍被鞭子纏住,掙脫不得,乾脆發了狠力,將他連人帶馬拉向自己,抽出腰間彎刀,用鮮卑語大罵了一句,迎頭砍下。

  鞭子忽然拉緊擋下這刀,那人策馬繞至他另一側,換手執鞭,直接用鞭子纏住他頭顱,用力一扯。

  鮮血噴灑,溫熱黏膩。

  謝殊震驚地抹了抹臉,慕容朝已經跌下馬去,身首異處,鮮血濺了周圍的人一身。

  她抬頭望去,快馬已經馳過,馬上將領回頭望了她一眼,又殺入陣中,直奔司馬戚而去。

  「大晉將士聽著,隨本王殺盡反賊,光復寧州!」

  「是!」呼聲響徹雲霄,士氣如虹。

  是他,他活著回來了。

  沐白以為她嚇傻了,連忙扶住她:「公子,快走,武陵王回來就好了,我們趕緊離開。」

  謝殊被他扶上車,謝冉直到此時才鬆開緊緊握著門沿的手,閉了閉眼。

  光福伸手扶他:「公子,您沒事吧?」

  他擺擺手。

  車輿疾馳回營地,張兆率先帶人回來,又立即要前去支援衛屹之。

  謝殊叫住他:「這次作戰計劃是誰吩咐的?」

  「早在丞相還在路上時,郡王就暗中派人來下過命令了,這是出其不意,連丞相也不能告訴。」張兆說完便領軍匆匆離去。

  沐白勸謝殊回帳中梳洗,她有些心不在焉,進入帳中後草草洗了把臉就叫他出去,衣服上全是血漬也顧不上換。

  她在帳中緩緩踱步,喜怒哀樂都嘗了個遍,最後坐在案後,終於慢慢平靜。

  天色將晚,帳中有些昏暗,謝殊滴水未進,卻毫無所覺。

  不知過了多久,營外馬嘶聲聲,她立即起身,還沒出帳門就看見衛屹之翻身下馬,大步走來。

  他滿面塵土,只有雙眼明亮如初,一邊卸下頭盔一邊走入營中,停下腳步,隔了幾丈看著她。

  謝殊只覺煩躁愁苦一切情緒都有了著落,什麼也沒說,快步走過去,一把抱住了他。

  衛屹之眼中從錯愕回歸安寧,伸手擁住她,臉埋在她頸邊舒了口氣:「如意……」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4-9-4 06:18 AM

第五十九章

  今日這一戰,慕容朝的軍隊被全殲,司馬戚兵馬折損大半,餘下之人全部投降,他帶著小股兵力逃出,快接近邊境時被荀卓活捉押回。

  拖延半年之久,戰火從東燒到西,長沙王之亂總算被平定。

  軍中大捷,火頭軍忙得分外得勁,飯菜香味傳遍了整個軍營。

  沐白守在帳外,向旁邊的苻玄使眼色,一直朝帳中努嘴,苻玄卻不明白他的意思,不苟言笑地直杵著,他只好硬著頭皮自己提醒帳內的人:「咳,公子,武陵王,該用晚飯了。」

  謝殊像是忽然驚醒了,鬆開衛屹之道:「你這段時間一定都沒好好吃過飯,還是趕緊吃飯吧。」

  光是聽見這句話,衛屹之就覺得疲乏頓消了,牽了她的手道:「那就一起吧。」

  士兵們送了飯菜進來,謝殊對著自己一身的血漬實在吃不下飯,先回帳中換了衣服,再回來,衛屹之已經卸下盔甲,洗淨手臉,卻並沒有開動,正坐在案後等她。

  「今日你也受驚了,多吃一點。」

  謝殊在他對面坐下,擋著他推過來的碗:「吃飯前你得先將事情說清楚,這段時間你究竟躲去哪兒了?今日這計劃又是怎麼回事?」

  衛屹之道:「我對垮山還算了解,要避過不難,不過也受了些損失。司馬戚和慕容朝對寧州的地形都沒我熟悉,我乾脆將計就計,下令全軍卸甲,隱在山中墾荒。其實他們的兵馬見到過我們好幾次,都以為是農夫,沒認出來。一直到收到你們和談的具體時間,我們才連夜從山中出來。」

  他看著謝殊的眼睛,「你上次與我說的話我還記著,我原以為你不會為我冒險,這次應當會派別人來代替你和談,無法信任,所以吩咐不要告訴你們這一行的任何人,沒想到你真會親自前來。」

  謝殊沒說什麼,只是笑笑。他心思聰慧,又何需口頭之言,自然明白她如今的心意。

  「哎哎,聽說沒有?」第二日中午吃飯的時候,一個士兵用胳膊擠擠身邊的夥伴:「丞相和咱們郡王關係不簡單吶。」

  「誒?怎麼不簡單?」

  「昨天郡王回營,有人看見丞相撲上去抱住他了呢。」

  「啊……哈?」夥伴口中驚訝的調子九曲十八彎。

  身後忽然傳出一道陰森森的聲音:「二位說什麼呢?」

  兩個士兵齊齊扭頭看去,身著石青大袖寬衫的青年眯著眼睛皮笑肉不笑地看著他們。

  「呃,沒、沒什麼。」兩個士兵趕緊溜走,走出很遠,一個才問另外一個:「這是誰啊?」

  「好像是丞相的堂叔,嘖嘖嘖,真維護丞相啊。」

  謝冉往營帳走去,看到沐白,招手喚他過來:「丞相人呢?」

  「在武陵王帳中。」

  謝冉朝大帳掃了一眼,皺眉不悅:「我怎麼覺得丞相已經陷進去了呢?」

  謝殊長得好,靠色相穩住武陵王他可以理解,畢竟他手握重兵,可是現在顯然不是這回事了。想起昨日戰場的驚險,他還心有餘悸,犯得著為了他搭進命去麼?

  沐白有心維護謝殊,替她找了個藉口:「公子和武陵王商議如何處理反賊的事呢。」

  「隨便吧,」謝冉轉身走人:「你記得去問問丞相什麼時候啟程回都。」

  沐白應下,朝大帳看了一眼,心想還是待會兒再去問吧。

  謝殊今日換了件檀色寬袍,色調明快,連帶原先還有些病態的臉色也好看了許多。昨日去見司馬戚時她刻意沒有修飾容貌,好與平常有些不同,今日一早又整裝飾面,添了些許英氣。

  她坐在衛屹之身邊,看他寫完奏摺,提醒了句:「你還得寫封家書,我來之前襄夫人特地去見過我,她很擔心。」

  衛屹之低歎一聲:「她這些年嘴上不說,其實我每次上戰場她都提心吊膽,這次恐怕是真嚇著了。」

  謝殊側過身,撐著臉頰看他:「我猜穆大美人也被嚇得不輕,你在信中可要好好寬慰幾句才是。」

  衛屹之一本正經地點頭:「丞相有命,自當遵從。」

  謝殊翻了個白眼。

  他好笑地看她一眼。

  寧州戰事已了,晉國重兵未退。秦國大概是見撈不著好處了,觀望了許久,終於撤了兵。吐谷渾擔心晉軍會繼續進攻他們本國,已經派遣使臣前往建康求和。

  衛屹之命荀卓、張兆、秣榮三人嚴守寧州,又從楊嶠帶來的人馬中留了十萬人下來駐守,一切安排妥當,九月中,下令班師回朝。

  謝冉看著謝殊和衛屹之同進同出,連回去都同乘一車,眉頭皺得死緊。

  光福在他身邊小聲道:「丞相果真好男風啊。」

  「閉嘴。」他低斥。

  車馬行駛出去,沿途百姓呼聲陣陣,人人都在高呼武陵王,人群一直尾隨軍隊到城門口才停。

  謝殊坐在車中把玩著扇子歎氣,人人都只知道稱頌武陵王,卻忘了她的功勞,真是奸臣一做就難回頭了啊。

  越往東行,越接近建康,衛屹之這一路都與謝殊形影不離,自然惹來風言風語,謝殊卻對此充耳不聞,毫不在意。衛屹之也不多管,這一路是難得的相處時光,回到建康又會有諸多束縛了。

  謝冉大概是看不下去了,過了晉興郡後特地來找了謝殊,二人也不知說了什麼,當日他就率先帶著人超前走了。

  衛屹之目送著他離去,問登上車的謝殊:「冉公子這是怎麼了?」

  謝殊道:「我們家堂叔是個恪守禮教的人,見到你我這般有傷風化,決定不與你我為伍了。」

  他笑起來:「可惜了,本來還想請他去武陵郡做客呢。」

  謝殊看看車外:「是不是就要到武陵郡了?」

  「嗯,上次從寧州回建康時便邀請你去,你沒有答應,這次可願去看看?」

  謝殊自然知道他在想什麼,不過是想拖延些時間罷了。她點點頭:「也好。」

  衛屹之不好耽誤大部隊的時間,讓楊嶠率軍押送司馬戚繼續前往建康,自己只帶了少數人馬前往武陵郡。

  楊嶠看謝殊也在其中,對武陵王的名聲產生了深深的擔憂。

  武陵郡風景獨特是出了名了的,剛入郡中便看見青山疊嶂,綠水繞郭,日光暈染著山水,如渺渺蒼蒼的一幅畫卷。正當初秋,車馬過處,落英繽紛,往來農人勤懇勞作,田野中有幽幽的果香傳入鼻尖。

  謝殊扒著車門嘖嘖搖頭:「陛下偏心,太偏心!這麼好的地方居然給你做封地,怎麼不留給他心愛的九兒!」

  衛屹之笑道:「陛下自有安排,將來還能委屈了九殿下?」

  謝殊只是隨口一說,沒再接話,忽然探身北望,想起荊州,如今應該也是這般閒適安樂了吧。

  入城時剛好天黑,百姓們並不知道武陵王回了封地,無人夾道圍觀,一路暢行無阻。苻玄提前趕回準備,武陵郡王府早已燈火高懸,迎接貴客。

  王府東南角的園子風景最好,疊石清池,花影扶疏,衛屹之將那裡安排給謝殊居住。這幾日車馬勞頓,她也累得很,沒與他多話,一安頓好就補眠去了,第二天直到日上三竿才起。

  這可比在建康每日上朝的日子舒服多了。

  梳洗完畢去見衛屹之,剛到院門邊瞧見苻玄從裡面出來,手中端著盆水,謝殊看到裡面有血漬,訝異道:「這是怎麼回事?」

  「回丞相,郡王身上有點傷,剛換了藥。」

  「他受傷了?」她立即走進了院子。

  衛屹之正坐在鏡前要披上衣裳,謝殊逕自推門進來了。

  「怎麼沒聽你說受傷的事?」

  轉頭看到是她,衛屹之笑了笑:「沒事,一點皮外傷而已。」

  謝殊在他身旁跪坐下來,伸手扯他衣襟:「我看看。」

  她先撥開他散在肩上的長髮,再撥開衣裳,肩頭上已經敷了藥,包紮完好,實在看不出什麼,只好作罷。

  衛屹之側過臉來看她,視線從她光潔的額頭流連過眉眼鼻尖,又從那雙嫣紅的雙唇上滑過,落在她的領口那一小塊瑩白如玉的肌膚上,忍不住靠了過來。

  謝殊抬頭時他的臉已近在咫尺,眸色深深,瑩如墨玉,能在其中看見自己的臉。他的手撫著她的臉頰吻上來,落在她的唇上,本還有些控制,但想起如今真正是兩情相悅,漸漸就有些把持不住了。

  晉國民風開放,女子大多與矜持不沾邊,謝殊長於鄉野,更不是個矜持的,既然確定了心意也沒什麼好扭捏的,反過去吻了他幾口,忽然尋了空隙推開他道:「你我的事估計已傳了一路,回都後恐怕你再也安生不了了,你不會後悔?」

  衛屹之伸手摟著她扣進懷裡:「不後悔。」

  謝殊就勢仰躺在他膝頭,抬起胳膊,寬袖滑下,露出肌理勻稱粉白如藕的胳膊,勾住他的脖子,拉著他低下頭來,又吻住他。

  衛屹之的手從衣襟探進去,緩緩向下落在她腰間,正情難自持地抽去她腰帶,外面傳來的苻玄的聲音。

  「郡王,該用飯了。」

  謝殊推開他,吃吃悶笑。

  衛屹之只好坐正身子,皺著眉看她:「這麼好笑?」

  謝殊乾咳一聲坐好,理理衣裳:「你趕緊更衣吧,我也得吃飯去了。」

  苻玄等在門口,見她出來憋著笑,房裡的郡王卻臉色很不好,莫名其妙。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4-9-4 06:27 AM

第六十章

  武陵郡王府中下人不是很多,婢女更是少之又少,但個個貌美如花。

  武陵王容貌舉世無雙,又戰功卓著,婢女當中自然不缺仰慕他的,削尖了腦袋想爬上他床榻的也大有人在。可惜武陵王看著溫文端雅,實際上卻很難接近,幾次下來婢女們沒落得好,漸漸便心灰意冷了。

  可如今丞相一來情況就不同了。比起武陵王,丞相相貌不差,脾氣更好,若能攀上這棵大樹,被帶回相府,以後也有好日子過啊。

  有幾個膽大的沒忍耐住,已經暗中跑去討好謝殊了。

  謝殊來了武陵郡也談不上真正悠閒下來。重掌大權後,但凡軍國大事,皇帝都必須要和丞相商議後才能決定,所以即使如今皇帝身子大好,許多政務還是會送到她手上來把關。

  當然,嘗點東西的時間還是有的。

  衛屹之要盡地主之誼,打算帶謝殊去城中轉轉,一早便來找她。

  剛從院外走入,他一眼就看見謝殊坐在涼亭裡,背靠欄杆,雙臂橫展搭在欄上,雪白寬袖蝶翼般舒展下來,下方碧水粼粼,映照她的身影,相映成趣。

  光是這一個背影也叫人浮想聯翩。

  她的身邊圍著三四個婢女,個個手捧漆盤,裡面都是武陵郡的特色美食,瓜果糕點一應俱全。謝殊吃的高興,婢女們膽子也大了,漸漸就又靠近了幾分,有一個甚至親手捏著糕點來餵她。

  謝殊就著她的手吃下,還朝她笑了笑,這下其他人不幹了,紛紛湧上來獻媚,一口一個「丞相」,叫的人遍體酥麻。

  衛屹之緩步走入亭中,笑道:「丞相好享受啊。」

  婢女們一聽他聲音,立即起身,退避開去,垂頭站好。

  謝殊一邊咀嚼一邊搖頭:「原本挺好的,你一來就把人家給嚇著了。」

  衛屹之在她身旁坐下:「看來丞相對本王府上的婢女挺滿意?」

  「嘗聞武陵自古出美人,今日一見果然如此,本相已經不想回建康去了。」

  衛屹之當即爽快道:「既然丞相喜歡,本王府上的人丞相隨便挑好了,這裡幾人就算是全部帶回建康也行啊。」

  「武陵王真是大方,當真可以隨便挑?」謝殊一手支額,懶懶散散地朝眼前幾人掃過去:「那本相可得好好選一選。」

  婢女們聽了這話都激動了,個個拿眼瞄她,暗遞秋波,選我!選我!

  衛屹之見漆盤擺在手邊,隨手拈了塊糕點放入口中,再轉過頭來,就見謝殊的視線從那幾人身上一一掃過,最後竟落在了他的臉上。

  「只要是武陵郡王府的人,都可以隨便挑?」她眼神戲謔,口中調子悠悠轉轉,尾音上揚,似一把鉤子,提著人的心顫了顫。

  衛屹之咽下糕點,喉頭滑動,想起她勾著自己脖子的那一截粉白手臂,有些口乾舌燥。

  婢女們覺得不對了,丞相直勾勾地看著咱們郡王,不會是看上他了吧?

  果然丞相喜歡的是男人嗎?

  努力了好久的婢女們真想淚奔……

  剛好苻玄有事來請示衛屹之,他沒再久留,趁機離開了。

  謝殊撩撥了人卻絲毫不覺慚愧,又挑了幾樣自己喜歡吃的,嘗了個夠才回房。

  天擦黑時,天上忽然開始下雨。沐白走進房來,說謝冉來了信。

  謝殊在這裡也就待了兩三天,謝冉此時肯定還在路上。那天他是又犯了傲氣病,幾句話不對盤就提前走人了,這次在信裡語氣又緩和下來。原來是知道她來了武陵郡,極為憂慮,字字句句言辭懇切,勸她不要陷進去,整個謝家還指望著她,無數謝家人還指望她,所以還是趕緊回去吧。

  謝殊明白他是擔心自己因情誤事,自然要回信安撫,不過經他這一提醒,覺得也的確該回去了,反正遲早都是要回去的。

  正要叫沐白去知會衛屹之,新的政務送到了,謝殊看到其中一封摺子,對沐白道:「還是我自己去見他吧。」

  天色已晚,走到衛屹之院外,正好苻玄出來,說郡王剛換好傷藥,正在靜養。謝殊便吩咐沐白先回去,不用跟著她了,她自己去與他說幾句話就走。

  淋淋潺潺的雨滴從屋簷上落下,濺在地上滴滴答答。謝殊走進院內,沒想到衛屹之就站在房門外,雨簾縹緲,他大袖翩躚,腳踩木屐,疏散閒適,像就是從那煙雨裡走出來的。

  衛屹之轉頭看到她有些詫異:「這麼晚了你怎麼會來?」

  「有事要與你說。」謝殊走過去,從袖中取出封摺子來:「我剛收到秦國國書,你看看吧。」

  室外昏暗,衛屹之請她進屋,坐在案後,挑亮燭火,看完後頗為詫異:「他們要派人出使大晉,與我們互通有無?」

  謝殊點頭:「我也很吃驚,他們也許是見吐谷渾這次得罪了大晉,想趁機徹底分化我們二國,所以才主動與大晉交好。」

  衛屹之想了想:「聽著似乎也不是件壞事。」

  「話是這麼說,可我總對秦國不放心,何況這次還是他們的丞相安珩親自來的信,據說秦國如今兵強馬壯就是此人的功勞,也不知他這次打的是什麼主意。」

  衛屹之將摺子放到一邊,寬慰她道:「不必擔憂,等他們來了再看情形應對好了。」

  謝殊原本就準備接受他們出使,聽他這麼說,也就下了決心。

  「對了,我打算回都了,你打算何時啟程?」

  「這麼快?」衛屹之看著她的臉,有些無奈:「若這閒散日子能再長一些就好了。」

  謝殊搖頭笑了笑:「總要回去的。」

  兩人都沒再說話。

  雨聲又大了一些,謝殊坐了一會兒,告辭要走。衛屹之起身送她,跟在她身後看著她的背影,又想起白日裡亭中的事,眼見她就要伸手去拉門,忽而拖住了她的手。

  謝殊轉頭看來,笑道:「你這是不想放我走了麼?」

  「是不想。」他走近一步,挾著她的腰扣入懷裡,吻就落了下來。

  謝殊被他突如其來的舉動弄得一怔,人已被打橫抱起走向床榻。她自然明白接下來要發生什麼,避開他的唇道:「你果真心急。」

  衛屹之將她放在床上,與她鼻尖相抵:「你若知道我從多久之前就開始喜歡上你,就不會覺得我心急了。」

  謝殊剛要說話,又被他堵住唇。這次沒有人打擾,腰帶很乾脆地就被抽走了,他的手指挑開她的衣襟,探入中衣的領口。謝殊已梳洗過,但仍纏了胸,感到那隻手摩挲著邊沿卻不得要領,她有些好笑。

  「別笑。」衛屹之有些懊惱,一直蹙著眉,除了她的外衫和中衣,又去解那厚厚的束胸。他將謝殊拉著坐起來,借著朦朧的燭火看著她滑如凝脂的肩頭和胸口,手指抽開那纏繞的緊緊的裹胸布的結扣。

  謝殊的臉終於紅了,眼見纏胸的布條一層層被解開,忽然按住他的手道:「能不能先滅燈?」

  「為何?」

  「我……不想讓你瞧見……」

  她難得有猶豫不決的時候,衛屹之以為她害羞,湊過來吻她,從額角、眉頭到鼻尖,又含住她的唇瓣,手下未停,終於解開了最後一層布。

  他退開去看,謝殊垂臉抱著胸,他輕輕撥開她的手,怔了怔,才明白她為何不願被他瞧見。

  那胸口被纏了許久,胸脯還是剛剛發育的少女模樣,這還是其次,因為纏得太緊,周圍都是紅紅的勒痕,在她雪白的肌膚上起來尤為明顯。

  「是不是很難看?」謝殊又環住胸,臉色有些尷尬。

  「不難看。」衛屹之只覺得心疼,伸手抽走她束髮的玉簪,打散她一頭青絲,扶著她躺下,撥開她的手,低頭去吻那些紅痕。

  謝殊輕輕嘶了一聲,有些疼,又有些麻。

  衛屹之怕弄疼她,不敢冒失,即使日思夜想的人就橫躺身下也克制著。他除了外衫,手指在她身上輕輕撫弄,不知不覺便已坦陳相見。

  謝殊對男女之事只能說粗通,算不上瞭解,如今被他愛撫地呼吸漸濃,心煩意燥,伸手攀住他脖子,視死如歸道:「要怎麼樣就來吧。」

  衛屹之被她的話說的愣了愣,抬眼瞧見她雙頰酡紅,眼神醉人,提了許久的忍耐力頃刻瓦解,扶起她一條腿,含著她的耳垂輕輕安撫她一句,終於衝了進去。

  謝殊後悔了,她覺得自己對這事的認知真是太膚淺了。為什麼男女兩情相悅就喜歡做這種事,這分明是件痛苦差事啊!

  疼得要命,但她做慣了男子,自然沒尋常女子的嬌弱,咬著牙死不吭聲,直到衛屹之用拇指摩挲過她的唇瓣,她才忍不住發出一聲低吟。

  禽獸!以後誰再說你賢德就貶誰的官!謝丞相心中泣血,伸手在他肩頭傷處按了一下。

  衛屹之輕哼一聲,扣住她的手又去吻她,手輕撫著她的胸口,總算叫她安分下來。

  燭火已滅,窗外雨停,屋內雲雨方歇。

  謝殊趴在床頭不想動,衛屹之從她身後環住她,低聲道:「聽聞有湯藥可以避孕,你若擔心,明日我叫府中大夫準備一碗給你。」

  謝殊轉頭,黑暗裡看不清他的臉,只能感到他的氣息:「我終究是不能給你子嗣的,以後你遲早還是會成親,若真到了那一步,我也不會怪你。」

  衛屹之撫著她的髮絲:「不會到那一步的。」

  謝殊又翻過身背對著他:「反正你給我的兵符我是不會還給你了。」

  衛屹之笑出聲來:「原本給了你我就沒打算收回來。」

  「我還沒問你,那是哪支軍隊的兵符?」

  「徐州軍營,二十萬兵馬,就當做聘禮了。」

  謝殊嗤了一聲:「二十萬兵馬就想娶本相,你也太小氣了。」

  衛屹之悶笑,拉過她又吻上來。

  謝殊推他:「你幹什麼?」

  「我這裡還有好多賬沒和你清算呢……」

  快天亮時謝殊起了身,又一層一層纏上裹胸布,緊緊扣上束胸。

  衛屹之靜靜看著她提氣吸氣忙活許久才弄好,默默無言。

  她披上衣裳,坐到銅鏡前束髮,全都不假手於人,自己親力親為。

  衛屹之坐起身,披衣下床,替她整髮理裳,望著銅鏡裡她的臉道:「謝相真是辛苦了。」

  謝殊抬手摸摸他的臉頰:「武陵王真會伺候人,回頭到了建康,估計別人就會傳你已成為本相入幕之賓了。」

  衛屹之倚著她笑道:「那本王就說是謝相救了本王性命,又以大權脅迫本王屈從,本王被迫無奈,只有答應。」

  「嗤,就這麼說好了,反正本相奸臣之名早已深入人心,不差這一條。」她笑著起了身,開門出去。

  天色正暗,王府內靜悄悄的,直到回到房中自己一個人待著,謝殊才好意思表露出不適。

  做女人真遭罪啊。

  她又倒頭補了一覺,後來是被沐白叫醒的,因為衛屹之派人送了湯藥來。

  貴族人家的大夫都懂這個,武陵郡王府的大夫自然也是。恰好衛屹之又吩咐他不准聲張,大夫還以為是武陵王寵倖了哪個婢女又不想留子嗣,所以也沒起疑心,麻利地辦好了事。

  沐白看著謝殊喝下,好奇道:「公子,這是什麼啊?」

  「嗯……補品。」

  第二日便收拾東西啟程出發。

  衛屹之提著衣擺登上謝殊車輿時,她有些不自然,乾咳一聲往邊上坐了坐。

  「謝相有東西落在我那兒了。」他將那封秦國國書遞給她。

  「嗯,多謝武陵王了。」謝殊不動聲色地接過來塞進袖中,忽然很想把他踹下車去。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4-9-5 07:54 AM

第六十一章

  十月金秋,司馬戚被押入都城建康。

  百姓們擠在道旁,紛紛丟擲石頭菜葉表達不屑。他卻傲然立在囚車之中,絲毫不躲不避,也毫無愧色,反而看著這些百姓的眼神十分鄙夷。

  半月後武陵王與丞相同車回都。

  這次圍觀的百姓更多,大家丟的東西也都成了表達讚美的瓜果羅帕。

  傳聞武陵王遭反賊俘虜,是丞相不計較二人立場相對,以身犯險前去營救,這才讓他脫困——這是謝丞相的擁躉們說的。

  又傳聞丞相被反賊逼得就快沒命了,是隱藏在暗處的武陵王及時揮戈殺來才救了他一命——這當然是武陵王的擁躉們傳的。

  但這些傳聞都比不上武陵王被謝丞相俘獲成為入幕之賓來的震撼。

  眼見著二人同車過街,毫不避諱,雙方擁躉都瞠目結舌,難道那個傳聞是真的?

  「嗷,我可憐的武陵王!」有女子掩面淚奔而去。

  「這……我們家謝相居然真好男風!我、我沒指望了……」又一個淚奔而去。

  「謝相無恥!」

  「呸!是武陵王無能!」

  「明明是奸相以權壓迫我家賢王!」

  「切,就是你們那個賢王無能唄,不然能這麼容易屈從嘛。」

  武陵王的擁躉們抱頭痛哭,太憋屈了!

  襄夫人早早站在大司馬府門外,被貼身婢女死死抱著腰身:「夫人息怒,那絕對是謠傳!郡王是絕對不可能屈從於丞相的啊!」

  襄夫人下唇都快咬出血來了,你們知道什麼,那個臭小子怎會不從?他說不定還是倒貼的呢!

  好在穆妙容及時出現,在旁好言寬慰,襄夫人還指望她給自己做兒媳婦,不好意思將事情鬧大,只有憋著口氣咽回肚子裡,口中還道:「是啊是啊,我也不相信屹之是這樣的人,他向來不學那些只圖新鮮的庸碌之徒的,呵呵呵。」

  穆妙容連連點頭:「夫人說的極是。」其實心裡想著千萬不能讓她知道丞相早在寧州時就對武陵王色誘了,那絕對是個打擊。

  彼此各懷心思地等了一會兒,衛屹之總算帶著苻玄來了。二人換乘了馬匹,行李和隨從都不多,速度也快。

  看到大司馬府時,衛屹之抽了一下馬臀,快速馳到跟前,一下馬就朝襄夫人拜倒在地。

  襄夫人頓時就心軟了,想起他九死一生,暫時也不計較那些傳聞了,扶起他道:「回來就好,以後萬萬不能再冒險了,衛家就你我孤兒寡母,你若出事,為娘也不想活了。」說著就要哭了。

  衛屹之連忙安撫她:「累母親受驚了,以後再也不會了。」

  母子二人邊說話邊朝府中走去,一時竟忘了旁邊還站著個穆妙容。不過她也沒計較,這種時候,人家一家人自然有許多話要說,只是看見別人母子團聚,想想再也見不著的父親,她又覺得有點難過。

  正要進去,她身邊的小丫鬟悄悄扯著她的衣袖,朝對面直努嘴。穆妙容順著她的示意看過去,一下沒了好臉色:「這個登徒子怎麼又來了!」

  桓廷站在對面,也沒上前,就沖她揮手,笑眯眯的。

  穆妙容氣得跺了一下腳,扭頭進了大門。

  桓廷現在不好去打擾衛屹之母子團聚,所以也只能可憐巴巴地看著她走開。

  他身邊的小廝太知道自家公子秉性了,也喜歡和楊鋸、袁沛淩一樣說他:「公子啊,您就不能學學丞相嘛,丞相連武陵王都能拿下,您還拿不下這一個姑娘嘛。」

  桓廷脾氣好,被下人說也不生氣,一聽覺得很有道理,當即決定去向謝殊取取經,順便探望探望她。

  謝殊剛回到府中,換了身衣服,覺得疲乏,正躺在榻上休息。桓廷直接衝了進來,連讓沐白稟報的時間也不給。

  「表哥,你教教我怎麼辦吧。」

  謝殊詫異地坐起來:「我教你什麼?」

  桓廷叫沐白先出去,顛顛兒地蹲在她面前道:「你怎麼把仲卿弄到手的?快些教教我。」

  「啊?」

  「哎呀表哥你就別不好意思了,都城裡都傳遍了,反正你們倆的事我早就知道了,你用不著瞞我的。仲卿那脾氣,跟無底洞似的,根本摸不透,你快說說究竟怎麼將他弄到手的?」

  「……你問這個幹什麼?」

  桓廷不好意思了,湊到她耳邊低語了幾句。

  謝殊抽了抽嘴角:「我覺得此事你還是去問仲卿比較好,他一定有辦法。」

  桓廷不確定地看著她:「真的?」

  「真的。」

  好不容易哄走了桓廷,謝冉又來了。他坐在謝殊跟前,似笑非笑:「丞相,武陵郡景致如何啊?」

  「美。」

  「還想再去嗎?」

  謝殊看看他的臉色:「咳,有機會再說吧。」

  謝冉冷著臉起身:「丞相今日回府,我有份大禮要送給你。」他拍了拍手,立時有幾個男子走了進來,一溜的瘦高美男子,年紀各異,上至中年下至少年。

  「這是……」謝殊一臉疑惑。

  「這是我為丞相安排的幕僚。」

  最後「幕僚」那個詞謝冉的調子說得尤為古怪,謝殊瞬間明白了,險些摔到地上去。

  這是哪門子幕僚,這是入幕之賓啊!

  謝冉擺手叫幾人先退下,換了副語重心長的口吻:「丞相既然喜歡男子,我便為丞相尋遍美男又如何?但您真不能對武陵王動真心啊,他心思深沉,若反過來利用感情操控您怎麼辦?」

  謝殊捂著隱隱生疼的胃道:「別急,你先讓我緩緩。」

  「……」謝冉看她這樣,皺著眉暗下決心,一定要把她的糊塗心思給掰回來才行。

  桓廷聽了謝殊的話,果真想去找衛屹之取經。

  他本想叫上楊鋸、袁沛淩一起,借慶賀得勝還朝之名,請衛屹之去覆舟山上賞景飲酒,但袁沛淩和楊鋸不肯。武陵王和丞相之間的傳聞正火著呢,這會兒去見他,總覺得怪怪的。尤其是袁沛淩,他可是最初參與傳播的人之一啊,衛屹之自視甚高,萬一因此揍他,銅皮鐵骨也得殘了。

  桓廷沒辦法,怕惹惱了穆美人,又不敢去大司馬府,乾脆一大早起身,等在衛屹之上朝路上去見他。

  衛屹之一早起身,進來伺候的不是婢女,卻是穆妙容。雖然服孝期已過,她還是一身素白襦裙,也沒怎麼修飾妝容,稍稍掩去了一些嬌媚。

  衛屹之皺著眉頭故作不悅:「你是刺史之女,怎能做下人的事,傳出去本王可要受人唾棄了。」

  穆妙容顯然早就想好應對之策,不慌不忙道:「武陵王退了敵軍,平了反賊,又殺了慕容朝,便是替家父報了仇,我沒什麼本事,只能當下人伺候武陵王以報恩德了。」

  她走過來要來為衛屹之束髮,有意無意貼到他身上。

  衛屹之沒覺溫香軟玉在懷,反倒想起了躺在他懷中青絲旖旎的謝殊,起身避開道:「不用了,出去吧。」

  穆妙容到底是個年輕姑娘,被連番拒絕,臉面掛不住,怏怏不樂地出門去了。

  都豁出臉面做到這一步了,武陵王卻還是沒對她上心,看來對太后那個曖昧不清的回復也不用抱指望了。想著想著又覺得心酸,她一個人對著園子裡的假山哭了許久。

  衛屹之乘馬車去上朝,支著額頭正思索著要怎樣處理穆妙容的事,苻玄在外面道:「郡王,桓公子來了。」

  馬車停下,桓廷急切地爬上車來。他的身上也穿著朝服,原先瞧著有些稚氣未脫的秀氣裡一下多了許多成熟穩重。

  「恩平怎麼來了?要借我的馬車一同上朝?」衛屹之其實還想去和謝殊偶遇一下,很想把他弄下車去。

  桓廷湊過來道:「不只是為這個,我還想向你求教個問題。」他附在他耳邊嘀嘀咕咕說了一陣。

  衛屹之這下不想把他踹下車了,笑容滿面道:「原來如此,你我朋友,我肯定是要幫你的。」

  他招手叫桓廷湊近,在他耳邊說了幾句,桓廷聽得時而皺眉,時而點頭,一臉認真。

  被桓廷這麼一攪合,自然就沒在路上見到謝殊。早朝之上,百官都因為傳聞緊緊盯著二人,衛屹之也得擺出嚴肅面容,專注國事。

  皇帝大病初癒,臉色還不是很好,臉頰都微微凹了進去,有幾分頹態。對親弟弟造反這種事,他自然痛心疾首,可再痛心疾首還是要將人送上斬頭台,連家眷也不能留,這是向來的規矩。

  說實話,皇帝本人是下得了手的,他若沒這點心性,也不會看不上太子那善良軟弱的樣子。只是太后那關比較難過。她老人家雖然明白事理,但到底是親兒子,司馬戚又是個人才,走錯了路而已,作為母親,她會不捨得再正常不過。

  皇帝是孝子,得對太后有交代,所以殺人的事就不能自己來做。他的視線瞄啊瞄,瞄到了謝殊身上。

  「謝相此次勞苦功高,朕對謝相的辦事能力愈發倚重,此次處置長沙王一事就全權交給你處理吧,茲事體大,謝相務必要全程親力親為才好。」

  借她的手殺個人而已,也不是什麼苛刻的要求,謝殊沒猶豫,立即拱手稱是。

  下朝的時候,衛屹之老遠就與她遞眼色,謝殊一看見他就想起那晚在武陵郡王府的事,可憐她難受了許久的身子在路上才養好,根本不想看見這隻披著人皮的狼,頭也不回地就出了殿門。

  謝冉見機跟了上來,一路跟著她上了車,坐下來道:「我這幾日不用在東宮當值,想與丞相同車上下朝,丞相不介意吧?」

  「不介意,當然不介意。」謝殊看著他,猶豫道:「那個……你帶回府的那些『幕僚』,都送走了嗎?」

  「為何要送走?」謝冉伸出手指挑起簾子看著正走出宮門來的衛屹之,幽幽笑道:「丞相口味太刁了吧。」

  謝殊無奈歎氣。

  謝冉聽見,以為她是捨不得衛屹之,又耐著性子苦口婆心地勸:「我這是為丞相好,你與武陵王太親近他就不會想著你的好了,就該若即若離,屆時他對你情難自拔,你自己心底卻清清楚楚,才能占著主導啊。」

  謝殊上下打量他幾眼,有點震驚。

  深藏不露啊堂叔,早知道就讓桓廷來請教你了啊!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4-9-5 08:02 AM

第六十二章

  衛屹之接連幾天都沒看見謝殊,愈發懷念在武陵郡的日子,愈懷念就愈發想見她,但謝殊最近似乎有意避著他,連獨處的機會也沒有。

  沒幾日,謝殊定下了司馬戚的罪名,將他押往斷頭臺,並按照皇帝的吩咐,親自前去監斬。衛屹之總算逮著了機會,也去了現場監斬。

  原本只有謝殊一個人在,看熱鬧的百姓還沒什麼異常,他一出現大家就騷動了。

  丞相太囂張了,殺人還要帶著武陵王來得瑟!可憐的賢王,一定被丞相欺壓地很慘吧!

  看著一雙璧人,已經有百姓都很不純潔地幻想出了許多場景……

  衛屹之在百姓們同情的目光中走上監斬台,直接揮手攆走謝殊身邊的官員坐了下來。

  謝殊用扇子遮著陽光,實際上是擋著他的視線:「你真是嫌不夠亂啊。」

  衛屹之一本正經:「本王來陪同謝相監斬,謝相快動手吧,本王也是很忙的,沒多少時間在這裡。」

  「……」謝殊瞄他一眼,你就裝吧。

  午時三刻一到,司馬戚與其家眷一同被提上斬頭台,百姓們頓時破口大駡,紛紛丟擲東西表達憤怒。

  司馬戚臉上血污還沒擦去,神情卻分外堅定。家眷們被押到他前面,排成一行,哭聲不絕。司馬戚的王妃哀戚地轉過頭看著他,淚水漣漣,說不出話來。他有兩個女兒已經到了出嫁的年紀,哭得瑟瑟發抖,眼睛都睜不開。

  一片哭聲中,最小的兒子忽然掙扎著要跑,大聲哭喊著「皇祖母救命」,被儈子手按著,最先開斬,血濺三尺。

  王妃大聲哭嚎,要撲上去,被第二個問斬。接著是女兒,部下……

  司馬戚的神情終於變了,眼睜睜地看著妻子兒女一個接一個死於刀下,簡直睚眥欲裂。

  謝殊冷冷道:「反賊司馬戚,你起兵反叛時也害了無數人家破人亡,現在可知這是何種滋味了?」

  司馬戚抬眼望著監斬臺上並肩坐著的二人,忽而朗聲大笑,聲嘶力竭:「本王要反的不是皇帝,是你們這些世家門閥!當初大晉江山一統,如今卻讓北方大好河山盡落胡人手中,而你們這些世家只知偏安一隅,不思進取!就是因為你們,讓皇權有如空置,我大晉一統天下的盛世風光再不復見!你們只道本王是為私利,最重私利的卻恰恰就是你們!該死的也是你們!」

  原本群青激憤的百姓被他的話震懾,倏然安靜下來。

  北國河山,上至貴族世家,下至平民百姓,多少人想回又回不去的故土。他們也希望國家一統,再無紛爭,但至今也只有這一人提出了這個念頭,甚至用全家性命付諸實施。

  衛屹之沉默著,甚至對司馬戚產生了一絲欽佩。

  謝殊面無表情,迎著司馬戚憤恨的眼神,許久之後,簡潔明瞭地說了個字:「斬!」

  鮮血噴灑,屍體僕地,百姓們鴉雀無聲。

  她起身走下監斬台,朝服隨風翩躚,姿容絕豔一如平常。

  天下?我從沒看過這麼遠,也不能看這麼遠。

  剛在車輿中坐下,衛屹之跟了上來,坐在她身邊握住她手道:「他有他的抱負,你有你的責任,無須理會。」

  謝殊捏了捏眉心,歪頭靠在他肩上。

  她還是第一次這般依靠自己,衛屹之伸手攬住她,想起司馬戚臨死前的話,心情複雜難言。

  天下時局常有變化,前段時間還是吐谷渾和大晉聯手對付秦國,如今卻是和平破裂,秦國出使。沒有安定長久的時候,誰都知道如今不過是暫時的安穩,謝殊畢竟是女子,在這塵世苦苦掙扎,還不知道能撐到何時……

  司馬戚被斬殺後,太后許久沒在眾人眼前露面,終日吃齋念佛,皇帝也低調了許多,在朝堂上談論政事也刻意避開任何有關皇親國戚的話題。

  接連兩日落雨,天氣漸漸轉涼。謝殊被凍了一下,這兩天總在小咳,一下朝就急著回府去休息。匆匆走到宮外,沐白快步迎上來給她繫上披風,剛扶她坐上車,衛屹之來了。

  他毫不見外,坐在她身邊捂了捂她的額頭,又握了握她的手,問道:「吃藥沒有?」

  謝殊眼瞅著沐白還沒放下簾子,想要提醒他注意些,一著急開口就咳了幾聲。

  衛屹之叫沐白開路,伸手放下簾子,拍著她的背道:「這般激動做什麼,沐白和苻玄都不是外人,你我的事他們又不是不知道。」

  謝殊又咳兩聲,這次是乾咳。

  衛屹之看她咳得眼中水光盈盈,臉頰微紅,忍不住低頭親吻了一下她的額角,謝殊立即防備地坐遠了一些。

  他有些好笑,手曖昧地摩挲著她的腰,貼在她耳邊低聲道:「我那晚是不是弄傷你了?你回來一路上都沒怎麼理我?回了都城也總避著我。」

  謝殊睜眼瞪他,朝簾子看了一眼。

  衛屹之豎指在唇邊「噓」了一聲,點點頭,又低聲問了句:「還要不要緊?」

  謝殊是第一次被人關心有關女子的事,雖然對他的體貼很受用,但這也太私密了,別說她不是真男人,她就是真男人也覺得害臊啊。她用扇子遮著臉:「我不想說話,你給我閉嘴。」

  衛屹之見她這模樣就知道自己猜對了,難免對自己的冒失自責,她早年吃苦,身子未必結實,又是頭一次,早知就克制著些了,何必急著討債。這麼一想就尷尬了,摟著她也不好意思再說什麼。

  車輿忽然停了下來,外面有人說話,謝殊連忙推開衛屹之往邊上坐了坐,已經有人揭了簾子進車來。

  「原來武陵王在,這麼巧?」謝冉眼神婉轉,落在衛屹之身上,施了一禮,又掃過望著車頂自顧扇風的謝殊。

  衛屹之正襟危坐:「是很巧,冉公子這是從何處而來?」

  謝冉沒著朝服,顯然不是從朝堂上來的。他笑道:「秦國使臣已在路上,我奉命去安排此事,現在來向丞相稟報進展。」

  「原來如此。」衛屹之看向謝殊:「本王與秦國常打交道,此次他們出使大晉目的未明,本王也許可以相助一二。只要謝相需要,隨時可以知會本王。」

  謝殊手攏著唇低咳兩聲:「如此甚好,多謝武陵王了。」

  車外苻玄提醒道:「郡王,到朱雀航了,可以下車回青溪了。」

  沐白吩咐停下車輿,衛屹之像模像樣地向謝殊道了謝,正要下車,謝冉笑道:「武陵王對丞相果然諸多照拂,難怪這麼多人裡丞相最看重您。」

  衛屹之愣了一下:「這麼多人?」

  謝冉並不回答,伸手為他打起車簾:「武陵王慢走。」

  衛屹之下了車,謝殊眯起眼睛看他:「這就是你說的若即若離?」

  「這是讓他看清丞相並非非他不可。」謝冉歎了口氣:「我都是為了丞相好,為了謝家好,又有幾人能懂我一番苦心啊。」

  謝殊一陣猛咳,撫著胸口道:「我真是快感動死了。」

  天剛擦黑,桓廷已經拉著袁沛淩、楊鋸一起坐在酒家裡喝酒,只是心不在焉。

  沒多久,外面傳來急促的腳步聲,他的小廝進來在他耳邊低語了幾句,他一下來了精神,一溜煙跑了出去。

  袁沛淩錯愕地看著他的背影,轉過頭問楊鋸:「恩平這是怎麼了?」

  楊鋸呷了口酒:「你不知道嗎?他看上了穆刺史家的小女兒,這些日子天天圍著人家轉。」

  「就是那個號稱大晉第一美人的穆妙容?不是說她會嫁給仲卿嗎?」

  「你看恩平這勁頭,沒有仲卿允許他敢下手麼。」

  袁沛淩沉默了,這樣的美人都入不了仲卿的眼,他果然是將傳聞坐實了吧。

  桓廷衝出門,恰好大司馬府的馬車過來。苻玄坐在車外,看到他立即吩咐停下。

  車簾揭開,衛屹之探出身來,朝桓廷使了個眼色,走下馬車對苻玄道:「本王有事要忙,讓桓公子替本王去接穆姑娘,不要聲張。」

  苻玄點點頭。

  之前穆妙容請青雲觀的道士為父親做了法事,今日去觀中答謝還願。襄夫人見天色將晚,便讓衛屹之去接她,偏偏衛屹之將這機會讓給了桓廷。

  桓廷坐上車,不好意思道:「我還真覺得自己有點登徒子的樣子了。」

  衛屹之既無奈又好笑:「我還是第一次看到你為一個姑娘這般用心。」

  桓廷憨笑:「我就是喜歡她嘛。」

  馬車駛出去,衛屹之站在道旁看著,竟有些羨慕。這樣明目張膽的追求,他和謝殊之間永遠都不可能發生。

  他忽然想起謝冉白日裡說的話,決定去相府一趟,剛好這裡離烏衣巷也近。

  沐白剛找了大夫來給謝殊看病。大夫姓鐘,年屆四旬,據說當初犯過事要被斬首,是謝銘光看他醫術高超保了他一命,此後就留在相府裡做大夫。他也不給別人治病,只負責謝銘光父子的身體調養,謝殊回府後,自然也在他管轄範圍內。

  謝殊對這個鐘大夫還是比較放心的,她身子雖弱,生病卻不多,但只要生病都是這個鐘大夫瞧的。雖然至今沒有什麼涉及隱私的病情,但謝殊覺得他對自己的性別應當是有數的。謝銘光留著他也是考慮周全的,離了謝家他就只有死路一條,唯有與謝家共存亡。

  鐘大夫話不多,看完後俐落地開了個方子就走了。謝殊自從被族人害過後就防心很重,只相信沐白,叫他親自去取藥煎熬。

  沐白走後,她躺在榻上閉目養神,沒一會兒,忽然聽見書房門響了,睜眼看去,走進來一個美貌青年。

  謝殊覺得這人有些眼熟,想了一會兒才記起他是那天謝冉送來的美男子之一。

  青年見她看著自己,臉上露出笑容來,趨近幾步跪在她榻邊道:「丞相,今晚讓小人伺候丞相吧。」

  「……」謝殊睜大眼睛,接著就捂著唇一頓好咳。

  謝冉找進府的必然都是心甘情願的,會主動獻身也正常,但她還是被驚到了。

  青年伸手拍她的背,給她順氣,口中諂媚道:「小人從未見過像丞相這麼好看的人,那日一見著丞相就三魂丟了七魄,今日才忍不住主動接近,請您千萬不要嫌棄小人才是。」

  謝殊擺擺手叫他退開,哪知他不是好好退開的,是被人拎著後領丟開的。

  她一抬頭,就見衛屹之冷著臉站在眼前,那青年一見對方服飾華貴便知道來頭不小,連忙跑出門去了,連對方長什麼樣都沒看清。

  「難怪冉公子會說那話,原來你的入幕之賓還真不止我一人啊。」

  謝殊用袖口遮住臉:「每次有人送上門都被你逮著,不活了。」

  「哼,聽這話你還挺想瞞著我啊。」

  謝殊拿開衣袖:「你未免也太能吃味了。」

  衛屹之被她說的一怔,坐在榻邊不吭聲。

  謝殊女扮男裝,身邊總圍繞著各種各樣的男子,她相貌又生得好,別人或心懷鬼胎或真心仰慕,總不乏倒貼的,但他實在無法接受,就想將她據為己有。

  謝殊見他不做聲,以為是生氣了,坐起來攀住他的背,笑道:「好了,我向你賠罪,下次再有人來,我就打他出去。」

  衛屹之歎了口氣,看到她怏怏的沒有精神,想起她還病著,也不計較了,扶著她躺下道:「你好好歇著吧,我也就忙裡偷閒來看你一眼,馬上還得回去。」

  謝冉剛到院外就看見自己找進府的「幕僚」匆匆跑過,不免詫異,順著方向走向書房,想要看看是怎麼回事,剛到窗口,卻見房中二人一躺一臥地說著話。謝殊臉上帶著病態的微紅,笑眼彎彎,衛屹之低頭看她,側臉柔和。

  他的眉頭又皺緊了,怎麼沒效果呢,丞相對武陵王還是很上心啊。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4-9-5 08:08 AM

第六十三章

  桓廷這會兒正縮在道觀院牆的角落裡,訕笑著看著對面的穆妙容。廊下燈火不甚明亮,她的臉似覆了層輕紗般朦朧,卻愈發叫他心動。

  「你跑來幹什麼?」

  「來接你啊。」

  穆妙容畢竟是武將之女,比尋常姑娘彪悍許多,險些就要給他一頓好揍,沒好氣道:「你說你要怎樣才能不纏著我?」

  桓廷想了一下:「不知道,因為我肯定還會繼續纏著你的。」

  「……」穆妙容被他噎地說不出話來,世上竟有這種死纏爛打的人!她心一橫,刺激他道:「我喜歡武陵王那樣的,你比得上他嗎?你要能說出一點比得上他的,我立刻便答應你。」

  桓廷為難地看著她:「這也太難回答了,我不好意思說。」

  穆妙容哼了一聲,心道總算還有些自知之明。

  誰知他緊接著就道:「我覺得我哪一點都比他強啊。」

  「你……」穆妙容瞪著眼睛,偏偏桓廷還是一本正經的表情。她氣急了反而撲哧一聲笑了起來:「我就沒見過你這麼不要臉的人!」說完扭頭就走。

  桓廷幾乎被這笑容晃了眼,連忙跟了上去。

  秋意漸濃,建康城裡開始淅淅瀝瀝地下秋雨,每下完一場就冷一層。

  謝殊自上次去寧州路上病了一場後身體就弱了不少,這次又小病了一場,盤桓幾天才好。沐白擔心她再受涼,早朝前一定要她繫件披風,口中說道:「昨日西席先生那邊傳話來說幾個小公子讀書都很用功,只是謝璋和謝瑾二位小公子一個太頑劣,一個年紀小,比不上謝瑄小公子,他腦袋也靈活,常常無師自通。」

  謝殊挺欣慰:「過些時日你帶他們來見見我吧。」

  沐白應下,挑起燈請她出門。

  走到府門外,天還沒亮透,又開始落雨了。沐白吩咐人去取傘,謝殊擺手道:「不用了,反正幾步路就到車上了。」

  正要走,胳膊被人扯了一把,她轉過頭,謝冉撐著傘站在旁邊。

  「丞相病剛好,還是不知道顧惜身子。」

  謝殊聽他老氣橫秋的語氣,憋笑道:「你真是越來越有做堂叔的樣子了。」

  謝冉翻了個白眼,手沒拿開,仍托著她胳膊,真當她是病人,一路帶著她走到車邊,先讓沐白扶她上去,瀝了瀝傘上水漬交給光福,這才登上車。

  剛一坐下,他便說道:「丞相有沒有想過自己的終身大事?」

  謝殊一愣,還以為自己聽錯了。

  車中昏暗,謝冉端坐的身影瘦削筆直:「丞相早該考慮娶親之事了,只是因為身體之故拖延至今而已,但說到底你還是要為謝家留下後嗣的。」

  「這個……暫時還不到時候吧。」

  「我怕丞相越陷越深,屆時就晚了。」

  謝殊自然之道他是在說衛屹之,沒有作聲。

  謝冉坐近一些,低聲道:「丞相實在想不開,你讓武陵王對你死心塌地便好,犯不著也為他真心真意,這樣才能反過來控制他啊。可我無論用什麼法子你還是固執己見,以後吃虧怎麼辦?」

  謝殊忽然道:「說起來,你也該成家了啊,好歹還長我一輩,你不成家,我哪裡好意思成家啊?」

  謝冉愣了一下,如今族中長輩都倒了,無人牽線搭橋是一回事,另外也是因為他的身份,不好自己考慮這些。

  謝殊顯然也想到了這點,笑道:「我給你留意著,有好姑娘就討回來給我做堂叔母。」

  原本好好地說著她的事,一下就給顛倒到了。謝冉怎能讓她得逞,故意道:「論年紀丞相還年長於我,我又何必心急?我還是等丞相成婚後再談這事吧。」

  「……」這下連終身大事都跟她綁一塊兒了,謝殊只能無奈歎息。

  秦國使臣還沒到建康,吐谷渾使臣先到了。早朝上皇帝逮著機會好好顯了把威風,又表示出了讓吐谷渾俯首稱臣的意思。

  沒想到吐谷渾雖然戰敗卻還是和以前一樣堅持,堅決不肯歸附,弄得不歡而散。

  皇帝不滿足地提前退了朝。謝殊叫過謝子元,讓他帶人去和吐谷渾使臣談。她倒是不在意什麼歸附不歸附的,只在乎對方的賠償,晉國此次平亂損失頗重,就讓他們來填補好了。

  謝子元領命離開後,衛屹之走了過來:「謝相留步,本王有事相告。」

  謝冉今日要去東宮當值,沒辦法現場相助了,臨走前緊盯著謝殊,用眼神不斷暗示:若即若離,若即若離,若即若離……

  謝殊只好語氣平淡地說了句:「武陵王有何事要說?」

  衛屹之上下看她兩眼,還以為自己哪兒得罪她了,抬了抬手道:「還是請謝相隨本王走一趟吧。」

  他們這邊大大方方的同行離去,後面看熱鬧的官員可就心思微妙了。

  武陵王你不能就這麼屈服啊!

  出了宮門,二人同車,衛屹之這才問道:「剛才你那是怎麼了,好好的怎麼對我愛理不理的?」

  謝殊把玩著扇子不看他,車簾時而隨風掀起,她臉上光線忽明忽暗,愈發叫人摸不清心思。

  衛屹之眉頭蹙了起來:「究竟怎麼了?」

  謝殊忍不住了,笑著看過來,伸手抹平他眉心:「沒事,我在想事情而已。」

  原來這法子當真有用,她家堂叔真是個人才,嘖嘖。

  馬車一路馳往秦淮河北岸的酒家,這家是桓廷等人愛玩之處,平常往來的都是世家貴公子,所以二人身著朝服入內也沒將人家掌櫃給嚇住。

  時候還早,店中沒什麼人。衛屹之引著謝殊去了最裡面的雅間,剛坐下不久,桓廷推門而入。他今日身著雪白大袖寬衫,衣襟上繡著花草紋飾,腰間垂著玉佩,若不是腳步太快,當真有幾分蘭芝玉樹的清貴模樣。

  「我是不是瞧錯了,」謝殊讚賞地打量了他一圈:「這還是我那個小孩子一樣的表弟麼?」

  「我本來就不是小孩子啊。」桓廷在她身旁坐下,親昵地攀住她胳膊:「表哥,我來告訴你好消息。」

  謝殊笑問:「什麼好消息?」

  「我就快拿下穆姑娘了。」

  謝殊挑眉,瞥一眼對面的衛屹之,他慢條斯理地喝著茶,像是毫不關心的樣子。

  「你從哪兒看出自己能拿下她了?」

  「我……」桓廷望了望屋頂,認真道:「感覺出來的。」

  謝殊忍不住哈哈大笑。

  桓廷被她笑得不好意思,忙將這些日子以來自己如何狂追穆妙容的事一五一十地數給她聽,道觀那段說的尤其詳細,因為穆妙容是頭一回對他笑,他覺得絕對有戲。

  謝殊不好打擊他,只能點頭附和。她看出來了,這是衛屹之故意借桓廷的口在安她的心。

  「好了,消息我也收到了,就不喝酒了,手上還有不少事要忙呢。」

  她一起身,衛屹之也跟著起身告辭:「剛好本王也有事,就與謝相一起走吧。」

  桓廷難得識趣,說自己還要等袁沛淩和楊鋸,就不和他們一起走了。

  將近中午,店內客人漸漸多了。二人一前一後出去,經過一間雅間,隔音不好,裡面的說笑聲能清清楚楚地傳出來。

  「你們都聽說武陵王和丞相的事了嗎?我還以為這二人是對頭,原來背地裡這般不清不楚啊。」

  「什麼呀,武陵王是把人家當對頭,可是丞相權勢滔天,也只有低頭嘛。」

  「未必,這種事一個巴掌拍不響,武陵王定然也是樂意的。哎,你說他們二人床笫之間,誰占上風?」

  「哈哈,當然是武陵王了,他可是武將,比丞相英武多了。」

  「嘖,不行了,想到丞相那般姿色承歡身下,我有點上火。」

  衛屹之沉著臉,已經走到門口,正要推門進去,手被謝殊牽住。其實她臉上也有些掛不住,但這種傳言肯定是遏制不了的,還不如隨它去。

  她拉著衛屹之走出幾步,快到廳堂才鬆了手。衛屹之只覺手上還留著她指尖溫熱,加上剛才那世家子弟的混帳話,竟在心頭點了把火來。

  他畢竟年輕,血氣方剛,又用情至深,想與心愛的人親近也無可厚非,可因為頭沒開好,如今謝殊對他稍微親密一些的舉動都防備。他也心疼謝殊,自然不願強迫她。所以現在望著她的背影出門而去,也只能自己在心裡暗暗歎息。

  謝殊回到府中,收到快馬送到的消息,秦國使臣已經距離建康不足百里。

  她換了衣裳來到書房,想想又將秦國國書翻了出來,仔細看了幾遍。

  人道字如其人,王敬之的字疏狂,衛屹之的字遒勁,這封國書則是秦國丞相安珩親筆所寫,唯一給人的感覺就是筆鋒犀利。

  同樣都是丞相,安珩在秦國是輔國功臣,而她卻是奸佞,自然不可同日而語。秦國畢竟是晉國最大的敵人,這次忽然主動低頭,總讓人感覺奇怪。

  琢磨了一陣,謝殊又覺得自己太杞人憂天了,不管怎樣總要等使臣到了之後再做應對,現在多想無益。

  她丟開國書,正要叫沐白進來煮茶,忽而聽見外面傳來錚錚樂聲,循著聲音走了過去。

  府中沒有旁的伶人,所以樂聲只可能出自楚連之手。上次她讓沐白好好安頓他,沐白想不出該如何安排,來請示過她好幾次。謝殊便吩咐乾脆將他留在府中,以後再說。

  因為丞相關照過,楚連在府中走動幾乎都沒什麼限制。剛好今日落過一場秋雨,花園裡落葉殘花一地,不知怎麼就牽動了他的思緒,他乾脆抱著築在亭中幽幽敲擊了一曲。

  謝殊本有意回避,站得很遠,偏偏有兩個婢女經過,朝她行了一禮,驚動了楚連,他抬眼看來,一眼撞上謝殊的視線,怔了許久。

  第一次清清楚楚看到這張臉,和記憶裡相比,眉眼長開,成熟了許多,也愈發動人,但仍舊能一眼就認出來。

  謝殊見自己暴露了,乾脆走了過去。

  楚連連忙起身行禮,被她伸手托住胳膊:「不用跪了,以後見到本相都不需要跪拜。」

  「多謝丞相。」楚連看著那隻托著自己胳膊的手,肌膚白皙細膩,似乎與那刨著泥土的過往絲毫搭不上關係。

  這場會面片刻後就經由光福的口傳入了謝冉的耳中。

  「哦?」他站在院中,拈著一片花葉,神情很微妙:「差點忘了這個伶人了,丞相好像對他還挺上心來著,也許可以用一用呢。」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4-9-5 08:15 AM

第六十四章

  元和二十八年冬,秦國使臣到達晉國。謝殊命中書監袁臨、尚書省右僕射桓廷、御史中丞謝子元三位大臣全權接待。

  原本以他們三人的官位,已經足以顯示晉國的誠意了,但使臣到達當天,謝子元忽然匆匆去相府見謝殊,請她親自出面去見使臣。

  謝殊握著筆笑看他:「怎麼了?他們來了什麼樣的大人物非要本相親自去見?」

  謝子元附在她耳邊低語了幾句。

  謝殊斂去笑意,擱下筆道:「你先去,本相即刻便到。」

  使臣被安排在廣陽門外的官署裡,此地往左不遠便是宮城,往右直行可至秦淮河畔,幽靜又不閉塞。官署當中更是遍植常青樹木,即使初冬也鬱鬱青蔥,叫人心情舒暢。

  天上日頭高遠,陽光看起來泛著些白色,全無暖意。府門前的小吏搓著手,遠遠看見相府車輿駛來,連忙上前相迎。

  官署裡的使臣聽聞晉國丞相到來,個個整裝來迎。剛走到大廳,只見一人當前邁入門來,身著大袖玄色朝服,碧玉扣束著髮髻,五官精緻猶若筆劃,眼神顧盼似有千言萬語,而神情一凜,又威嚴自生。

  秦國漢化嚴重,雖與晉國對峙已久,卻對晉國風儀極為仰慕。幾位使臣見著這樣一位人物,尚未交談,先被其姿容傾倒了三分。

  謝子元提醒道:「這是我國丞相。」

  幾位使臣這才知曉這位就是那傳聞中的晉國丞相,立即抬手行禮。謝殊掃了一眼,不動聲色。謝子元觀察她神情,又對使臣道:「我國丞相已到,怎麼不見貴國特使?」

  幾位使臣還未答話,身後傳來腳步聲,幾人轉頭看見來人,立即垂頭退到一邊。

  謝殊抬眼看去,有些意外。來人竟很年輕,看模樣還不到三十,髮髻用一塊鑲玉紫綢束著,身著同色胡服,衣襟上刺繡著蓮瓣紋飾,從那豔麗的顏色裡又多出幾分清韻來。他五官秀致,瞧著溫良,那雙眼睛卻分外懾人,看過來時像是窺測著人心。

  「謝丞相大名如雷貫耳,久仰。」他抬手行禮,聲若玉石相擊。

  「這句話當本相說才是,」謝殊回了一禮:「安丞相,有禮。」

  秦國使臣之首,竟然是丞相安珩。

  衛屹之在書房中處理軍政,苻玄快步進來,在他耳邊低語了幾句。

  「安珩居然親自來了?」他手指點著桌案,眼眸輕轉,對苻玄道:「當初就是他下令誅殺了你一家,這段時間你還是不要露面了,免得被他認出來。」

  苻玄臉上閃過哀痛:「是。」

  秦國丞相親自出使晉國,實在是讓人始料未及。皇帝覺得此人將行程隱而不報是不尊重自己,挺不開心,乾脆就當不知道,全部推給謝殊去處理了。

  先前在官署時,安珩聲稱此行是為締結友好而來,要與晉國商談互通有無等事項,謝殊卻未著急安排,先請他們好好休息,第二日又特地在秦淮河上行船設宴,招待眾人。

  冬夜寒涼,秦淮河兩岸卻依舊燈火璀璨。世家的大船、畫舫接連從河面上駛過,裡面是夜夜笙歌的世家子弟。左邊酒家裡有胡姬旋舞惹得眾人高聲叫好,右邊岸上卻有惡犬追著叫花子狂奔過街,喧鬧不斷。

  大船四周垂了厚厚的簾子,裡面燒著炭爐,暖熏愜意。安珩坐在窗邊,視線從眼前美酒珍饈掃過,又挑簾朝外看去,只覺得這真是個奢華享樂的國度。

  他放下簾子,收回視線去看謝殊,今日她著了便服,雪白的衣料襯得她愈發唇紅齒白,一顰一笑隨性純然,給人感覺毫無防備,可他到現在也沒猜出她對他們這次出使是個什麼態度。

  謝子元舉杯請諸位來使開宴,安珩小酌了口酒,對謝殊道:「本相是土生土長的北方人,對晉國風土人情早有仰慕,此行一路所見,果然是景致無雙,美不勝收。」

  謝殊心道,只怕你不是仰慕,而是圖謀吧?嘴上卻笑著回了一句:「安丞相謬贊了,晉國地處南方,哪裡比得上秦國雄渾氣派呢?」

  安珩笑了笑,不置可否,「素聞晉國文有謝丞相,武有武陵王,二位堪比當初趙惠文王手下的廉頗藺相如,本相傾慕久矣,如今終於得見謝丞相,怎麼不見武陵王呢?」

  謝殊假惺惺地露出慚愧之色:「武陵王原本是要來的,但想起與秦國屢次交手,傷了秦國好幾次面子,實在不好意思啊。」

  使臣當中略有騷動,許多人都露出不忿之色,安珩也臉色微變,但很快又重新堆起笑容:「那都是戰場上的事,如今太平歲月,兩國交好,見一見也無妨啊。」

  他這般隱忍,倒愈發加重了謝殊的防心。「也好,那本相這就派人去請武陵王來。」謝殊叫來沐白,讓他去請人。

  沐白走後沒多久,艙門簾子被挑起,謝冉低頭走了進來。他身著湛藍大袖寬袍,身披大氅,稍稍飾面,又是一副好皮相,叫在場的秦國使臣又多看了幾眼。

  謝殊向安珩介紹道:「這是本相的堂叔謝冉,此次貴國來使沿途安排,都是由他親手操辦的。」

  謝冉解下大氅交給身後的光福,向安珩見禮,笑得分外親和:「今日為歡迎各位使臣,在下特地請了幾位技藝高超的樂人來為諸位演奏。」說完朝光福使個眼色,後者立即挑開簾子,幾個伶人魚貫而入。

  安珩笑著道謝:「謝大人有心了。」

  謝殊本沒在意,只是看見伶人當中有楚連在,皺了皺眉。她已吩咐過視楚連為座上賓,怎麼又讓他出來取悅他人了?

  楚連倒像是毫不介意的樣子,他蒙受恩惠,也想略盡綿力,這是以往做慣的事,並不覺得哪裡折辱自己。

  伶人們各就其位,船艙中頃刻樂聲嫋嫋,曲調柔和,似大地回春,萬花盛開,與外面寒冷的世界徹底阻隔開去。

  楚連並未動作,旁人是合奏為佳,擊築卻還是單獨聽才絕妙,所以待別人演奏完,他才會獻藝。

  幾曲結束,眾人撫掌叫好,安珩對謝殊笑道:「本相出身寒門,對音律並不擅長,也品評不出什麼,實在慚愧。」

  若非立場不同,謝殊真想跟他做個朋友,真是知己啊!

  談笑間,下人打起簾子稟報說武陵王到了。

  在場的人立即抬頭看去,尤其是安珩,他想親眼見一見這個大晉的保護神究竟是什麼模樣。

  寒風陣陣,衛屹之低頭走入艙中,抬起頭來,若明珠在堂,燈火都暗了幾分。他長髮散在腦後以絲帶散散束著,解去披風,著一件淡雅的白衫,唯有衣襟和袖口有繡紋裝點,渾身上下再無其他飾物,沒有像其他官員那樣敷粉飾面,不自藻飾,氣韻天成,皎如玉樹獨立。

  若非聽到名號,絕對想不到這會是那個叫無數秦兵聞風喪膽的武陵王。

  「謝相有禮,安丞相有禮。」他抬手與諸位見禮,聲音低沉,美酒般醉人。

  安珩回了一禮,笑道:「久聞武陵王龍章鳳姿,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本相此行能見到您與謝丞相,真是不枉此行了。」

  衛屹之只是笑笑,坦然承受了讚美,並不做客套。下人引著他在謝殊身旁坐下,他一抬頭就看到場中跪坐著楚連,不禁掃了謝殊一眼。

  謝冉正觀察著他,自然看到了這眼神,當即吩咐楚連擊築助興。

  楚連稱了聲是,左手按弦,右手執著竹尺擊打出聲。他技藝高超,曲聲連貫流暢,連謝殊和安珩兩個音癡也像模像樣地聽了一會兒。

  衛屹之偶爾看一眼謝殊,她卻一直盯著楚連。

  曲畢,謝冉自然而然地揮了一下手:「去伺候丞相吧。」

  楚連起身將築放到一旁,跪坐到謝殊身邊,要為她斟酒。

  「不必,」謝殊擋住他手:「你是貴客,不用做這種差事,回府歇著去吧,這裡自有下人伺候。」

  楚連臉上浮出赧然之色,低聲道:「多謝丞相,可小人做這些是心甘情願的。」

  今日來此之前,謝冉告訴了他謝殊老家也在荊州,更說丞相一直對他諸多照顧,頗為上心,他心裡那點猜想便坐實了。

  雖然謝殊言談舉止都瀟灑自然與其他男子無異,但他將前後事情聯繫起來,從沐白的話到武陵王的話再到今日謝冉的話,總覺得她一定就是如意。

  他覺得慶倖,如意在這樣的大家族裡,一定少受了很多苦,卻又覺得心酸,從當初那個鄉野丫頭成為權傾朝野的丞相,又豈是身披一件男裝就能辦到的。

  他吸取上次被武陵王詢問的教訓,不敢在謝冉面前表露分毫異常,即使此人是她堂叔。他也明白自己終於與她已成雲泥之別,唯一能做的便是這樣找個藉口在她身邊,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

  謝殊哪裡知道他心裡這些想法,見他堅持,也就不多言了,只是有意無意看了一眼謝冉。

  你小子給我安分點!

  衛屹之就坐在她旁邊,自然將她與楚連的話都聽進去了,其實心中很不舒服。

  當時情勢危急,他又以為謝殊對他無意,楚連是最妥當的人選,自然將事情託付給他。沒想到將他送到謝殊跟前,又感到了危機。他是謝殊的恩人,又對謝殊有情,如今人在相府,朝夕相處……

  不過這些他也沒表露出來,甚至還一臉平靜地與安珩說著話。

  「安丞相的國書本王也看過,其中多次提到貴國的誠意,卻不知這誠意在何處?」

  有個使臣忍不住道:「我國丞相親自前來,這不就是最大的誠意了嗎?」

  安珩抬手打斷他,沖衛屹之笑道:「本相此行自然是帶著誠意來的,那誠意就在官署之內,若武陵王願意,現在便可去見。」

  衛屹之看向謝殊:「謝相以為如何?」

  「那便去看看吧。」謝殊似笑非笑地看著安珩:「本相對安丞相的誠意萬分期待。」

  大船靠岸,車馬早已準備好,眾人走下船去,有幾個使臣不習慣微微搖晃的甲板,甚至有些暈船。

  衛屹之跟在謝殊身後,看她叫人送楚連回去,甚至還將自己的披風給了他,心裡愈發不舒服。

  一路行至官署,廳內燈火通明。

  安珩走下車,請謝殊和衛屹之先行,三人在廳中落座,小吏奉上茶,他叫使臣去將「誠意」拿出來。

  大約二十餘個身著庶民服飾的男子被帶了過來,站在三人眼前。

  「這是……」謝殊轉頭看向安珩。

  安珩道:「秦晉兩國交戰多年,彼此都俘虜了不少人質,如今兩國交好,本相覺得應當讓這些人回歸故土,所以將倖存下來的這二十餘人給帶了過來。」他盯著衛屹之:「不知這樣能否算作武陵王眼中的誠意?」

  衛屹之抬眼朝那群人看去,原本只是無心一掃,卻忽而凝住了視線,一下從座位上站了起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4-9-5 08:20 AM

第六十五章

  謝殊詫異地看著他,順著他的視線朝那群人看了一眼,都是一樣的憔悴狼狽,也沒看出什麼。當著這麼多人的面她也不好問他出了什麼事,悄悄伸手扯了一下他的衣袖。

  衛屹之回過神來,緩緩坐了下來。

  安珩道:「武陵王還沒回答本相的問題呢?這可算有誠意了?」

  衛屹之看他一眼:「算,安丞相有心了。」他叫來小吏,吩咐將這些人帶下去安置,稍後問清楚姓名和來處,也好安排送返家鄉。

  那二十餘人紛紛下拜謝恩,有的甚至忍不住激動哭了起來,在場的晉國官員見了都唏噓不已。

  謝殊也很感慨,不管安珩此行帶著什麼目的,終究是做了件好事。

  雙方你來我往又客套了幾句,並對未來友好前景做了一番展望,就該告辭了。安珩表示想見識一下建康的風土人情,謝殊便將此事交由謝冉安排。

  衛屹之最先出門,大家忙著作別也沒在意,謝殊卻看得清楚,打著哈哈走出門外,朝著他的背影跟了過去。

  得了武陵王的吩咐,小吏們辦事都很積極。那些俘虜被帶到幾輛馬車前,一名小吏負責點人,一名小吏拿著紙筆詢問姓名和籍貫,之後便按照地域將這幾人分成組,馬上送去驛站安置。官署這邊會有專人去做身份確認,快的話不出幾日便可以送他們返鄉了。

  一個一個都安排好了,還有一人站著未動。小吏拿著筆在同伴手中的硯臺上蘸了蘸,問道:「你叫什麼?年方幾何?家住何處?家中都還有哪些人?」

  那人剛要開口,卻重重地咳起嗽來,一手扶著旁邊的馬車,一手攏著唇,咳得很厲害,簡直上氣不接下氣。

  另一名挑燈的小吏上前幾步舉了舉燈,仔細照了照他,見他佝僂著背仍在咳個不停,退回來對執筆小吏道:「這人不會有什麼不好的病吧?別傳染了我們。」

  「不會吧……」執筆小吏皺起眉頭,退後兩步,語氣不怎麼好了:「喂,說話啊,別半死不活的!」

  挑燈小吏捂著口鼻上前踢了他一腳:「真煩,有完沒完了。」那人跌坐在地上,總算不再咳了,他立即喊道:「快快快,報上姓名籍貫,看來得專門給你安排輛車了。」

  話音未落,有人在旁喝道:「你幹什麼!」

  小吏們一致轉頭,看見武陵王快步走來,嚇了一跳,連忙退開。

  衛屹之到了跟前,劈手奪了小吏手裡的燈:「帶其他人先走吧,此人由本王親自安排。」

  小吏們不敢多話,連忙吩咐趕車走人。

  衛屹之舉著燈走到那人跟前,單手托著他的胳膊扶他站了起來。

  燈火下的臉滄桑了許多,不是當初的翩翩少年郎了,臉色也蒼白的很,但一旦站直,身姿挺拔一如當初,還是他衛家頂天立地的好兒郎。

  「大哥……」

  那人看著他淺淺地笑了笑,點了一下頭。

  衛屹之提著燈的手垂了下來,這一刻竟不知該如何形容自己的心情。

  那個當初看著他成長的大哥,他引以為目標和驕傲的大哥,以為再也見不到的大哥,居然有一天會再站在他面前,卻是以俘虜的身份,狼狽不堪。他甚至都不敢當面認他。

  「屹之,我們有十幾年沒見了吧?」衛適之伸手按了按他的肩,卻發現當初那個柔弱的弟弟已經比他還要高了,忍不住扯了扯嘴角。

  衛屹之扶著他的胳膊,哽在喉頭,許久無言。

  遠處站著的謝殊一臉驚詫。身後傳來腳步聲,轉頭見是謝冉提燈跟了過來,她立即轉身往回走,順便將他攔住:「走吧。」

  謝冉親眼看見武陵王朝這方向來的,以為是自己打擾了他們獨處的機會,笑道:「早知我便不來了,先前楚連那出正讓武陵王吃味呢,原本你這時候去安撫他最好。」

  謝殊轉頭看他,忽然道:「你一直這樣,有什麼樂趣?」

  謝冉愣了愣:「什麼?」

  謝殊收回視線:「你被祖父教導的太好了,凡事都向著利益,這點我永遠也比不上。但人若是連一點真感情都沒有,那人生還有什麼趣味可言呢?以後等你有了喜歡的人,也要這樣事事算計麼?」

  謝冉腳下一停,看著她毫不停頓直往前走的背影,震驚無言。

  真感情?原來她對武陵王已經到了真感情的地步了?

  第二日一早,天上飄起了細雪。

  謝殊穿戴整齊打開房門,發現沐白旁邊還站著楚連,不禁一愣:「你怎麼來了?」

  楚連垂著頭:「小人想為丞相做些事,但又別無所長,只能來伺候丞相了。」

  謝殊笑笑:「你的好意我心領了,不過還是不用了,讓沐白來做就好。」

  沐白挺了挺胸膛,瞥了楚連一眼,原本以為是個不錯的人呢,沒想到居然想搶他飯碗!哼,才不會讓你得逞!

  楚連自然也察覺到了沐白的眼神,不好討人嫌,心裡又過意不去,將抱在懷裡的披風雙手遞了上來:「那小人就告辭了,這是丞相的披風,多謝丞相了。」

  沐白立即接了過來,宣示貼身下屬的主權。

  既是童年好友又是恩人,謝殊對他自然不同,怕他誤會,還好言寬慰了幾句:「你不必在意,放心在這裡住下,吃穿用度都不會少了你的。若覺得無趣便去花園裡擊築,我不會欣賞,其他人會啊,我看最近花園裡鳥都多了一些嘛。」

  楚連一下沒忍住,笑了起來,抬眼看了看她道:「我也只能用這法子為丞相排遣憂愁了,丞相若不嫌棄,小人以後常為丞相擊上兩曲吧。」

  以前的虎牙就是個自力更生的人,謝殊估摸著他多半是不想在相府裡遊手好閒,便點了點頭:「也好,我也培養點情趣。」

  謝冉從流雲軒過來,經過院外,看見房門邊謝殊帶著笑與楚連說話,臉色微冷。

  他是讓楚連刺激一下武陵王,可不是給他機會動歪腦筋的。

  「你在這裡做什麼?」

  楚連轉過頭,見謝冉臉色慍怒,忙行禮道:「小人……」

  「還不滾!」謝冉怒氣衝衝地打斷他。

  楚連怔了一下,連忙告退。

  謝殊頓時不高興了:「堂叔這是做什麼?一大早就在我院中呼喝。」

  謝冉因為昨晚她的話氣悶了一晚,語氣自然不好:「還不都是為了丞相好,你當我愛管這些閒事?」

  「為我好?」謝殊被他這語氣一激,對他連日來的不滿也給勾了出來,接連冷笑了好幾聲:「你謝冉是什麼樣的人我會不知道的?說是為我好,實際上還不是為了自己?」

  她走出房門,沿著走廊一步步朝他逼近:「從寧州回來後你就一直行事古怪,對我的事多加干預,你究竟在打什麼主意?嗯?」

  謝冉不妨她忽然變臉,一臉錯愕,被她逼著一路後退,直到背抵著柱子才停下:「我……」

  「你什麼?」

  謝殊臉上帶著笑,偏偏眼神陰沉沉一片。背後天色青白,廊外雪花飛落,她的臉近在咫尺,皎若天邊月。

  謝冉以前覺得她心慈手軟不能成大事,多少有些看不上她,如今她再掌大權,時而從那看似親和的笑容裡露出一絲威嚴來,才讓他覺出她相貌出色,惹人注意。而此時此刻如此接近,竟讓他生出一絲無措來。

  謝殊看他神色不定,知道也問不出什麼,哼了一聲轉身回房去了。

  謝冉猶自怔忪,扶著柱子站了一會兒,轉身回了流雲軒。

  光福剛才在院外多少聽到了一些響動,一路都跟在他身後安慰:「公子不必在意,丞相一定會知道您是為他好的,公子還是趕緊去接待使臣吧。」

  謝冉沒理他,回房關上了門,光福想跟進去,忽然聽見裡面傳出狠狠砸碎東西的聲音,嚇得止了步子。

  衛屹之今日沒有上朝,謝殊猜想是因為他大哥回來的事。

  出宮後走到半道,有個小廝攔下了車輿,自稱是大司馬府上的人,奉大司馬之命來請丞相去衛家舊宅一見。

  謝殊揭簾看了一眼,疑惑道:「苻玄呢?」

  「苻玄這幾日抱恙,沒有跟在郡王身邊伺候。」

  謝殊一下想起當初苻玄曾說過其父反叛一事就是就安珩識破之後誅殺的,明白了過來,對沐白道:「去衛家舊宅看看。」

  宅子裡一如既往的安靜,早有下人等在門邊,謝殊一下車就被領著朝後院閣樓走去。

  衛屹之只披了一件薄薄的雪青寬袍,絲毫不覺寒冷的模樣,似乎已經站在花園裡等候了許久。看到謝殊到來,他擺手叫下人退下,快步走過來,一個字還沒說先把她抱了個滿懷。

  謝殊窩在他懷裡驚詫道:「你這是怎麼了?」

  衛屹之手臂用力,抱起她轉了兩圈,謝殊腳尖離地,驚呼了一聲,他笑聲沉沉,似萬分快樂。

  「你到底怎麼了?」站穩後,謝殊攀著他的胳膊問他。

  「我大哥回來了。」

  即使已經知道答案,親眼看到他笑彎的眉眼,謝殊還是覺得替他高興:「真是喜事,我猜襄夫人一定高興壞了。」

  衛屹之屈指刮了一下她的鼻頭:「你昨晚偷看到了是不是?我瞥見你的身影了,怪不得一點也不興奮。」

  「誰說我不興奮的?」謝殊勾著他的脖子吻了一下他的側臉:「恭喜啊。」

  衛屹之笑著將另一邊側臉湊過來:「那這邊也恭喜一次。」

  「行。」謝殊踮腳在那側臉上咬了一口。

  衛屹之捂著臉頰輕嘶一聲,剛要說話,謝殊推開了他。

  一名小廝快步走了過來,請衛屹之回大司馬府去。原來襄夫人因為大兒子回來太過高興,當晚收到消息竟暈倒了,今早才醒,小廝就是因為這個來稟報的。

  衛屹之遣退他,拖著謝殊的手說:「我大哥受了不少苦,一身是病,正在調養,過些日子我再帶你去見見他。」

  「好了,快點回去吧。」謝殊指指他的臉頰,謔笑道:「出門見人小心些,有牙印呢。」

  衛屹之哭笑不得。

  大司馬府裡今日忙個不停,人人都在消化著大公子回府的消息,既驚又喜。

  衛適之已經梳洗過,倚在榻上,再無狼狽,顯出清落落的文雅清俊來。

  大夫坐在一旁為他診脈,襄夫人卻坐不住,在旁邊來回踱步,時而擔憂地看看大夫,時而看看衛適之,還在懷疑自己是不是在做夢。

  衛屹之走進門來,一手捂著臉頰。

  襄夫人轉頭看到,疑惑道:「你這是怎麼了?」

  衛屹之笑了笑:「牙疼。」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4-9-5 08:27 AM

第六十六章

  衛適之當初被俘虜時那一隊人馬不過幾十人,卻耗費了秦兵數百人才被制服。當時他力戰到底,只剩一人,渾身浴血仍巋然不跪。秦軍將領深受震懾,認為他是個將才,將他捉去秦國後數次對他招降,但他堅決不從。

  在知情人眼中他是個英雄,可在外人眼裡他終究是個俘虜,是被秦國丞相作為示好的禮物送回來的。他覺得自己讓衛家丟了臉,怎麼也不肯答應衛屹之稟明皇帝,只在府中安心養病,也不與外界接觸。

  十幾年苦役生涯讓他不堪重負,渾身是病。衛屹之請了不少大夫來瞧,都說難治,要麼就說需要稀世藥材,有的藥材甚至連名字都沒聽說過。

  襄夫人愁得頭髮又白了幾根,經歷了失而復得,就不敢去想得而復失,她生怕衛適之撐不下去。

  午間衛適之吃了藥睡了,她在他榻邊守了好一會兒才起身出門,剛要吩咐下人去煎晚上的藥,管家帶著沐白走了過來。

  「見過襄夫人,我奉丞相之命,來為衛大公子送些藥材。」沐白揮了一下手,身後兩個小廝將手中捧著的幾個大紙包送到襄夫人眼前。

  每包藥材外面都寫了名稱,襄夫人看清後分外詫異。她這些日子一直聽那些稀奇古怪的藥材名字,記得分外清楚,這些藥材竟然都是衛適之需要的,可是明明都很難找的啊。

  「丞相從何處尋來的這些藥材?」

  沐白以為她是心存偏見不放心自家公子的東西,心裡還嘀咕了兩句,口中道:「有些是從西域尋來的,有些是覆舟山下藥圃裡的。」

  「可是……那是皇家藥圃啊。」

  沐白昂昂脖子:「丞相為國盡忠,陛下肯定不會介意賜點藥材給他的。」

  「……」襄夫人悟了,丞相又利用權勢僭越了,不過這次也的確是幫了衛家大忙,她揉著帕子稍稍掙扎了一下就妥協了:「那就謝過丞相了。」

  衛屹之當天回府後收到消息,頗為意外,他母親居然沒將沐白掃地出門,還道了謝,真是讓他受寵若驚。

  晚上去探望衛適之,剛好襄夫人也在,他故意將此事告訴了衛適之,有意無意地慫恿他見一見謝殊,一邊暗中觀察襄夫人的神情。

  衛適之一聽果然道:「丞相對我有大恩,我是該當面拜謝才是,讓他來府上也不妥,我該親自去相府才好。」

  「不用,謝相知道你回來的消息後就說要來見一見你,你身子不好,不需要專程跑一趟。」衛屹之說完看向襄夫人:「母親覺得如何?」

  襄夫人將藥碗放在衛適之手邊,哼了一聲:「你要請就請,我才不管招待!」

  衛屹之故作無奈地歎了口氣。

  剛好這幾日安珩等人都在都城裡四處轉悠,有謝冉陪著,謝殊樂得悠閒,收到衛屹之的邀請就答應了。

  休沐當日,襄夫人一早就帶著婢女上香去了。她受了謝殊恩惠不好將人擋在門外,可要讓她眼睜睜看著謝殊跟自己兒子眉來眼去……那還不如殺了她呢!

  大司馬府前早有小廝等候,老遠看到相府車輿就去稟報衛屹之,沐白打起簾子時,他已經親自來迎了。

  謝殊剛探身而出,車中有道聲音道:「丞相披著大氅吧,外面冷得緊。」

  衛屹之聽出那聲音像是楚連,稍稍走近幾步,果不其然是他,頓時有些不悅。

  謝殊還真聽話的披上了大氅,厚厚的毛領貼著粉白的臉,嬌嫩似早春二月花蕊。她從車上走下來,看到衛屹之盯著車內,笑道:「楚連要出來買些東西,我便讓他與我一起出門了。」說完吩咐沐白帶楚連去辦事,回頭再來接她回府。

  衛屹之看她這樣子就知道她壓根不知道楚連對她的心思,只好抿緊唇什麼話也不說了。

  一進大司馬府便聞到陣陣幽香,謝殊轉頭看了看,庭院中有株白梅開得正俏。今日太陽出奇的好,照在枝頭,將雪白的花瓣染成了微微的金黃,美不勝收。

  剛好衛適之還在喝藥,尚未整裝,衛屹之便讓謝殊去近處欣賞,也好打發些時間。

  謝殊走到樹下,卻見穆妙容從後面庭院走了過來,杏色對襟的襦裙,束腰的腰帶上就繡著梅花紋樣,髮間也別著幾朵梅花,當真人比花豔。

  衛屹之看見穆妙容,有心帶謝殊離開,她卻主動打了聲招呼:「穆姑娘,許久不見了啊。」

  穆妙容原本低著頭,聽到聲音才看到她,見她和衛屹之並肩站在梅花樹下,蘭芝玉樹,相得益彰,真想扭頭就走。但她來此是有事找衛屹之的,只好忍耐著走上前去,向二人分別見禮。

  「穆姑娘這段時間在忙什麼呢?許久沒見你了啊?」謝殊笑得親和,像是將之前的事都給忘了一樣。

  穆妙容道:「我正打算請武陵王准許我回寧州去,如今寧州局勢穩定了,我想回去祭拜父親,探望兄長。」

  衛屹之覺得有些突然:「怎麼沒聽你提過?」

  「其實我早有這想法了,只是這幾日武陵王和襄夫人都忙碌著,我便沒有提起。」

  穆妙容也不是沒數,這段時間衛屹之對她敬而遠之,太后那邊也杳無音信,就因為這樣,連都城裡的親戚都不與她怎麼走動了,只有個桓廷一直對她死纏難打。她也是想趁這個機會避開這些煩心事罷了。

  謝殊忽而生出了個念頭,對衛屹之道:「武陵王可否回避一下,本相想與穆姑娘單獨說幾句話。」

  衛屹之也不多問,轉身走了。

  謝殊問道:「穆姑娘此去寧州,可告訴了桓廷?」

  穆妙容垂著眼不看她,嘴裡輕輕嘁了一聲:「我為何要告訴他?」

  「他對你情深一片,你要去那麼遠的地方,還不知道以後是否再回來,自然該知會他一聲。」

  穆妙容手拈著腰帶上的墜子不說話。

  謝殊悄悄看了看她的神情,忽而歎了口氣:「算了,還是不告訴他的好,畢竟他家中也為他安排好婚事了。」

  穆妙容一愣,抬頭看著她:「什麼?」

  「你不知道嗎?他這段時間沒來找過你吧?因為他覺得反正你對他無意,他乾脆就放棄吧,所以打算接受家裡安排娶別人去了。」謝殊望著天搖了搖頭:「我可憐的表弟啊……」

  桓廷是沒來找過穆妙容,那還不是因為這段時間被謝殊派去接待使臣了。穆妙容卻並不知情,錯愕地看著她走遠。

  謝殊走到廊下,衛屹之正等在那裡,笑著問她:「你都與她說什麼了?」

  「和你一樣,幫了恩平一把而已。」謝殊叫住一個小廝,吩咐道:「你去找到桓公子,讓他準備一下陪穆姑娘去寧州,就說本相准了他的假了。」

  衛屹之眼眸一轉,微笑道:「我似乎知道你是怎麼幫的了。」

  經這一耽擱,婢女來稟報說衛適之已經起身了。

  謝殊跟著衛屹之走進房中,見他斜倚在榻上,髮髻微鬆,身著赤絲滾邊的袍子,腿上蓋一件荼白大氅,眉眼俊逸,只是刻了些許滄桑,看起來像是個隱居山野的散客。

  當日在官署已經見過謝殊,衛適之自然知道她是誰,立即就要起身行禮,被謝殊攔了下來,「總算見到武陵王口中時常念叨的大哥了,果真風姿過人。」

  衛適之笑了笑,牽動了咳嗽,好一會兒才道:「說起風姿過人,我們家有屹之一個就夠了。」

  衛屹之請謝殊就座,笑道:「大哥長得像家父多些,我比較像家母,我們兄弟二人的相貌不怎麼相似的。」

  謝殊看著他們,一臉豔羨:「有兄弟真好啊。」

  正說著話,外面有小廝直衝了進來,一口一個「不好了」:「郡王,苻侍衛被秦國使臣抓走了。」

  衛屹之站起身來:「什麼時候的事?」

  「就在剛才,苻侍衛隨夫人去上香,半路遇著秦國使臣,被說成是叛賊給抓了。夫人讓小的趕緊來稟報郡王。」

  衛屹之皺眉:「吩咐了他最近不要露面,怎麼又出去了。」

  謝殊起身道:「還是趕緊去看看吧。」

  安珩的車馬停靠在東陽門外的青溪中橋旁,此地是貴族聚居之地,沒什麼平民,也不擔心被百姓圍觀。

  苻玄被幾個彪悍的侍衛圍著站在他面前,不跪不拜。謝冉在旁皺著眉道:「安丞相,只怕是誤會吧,此人是武陵王的貼身侍衛,豈會是你們秦國的反賊呢?」

  安珩口中發出輕笑:「武陵王居然收容我國叛徒在身邊,我看這次沒誠意的倒像是晉國。」

  他身後的使臣幫腔道:「請謝大人將此人交給我們處理,畢竟此人是秦國人,難不成你們晉國要庇護他嗎?」

  襄夫人的馬車還停在一邊,她連上香的心情也沒了,一直耗到現在,早忍不住了,對安珩道:「我大司馬府的人怎麼就成秦國人了?安丞相是一國丞相,也不能是非不分吧!這裡可是晉國!」

  安珩之道她身份,不好與她爭執,乾脆閉口不答。

  遠處車輪轆轆作響,不用轉頭去看就知道是武陵王來了。然而馬車到了跟前,車簾揭開,最先下車的是謝殊。

  她走到安珩跟前,攏了攏大氅,笑道:「安丞相這是怎麼了?好好的與一個侍衛動什麼氣呢?」

  衛屹之跟在她身後過來,瞥了一眼苻玄,怒斥道:「傻站著做什麼?還不回來!」

  苻玄立即道是,往前直走,那些圍著他的侍衛跟著他移動腳步,時不時看向安珩,不知道還該不該繼續擋人。

  「慢著。」安珩抬手攔住苻玄,對衛屹之道:「武陵王這個侍衛是我秦國人,而且是秦國罪人,還請武陵王將他交給本相處置。」

  「秦國人?」衛屹之一臉好笑:「本王方才在府中聽到消息就覺得好笑,他雖然姓苻,卻跟你們秦國半點關係也沒有,而是我晉國軍人,這點不只在場的晉國官員可以作證,也不只本王和家母可以作證,連謝相和我國陛下也可以作證。」

  安珩似笑非笑:「那證據呢?」

  謝殊忽而反問一句:「那安丞相的證據呢?你說他是你秦國罪人,可有證據?」

  安珩微微皺眉,靠指認肯定不作數,謝殊這邊也大可以咬定他是晉國人,根本爭不出個所以然來。

  謝殊又道:「若安丞相不放心,本相可以派人去取他的身份憑證來。」

  一朝丞相要弄個憑證還不簡單。安珩抿唇不語,只是視線來回掃視過她和衛屹之,沉默了許久,忽而笑了一聲,「原來如此,那看來是本相誤會了。」

  他命侍衛放了苻玄,又與衛屹之和謝殊分別拱手致歉:「本相也是為秦國安定著想,所以見著與叛賊一模一樣的人自然多心,還請二位不要介意。」

  「安丞相忠心為國,本相欽佩。」謝殊還了一禮,隨即吩咐謝冉道:「今晚在相府設宴,本相要好好招待安丞相和各位使臣。」

  安珩笑著道了謝,領著人離去。

  登上車後,他又看了一眼並肩站著的謝殊和衛屹之才放下車簾。

  秦國如今東極滄海,西並龜茲,南包襄陽,北盡沙漠。東北、西域各國都與秦交好,只有東南一隅的晉國至今不肯低頭。

  他連日來觀察晉國官員,發現上層之間似乎緩和了不少,並不像傳聞中那般世家爭鬥不斷。外界也傳聞這二人是敵對關係,可今日看來,似乎並非如此。

  安珩摩挲著腰間玉佩,呢喃自語:「若這二人都在我秦國該多好。」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4-9-5 03:10 PM

第六十七章

  這次苻玄出門是襄夫人的主意,她壓根不知道苻玄底細,要出門上香就和往常一樣將他叫上了。苻玄也無異議,本以為小心避開官署就好,沒想到安珩等人恰好就在街上亂轉。

  衛屹之回去的路上少不得要好好與母親說一說,但他是懷著私心的,很快襄夫人就聽出來了。

  「好了好了,你三句話裡有兩句話都是『多虧謝相』,我知道又欠他一個人情了還不成嗎!」襄夫人氣呼呼地別過臉。

  衛屹之笑道:「母親別生氣,我也是希望您能少一些偏見,謝相雖然是謝銘光的孫子,可和他的為人完全不同啊,這些日子以來您應該也看出來了吧?」

  襄夫人不鹹不淡地哼了一聲。

  穆妙容雖然把謝殊的話聽進耳去了,卻還是沒有將自己要回寧州的事告訴桓廷。那段驕傲的人生過去了,這段時間以來終於體會到什麼叫世態炎涼,她也沒心思涉足什麼兒女情事了。

  襄夫人得知她要走,還以為是自己這段時間忽略了她的緣故,後來聽她再三解釋是為了父親的事才放下心來。相處久了當然有感情,她特地叫衛屹之調派人手護送她,義憤填膺地道:「你那群親戚不認你,我認你,去寧州看過兄長再回來,大司馬府自有你住的地方。」

  穆妙容含著淚點了點頭。

  出發當日恰好是秦晉兩國正式商談協議的日子,衛屹之一早就要去官署,不能親送。他派苻玄帶足人手護送穆妙容上路,正好也能將他調出都城一段時間。

  穆妙容被婢女攙著登車之際,轉頭遠遠看了一眼衛屹之,他已登上馬車,放下車簾。她收回視線,輕輕歎了口氣。

  連身邊婢女都為她不值,這樣一個絕世大美人,武陵王居然連多看一眼都不曾給,這什麼世道?

  馬車朝西明門駛去,之後再出西籬門,便可直出城外,往寧州而去。哪知剛出西明門苻玄就叫停了。

  「怎麼了?」穆妙容揭開簾子,就見遠處桓廷打馬而來,錦袍綬帶,顧盼神飛。

  「你怎麼來了?」

  「陪你去寧州啊。」

  「你……你不是要成親了嗎?」

  桓廷一臉堅定:「誰說的!除了你,我誰也不娶!」

  在場的人都悄悄憋著笑,連婢女都忍不住了。穆妙容俏臉漲得通紅,瞪了他一眼,甩上簾子,坐進車內去了。

  桓廷毫不客氣地朝苻玄揮揮手:「走吧。」

  苻玄打馬湊近,揶揄道:「桓公子時機掐的真准。」

  桓廷嘿嘿低笑:「誰讓我有個好表哥呢。」

  他的好表哥這會兒正坐在官署中一絲不苟地看著安珩遞過來的協議文書,與她所想的沒什麼差別,其中所涉及的都很表面,基本上就是互通有無的事,關於長期停戰和兩國邊防等敏感問題全都一概略過了。

  謝殊看一眼安珩,他似乎很喜歡顏色豔麗的服飾,今日穿了一件寶藍色的胡服,坐在對面想不惹人注意都難,此時正與身邊的使臣說著話,那雙眼睛眼角微挑,微微一笑看似多情,斂去笑容又多了幾分壓迫。

  她又側頭去看衛屹之,他也看完了協議,與她對視一眼,點了點頭。

  安珩坐正身子,問謝殊道:「謝丞相可還覺得有問題?」

  「有。」謝殊將協議文書放在案頭,看著他道:「本相要加一條,以後邊境若再有晉國平民被秦兵所俘或者所劫,秦國有必要賠償,晉國也有權利申討甚至出兵。」

  秦軍狡詐,不是第一次做這種事了。安珩難得露出訕訕之色,但很快就隱去:「本相可以答應,不過本相也要加一條,晉國在和秦國締結和約後,不可再與吐谷渾結盟。」

  就知道他們是抱著分化晉國和吐谷渾的目的來的。謝殊笑道:「這也不難,只是用詞錯了,應該是晉國和秦國締結和約期間,若是秦國破壞了和約,總不能讓晉國墨守成規,坐以待斃吧?」

  安珩笑了兩聲:「謝丞相真是太會開玩笑了,哪裡會到坐以待斃的地步?」

  謝殊但笑不語。

  和約締結,天色將晚,兩國丞相一同步出官署,去皇宮參加皇帝賞賜的晚宴。

  安珩登車前笑看一眼謝殊,有意無意道:「若謝丞相去秦國,應當會更有作為才是。」

  謝殊幾乎立即就道:「那安丞相是要把丞相之位讓給本相不成?」

  安珩一怔,繼而大笑。

  皇帝對秦國多方戒備,連帶著對安珩也沒什麼好感,接見安珩時幾乎沒怎麼說話,都是安珩自己在說。到了晚上的宮中宴會,更加冷淡。當然多少也是因為如今身體大不如前的緣故。

  謝殊有意給太子機會,一直朝王敬之使眼色,讓他幫著太子與安珩交談,這樣可以在秦國使臣心中造就皇帝倚重太子的印象,看起來皇子之間等級分明,毫無爭鬥跡象,這也算是國家安穩的象徵之一。

  有王敬之相助,自然有效果。安珩對他這位風流名士也有耳聞,很是仰慕,甚至還與他談了一通清談玄學。

  司馬霆看謝殊與王敬之眉來眼去就知道她是在幫太子,剜了她好幾眼,順便再在心裡把她的奸臣頭銜默念了一百遍啊一百遍。

  謝殊酒量是練過的,可今日皇帝見來使是北方人,特地吩咐賜飲西域烈酒,她被安珩勸著喝了不少,出宮時有些頭暈。

  衛屹之為掩人耳目,叫了名小宮女扶她出宮,自己則在後面遠遠跟著。

  小宮女太興奮,謝殊半倚著她,她連路都走不穩了,看起來似乎比謝殊醉得還要厲害。

  官員們漸漸散去,到了宮門邊,衛屹之遣退小宮女,自己扶著謝殊出去。

  謝殊倚在他身上問:「你怎麼一點事也沒有?」

  衛屹之輕笑:「我要有事,誰來扶你?」

  謝冉遠遠跟在後面,冷眼看著二人靠在一起的背影,許久才邁動腳步朝宮門走。

  沐白從車輿邊過來扶謝殊,衛屹之正要鬆手,見車輿內又走出楚連,要鬆開的手又扣住了她的胳膊。

  「怎麼現在楚先生成你的侍從了不成?」

  謝殊搖頭:「他這幾日悶在相府無聊,我便讓他跟著我轉悠轉悠,估計他等到現在還沒吃飯呢,我得趕緊回去了。」

  她這般體貼,叫衛屹之愈發不悅,不等楚連走到跟前,對沐白道:「謝相與本王同車回去,還有事要相商。」說完扶著謝殊便朝自己的馬車而去。

  謝殊朝沐白擺擺手,示意無妨,轉頭故意在衛屹之身上嗅了嗅,笑道:「真酸。」

  楚連眼見著二人同車離去,有些吃驚,他一直都沒弄清楚這二人到底是什麼關係,現在看見兩人關係親密,一時間回不了神來。

  沐白要趕車跟上去,見他傻站著,叫了他一聲,心中嘀咕:也不怎麼機靈嘛,還想搶我的飯碗呢,哼!

  衛屹之的車中沒人挑燈,昏暗一片,謝殊身上的酒氣充斥其間,混著她髮間的幽香和衣服上的熏香,味道很奇特,他嗅在鼻間,旖旎心思也隱隱被勾動起來。

  謝殊微醺之中被他摟住肩頭,他的唇貼了過來,輕輕含住她的耳垂,纏在她腰間的手也不安分起來,探入衣襟,指尖摩挲著她的鎖骨。

  謝殊呼吸漸漸急促,酒氣更濃,軟躺在他懷裡,那隻手已經越過束胸,溫熱的掌心貼在她的腰肢,腰帶已寬,散落在車中,玉石敲擊,發出一聲輕響。她這才清醒,按住他不安分的手,喘息著道:「這可是在車裡。」

  衛屹之將她摟緊,吻了吻她的側臉,低聲道:「待送走了秦國使臣,挑個日子與我一同出去,我還沒答謝你呢。」

  謝殊只覺得他不懷好意,悶笑道:「你要答謝我什麼?」

  「你送了藥材給我大哥,又幫了苻玄,我若不道謝,豈不是太不知禮數了麼?」

  「好啊。」謝殊故意逗他:「那我可以帶楚連去嗎?」

  衛屹之低哼一聲:「你說呢?」

  她低低笑著:「連我的恩人也要吃醋,你可真是……」

  「他可不是這麼想的。」

  「嗯?」

  「沒什麼。」

  年關將至,安珩畢竟是一國丞相,不能久待,一切事宜定下便提出了辭行。這幾日建康總在飄小雪,但很細碎,並不妨礙趕路。

  安珩披著紫貂領的大氅,沒有雍容華貴之感,卻多了幾分簡潔乾淨的氣質。他抬手與諸位晉國官員告別,看向謝殊時,眼中蘊著深深的笑意:「若有機會,希望謝丞相也能來秦國做客。」

  謝殊抬手回禮:「一定。」

  安珩掃了一眼衛屹之,帶著笑登上了車。

  秦國侍衛左右開道,車隊緩緩朝城門駛去,帶著晉國皇帝賜予的禮物,以及這次對晉國情形的觀察心得。

  到了大街上,有百姓們爭相圍觀,安珩挑簾望去,左右立即有女子丟了羅帕過來,被風卷著落在車上。他伸手撿起來,沖對方微微一笑。

  車中的貼身侍從笑道:「兩國交好,他們也不把我們當敵人了呢。」

  安珩用帕子慢條斯理地拭著手,嘴角噙著淡笑:「可在本相眼中,他們永遠都是敵人,尤其是衛屹之。總有一日,要叫這大好江南都落在我秦國手中。」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4-9-5 03:26 PM

第六十八章

  新年當天,相府難得有些喜慶氣息,管家領著大家佈置,院落積雪都被掃去,只有松柏枝頭還挑著一點雪屑子,雪白點綴蔥綠,竟成了道景致。

  書房中燃著炭爐,點著熏香,謝殊走進門來,一眼就看見謝冉坐在案後撩著袖子優雅煮茶。

  「你來的倒挺早。」

  自上次那一頓質問,二人許久沒有私下見過。謝冉抬眼看去,謝殊正解去披風,身上著了件緋色衣袍,這般明豔奪目的顏色,卻不及她白面紅唇惹眼,他低下頭專心看茶:「不是丞相叫我來的麼?」

  「是啊,今日讓你見一見幾個小輩。」謝殊在案後坐下,朝沐白點點頭。

  門外有人領著三個孩子走了進來,個個身著厚厚錦緞襖子,站在謝殊面前恭恭敬敬行禮。

  沐白向她一一介紹,為首的是謝璋,已過世的謝敦的長孫,看起來已有些少年模樣了。他身旁站著的糯米丸子還是和以前一樣圓乎乎的,叫謝瑾,是謝璋的親弟弟。最邊上站著謝瑄,是謝齡的孫子,他長高了不少,垂著眼,神態卻不見拘謹。

  謝殊故意道:「我將你們的父親送上了斬頭台,你們可怕我?」

  兩個年長的孩子都一板一眼回答不是怕而是尊敬,像是套好了話。糯米丸子到底年紀小,頓時就被這話給嚇哭了,謝璋在旁邊小聲教訓他,卻也無法讓他安靜。

  謝殊既無奈又好笑,想要安慰他,一接近,他倒哭得更凶,只好叫人先帶他下去,臨走還不忘給他壓歲錢。

  她又問謝璋道:「聽聞你不喜讀書,那你可喜歡習武?」

  謝璋眼睛一亮,點點頭。

  「可是武將也要讀書識字的,你還是得用功才行。」謝殊說完吩咐沐白道:「請個好師父來教他習武,切記要人品端正的。」

  沐白記下,又叫人帶謝璋出去。

  獨自留下的謝瑄安然站著,不說不動。謝殊原本還有許多話要與他說,此時反而什麼都不想說了,直接吩咐道:「將他留在相府教導吧。」

  謝瑄抬頭看她,似乎很驚詫,過了一會兒才行禮道謝。

  謝冉看了半天,一直不動聲色,直到沐白將謝瑄帶走,才問道:「丞相這是幹什麼?」

  「沒什麼,只是覺得這是個好苗子罷了。」謝殊笑眯眯地端過他沏好的茶飲了一口。

  謝冉看著她,手暗暗揪緊衣擺,她連繼承人都選好了,可是即使沒有子嗣,最好的繼承者難道不該是他麼?

  謝殊從茶盞後倏然抬眸,正盯著他。他怔了怔,只覺自己的不甘都被她盡收眼底,又有些難堪。

  謝殊,你就是要牢牢操控我就對了!他憤然起身,拂袖出了門。

  沐白走回來,剛好與他擦身而過,驚訝道:「冉公子又跟公子吵架了?」

  謝殊擱下茶盞,笑了笑:「怎麼會呢,我從不跟人吵架。」

  和往常一樣,新年時皇帝會與百官同賀,但今年他身體抱恙,也沒設宮宴,官員們就都空閒了下來。

  衛屹之今年算是一家團圓了,晚上母子三人秉燭夜談,說起幼年趣事,都覺得好笑。

  「你當初連劍都拿不動,現在居然做到了統帥,真是沒想到。」衛適之輕咳兩聲,有婢女來給他披上大氅,他攏著領口又對衛屹之道:「當年秦軍大敗,我聽到晉軍將領是你的名字,還以為聽錯了呢。」

  衛屹之看他一眼:「秦國應當知道你我的兄弟關係,他們沒有為難你吧?」

  衛適之笑著搖了搖頭:「他們一心想要招降我,怎麼會為難我呢?」

  襄夫人忍不住插了句嘴:「我早就想問了,你在秦國這麼多年,有沒有……娶妻啊?」

  衛適之仍是搖頭:「秦國丞相安珩本來要給我做媒,但我知道這只是拉攏手段罷了,所以沒有答應。」

  「那你這麼多年就孤身一人?」襄夫人說著眼淚又要下來了。

  衛適之握住她手:「母親不用難過,我不是好好地回來了麼?」

  衛屹之歎了口氣:「雖然大哥不願被陛下知曉你回來的消息,但我還是想上奏朝廷,請他將武陵王的封號賜給你,畢竟你才是長兄。」

  「那怎麼可以!」衛適之一著急,立時猛咳,身子都佝僂起來,許久也止不住,最後竟暈了過去。

  襄夫人扶著他的手,慌慌張張地喊大夫過來,府中頓時亂作一團。

  第二日沐白又來大司馬府送藥,回去將此事告訴了謝殊。她正閑著,發現襄夫人最近似乎也沒那麼可怕了,便決定主動上門去探望一下。

  房中炭火燒得正旺,簡直要逼得人鼻尖出汗。謝殊走進去,只有衛屹之陪在一旁,朝她做了個噤聲的動作,因為大夫囑咐過不可驚擾了他施針。

  謝殊看了看衛適之,他緊閉著眼睛,看起來不太好。衛屹之扯了一下她的衣袖,示意她跟自己出去說話。

  二人踏上回廊,他才道:「我大哥這一身的病不是因為苦役得來的。」

  謝殊一愣:「那是怎麼來的?」

  「當初秦晉交戰,秦國威脅他出面要挾我,他不從,便被灌了藥物,一次一次,心肺受損,身體也每況愈下。恐怕此次安珩將他送回來,就是為了讓我受良心譴責的。大哥怕我自責,就說是苦役所致,若不是被大夫診斷出來,他還要繼續瞞著我們。」

  謝殊很震驚。她也想過衛適之在秦國必定經歷過什麼,上次來見他就是想探探情形。有襄夫人和衛屹之在,他這個人肯定是做不得假的,只是之前都沒有消息,忽然就回來了,難免古怪。卻沒想到是這樣。

  房中的大夫退了出來,見到衛屹之,稟報道:「大司馬放心,大公子已經挺過去了,沒事了。」

  衛屹之鬆了口氣,等他走遠,低聲對謝殊道:「你可能不知道,我還派人去秦國查了一番,連自己親哥哥也不放心。」

  謝殊訕笑了一下,若非衛屹之還沒有將衛適之回來的消息上奏朝廷,她也會派人去查的。

  衛適之這一倒下,本以為最忙的人會是襄夫人,沒想到卻是衛屹之。

  他知道自家大哥沒什麼愛好,因經歷之故又不常與他人交流,擔心他養病無趣,便經常陪同在旁。兄弟二人談論兵法,或用棋子排兵佈陣,經常就能打發上一整天。

  謝殊則忙著帶謝瑄在世家大族間遊走,還特地帶他去王敬之父子跟前轉悠了一圈,看到那繃著臉的小大人王蘊之,再看看他們家謝瑄,心情別提多舒暢了。

  等到年關過去,大地回春,衛適之身體漸漸好了許多,甚至偶爾還能與衛屹之練上兩招,大司馬府的人才從隨時戒備的狀態中鬆弛下來。

  春意未濃,春睏卻已來襲。謝殊早朝時便精神不濟,退朝時衛屹之經過她身邊,忽然塞了個紙團在她手心裡。她若無其事地走出宮門,到了車上展開一看,原來是提醒她去赴約,早在年前就說好的事,居然拖延了這麼久。

  謝殊有些好笑,可又覺得眾目睽睽之下做這種小動作竟很有趣。

  青溪除去貴族宅院外,還有一片碧湖,是人工挖掘出來以供貴族享樂用的。湖面如鏡,狀似仙桃,周圍樹木環繞,幽靜非常。早春清新的風吹過,枝頭新芽點翠,迎春花瓣鵝黃,與外面喧鬧的街市,鼎沸的人聲都隔絕開來,仿若世外桃源。

  謝殊從車輿上走下,先深深吸了口氣,覺得心胸都開闊了許多。

  岸邊停靠著畫舫,衛屹之走出來沖她招手:「來了怎麼還不過來?」他今日穿著雪白的袍子,墨髮未束,站在船頭,衣袂隨風鼓舞,背後碧水綠樹映襯,似一幅畫卷。

  謝殊帶著沐白走過去,他伸手將她拉上船,卻撇下了沐白:「放心好了,我會照顧好你們家公子的。」岸上的下人已經俐落地將繩子解開,把畫舫朝湖心推去。

  沐白看自家公子都不反對,只能默默回頭,吩咐護衛們在附近嚴密守備。

  船艙裡熏香嫋嫋,置著席案,茶壺在炭火上煮著,水還未沸,旁邊還擺著張琴。

  謝殊跪坐下來,轉頭看了看,問道:「就你一個人?」

  「怎麼,你還想有別人?」衛屹之在她對面坐下,笑看著她。謝殊身子弱,即使春日到了也穿的較多,外衫寬大,石青色的滾邊,上以金線刺繡雲紋,精緻端雅,正適合這閒適小坐的時刻。

  她笑道:「沒有外人伺候,豈不是要你堂堂武陵王伺候我了?」

  「那又如何?」衛屹之斜睨著她:「誰叫我是謝相的入幕之賓呢?」

  謝殊被他的無恥弄得好笑。

  衛屹之又從旁取出一隻漆盒,打開後,裡面都是吃食,「看你上次在武陵郡吃得挺開心,這次我特地叫他們送了一些過來,你看看,應該都是你愛吃的。」

  謝殊一看,果然都是自己愛吃的。她以前最煩惱的就是沒吃的,回到謝家後但凡能吃的都覺得是美味了,後來雖然漸漸養刁了舌頭,卻仍舊記著不可浪費,所以聽了這話後立即就教訓了一句:「興師動眾!不就吃的嘛,吃什麼不都一樣?」話是這麼說,手已經拈了一樣塞進嘴裡了。

  衛屹之一本正經地點頭:「謝相教訓的是。」有本事你別吃啊。

  謝殊不僅吃了,還吃撐了,斜倚在那兒不肯動。

  衛屹之沏了盞茶給她消食,她飲了一口,打趣道:「你不會想一盞茶就當道謝了吧?真小氣。」

  「那換別的。」衛屹之含笑起身,坐到她身邊,自背後摟住她:「我以身相許報答你,怎麼樣?」

  謝殊立即皺了皺眉。

  衛屹之知道她還抵觸著,也不急躁,摟著她在艙中倚靠了許久,手只在她腰間輕揉,見她放鬆下來,才解開她腰帶。

  謝殊想說他,一轉頭唇就被他堵住了。他吻得細緻耐心,仿若輕羽拂過,謝殊被安撫住,專心致志,很快便有些沉淪其間。

  厚厚的簾子遮著,艙內溫暖,但昏暗如同夜晚。衣裳不知不覺便被褪去,衛屹之拖過厚厚的大氅,讓謝殊躺在上面,人覆上來,耐心取悅她,生怕再讓她產生抵觸。

  謝殊從未有過這種感覺,對這事的認知又增加了幾分。原本還沒什麼羞澀的,等他低頭吻去她胸前,那手移到身下,她才覺得羞赧,縮在他懷中蜷曲起身子。衛屹之倒是穩如泰山的樣子,另一隻手又去撫弄她的腳,穩穩托在掌中把玩,她嫌癢,踢了他一下,惹得他低笑,故意咬了一下那頂端,換來她一聲輕呼。

  直到兩相沉迷,他才慢慢進入她,小心翼翼。謝殊悶哼一聲,動了動身子,衛屹之感覺那濕熱又密實了幾分,呼吸急促起來。

  「如意……」他貼在她耳邊,從緩進緩出到疾風驟雨。謝殊又忍耐著不吭聲,他低頭咬了一下她的唇,非要她將聲音洩露出來。

  謝殊微怒:「護衛還在附近!」

  「放心,我們已經到湖心了。」

  過了許久,謝殊終於漸漸嘗到這事的妙處,不再推拒,人也徹底放鬆下來。衛屹之自然不會放過機會,摟緊她攻城略地,毫不遲疑。謝殊身上都有了細汗,髮髻散亂,抬手遮了眼睛,咬住下唇,也不知是不願看他,還是不願被他看到。衛屹之氣息漸濃,扶著她的腰,雲雨未歇卻從忍耐著退了出來,抱著她喘息不止。

  「你怎麼了?」謝殊拿開手看他。

  衛屹之吻了一下她的眼角:「我不想讓你喝那湯藥,還是不留在你體內的好。」

  謝殊的臉陡然紅了,翻過身去不再看他。衛屹之俯身抱住她,手有意無意貼在她胸口撩撥,只笑了笑,也不好意思再多說什麼。

  夜幕降臨,天上出了星星。謝殊披起外衫,挑開簾子,仰面躺在衛屹之胸前看著,忽然聽他道:「大哥回來,母親健康,你也在身邊,我已經很滿足了。」

  謝殊有些好笑,誰能想到手握重兵的武陵王要求這麼簡單,而她這個權傾天下的丞相所圖無非就是好好生存。

  但她嘴上卻不客氣地回了句:「誰說我要在你身邊?」

  衛屹之陡然翻身壓住她,船身微微搖晃,她一驚,不自覺地伸手攀住他胳膊。

  「謝相小心,可得攀穩了我。」

  「嗤,是你該攀穩我吧。」

  衛屹之啄了一下她的唇,笑道:「那就求謝相以後多多庇護了。」

  說完放下簾子,又是一番旖旎春光。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4-9-5 03:33 PM

第六十九章

  陽春之後,皇帝身體越來越不好,精力不濟,在朝堂上也不怎麼和謝殊對著幹了。謝殊逮著空子又將謝家人安排進了幾個肥差。此舉自然惹來其他世家不滿,可也無可奈何。

  其實衛家的跟隨者才是最為不滿的,傳聞他們的頭兒武陵王都給謝相收服了,以後還有什麼好日子過?

  關於此事,楊嶠向衛屹之提了不下數十次。衛屹之自然也有所動作,他和謝殊心照不宣,無論私底下關係多如膠似漆,那都是他們自己的事,涉及到家族利益,依舊誰也不讓誰,各憑本事。

  謝衛兩家暗中較勁,王敬之這邊卻沒有得到好處,王家人也很心急,朝堂上一派平靜,朝堂下暗潮洶湧。

  相比於皇帝,衛適之的身體倒是越來越好了。衛屹之好幾次回府都是在練武的院子裡找到他的,他擅長使槍,當初用過的長槍衛屹之還替他留著,如今終於又派上用場。

  春意濃烈,院中花草齊發,衛屹之站在院門邊,看他長槍舞得烈烈,一時手癢,順手拿起一柄長劍就迎了上去。衛適之見招拆招,大袖翻飛,竟也不吃力,兄弟二人從院門一直鬥到大樹下才停手。

  衛屹之收起劍道:「我看大哥這身手,就是再上戰場也可以了。」

  衛適之的眼神亮了亮,又瞬間黯淡下去:「不可能的,我畢竟是戰俘。」

  原本是句鼓勵的話,不想竟惹來他胡思亂想,衛屹之只好寬慰道:「大哥不用妄自菲薄,待身子養好,我會請奏陛下給你作安排的。」

  他放下長劍,要告辭離去,衛適之卻忽然喚住了他,猶豫許久後道:「其實我的確想再上戰場。」

  衛屹之還未說話,襄夫人衝了進來:「什麼戰場!我還準備給你說親事呢,你哪兒都不許去,給我好好養好身子早日成家!」

  總算有個人擋在前頭了,衛屹之趁機溜出了院門。

  苻玄已從寧州返回,從走廊那邊遠遠迎了上來,神色肅然:「郡王,巴東郡的軍營送來了消息,是加急信。」

  巴東郡與秦國接壤,當初衛適之就是在那裡被俘的,衛屹之以為是跟查探兄長的事有關,立即接過他遞上來的信函,匆匆拆閱後,臉沉了下來。

  相府書房裡,沐白奉上茶後退了出去。一身絳色官袍的謝子元跪坐在謝殊對面,低聲道:「丞相該借此事壓制大司馬,這是個難得的好機會。」

  謝殊坐在案後,捏著一封奏摺緊抿著唇。

  巴東郡守遞上奏摺,郡中大河忽而乾涸,河床下挖掘出一塊石碑,上書「衛氏代天」四個字。

  衛家就那幾個人,這分明就是在說衛屹之有造反之心,而他手握天下兵馬大權,也的確有這個資本。

  謝子元見謝殊不做聲,不禁就聯想起了最近愈傳愈烈的傳言來,以為她是為了衛屹之這個人而不捨。可又一想,謝殊前幾天還撬了衛家一個屬下的官職,也不像是因色誤事的人啊。

  左右想不通,他只好繼續追問:「丞相有何打算?」

  謝殊放下奏摺,端著茶盞抿了一口,語氣平淡:「不過是塊石碑,可以說是巧合,也可以說是有人蓄意栽贓,未必能奈何得了大司馬,不必心急,本相自有計較。」

  謝子元見她始終不肯表態,也不敢多說什麼,心裡只是奇怪冉公子怎麼不在。他一直覺得謝冉是能在謝殊跟前說得上話的人,有他勸的話,丞相應該已經拿定主意了。

  他起身告辭,出了門本該直往府門而去,臨時又改了主意,去了謝冉的流雲軒。

  此事發生的蹊蹺,謝殊知道不用告訴衛屹之,他一定已經知道了。她猜測皇帝肯定是坐不住的,果然,傍晚時分宮中來人傳她入宮了。

  她換上朝服,命沐白不必快趕,一路都慢條斯理。

  皇帝視衛屹之為左膀右臂,自然不會輕易斬斷這隻胳膊,只是他本身就是個十分迷信的人,必然會結下心結,他又大智若愚了這麼多年,暗中防範上衛屹之是必然的。

  不過謝殊覺得皇帝現在最擔心的應該是她會趁機坐大勢力,她現在越是沉穩淡定,皇帝就越擔心她成竹在胸,也越發忌憚她。

  御書房裡寂靜非常,祥公公將謝殊引進去便退出門了,還不忘掩好殿門。

  皇帝坐在案後,一副正在養病的樣子,額上還圈著白帕子。謝殊見禮後,他怏怏地端著茶喝了一口,開口道:「丞相應當知道朕喚你來所謂何事吧?」

  「臣不知。」

  皇帝被噎了一下,乾咳一聲,只好自己將巴東郡那石碑的事說了。

  「原來如此,」謝殊繼續裝傻:「敢問陛下有何打算?」

  皇帝歎了口氣:「朕自然是不信的,可郡守在摺子裡說石碑並不是新的,年代久矣,倒不像是作假的樣子,所以想問問丞相怎麼看待此事。」

  謝殊道:「微臣聽憑陛下做主。」

  皇帝又被噎了一下。

  他哪裡是真問謝殊有何打算,無非是想試探試探她是什麼態度罷了,哪知她根本不表態。

  君臣二人眼看著就要陷入尷尬的沉默,祥公公又呈了封摺子進來。謝殊看這摺子直接經由內侍送到皇帝手中,心裡驀地覺出不妙。

  皇帝迅速看完,臉色越來越難看,到後來竟一把摜了摺子在案上,陰沉著臉什麼也不說。

  謝殊朝那摺子掃了一眼,密密麻麻的字跡,只看到落款是太史令。

  皇帝擺擺手,示意她離開。

  謝殊走出殿門,望了望陰沉沉的天際,這封摺子如果也是沖衛屹之來的,那就太是時候了,連給他應對的時間也不給。

  第二日早朝,太史令出列,參奏大司馬衛屹之在府中用巫蠱詛咒皇帝,人證物證俱全。

  滿朝譁然。

  衛屹之秉性深沉,即使這樣的大事也只是臉色微變,出列行禮道:「陛下明鑒,微臣對此一無所知,必然是有人栽贓嫁禍。」

  皇帝早就知道此事,臉上一片平靜,叫人將證據呈給衛屹之看——做蠱用的毒蟲放在罐中,皇帝的生辰八字封在罐口,另有認罪書。

  衛屹之接過認罪書一看,眉心微皺。居然說他早已安排了下人謀害皇帝,那下人聽聞陛下最近身體每況愈下,擔心事情敗露所以主動去投了案。最關鍵的在於這個下人不是別人,而是他的乳母,從他還在繈褓時就養在府中的老人。

  「屹之啊,」皇帝居然在殿上直接叫了他名字:「你是太后的侄孫,朕的侄子,朕待你如何你很清楚,你怎能做出這等事來?」

  前面剛出石碑的事已經讓皇帝很不快,現在再來一個巫蠱,他的疑心已經遏制不住了。當初他將衛屹之調回來是為遏制謝殊的,如今這二人反而越來越親近,還傳出諸多不雅的傳聞來,愈發讓他懷疑。衛屹之既然會陽奉陰違,那麼會做出其他事來也不是沒有可能。

  皇帝忍不住暗忖,也許他是見自己和太子緩和了關係,怕九兒沒有機會才生了別的心思呢?

  衛屹之放下認罪書:「陛下對微臣恩寵有加,微臣一直謹記在心,絕對不敢有冒犯之舉,還請陛下明察。」

  楊嶠趕緊幫他說話:「陛下明鑒,必然是有人暗中陷害大司馬。陛下想想漢時太子劉據的冤案,千萬不要錯怪好人啊。」

  他不說這話還好,一說皇帝更氣。劉據是漢武帝的太子,衛屹之是什麼?只是他的侄子罷了!原本就說著謀反的事,又來這一句,簡直是火上澆油。

  「朕也想細查,可如今證據確鑿,還有什麼好查的!」皇帝動了怒氣:「武陵王,你可還有話說?」

  衛屹之垂眼:「微臣無話可說。」

  楊嶠真是急死了,這種時候居然病急亂投醫般轉頭去看謝殊,還以為她會真如傳聞中那般對衛屹之真情厚意,肯定會幫他。

  然而謝殊只是平靜地站著,一言不發。

  「來人,將武陵王軟禁府中,徹查此案。」皇帝甩袖離去。

  事發突然,滿朝文武中大多數都還在驚愕當中,一時也沒人離開,只有謝殊轉身逕自出了殿門,仿佛與衛屹之毫無關係。

  謝冉目視著她的背影,又看一眼衛屹之,不知怎麼,心中居然生出了幾分暢快。

  這一晚註定不平靜,各大世家都必定秉燭商議對策。

  王敬之負手站在窗邊,光祿大夫王慕已經勸了他很久。

  「這有什麼好猶豫的?這麼好的機會,如果不對武陵王動手,我們王家什麼時候才有機會出頭?」

  王敬之一向疏狂懶散的神情被肅然取代,半晌,只是笑了一聲:「只怕沒這麼簡單,別忘了還有丞相在,他什麼動作都沒有,我們又豈敢輕舉妄動。若不小心走錯了棋,只怕會被他連同武陵王一起端掉吧。」

  王慕嗤之以鼻:「丞相好男風舉世皆知,他對武陵王垂涎久矣,自然不會落井下石,你何必忌憚他?」

  王敬之搖搖頭:「丞相此人,最好還是不要只看表面啊。」

  不只是他,其他世家也因為謝殊沒有表態而按兵不動,全都處於觀望狀態。

  大司馬府像是成了密閉的鐵桶,下人們不知出了何事,一片愁雲慘淡。襄夫人氣得砸了不少東西,直罵那乳母吃裡扒外。

  衛適之攏著袍子坐在廳中,眉頭緊蹙:「不該啊,這麼多年的老人了,怎麼會陷害屹之呢,多半還是有人慫恿。屹之還是該想法子見一見她,說不定能知道什麼消息。」

  衛屹之背對他站在門邊:「一下朝我就安排下去了,乳母已經自盡了。」

  衛適之眉頭皺得更緊:「那……要不要去請丞相幫忙?你們不是關係很好的麼?」

  衛屹之搖了搖頭,這種時候他是大司馬,她是丞相,沒有什麼私交可講。

  襄夫人怔忪著坐下,看著衛屹之的背影,想著好不容易才撐起來的門庭,再想想冷漠的皇家,心中一片寒涼。

  這一日終究會來的,或早或晚而已。

  以巫蠱害人是重罪,何況害的還是當今陛下,皇帝將衛屹之軟禁在府中等待徹查結果,已經算仁慈了。

  衛屹之在府中安靜待著,暗中已派了苻玄帶人去查,順著乳母那條線查到她老家就在巴東郡。這他也知道,並不是秘密,只是剛知道她老家遭了難,三個兒子和兩個孫子都被人擄走了,至於擄去哪裡,被誰擄走的,一無所知。

  這也就是去年冬日裡的事,再往下查,線索就斷了。

  他似乎明白了一些,下令不再追查,命黨羽收斂鋒芒,更不要為他求情,以免被人下刀。

  這案子春日就移交御史台,到了初夏還沒進展。此案是御史中丞謝子元經的手,不是他有意對付衛屹之,實在是人證物證齊全,恰好又查出那個自盡的乳母有巴東郡蠻族血統,會制蠱,更是雪上加霜。

  當然,硬要說漏洞也不是沒有。皇帝自長沙王之亂以來就身體越來越不好,巫蠱這一出恰好出在點上,再加上石碑的事,簡直是安排好了沖武陵王去的。

  可是大司馬府又拿不出什麼確實證據來翻案,這也只能在心裡自己想想。若非謝殊壓著,謝子元已經將結果呈報上去了。

  朝堂上少了大司馬,衛氏一黨迅速收斂,謝家儼然一家獨大,風頭與當初謝銘光在世時也不相上下了。

  也不知道是不是心理原因,巫蠱的事被「揭發」後,皇帝覺得自己的身子好了許多,甚至今日早朝還比往常多留了半個時辰。

  君臣之間不鹹不淡地談論了一些政事,正要退朝,客曹尚書忽然稟報說有秦國使臣快馬加鞭到了晉國,要求見陛下。

  謝殊一聽就覺得不對勁,秦國使臣來了直接要求見皇帝,還是在早朝時,根本沒經她這一關,想必是早就打點好的,也許不是什麼好事。

  皇帝宣見,不久就有人領著使臣到了。

  上次的使臣隊伍裡也有此人,謝殊見過,是個相貌普通的中年人,沉默寡言的樣子,看起來也不像是個多精明狡詐的人。

  那使臣先恭恭敬敬拜了皇帝,而後遞上了國書,開口道:「奉我國陛下之命,特來向貴國提親。」

  此言一出,朝堂上立時傳出嗡嗡之聲,都覺得太不可思議。

  皇帝也很意外,還以為是什麼大事,沒想到居然是談親事。不過兩國締結了合約,會聯姻倒也正常。他一邊思忖著究竟哪個皇子適合推出來結親,一邊道:「看來我們兩國還能繼續秦晉之好的佳話了,就是不知秦國皇帝打算怎樣結親吶?」

  使臣道:「我國陛下願以長公主出嫁晉國武陵王,並以五郡陪嫁。」

  朝堂上從一鍋熱粥一下靜的可以聽見落針的聲音。謝殊冷眼掃過去,皇帝也一臉驚詫。

  「誰?」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4-9-5 03:38 PM

第七十章

  使臣又將剛才的話複述一遍,補充道:「如今秦晉兩國交好,我國陛下便決定聯姻結盟。只因我國長公主曾有幸見過武陵王一面,心儀已久,陛下這才替她做主定了此事。」

  衛屹之一個打仗的將領,怎麼可能見到秦國深宮裡的公主?謝殊用腳趾頭猜也知道這是瞎掰,無非就是給皇帝一點面子,告訴他不是秦國皇帝看不上他兒子,而是人家女兒早就心儀武陵王了,沒辦法。

  皇帝臉上神情變幻不定,許久後看向謝殊:「謝相以為如何?」

  謝殊冷冷道:「微臣認為此事當從長計議,畢竟五郡陪嫁不是小事,秦國皇帝是否發自真心還有待考證。」

  使臣一下漲紅了臉:「謝丞相怎麼這麼說?國書裡都清清楚楚寫了,又蓋了我國陛下玉璽,怎麼可能不是真心?」

  謝殊瞥了他一眼:「那還是得從長計議,總不能當場就允諾下來吧?武陵王本人還不知曉此事呢。」

  使臣神色不佳地閉了嘴。

  皇帝也覺得要好好想一想,叫使臣暫住官署候命。滿朝文武誰也沒多話,心思各異。

  下了朝回府路上,謝殊吩咐沐白:「你派人去查一查秦國最近是不是出了什麼事。」

  沐白看了看她的神情,疑惑道:「武陵王出了事,公子怎麼還有心思去查秦國的事啊?」

  「不必多問,照我的話去做就好。」

  沐白趕緊應下。

  謝殊坐在車中,想起安珩,最先浮入腦海的還是他那雙犀利的眸子,如今想來,全是勃勃野心。

  這一齣前後夾擊,天衣無縫,時機掐的准,人心揣摩的也夠透徹,還真是不枉他這次晉國之行。

  如今衛屹之身陷困境,若想擺脫巫蠱案的影響,就得答應聯姻。而一旦聯姻,他就成了秦國駙馬,今後兩國交戰,必然會受到制約。

  可要不答應也不是他能自己說的算的,那五座城池的誘惑可不小,若皇帝受不了誘惑要接受,以他如今的處境,根本沒有辦法拒絕。秦國公主不是毫無背景的穆妙容,安珩也不是好說話的太后。

  除非衛屹之真反。但屆時晉國大亂,反而給秦國可趁之機。

  就算皇帝不要那五郡而拒絕,巫蠱案已經讓他生疑,以後衛屹之會漸漸受到遏制,最後必然引得各大世家群起爭奪其兵權。而一旦衛屹之這道屏障倒了,秦國的鐵騎也就到了。

  安珩布的這張網,如同死局。

  謝殊也猜測到他會有所動作,但怎麼也沒想到他會這麼快就下手。想必是因為國內發生了什麼事,逼著他加快了進程。

  她揭開簾子,外面春光正好,女子們見到她都歡呼雀躍,她卻笑不出來。

  長沙王臨死時說的話還在耳邊。天下一統,江山征伐,這些都不是她該看到的,她的眼光最長遠只能觸及謝家的未來,而不是整個天下。可是現在,似乎已經避無可避。

  大司馬府如同陷入了泥沼,但襄夫人畢竟是經歷過風浪的人,已經振作起精神來面對危機。

  剛下過一場陣雨,天氣悶熱的很,蟬鳴的煩人。她帶著婢女端藥去給衛適之,遠遠就看到他站在院牆邊發呆。

  「怎麼了?在擔心你弟弟?」

  衛適之轉過身,伸手扶住她胳膊:「我在看這牆壁,小廝說屹之將靶子掛在這兒練箭,現在拿掉了靶子,牆壁上都有裂紋了。」

  襄夫人轉頭看過去,還真是,從中間一點向四周蜿蜒開去,這是天長日久的被箭重擊的結果。

  她歎了口氣:「你也知道你弟弟不是天生的好筋骨,都是一點點練出來的,就算現在統領千軍萬馬也不敢懈怠,哪天不早起練武。」

  衛適之想起當年衛屹之那和小姑娘一般秀弱的模樣,神情悵惘:「如果不再打仗就好了。」

  「是啊,可惜這天下四分五裂,怎麼可能不打仗呢。」襄夫人拍拍他的手背:「好了,喝藥吧。」

  藥碗剛端過來,一名婢女前來稟報說管家領著宮裡的祥公公往衛屹之的書房去了。

  襄夫人頓時面露憂色:「陛下不會真要處置屹之了吧?」

  衛適之安撫道:「母親不必擔心,屹之手握重兵,陛下不會輕易動他的。」

  襄夫人仍舊不放心,叫婢女去看看情況。

  沒多久那婢女就回來了,說祥公公已經走了,郡王那裡沒什麼動靜。襄夫人猶豫了一下,怕惹衛屹之心煩,終究沒去打擾他。

  衛屹之站在書房窗邊望著外面的碧池,今年的荷花裡竟然開出了一支並蒂蓮,剛承過雨水,粉豔豔,濕噠噠,若雙生嬰兒般嬌嫩。這本該是個好兆頭,可如今看來,倒成了諷刺。

  秦國統一了北方,自然就想要一統天下。秦國皇帝要將長公主許配給他,背後的目的一清二楚。他放棄追查巫蠱一事也是因為看出了秦國從中作梗,事已至此,避無可避。

  如今皇帝的意思模棱兩可,讓祥公公來知會他是要給他自己選擇,可事實是無論怎樣做,都逃不了折損二字。

  房門被輕輕推開,苻玄走進來在他身後低聲道:「郡王,丞相派人送了信來。」

  衛屹之立即轉身:「拿過來。」

  信紙是用香熏過的箋紙,建康情人之間正流行用這種紙通信,他拿在手中時心裡有些熨帖,但這點欣慰很快就被內容沖淡,他垂下手,又背過身去。

  苻玄看這樣子就知道信裡內容不會太好,又不敢問,只能默默退了出去。

  第二日一早,府上忽然來了不速之客。衛屹之剛練完武要去書房,在走廊上遇到了正被苻玄引著走來的司馬霆。

  「九殿下怎麼來了?」

  司馬霆上前兩步,拉著他走到一邊,壓著那剛剛變完聲的嗓音道:「仲卿哥哥,我就不與你兜彎子了,父皇派我來做說客,勸你主動交出兵權。」

  「什麼?」皇帝忽然轉換態度,衛屹之難免驚詫。

  司馬霆左右看看,低聲道:「昨夜有人參了你一本,說秦國在這時候主動來提親,就證明了你與秦國暗中勾結,謀反企圖也就坐實了。接著各大世家的人都跑去向父皇提議撤了你的兵權,父皇沒辦法,只能先勸你主動交出兵權。」

  衛屹之心裡過了一遍,問道:「參本王的人是誰?」

  「還能有誰?」司馬霆激動起來:「當然是那個奸臣!」

  「謝相?」衛屹之扯了一下嘴角:「不可能。」

  「怎麼不可能?的確就是他!他若不動,那些世家誰敢動作?」司馬霆看他不信,不禁就想起那傳聞來,愈發氣憤,他一直將衛屹之視作榜樣,沒想到他居然被那個奸佞迷惑成這樣。

  他順了口氣,又道:「仲卿哥哥,父皇也不是不講情理的人,他說衛家若有合適人選來接管你的兵權,他就有話能回謝家了,若實在沒有,那只能……」

  衛屹之心如明鏡,皇帝不是不講情理,而是不敢不講。他那些兵符不過是形式,手下那些嫡系部下都忠心不二,所以除非他自己交出兵權來,否則軍心不穩,誰也操控不了。

  可現在說的是讓衛家出合適人選才能保住兵權,這就是皇帝的高明之處了,衛家除了他,哪裡還有人能領兵?

  「咦,這不是九殿下嗎?」襄夫人從衛屹之身後方向走來,身後跟著衛適之,二人正要來與衛屹之說話,沒想到在這裡碰上了。

  司馬霆和襄夫人很親近,立即上前幾步與她說話,瞥見她身後的衛適之,好奇道:「這位是……」

  襄夫人和衛屹之早商議過要公開衛適之回來的消息,與司馬霆關係匪淺,自然也不瞞他:「這是你伯卿大哥,他離家的時候你還沒出生呢。」

  司馬霆自然知道衛伯卿是誰,轉頭看看衛屹之,又驚又喜:「伯卿大哥也會打仗,既然如此,仲卿哥哥可以讓他接掌兵權啊。」

  衛屹之道:「大哥身子不好,還需好好調養,我打算請陛下將武陵王爵位改賜給他,統領兵權太過操勞,還是算了。」

  衛適之本要問清事情緣由,聽了這話歎氣道:「你怎麼又來了?武陵王的爵位若是承自祖上,那還能說長幼有序,可這是你出生入死靠戰功換來的,我寸功未建,如何能受?」

  連襄夫人也道:「是啊屹之,這的確不適合。」

  司馬霆有心幫衛家留著兵權,覺得衛適之是個好人選,走過來與衛屹之小聲商議。衛屹之看看大哥,又想起他那句想再上戰場的話,心裡盤算了許久,點了點頭:「那就請九殿下帶大哥入宮去見陛下吧,就說我會交出一半兵權由他掌管。」

  「什麼,就一半?」

  「就一半。」他只是表表忠心,並不打算真的交出兵權,皇帝有數就行。現在是太平歲月,權宜之計罷了。

  司馬霆見他神色冷肅,心道大約是被奪了兵權心中不快。這也可以理解,畢竟這麼多年來軍務是他一手把持的,即使對方是親大哥,也捨不得說給就給啊。

  想到這點,他當然要安撫一句:「放心吧仲卿哥哥,待設計陷害你的幕後主使揪出來,還了你清白,那奸臣也就沒法子陷害你了。」

  衛屹之沉默不語。

  司馬霆不再多說,上前將仍舊沒弄清楚狀況的衛適之拖上就走。

  襄夫人錯愕不已:「這是幹什麼?」

  衛屹之沒回答她,轉身朝書房走去。苻玄快步跟上,清楚他心裡在想什麼,低聲道:「郡王不必放在心上,丞相不是落井下石之人,絕對不會趁機陷害您的。」

  衛屹之仍舊沉默,只想著謝殊送來的箋紙,上面清清楚楚寫著建議他答應聯姻。

  她向來是理智的,不會因情誤事,自然也不會因為他而放棄抬高謝家的機會。他對此很清楚,讓他耿耿於懷的信中的「恩情」二字。

  之前謝殊對他說是因為感動才接受他,就是因為顧念恩情。後來她去戰場與他生死與共,彼此才終於兩情相悅。但如今這封信裡她又提及恩情,讓衛屹之無須顧慮她接受聯姻自保,不禁讓他懷疑當初她去戰場,是不是只是因為他將兵符給了她……

  其實謝殊已經有了決定,只是還沒有付諸實施。她今日從下朝後就一直不舒服,連飯也沒吃幾口。沐白覺得她是擔心武陵王,勸了許久。

  楚連剛好來見她,看她臉色不好,便悄悄提議沐白去做碗蔬菜粥來,以前他們在荊州時常吃這個,憶苦思甜,也許能讓她胃口好一點。

  沐白將信將疑地去辦了,沒想到端上來謝殊還真吃了大半碗,弄得他心中惴惴,生怕貼身侍從的職位不保。

  謝殊坐在案後推開一堆摺子,朝楚連招招手,待他在對面坐下,笑了笑道:「整天將你關在相府也悶,偶爾帶你出去散心也不能盡興,你又是個閒不住的,本相打算給你安排一樁差事,不知道你願不願意。」

  楚連立即道:「能為丞相做些事情就好,小人實在不想白吃白喝。」

  謝殊被他的話弄得好笑:「那好,我想讓你去教謝瑄音律。」

  楚連愣了一下才想起謝瑄是那時常跟在她身邊的小公子,忙道:「這怎麼行,小人身份低微,丞相該為瑄公子延請名師才是。」

  「妄自菲薄做什麼,就這麼定了。」

  二人正說著話,忽然有人舉步進了書房。

  謝殊抬眼看去,微微一怔,衛屹之寬寬穿著大袖白袍,衣襟鬆散,髮髻微亂,腳上木屐落地有聲,背後是夏夜濃黑的夜色,他站在門口看著她,岩岩如孤松獨立。

  楚連不等謝殊吩咐就主動退了出去,經過衛屹之身邊時,感覺他若有若無瞄了自己一眼,竟覺肩頭微微一沉,似被什麼狠狠壓了一壓。

  謝殊起身走了過來,順手掩上門:「你怎麼來了?」

  衛屹之安靜地看著她,眼神沉沉,許久後才道:「我若真答應了聯姻,你是不是一點也不在意?」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4-9-5 03:45 PM

第七十一章

  謝殊沒想到他會有此一問,心裡想著他迎娶別人的場景,感覺如有重石碾過心頭,悶得發慌,可以現在的處境和她的立場,又說不出口。

  「也不是不在意,只是你若能接受也好,起碼可以暫時擺脫困境。」

  衛屹之緊盯著她走近一步:「所以你也不在意我會負你?」

  謝殊承受不住這目光,轉過身去:「你沒有負我,也不欠我什麼,我知道你的心意就夠了,你遲早都要成親的。」

  得到的越多就越貪心,越相處越想天長地久。但話說多了自己也會相信,她覺得自己已經接受了這個理由,可以瀟灑的接受他與別人共度一生。

  身後腳步接近,衛屹之一手自背後攬住她,一手捏著她下巴扳過來,低頭就吻了下來,突兀又迅速,簡直帶著兇狠的意味。

  謝殊積聚的情緒一鬆,不知他為何會有這種反應,有心安撫,便抬起手要覆上他擱在自己腰間的手臂,他卻忽然鬆開了她。

  謝殊轉過身時,他已經頭也不回地走了,身影迅速消失在夜色裡,她甚至覺得剛才那一抱一吻是幻覺。

  「沐白。」

  躲去老遠的沐白又閃身出現在門口。

  「你去查一查大司馬府是不是出什麼事了,另外,讓宮中眼線也打聽打聽陛下那邊是不是有什麼動靜。」

  衛屹之忽然有這種反應,也許是大司馬府出了什麼節外生枝的事,讓他迫於無奈準備接受聯姻。又或者是皇帝出面施了壓,他背負家族責任,也不得不答應。

  夜半時分,沐白返回了,對她道:「各大世家忽然聚集陛下跟前參武陵王與秦國勾結,陛下勸武陵王主動交出兵權,武陵王卻舉薦了其兄衛適之暫管兵權。但今日衛適之入宮返回的路上遭了伏擊,身受重傷。」

  謝殊坐在案後,好一會兒才消化了這個消息:「我故意按兵不動就是為了穩住那些世家,他們怎麼會忽然一起行動?」

  「屬下不知,宮中眼線傳話說,在此之前有人遞了摺子給陛下,說了什麼不得而知,只知道摺子是出自相府。」

  謝殊的臉色沉了下來:「可能查到那個伏擊衛適之的人是誰?」

  沐白看看她的臉色,語氣變得小心翼翼:「是……是謝運。」

  謝殊瞬間明白了。

  她這段時間一直在考慮應對之策,也有意故弄玄虛,始終按兵不動,其他人心有顧慮,便不敢輕舉妄動。如今他們卻齊齊聚集皇帝跟前參衛屹之,必然是有人暗中慫恿,而且一定是借了她的名義。再加上現在謝家又害了衛適之,她是幕後主使已證據確鑿,百口莫辯。

  她首先想到的是秦國人在暗中挑撥她和衛屹之的關係,但秦國人能支使衛屹之的乳母,卻絕對無法支使謝運,何況秦國人也沒本事能聯合各大世家一起行動。

  這件事只有可能是謝家人做的。

  她緊緊捏著筆桿:「早先我回府前,有沒有來過我的書房?」

  沐白想了想:「公子的書房向來看守嚴密,等閒人入不得的啊。」

  「哼!」謝殊冷笑:「有個人憑著資歷恐嚇一下下人也能進來,你去將謝冉給我提來!」

  沐白被她口氣嚇住,連忙出門去找謝冉。

  謝冉施施然走入書房,身上只披著一件薄薄的青衫,頭髮散著,像是剛從床上被拖起來一樣。

  「丞相有事找我?」

  「堂叔覺得我還能有什麼事找你?是你取了相印蓋上摺子呈入宮中,又去暗中慫恿了各大世家聯合對付武陵王,是不是?」

  謝冉被她的語氣弄得僵了臉色:「丞相發現的比我想的要早。」

  謝殊冷冷地盯著他:「為什麼?」

  「為什麼?」謝冉驀地笑了一聲:「丞相說為什麼?謝家受衛家兵權制衡,既然有機會就該下手奪了他的兵權。可是丞相因為私心作祟,遲遲不肯動武陵王,眼看著他就要靠秦國聯姻翻身再起,這就是謝家族長該做的嗎?」

  謝殊忽然砸了硯臺,墨漬濺在謝冉的衣擺上,點點暈開,淋漓如血:「我私心作祟?那我問你,謝家有幾個將才可以接管武陵王的兵權?有將才的又有幾個有他那樣的赫赫戰功可以服眾?世家群起爭奪兵權,武陵王受挫,最後得益的是秦國,你想看到的就是這個?」

  謝冉錯愕地看著她:「我是不是聽錯了?丞相是要做忠臣了是不是?伯父當初的教導你全忘了?世家不可涉足皇權紛爭,也不可涉足天下紛爭,否則只會衰落的更快。可丞相如今已經將這兩樣都給占全了!」

  謝殊起身走到他面前,居高臨下地看著他:「我是忘了,因為祖父那個謝家已經在你我聯手下被摧毀了,莫非你還惦記著?」

  謝冉的臉色白了白。

  「你說我不為謝家著想,可我怎麼覺得,你的所作所為倒像是沖著武陵王去的,也不見得就是為了謝家呢?他究竟做了什麼讓你如此記恨?」

  謝冉眼神變幻不定,緊緊撰著手心:「我做的一切都是為了謝家。」

  謝殊像是根本沒聽見他的話,坐去案後,叫沐白來重新為自己磨墨,一邊提筆書寫一邊道:「我不管你是如何說服的謝運,但他既然敢違逆我的命令,那就該承擔後果。至於你,看來只適合做相府裡的冉公子,還是交出官位吧。」

  謝冉一愣,怒極反笑:「丞相對自己人向來心狠。」

  「自己人?」謝殊抬眼看他:「自己人又豈會在暗處給我使絆子?你記著,我能給你一切,也能隨時拿回來。再有下次,也許就不只是這樣的處罰了。」

  謝冉冷哼一聲,起身出門,一路未停,一直走到流雲軒的院門邊,扶著門框的手瑟瑟發抖。

  炎熱漸退,轉眼夏日都要過了,巫蠱案卻仍舊沒有進展,而秦國使臣已經等不及要答覆了,皇帝那邊已經被催請了好幾次,但他老人家似乎還在考慮,至今沒有表態。

  謝殊收到秦國傳來的消息時剛將吃下去的東西吐得一乾二淨,一手按著塊濕帕子在額上,躺在榻上怏怏無力。

  沐白覺得她自寧州回來後身體就越來越不好,已經很擔憂,再想想前些時候刺激了她的冉公子,心裡就有些怨怪。他端茶過來伺候她漱了口,要去將大夫找來,被她阻止:「先說秦國的事。」

  他只好道:「秦國丞相想在國中推行新政,受了很大阻力,目前國內似乎不怎麼太平。」

  「原來如此……」謝殊撫了撫胸口,神情太過嚴肅,臉色卻又太蒼白,那黑白分明的眼珠被襯得愈發奪目,反倒是種病態的美感,「將這消息送去給武陵王吧。」

  沐白領命出門,不久後返回,告訴她道:「武陵王沒有見屬下。」

  謝殊怔了怔,靠躺下去,擺了擺手:「算了,他大約還在生氣吧。」

  其實秦國的事衛屹之肯定有途徑能查到,她此舉是為了示好,看看衛屹之的反應。不過換做是她自己,如果被他這樣趁機打壓,還一副恨不得她儘早去和別人成婚的模樣,只怕也會生氣吧。

  她絲毫不知除此之外,還有那封箋紙寫就的信函。那是直擊衛屹之軟肋的靶心,其餘一連串的事是蔓延開去的裂縫。

  第二日早朝,衛屹之竟然出現了。他朝服莊重,眉眼安穩,一如平常,像是什麼事都沒發生過一樣。

  皇帝叫他出列,歎氣道:「衛適之的事朕已經知曉,他忠心為國,理應受到重用,只是如今受了傷,實在是可惜了。」

  這就是要借著他受傷的事收回讓他掌管兵權的話了。衛屹之抬手行了一禮:「家兄受的是輕傷,很快就能養好,何況如今太平年月,只是暫時保管兵權,並不是什麼難事。」

  各世家中人一聽,心裡都在迅速盤算著,看來大司馬是不會輕易交出兵權了。

  皇帝此時也不禁後悔了,早知就不說那話了,怎麼也沒想到衛家還真有個人在。看如今衛屹之的模樣,倒像是不怕他懷疑的樣子,也不知究竟有什麼打算,反倒讓他心生忌憚。

  他輕咳一聲道:「今日傳武陵王上朝,是為了秦國使臣前來提親的事,不知武陵王意下如何啊?」

  謝殊不禁朝衛屹之看了一眼,他的側臉上看不出任何表情。

  「微臣願與秦國聯姻。」

  朝堂上原先嗡嗡的議論聲戛然而止,頃刻間寂靜無聲。

  謝殊垂下眼簾,手指捏著衣擺又鬆開,遲早都會有這麼一天,沒什麼好遺憾的。

  皇帝一手摩挲著龍椅扶手,臉上沒有得到五郡的欣喜,反倒若有所思,許久才道:「巫蠱案仍需徹查,使臣這邊可以領了回復回國去了,武陵王暫時還是待在府中吧,按之前所說,半數兵權交由衛適之統領。」

  衛屹之領旨謝恩。百官退朝,他轉身朝殿門走去,由始至終沒有看過謝殊一眼。

  其他人也發現了這點,心中揣測,只怕武陵王這次接受聯姻,多半還是為了擺脫丞相呢。

  謝殊胸口又有些不適,用手捂著唇咳了兩聲,壓下了噁心感,舉步走出殿門,神色如常。

  王敬之跟在她身後,看了看衛屹之的背影,問道:「丞相對武陵王今日態度如何看待?連在下都看得出來秦國的意圖,武陵王不會看不出來。」

  謝殊腳步不停,也不看他,邊走邊道:「他應該有自己的盤算吧。」

  王敬之加快幾步,朝服衣擺隨走動簌簌輕響,到了她身旁,壓低聲音道:「那日來王家說服在下奪取武陵王兵權的人,不是丞相派來的吧?」

  謝殊總算停了下來,轉頭看向他:「何以見得?」

  「若武陵王出事,最受益的便是秦國,丞相不是那種為眼前利益不顧一切的人。」

  謝殊有些意外,扯了扯嘴角道:「世家之中,唯有太傅是本相知己了。」連謝家人都無法理解和支持她,沒想到在她面前說出這番話的人是王敬之。

  王敬之灑然笑了兩聲:「世家之中,在下也唯有與丞相談得來,這知己稱號,在下便不客氣地收下了。」

  二人說著話,已走上長長的宮道,後方忽然傳來呼喚,轉頭看去,原來是東宮車輿到了。

  一名小宮女快步迎上來,先向謝殊行禮,接著對王敬之道:「太傅留步,太子妃要與您敘話。」

  王敬之和謝殊都上前見禮,王絡秀從車中走下,一如既往笑容端莊,只是看起來豐腴了些。看到謝殊在,她依舊是輕掃一眼便收回視線,淺淺回了一禮。

  「哥哥且慢回去,我有些東西要捎給蘊之,正趕著這時候來見你的。」

  王絡秀對王敬之說著話,謝殊便覺得自己該告辭了。正轉身要走,忽見王絡秀以手捂口乾嘔起來,旁邊的小宮女連忙上前扶住她,一個勁勸她快些回去休息。

  謝殊皺眉道:「太子妃這是怎麼了?」

  小宮女面色赧然,看看王絡秀,不知該不該說。

  王敬之倒是看出來了,低聲問道:「太子妃可是有喜了?」

  當著兩個男子的面說這個實在讓人羞赧,王絡秀點了點頭,臉紅了個透,不好意思再待,吩咐宮人將東西搬去王敬之車內後就要回去。

  王敬之面色欣然,跟到車邊,親手扶她登車,一會兒囑咐她好好在宮中待著,不要四處亂跑,一會兒又囑咐宮人好生伺候,不可怠慢。

  好一通話說完,再轉頭,發現謝殊已經走出去很遠了,他叫了兩聲,竟不見她停步,似神遊天外了一般。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4-9-5 03:50 PM

第七十二章

  尚在初夏,建康城裡已經熱流洶湧,謝冉的流雲軒卻因為花草繁盛而涼意陣陣。去年他又親手在院中移栽了不少竹子,如今風過處,枝葉簌簌而響,更是叫人感受愜意。

  自被革除太子舍人一職,他便過起了逍遙日子,每日只是在院中欣賞歌舞,飲酒作樂,如今乾脆命人將竹榻搬至院中大樹蔭下,懶洋洋地倚在其上,一手端著酒盞,眯著眸子看著對面撥弦弄箏的幾個美人。

  謝子元和謝運今日特來探望他,分坐兩邊,看著他這模樣憂心忡忡。

  「冉公子還有心情飲酒作樂?」謝運一臉懊悔:「早知我便不聽您的話了,得罪了丞相被貶職倒沒什麼,我心中實在有愧才是真的。丞相與我有大恩,我卻以怨報德,唉,他一定認為我與那些目光短淺的莽夫沒什麼區別了。」

  謝冉仰脖飲盡杯中酒,將酒盞遞給美人,叫她再添滿,口中不屑道:「丞相也覺得我目光短淺,他以為我看不出獲利最大的是秦國。可是他難道看不出,秦國提出聯姻便是不敢貿然來犯?既然秦國在拖延時間,我們此時奪了武陵王的兵權便有時間在謝家人當中培植將領,可是他卻始終不肯下手,如今終於拖到讓武陵王答應聯姻,有了喘息之機,我們也再難得手了。」

  謝子元尋思了一下,忽然想到什麼:「那武陵王答應了聯姻,秦國是不是就無法拖延了?」

  謝冉一怔,眼眸輕轉,口中發出一聲冷笑:「你想太多了吧。」

  謝子元閉了嘴,過了一會兒,終究還是忍不住勸他道:「冉公子還是去向丞相道歉吧,他對您向來諸多包容,顯然還是看重您的,只要您肯低頭,他一定會原諒您。」

  謝冉坐直身子,朝對面幾個美人勾勾手指,幾人立即媚笑著偎了過來。他左擁右抱,笑容滿面:「我現在挺快活的,你們都回去吧,不用管我了。」

  謝子元和謝運對視一眼,只能無言地起身離開。

  池水對岸有畫師在畫他們的行宴作樂圖。謝冉推開美人走過去,奪過他的筆,遙遙指了個美人道:「你就坐那兒不要動,本公子為你作幅畫。」

  美人既驚又喜,跪坐在榻邊不敢動彈,羞紅著臉看他。

  謝冉跪坐席上,陽光透過斑駁樹影落在他的衣袍上,斑斑點點的亮光反襯在他那臉上,映出清朗的神氣來。他一手支額,一手作畫,輕輕鬆鬆,行雲流水,片刻便將她身後的竹榻和那一叢芍藥給勾勒了出來。

  早有其他美人不樂意地繞過池水擁了過來,非要他也給自己作畫,謝冉被幾雙柔荑推得搖搖晃晃,也不應聲,只是吃吃而笑,已是微醺之態,許久安撫了一下幾人,手下又繼續下去。

  有個美人盯著紙上漸漸詳細的人物,忽然撲哧一聲笑道:「我怎麼覺得這人畫的有幾分像丞相呢?」

  其他人一聽都圍過來觀看,個個撫掌而笑,聲如銀鈴輕撞,待轉頭時見到謝冉陰沉著的臉,立即噤了聲。

  「滾!」

  美人們驚慌失措,連忙起身離開。

  謝冉斜睨一眼旁邊戰戰兢兢的畫師:「今日的事敢透露出去半個字,就要你的命。」

  畫師連稱不敢。

  他怒火中燒,垂眼盯著畫卷,生生折斷了筆桿。

  距離他不遠的院落裡正悄悄忙碌著。

  沐白領著鐘大夫進了謝殊房中,她正坐在案後發呆,身上緋色袍子奪目明豔,卻掩飾不了她眉目間的頹然,整個人不說不動,白膚黑髮唇若朱染,仿若一件精雕細琢的琳琅美玉。

  「請公子伸手。」鐘大夫跪坐在她對面,提醒一句。

  謝殊回神,先命沐白去守好門,這才伸出手腕。

  鐘大夫垂著眼簾仔細診聽,謝殊牢牢盯著他的神情,心中起起落落。

  千萬不要是那個結果,千萬不要在這種時候……

  鐘大夫收回手,又詢問了一些她最近出現的症狀,看了看她的臉色,淡淡道:「不是公子想的那樣。」

  謝殊一下被這話弄得怔住了:「不是哪樣?」說完又立即反應過來,神情有些尷尬,「那究竟是怎麼回事?」

  鐘大夫似有些猶豫:「小人不知當講不當講。」

  「講。」

  「是。敢問公子,之前可有飲過什麼不當的藥物?」

  謝殊仔細想了一下:「倒是飲過幾回治男子無嗣之症的藥物,但是不多,大部分我都倒了。」

  鐘大夫對她裝作身有隱疾的事也知道一些,又問道:「公子可否將飲過藥物的藥方都給小人看一看?」

  藥方倒還留著,謝殊聽他語氣不對,將沐白叫了進來,讓他將那些藥方都取來。有一張是衛屹之當初故意整她給她喝的,其餘都是謝冉和沐白找來的偏方奇藥。

  鐘大夫最先排除了衛屹之那張,因為那只是用一些味苦的藥材糅合起來的,溫和的很,甚至算不上藥。他一張一張仔細翻看完,納悶道:「也沒問題啊,那怎麼會這樣呢?」

  謝殊看他神情嚴肅,心中沉了一沉:「究竟是怎麼回事?」

  鐘大夫道:「公子身子早年就未養好,但還不至於虧損,如今卻有了損耗之兆,幾乎是病一場便損耗一分,您自寧州一病後回來便身子弱了不少,之後又小病不斷,就是這個原因。但小人目前找不出緣由,也只能開幾副方子給公子好好調養了。」

  謝殊蹙眉:「你的意思是,我的身體會越來越不好?」

  鐘大夫斟酌道:「算是吧。」

  原來是自己身體的緣故。謝殊這一刻也說不出是輕鬆還是遺憾,唯一的念頭居然是衛屹之答應了聯姻似乎是個正確的決定。

  長安城中的暑氣還沒有聚集起來,最近隱隱躁動的局勢卻已足夠讓人心情煩躁不安。

  夜深人靜,秦國丞相府裡,剛剛與他人宴飲完畢的安珩揮開身後打扇的婢女,從榻上翻身坐起,緊緊盯著剛剛快馬趕回的使臣:「衛屹之居然答應了?」

  「是的丞相,答應的很乾脆。」

  「怎麼會這樣?」安珩起身踱到窗口,望著外面半隱在雲裡的月亮沉思。

  他一環又一環的安排,無非就是要儘快挑起兩國矛盾,好轉移了國中那些老頑固的視線。可衛屹之居然不怕被認為和秦國勾結而一口答應了結親。這下局勢一下緩和,反而讓他處於被動地位了。

  奇怪,明明兄長被困秦國十數年,本身又對秦國諸多防範,照例說衛屹之肯定會一口拒絕才對啊。

  「另外還有一事。」使臣在他身後道:「下官返回路上聽到不少傳聞,都說之前的石碑和巫蠱案都是秦國策劃來對付他們的武陵王的,也不知這些話是如何傳播開的。」

  安珩心思轉了幾圈,手扶著窗櫺,冷哼了一聲:「我終於知道衛屹之為何能戰無不勝了。」

  因為他能看透你在想什麼,你卻永遠猜不透他心中所想。

  秦淮河上大船行,又是世家子弟們的一個不眠夜。兩岸花香隨風送入船艙,燈火通明,酒香四溢,一盞又一盞順著唇邊淌入喉管,叫人忘了昨日今日身處何方。

  桓廷剛從寧州返回不久就聽聞了衛屹之要與秦國聯姻的消息,此時正一邊舉著酒盞小酌,一邊盯著對面的衛屹之死命瞧。

  衛屹之穿了一身雪白寬袍,竹青滾邊,只用一根緞帶束了髮髻,一副不染塵世的清貴公子模樣,此時端坐在首位,即使面無表情也叫人想稱讚一聲雪膚花貌,風姿無雙。

  幾個世家子弟舉著酒盞勸他飲酒,個個都拿秦國公主打趣他,也聽不出是豔羨還是嘲諷,有人甚至開口就叫他駙馬了。

  衛屹之並不生氣,來者不拒,片刻間眼前酒壺便空了。

  桓廷見著只能歎氣,他料想仲卿也是無奈的,誰讓他表哥是男人呢?世俗偏見,終究是不能成立家室長相廝守的,遲早他還是要娶個女子入門。

  越想越悵惘,他自己也忍不住灌了一盞酒。

  年輕子弟們仗著幼年情分都口無遮攔,喝多了就忘了眼前的人是誰了,勸了酒還不滿意,又慫恿衛屹之舞劍,口口聲聲提醒他要時刻記得習武,別到時候被秦國公主的枕邊風給吹軟了骨頭,再也拿不動劍了。

  衛屹之一口接一口的喝酒,並沒有理睬他們的意思,像是坐在另一個世界裡,根本與在場的人毫無關係。

  桓廷向來被認為不會說話,但此時聽了這群人的胡言亂語也忍不住怒了:「你們都少說幾句!居然說武陵王拿不動劍?那你們誰能拿得動?」

  大家一聽到武陵王的名號頓時噤聲,船艙中立時安靜下來。

  衛屹之像是根本沒聽見大家在說什麼,仍舊自顧自地喝著酒,雙頰微紅,眼神迷離,竟然第一次在眾人面前露出了醉態。

  楊鋸連忙起身近前去勸他:「武陵王快別喝了,你要醉了。」

  衛屹之瞥他一眼,霍然起身,踉踉蹌蹌走到艙門邊,吩咐下人道:「靠岸,本王要回府。」

  艙內的人都以為之前的話惹惱了他,愈發不敢作聲了。下人手腳麻利地吩咐下去,大船很快就靠了岸。

  衛屹之走上岸去,也不要苻玄扶,就這樣信步朝青溪方向走去,廣袖在夜風裡鼓舞張揚,木屐在青石路上嗒嗒作響,像是要乘風離去,又像是要遁入那濃濃夜色裡,背影瞧著已不太真切。

  相府車輿駛過朱雀航,正要往烏衣巷內而去,忽然馬狂嘶一聲停了下來,連累車中的謝殊身子一歪,險些摔著。

  車外的沐白驚呼了一聲「武陵王」,車簾已被掀開,沖天酒氣撲面而來。衛屹之跌坐在車內,落拓散漫,讓謝殊分外錯愕。

  沐白一手揭著簾子,一手舉著燈火,目瞪口呆地看著車內情形。苻玄站在他旁邊,欲言又止,神情尷尬。

  謝殊收起情緒,微微頷首:「沒事,隨他去吧。」

  沐白只好放下簾子,和苻玄遠遠退去一邊。

  謝殊低頭去看衛屹之,他正睜著迷蒙的雙眼看著她,朦朧夜色裡,臉上忽而露出笑容來:「如意,我知道你的責任,此生……我只問你這一次,你可願嫁與我為妻?」

  他的語氣飄忽如同夢囈,即使明知是醉話,謝殊還是不禁怔了怔。

  未等她開口,衛屹之一手扶住額頭,似已疲憊至極,漸漸歪頭睡去,口中低聲呢喃:「就算你對我只是感恩,我也不願負你,不負……」

  謝殊百感交集,摟著他靠在自己膝頭,手指輕輕拂過他的眉眼,低頭抵著他的額頭澀澀地笑了笑:「願意。」

  衛屹之已在她懷中沉沉睡去,一手還牽著她的衣袖,向來滴水不漏的武陵王此時卻像是個毫無防備的孩童。

  謝殊摟著他坐了許久,直到沐白在外低聲催促,才鬆開了他。

  酒醒後頭疼欲裂。

  衛屹之揉著額角在床頭坐了許久,披衣下床,看看窗戶,外面已經日頭高照,立即將苻玄叫了進來。

  「本王要對巴東郡的軍營做些部署,你派人將本王的親筆信送過去。」他長髮未束也顧不上,坐去案後,提筆便在紙上書寫起來。

  寫完一封信遞給苻玄,他又緊接著寫了一封,封好口後,對苻玄道:「這封信要派專人帶本王信物送去秦國,不惜代價打點好門路,一定要避開安珩直接送去秦帝手上。」

  苻玄怔住:「給秦帝?」

  「沒錯,你放心去辦,我自有安排。」

  衛屹之起身喚來婢女伺候更衣,順口問了一下她們衛適之的情形,得知兄長傷勢好了許多,一直緊繃著的臉色才緩和下來。

  苻玄看他專心忙碌一無所知的模樣,也不好意思告訴他昨晚的失態之舉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4-9-5 03:58 PM

第七十三章

  晉元和二十九年夏,秦國忽然出兵殺入巴東郡,打破了剛締結不久的和約。

  安珩得知消息後震驚無比,連忙派人去查是怎麼回事,最後傳來的消息居然是秦國皇帝下的命令。

  他顧不上深夜,匆匆入宮。秦帝似乎知道他會來,並沒有就寢,還衣裳齊整地坐在書房中。

  安珩行了一禮,急急問道:「陛下好好的怎麼會主動挑起紛爭?」

  秦帝將一封書信摜在書案上。安珩看他一眼,拿起來仔細看了看,大為詫異:「衛屹之居然說要先拿到五郡才肯迎娶長公主?」語氣還分外的不客氣。

  「沒錯!不識抬舉的東西!」秦帝是典型的氐族人相貌,眉眼部分輪廓很深,下巴卻方正寬闊,看起來甚為威嚴。他正是年富力強的時候,脾氣也暴烈,此時說著氣話更是雙目炯炯,叫人不敢直視。

  安珩微微皺眉:「那陛下也不能冒進,微臣這麼多安排是為了讓秦國做足準備還能師出有名,這樣我們屆時若需要援助,就有理由借助其他附屬國的力量了,否則其他國家見我們這般心急,會生出異心啊。」

  「安相應該知道朕已經等了多久了。我大秦兵強馬壯,何需借助附屬國的力量?單憑自身力量也能一統天下!那些老頑固阻止你推行新政,阻止朕南下發兵,都是為了自身利益,難道現在你也阻止朕不成?」

  安珩心中懊惱,奈何深知秦帝脾氣,也不好把話說過:「微臣是怕陛下中了衛屹之的激將法,如今出了兵,他便有理由大大方方推辭了聯姻率軍來戰了。」

  「朕還怕他不成?」秦帝氣衝衝的站起身,站在架前看著萬里江山圖,眯了眯眼:「這個衛屹之,朕早就想除了他了!」

  事已至此,安珩只好也收起猶豫:「既然陛下決心已下,那就只能提前了。」

  晉國朝堂上正為此事憂愁。

  秦軍殺入巴東郡,打破了和平,自然要作應對。然而秦國給出的說法是,衛屹之要求事先得到五郡才肯迎娶長公主,秦國長公主覺得受了折辱,氣憤之下自盡身亡,秦帝大怒,這才興兵,要來討還公道。

  衛屹之照舊缺席,大家的心思卻都圍繞他轉悠著。這事畢竟跟他脫不了干係,甚至說是他的責任也不為過。

  皇帝心思也是複雜難言,且不管衛屹之要五郡的事是真是假,安珩新送來的國書上卻明明白白寫著那五郡陪嫁是送給衛屹之而非晉國,這樣明目張膽的私相授受,明擺著是支持衛屹之反叛自立了。

  一連串事情經歷下來,自然而然就生出了防範之心。皇帝打算趁衛屹之還是戴罪之身,轉移了他的兵權,以後再借機握在自己手裡。

  這事他以前也不是沒做過,謝銘光將死時,手上握著的一些兵權都被他抽走了,做了自己的親兵,這才讓當時剛上臺的謝殊束手束腳。後來她打壓穆沖,控制禁軍,都是因為這點。

  有兵權在手,才是真有資本。

  朝堂上嗡嗡聲越來越大,皇帝輕咳兩聲才讓眾人止住:「秦賊犯境,諸位覺得該做何應對啊?」

  謝殊道:「臣認為當即刻派兵驅逐。」

  「派兵驅逐是應該的,只是該派何人領兵呢?」

  巴東郡都是衛屹之一手部署的軍隊,以往這根本就不需要問,不是衛屹之,也必定是衛屹之的嫡系部下。謝殊知道皇帝是不打算啟用衛屹之了,但仍舊提議道:「臣覺得該派武陵王領兵出擊秦國,速戰速決。」

  皇帝看了看謝殊,沒料到她會這麼正大光明地支持衛屹之:「朕倒是覺得此時派武陵王領兵並不適合,還是派遣其他人去吧,諸位可有人選推薦?」

  大臣們明白他是不想讓衛屹之繼續去建功,可丞相又支持武陵王,一時左右為難,也不好開口,更無人敢毛遂自薦。

  謝殊問:「敢問陛下心中有哪位人選?」

  皇帝見她挑開了話,只好道:「武陵王最近不適合領兵,既然其兄衛適之替他掌管著半數兵權,就讓他去吧,也給他個報國機會。」

  謝殊心知肚明,衛適之雖然回來不久,但誰都知道武陵王從小到大都重視這個兄長。皇帝這麼做不僅可以降低忠於衛屹之的軍士們的不滿,還可以讓兄弟二人互相牽制。而礙於手足情分,衛屹之也不會反駁。

  「可臣卻覺得武陵王才是最適合的人選。衛適之畢竟久未上戰場,又曾被秦國俘虜,面對強敵,難免不會心生怯懦,而且他最近剛受過傷,不宜上戰場。」

  「謝相也該給人家一個機會,不要過早下論斷了。如今武陵王還有罪在身,還是等他證明了清白後再談領兵的事吧。」皇帝說完便下令退朝,逕自走了,根本不願與謝殊多討論下去的模樣。

  當天下午祥公公就去大司馬府宣讀了聖旨,讓衛適之即日啟程前往前線領兵作戰。

  他走了好半天襄夫人還在震驚中沒回神,大兒子才回來沒多久,怎麼就被皇帝送上戰場了?

  衛適之捧著聖旨,看向旁邊站著的衛屹之,有些為難:「我似乎是越俎代庖了。」

  衛屹之笑笑:「大哥不用想太多,既然陛下要重用你,你好好為國盡忠便是,也好讓衛家愈發光大。」

  襄夫人只是在旁歎氣,心中萬分擔憂。

  母子三人在庭院中站了許久,只有衛屹之面色自然,絲毫沒有憂慮之色,也沒有任何不快。但他越是這樣,衛適之反而越慚愧了。

  苻玄快步從後院走來,附在衛屹之耳邊低聲說了幾句。

  衛屹之臉上仍帶著淡笑,轉身朝書房走去,到了半路才隱去笑容,問苻玄道:「秦國可還有其他消息?」

  「除了將出兵責任推在郡王一人身上外,又故意聲稱要將五郡交給郡王個人而非晉國。」

  「那巴東郡裡情形如何?」

  「現在那一帶各郡都傳遍了秦國陷害郡王的事,巴東郡裡還有人說看見了鬼鬼祟祟的人之前在大河邊出現過,一定就是秦國派來的,倒是對郡王有利的。」

  衛屹之不置可否。這些不過是輿論,雖不能證明他清白,卻能讓皇帝打消一些疑慮。只是沒想到安珩又刺激了皇帝一下,剛才祥公公在宣聖旨時,又將那前幾天剛廢除的禁足令給提了出來,顯然皇帝還疑心未退。

  苻玄問道:「郡王還打算繼續翻案嗎?」

  衛屹之搖了搖頭:「翻了案也是這種結果,既然已經將秦國逼著提前動手,本王的目的也就達到了。」

  只是無法親自領兵,皇帝這次連「戴罪立功」的機會給不給他。

  衛適之第二日便出發去了巴東郡。襄夫人心中難受的很,可又覺得哭太不吉利,一直強忍著送他出了城。

  衛屹之好言好語安慰了她一路,襄夫人想起當年第一次送衛適之入營去時,回來也是他這樣安慰了自己一路,心中更是百感交集。

  回到大司馬府,衛屹之和往常一樣去書房,剛走到門口,卻見兩個守門的小廝戰戰兢兢,還時不時望望屋中,直到看見他過來才鬆了口氣。

  「怎麼了?」衛屹之見書房門開著,快步走入,卻見一切如常,但有一人背對著他站在窗邊,雪白的袍子鬆鬆披在身上,看起來似乎又清減了一些。

  苻玄跟在他身後瞧見,識趣地退出門去,還不忘關好了門。

  衛屹之走過去,在她背後幾步之外站著:「謝相怎麼會來?」

  謝殊轉頭看他,神情裡的惆悵還沒來得及收去,叫他微微一怔。但她瞬間又露出了笑容,指了指窗外道:「想不到大司馬府裡竟然有難得一見的並蒂蓮花。」

  衛屹之走近,胸膛幾乎要貼著她的脊背,甚至低頭就能聞見她身上的氣息。他刻意忽略了這些,順著她的目光看向那株蓮花。

  「武陵王不覺得,本來這就是寓意著你要成家的麼?可是你卻放棄了這個機會。」

  「原來謝相對本王意圖如此瞭解,那你又怎能說是本王放棄了這個機會?」

  謝殊失笑:「說的也是,這根本就不是個機會,安珩絕對不會拿五郡白送給你,聯姻也不過就是他計策的一部分罷了。」

  衛屹之看一眼她的側臉:「謝相今日來此就是為了說這個?」

  「自然不是。」她轉過身,從袖中取出一份詔令書給他:「這是本相手令,命你隨時動身前往巴東郡督軍監戰。」

  衛屹之有些愕然,皇帝不用他顯然是在防著他,她卻將機會送了過來。

  「武陵王不必猶豫,這是錄尚書事丞相的命令。」

  衛屹之垂眼行禮:「那本王就領命謝過謝相了。」

  謝殊久久都沒做聲。他抬眼看過去,見她正看著自己,眼神有些古怪,又有些閃躲,似含著萬般情緒,卻又無法直言。

  他轉身將詔令書放去案上,借機避開她視線:「謝相還有何事,可以一併吩咐。」

  謝殊看著他的背影,他今日又穿了那件竹青滾邊的白衫,雖不是跌在馬車裡的醉態,卻總讓她想起那一幕來。

  「有吩咐,你坐到榻上來。」

  衛屹之轉頭看她一眼,不明就裡,但還是走到榻邊坐了。

  謝殊合上窗戶,走到他面前,忽然抽開腰帶,脫了外衫和中衣,露出圓潤的肩頭,以及身上的束胸。

  衛屹之錯愕地看著她:「你……」

  謝殊坐到他身上,伸手解開了他的衣襟和束帶,脫了他的衣裳,又伸手去脫他褻褲,手直接探了下去。

  衛屹之捉住她的手:「你要幹什麼?」

  謝殊雙頰微紅,眼波粼粼地看著他:「你不知道我要幹什麼?」

  他當然知道她要幹什麼,他只是不明白她忽然這麼主動是為什麼。

  謝殊沒給他機會思考,貼上他的唇,含住他的耳垂,吻他的喉結,直到將他弄得氣息不穩,手下也終於得逞。

  衛屹之情難自抑,要為她解去束胸,她卻在他耳邊低聲道:「不要那麼麻煩,還在書房。」

  「知道在書房你又何必撩撥我?」

  「不告訴你。」謝殊低低笑了一聲,似乎很愉悅,但衛屹之總覺得與平常的她不同。

  她逕自退了褻褲,摟著他的脖子緩緩坐下,眉頭微蹙,卻忍著沒有做聲。

  衛屹之扶著她的腰,頭埋在她頸邊,不去想那些顧慮,只想摟著她一直不放手。

  門窗緊閉,又有屏風擋著,日光透進來已有些昏暗。他忍耐著,看著謝殊在他身上起伏,呼吸漸漸急促。

  謝殊雙頰紅透,垂著眼不看他,長睫輕閃,偶爾眨眼還能看見其中晶瑩的淚光,雙唇鮮紅欲滴,下唇被咬得死緊,叫人心疼。

  衛屹之按下她的頭來吻她,一手捏著她的下巴不讓她咬唇,寧願她洩露出低低的呻吟來。

  書房外有下人經過,雖然只是一串未曾停留的腳步聲,謝殊卻陡然緊張起來。衛屹之悶哼一聲,抱起她反身將她壓在榻上,驟然加快了速度。謝殊髮髻散亂,閉著眼睛捂住唇,生怕驚動了外人。

  衛屹之摟著她,忽然道:「你瘦了許多。」

  謝殊說不出話來,指甲都要陷入他背後的皮肉裡。

  「為什麼?」他粗喘著在她耳邊問,仍舊兇狂地進攻。

  謝殊仍舊咬著唇,良久伴著低吟又說了句:「不告訴你。」

  衛屹之似有了怒氣,又像是帶著不甘,動作愈發猛烈。謝殊眉頭皺了起來,忍著那微微泛出的疼痛,為刺激他便去舔吻他胸前茱萸。衛屹之這才有了鬆動跡象,又抱著她逞了會兒凶便要退出來,哪知謝殊竟一把抱緊了他,甚至用腿環住了他的腰,不讓他後退。

  「如意?」衛屹之吃驚地看著她。

  「沒關係,沒關係……」謝殊緊緊抱著他,像是剛剛從迷蒙中蘇醒過來。

  二人許久才恢復平靜,謝殊輕輕推開衛屹之,整理衣襟,重束髮髻。衛屹之又想問為什麼,看著她的背影又沒做聲。

  片刻後,書房裡又只剩下衣冠楚楚的當朝丞相和武陵王。

  謝殊推開窗,在邊上倚了一會兒,待臉上紅熱退去,轉身對衛屹之道:「武陵王這次前往戰場,還請多加小心。」

  衛屹之撫平衣擺上的褶皺,抬眼看她,千言萬語都無從說起,最後卻只說了句:「謝相也多保重。」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4-9-5 04:03 PM

第七十四章

  第二日一早,衛屹之便出發去了巴東郡。連襄夫人也是在他上路後才收到的消息,否則以她的脾氣,若是知道皇帝把大兒子弄上了戰場,丞相又把小兒子弄上了戰場,非得怒得掀了房頂不可。

  衛屹之只有提早避開,當不知道了。

  皇帝自然收到了消息,整個早朝期間都板著臉。

  「謝相這樣安排有何用意?武陵王還有罪在身,這樣做不適合吧。」

  謝殊口氣平淡:「陛下重用衛適之是一片好心,但為了確保戰事儘早結束,毫無差池,還是該派遣武陵王前往督軍才是,畢竟他與秦國交戰多次,最有經驗。至於罪名,一直也沒有調查坐實,就當是給武陵王一個將功抵罪的機會,相信他一定會加倍用心於戰事的。」

  皇帝滿臉不悅,衛屹之不是沒有坐實罪名,而是她一直壓著沒能上呈至他眼前。

  他也擔心謝殊會一家獨大,不敢輕易動了衛屹之,所以還要等將衛適之培植出來後再作安排。沒想到如今他重用衛適之竟被說成了一片好心,難道他用人的標準竟和做好事一樣了?

  可謝殊畢竟有總領朝政的權力,如今作了這樣的安排,又說的頭頭是道,他也無法直接否決,只能在心裡生悶氣。

  「那得看看衛適之此人的本事了,若是他沒本事帶兵,丞相這般安排最好不過,若是有能力,那就是多此一舉了。」

  謝殊抬手行了一禮:「臣為社稷著想,沒有多此一舉之說。」

  皇帝被狠狠一噎,逕自起身退朝離去。

  此事就這麼定下了。

  滿朝文武都覺得此戰甚為怪異,皇帝支持的哥哥統帥三軍,丞相支持的弟弟做督軍,倒像是這兄弟二人在較勁了。

  最怪異的地方就是丞相如今會這般公然支持武陵王,真是叫人想不歪想都不行啊。

  沒多久,巴東郡傳回消息,衛適之一到達郡中便立即部署與秦國開戰,首戰得勝。

  消息傳回建康,舉朝振奮。這下皇帝有了底氣,更加堅定要用他來牽制衛屹之的決心了,早朝時看到謝殊,簡直神清氣爽。

  「謝相之前對衛適之不信任,現在看到了吧?朕看他也是個不可多得的將才。」

  謝殊說了聲「陛下英明」,其實心裡並不認同。

  巴東郡內的晉軍都是跟隨衛屹之與秦國作戰過多次的軍隊,根本不懼秦國,看到來犯敵軍,早就按捺不住要出手了,就等有人去下號令,衛適之只是恰逢其時罷了。

  旗開得勝,巴東郡內軍民信心大增。與此同時,那個秦國設計陷害武陵王的傳言越傳越廣,終於送到皇帝耳中。

  其實皇帝也懷疑過是不是秦國搞的鬼,但疑心一旦產生就很難消除了。衛適之出現的恰是時候,他做過俘虜,幾乎沒有未來了,給了他機會必定會換來他的忠心,而他又沒有衛屹之那樣的赫赫戰功,必然也不會構成多大的威脅。

  撇開那讓人生煩的巫蠱案不說,如今一切都按著皇帝設想的發展,他甚是欣慰。

  半月後又傳來最新消息,衛適之提出要趁勝追擊,偷襲敵營。衛屹之覺得對手是疑心很重的石狄,不該冒險。但衛適之執意要戰,親率一萬鐵騎突襲入營,又是大勝。敵軍倉皇拔營,一直退出了巴東郡。

  帝心大悅,這下也不再給謝殊面子,當著滿朝文武的面直接下令道:「命武陵王不得隨意干預戰事,全權聽從統帥衛適之調動。」

  謝殊覺得不妥,剛要上奏,皇帝攔下她的話道:「這幾年幾乎年年征戰,國庫已經日漸空虛,何況謝相也說過要速戰速決,衛適之的策略並沒有錯。武陵王作戰過於謹慎,也許是該改一改了。謝相不必多言,朕看你此次的確是多此一舉了。」

  有個別大臣趁機奉承皇帝,大呼其英明,為黎民蒼生著想。謝殊只好咽回了要說的話。

  若真能這樣一直下去自然是好事,誰也不想看到戰敗,她也是為防萬一罷了。

  天氣已有了初秋的涼意,巴東郡裡涼風送爽。

  衛屹之匆匆趕至中軍大帳,見到衛適之一身甲胄坐在案後研究地圖,上前幾步道:「聽說大哥打算將寧州的秣榮和荀卓調過來支援?」

  衛適之抬眼看來,衛屹之因為沒能上戰場,連日來都是寬袍大袖的裝束,只有臉上表情嚴肅,有了些身在軍營的氣氛。

  「是啊,秦國派遣拓跋康領兵趕來支援,如今兵力大增,已成壓倒之勢,寧州距離此地較近,我便將他們二位將軍調來支援,怎麼,你覺得不合適?」

  「不是不合適,我是想問問大哥接下來打算如何對付秦國。」

  衛適之笑了笑:「很容易,石狄疑心重,拓跋康心機深,這二人面合心不合,合在一起的軍隊也未必團結,我們集結重兵直搗黃龍即可。」

  衛屹之的眉頭立即皺緊了:「大哥這樣安排太冒險了,秦兵以狡詐聞名,怎能貿然行這種決一死戰的策略?若是主力被困,我們也危險了。」

  「屹之,你太小心了。」衛適之從案後起身,走到他跟前,拍了拍他的肩:「還記得我以前是怎麼教你的嗎?敵人愈強,我們愈不能退卻,如今我軍士氣如虹,正是好時候,陛下不也希望我速戰速決麼?」

  衛屹之聽出弦外之音,看著他的雙眼,語氣裡有了幾分無奈:「不用大哥提醒,我知道自己的兵法和武藝都是你一手教著入門的,也知道你是陛下一手提拔的。但如今面對的秦國鐵騎我比你熟悉,我與石狄和拓跋康也有多次交戰經驗,他們沒你想的那麼簡單。何況荀卓和秣榮各有優點,完全可以取其長處而用,用這種直攻的方法只會埋沒了他們的才華。不過看樣子,大哥是堅決不肯聽我的意見了。」

  衛適之臉色沉了下來,兄弟二人誰也沒再說話,陷入了僵局。

  皇帝的手諭恰在此時送到,衛適之看完後遞給衛屹之:「別說大哥不聽你意見,陛下也希望你不要干預戰事了。」

  衛屹之接過來仔細看過,又將手諭還給他,面無表情地抱拳行了一禮:「是屬下冒昧了。」說完轉身出了大帳。

  衛適之看著他的背影,神色有些複雜。

  相府內,沐白將下人們都遣得遠遠的,領著鐘大夫進了謝殊房中。她正在擺弄窗邊那株蘭花,一身雪白胡服,腰身纖細地收著,顯出幾分清清爽爽的利落來。

  沐白喚她:「公子,鐘大夫到了。」

  謝殊轉頭走了過來,鐘大夫看了看她的神色,難得露出一些笑意來:「公子氣色好了一些,看來連日來調養是有用的。」

  謝殊點點頭:「我也覺得有用,只是不知鐘大夫可有找出連累我身子不好的原因?」

  鐘大夫跪坐下來,先請了她的脈,而後才道:「此症必然是因為飲了藥物所致,其中可能有一味或兩味藥材有讓人體力疲乏的作用,本不至於害人性命,只是公子日夜操持政務,損耗心力,又常有小病,這才有了虧損。若能找出根源就好說了,不知公子可還飲過別的藥物?」

  謝殊想了許久,忽然想起那碗在武陵郡王府喝的湯藥來,先將沐白遣退,才低聲告訴了他。

  「不對,」鐘大夫搖搖頭:「時候不對,看時間公子有此症至少也有兩年了,不會是那碗湯藥的緣故。」

  「已經這麼久了?」謝殊有些詫異,沉思片刻後,湊近一些,低聲問了句話。

  鐘大夫有些愕然,好半天才回過神來,又詢問她近期可有反常症狀出現,謝殊都搖頭說沒有。

  「那就應該沒有,因為小人的確沒有診出喜脈,而且以公子的情形,除非停下所有政事專心調養身體,否則損耗始終存在,也會威脅到子嗣。」

  停下政事當然是不可能的。謝殊多少有些遺憾,一個月前還覺得有個小生命到來會是個天大的麻煩,現在開始期待,卻又落了空。

  鐘大夫又囑咐了幾句,給她開了新的調養方子就離開了。

  沐白進房來,提議謝殊出去走動走動,說是大夫吩咐的,不可久坐室內。

  謝殊依言出門,邊走邊問他:「沐白,還記得兩年前我飲過什麼藥物嗎?」

  沐白仔細回想了一下,「公子以前不常生病,自然也不用飲藥。只有兩年前的春天,公子裝著有隱疾時才喝過一些亂七八糟的藥吧……」話音一停,他緊張兮兮地問:「公子不是說不嚴重嗎?難道鐘大夫說很嚴重?是不是我找來的那些藥有問題?」

  謝殊就怕對著他這天塌下來的表情才騙他說不嚴重,趕緊擺擺手:「不嚴重不嚴重,我就是隨口問問。」

  沐白鬆了口氣,若是謝殊有什麼事,那他可無顏去見老丞相了。

  說話間二人已經走入花園裡的竹林,謝殊腳下踩著落地的竹葉輕響,雪衣映照青竹,別有風韻。

  初秋已經有了些許涼意,漸漸到了竹林深處,風大了一些,整個林子都簌簌作響,卻反而更顯幽靜。沐白擔心謝殊著涼,便要請她回去。

  「我再走會兒,你去拿件披風來好了。」

  難得她有閒情雅致,沐白也不勉強,立即返回去拿披風了。

  謝殊又往前走去,忽然看見一棵大竹子上刻著字,走近一看才發現上面寫的是謝冉的名字,歪歪扭扭的,一看就是小時候的傑作。

  「嗤,原來他也有幼稚的時候。」

  謝冉被響動吵醒,從地上坐起,胸口的酒壺滑落在地上,殘餘的酒都傾灑了出來,酒香瞬間彌漫開去。

  他透過層層竹影看出去,醉醺醺的爬起來,青衫微敞,腳步踉蹌,一路扶著竹子朝那雪白的人影走了過去,朦朧醉眼裡浮出點點笑意,到了背後,張手就將那人一把抱住,口中笑道:「好傢伙,今日竟然知道穿男裝來戲弄我了。」

  被他抱著的人愕然地轉頭,謝冉微眯著雙眼看過去,發現那張臉竟然與謝殊極其相似,連驚訝時漆黑的眸子盈著碎玉瑩光微微閃動也一模一樣,不禁有些發怔。

  他忍不住伸手貼著她的臉頰,感到微涼的溫度才有些清醒。

  「堂叔這是幹什麼?」

  謝冉後退了一步,踉蹌跌倒,躺在一地竹葉上,髮髻都散開了來,頹唐低靡,眼神裡的震驚還沒退去。

  原來不是陪伴他的美人。他仰面望著茫茫天空,意味不明地笑了一聲。

  沐白帶著披風一路找了過來,看到謝冉大醉躺在地上,錯愕不已。

  「他喝多了,送他回流雲軒吧。」謝殊自己接過披風繫上。

  沐白連忙去扶謝冉,又連喚了兩聲光福,果然他就在附近,二人合力將謝冉架走了。

  謝殊只當謝冉剛才那舉動是喝多了,也沒在意,出了竹林朝書房走去,還要繼續處理公務。

  一名小廝從走廊上那頭一路小跑著過來,一見她便氣喘吁吁道:「丞相,巴東郡送來的摺子。」

  謝殊接過來,來不及回房便拆開查看,臉色越來越凝重,到最後竟似覆了層冷霜一般。

  衛適之不聽勸告,集中荀卓和秣榮兵力與秦軍正面對抗,致使全軍主力被誘入深山,遭受重兵圍剿,全軍覆沒。

  荀卓戰死,秣榮戰死,巴東郡駐守將領折損五人。晉軍潰敗,拔營退入巴東郡南部,北片失守。

  晉國危矣。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4-9-5 04:09 PM

第七十五章

  衛屹之坐在營中一動不動,眼前是兩副染血的盔甲。

  秣榮與他父親年紀相當,為人沉穩,心細如髮。當初他剛進軍營時還是個少年,第一回上戰場殺了人,久久無法適應,就是秣榮在旁寬慰他,告訴他能用本該舉著金箸的手保家衛國,其實是無上榮耀。

  荀卓是他剛統領兵馬時提拔的將領,因為出手快如閃電,每次突襲都叫敵軍措手不及,最受他器重。荀卓的脾氣其實很暴烈,每次只要一喝醉酒便揮著馬鞭要殺去秦國報仇,因為當初秦軍殺了他在洛陽一族一百五十六條人命。如今他未能報仇,卻成了第一百五十七條。

  知己知彼是兵家最基本的一條守則,衛屹之覺得大哥不該這麼糊塗,明明時常與自己推演兵陣時還條理清楚,甚至很多詭譎招數都會舉一反三,這次居然會這樣冒進,根本就不合理。

  衛屹之撐著額頭不言不語,左膀右臂被生生斬斷,痛入骨髓。

  他們本可以不用死的,至少不用以這樣送死的方式去死……

  皇帝已經在御書房內召見了一群大臣,謝殊一腳跨入御書房,所有人的討論聲便戛然而止,連皇帝臉上也露出了些許心虛之色,畢竟他重用的人犯了大錯。

  謝殊行了禮,開門見山道:「陛下還是趕緊收回不許武陵王插手戰事的手諭吧,如今只有他還能補救局面了。」

  皇帝眉心皺成了川字:「此時撤換主帥只怕會動搖軍心吧,也許衛適之還能反敗為勝呢?」

  「陛下!」謝殊忍不住抬高了聲音:「那不是小損失,是我軍主力。主力被摧毀,剩下來的兵力已經構不成威脅,秦軍接下來必然會全力攻來,此戰已經不可能反敗為勝了,現在只求陛下早下決斷讓損失減少一些。」

  皇帝其實已經意識到自己用錯了人,但要帝王認錯是極難的事,他抿緊了唇不做聲。

  謝殊又行一禮,堅持道:「請陛下下旨。」

  其餘的人見風就倒,也紛紛附和:「請陛下下旨。」

  到了這步,皇帝只好命中書監去擬詔書,面色頹唐下去,似一下老了十幾歲。

  出了御書房後,謝殊命一名小宦官去將正在當值的謝運找來。

  謝運匆匆趕至,對她肯召見自己既驚又喜。

  「丞相有何吩咐?」

  「給你個將功贖罪的機會。」謝殊從袖中取出兵符:「帶著這個去徐州軍營,調集十萬兵馬去支援武陵王,另外十萬兵馬留下拱衛邊防,不可讓秦軍有可趁之機。」

  謝運領命,當下就出宮去辦了。

  謝殊站在漢白玉石欄邊,仰頭眯著雙眼看著微微泛白的日頭。

  人便如這太陽,不可能總是光芒耀眼的時候。

  兵敗如山倒。秦軍趁勝追擊,晉軍兵力不足,且戰且退,已經快退到巴東郡和荊州的交界處,戰報傳遍晉國,舉國上下人心惶惶。

  衛屹之的營帳裡早已堵滿了人,原先因為他在軍中束手束腳就已經惹來大家的不滿,只是因為新將領是他的親大哥才忍而不發。如今衛適之決策失誤,損失慘重,大家再也忍耐不住,全都跑來勸他出面重整兵馬。

  皇帝的詔書還沒送到,但衛屹之也不想等了,當場就發了幾條命令,先是動用兵符調動寧州、朱堤、義襄、徐州等與秦國接壤的邊城兵馬嚴密佈防,又在巴東郡內用僅剩的兵力設下埋伏,製造陷阱,阻止秦兵進犯,眾人心中這才安定下來,領命離去,各司其職。

  副將陸子覺卻仍然站著沒有離開,他是衛屹之三年前剛提拔的小將,年輕有為,一直與其他老將一起駐守在巴東郡中。

  「郡王,屬下有事要稟。」

  衛屹之正動手穿甲胄,簡短地說了個字:「說。」

  陸子覺朝帳門外看了一眼,確定沒有雜人,快步走近,在他耳邊低語了幾句。

  衛屹之手下一停,猛然扭頭看著他:「你說這是逃回來的士兵說的?」

  「是。」

  他沉默了一瞬,情緒又恢復平靜,點了點頭:「本王知道了。」

  「那郡王……」

  「本王會處理的。」

  陸子覺不再多言,退了出去。

  衛屹之換好裝束,朝中軍大帳走去。

  衛適之正在巡視前線,不在帳中。他走到案後,翻了翻衛適之經常對著的地圖,看到上面做的標記,心裡不禁泛起了一陣涼意。

  深夜時分,衛適之才回到營中,一臉疲憊。到了中軍大帳,卻見衛屹之坐在案後,他不禁怔了怔:「屹之怎麼在?」

  衛屹之盔甲齊整,手按腰間佩劍,垂眼看著案面:「在等大哥。」

  衛適之點點頭,坐去他身邊道:「你來得正好,我正要找你呢。我找到了反敗為勝的方法,待下次他們來襲時,可以一用。」

  衛屹之側過臉看著他的眼睛:「真的?」

  「自然是真的,你附耳過來,我詳細說與你聽。」

  衛屹之附耳過去,聽他說了一通,想起陸子覺的話和那張地圖上的標記,心情起起伏伏。

  「如此甚好,」他起了身:「既然如此,那就等下一戰見分曉吧,希望大哥能扭轉局面,以保大晉安寧。」

  衛適之也站起身,拍拍他的胳膊:「你我兄弟齊心,沒什麼辦不到的。」

  衛屹之點點頭,對他笑了一下,告辭出門去了。

  第二日一早便有士兵一路狂奔衝入了衛屹之的帳中:「報——石狄和拓跋康集結兵力來襲營了!」

  衛屹之立即出了帳門,卻不見衛適之,他當即下令兩名副將帶小股兵力去拖住秦軍,又命其餘人拔營撤往南邊山區。

  昨晚衛適之說過要利用那裡扭轉戰局,衛屹之現在就順著他的意思去做。

  山地複雜,易守難攻,陸子覺對此地熟悉,知道有一處細如羊腸的小道對晉軍十分有利。衛屹之便派人將其他入口堵住,只守在那個小道入口,見到敵軍便吸引到跟前,各個擊破,不可冒進。

  秦軍營中立了賞賜條理,但凡捉到晉軍便有賞銀,捉到將領賞賜更多,若是捉到了武陵王,那基本上就可以平步青雲了。就因為這點,他們都很積極,一看到晉軍影子就上了當,那細長小道下就是懸崖,被推下去的秦軍屍體不計其數。

  透過高高的山崗望向外面的視野,可以看清敵軍一切動向,衛屹之帶著苻玄、陸子覺從那裡朝外看去,一身鎧甲的衛適之馳馬而來,身後幾里之外煙塵滾滾,豎著的大旗不是晉軍,而是秦軍。

  「郡王,大公子在被秦軍追擊啊。」苻玄看了看他。

  陸子覺道:「他所領的那支兵馬一個人都沒有了,想必是全部覆沒了,秦軍這麼慢條斯理地追他,倒像是跟著他。」

  苻玄錯愕地看了他一眼:「你的意思是……」

  陸子覺看了看衛屹之的神情:「郡王打算怎麼做?」

  「你去將大哥引到這裡來,我有話與他說。」

  陸子覺點點頭,轉身走了。

  衛適之騎術精湛,馳馬躍上那細長小道仍穩如泰山。一進入山中他立即就要調動全部晉軍去應付後面秦國追兵,然而號召了半天竟然沒有一個人理會他的話,正在奇怪,陸子覺來請他去見衛屹之。

  衛屹之已從高處走下,朝他這邊走了過來,他已看出氣氛不同,翻身下馬時冷笑了一聲:「屹之這是要代行統帥之職了?」

  「不是代行,」衛屹之在他面前站定:「你已經不是統帥了。」

  衛適之面有慍色:「就因為我決策失誤?」

  「不是。」衛屹之緊緊盯著他:「我想問問大哥,為什麼一定要以主力與秦軍硬碰硬?」

  「自然是為了速戰速決!」

  「那今日這本該扭轉戰局的一戰為何要躲在這種難以施展的山谷之中?」

  「兵力不足,只有這法子可以抵擋秦軍進攻。」

  「可是你卻引來了追兵。」

  衛適之臉色鐵青:「你這話什麼意思?我引來的追兵?」

  衛屹之從衣襟裡拿出地圖,唰的展開亮在他眼前:「你在地圖上標著好幾處山脈是什麼意思?」他用手指點了兩個地方,「這片山脈就是我們晉軍主力的屠戮場,難道大哥早就知道他們會去那兒?還有這裡,就是我們現在所在的地方,大哥也早就計劃好將我們領過來了是不是?」

  衛適之的臉色微微變了變。

  衛屹之臉上露出失望之色:「陸子覺來報,逃回來的士兵裡稱聽到石狄和拓跋康對話,提到了你的名字,我去中軍大帳,就發現了這些標誌。是大哥與秦國合作,故意將荀卓和秣榮二人引入山脈送死的是不是?如今還要讓我們最後一點兵力也送死?」

  衛適之冷笑一聲:「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

  衛屹之的手指已經抵上了劍鞘。

  戰鼓擂擂,衛屹之安排的先鋒兵力已經出擊,在山谷外與敵軍交戰。陸子覺防備地看著衛適之,口中對衛屹之道:「郡王,該撤了。」

  衛屹之沒有動,仍舊看著衛適之:「為什麼?」

  「為什麼?」衛適之忽然放聲大笑,聲音悽愴:「你真以為我與他們合作了?沒有,這些都是我自己的安排。」

  衛屹之不可思議的看著他。

  「你不信?」衛適之一手扶了扶盔帽,冷笑道:「我在秦國放棄了自己心愛的人,放棄了高官厚祿,那一身病也的確是他們用藥灌出來的,全都是因為我不想與他們合作。要說我有什麼騙了你,就是明知道乳母被威脅來害你也沒有出面證明,因為我在等機會,等來這裡的機會。」

  衛屹之握著劍柄的手幾乎青筋畢露。

  「屹之,你知道做俘虜的感覺嗎?」衛適之眉目間的滄桑隱忍又顯露出來,臉上的笑容有些變味了:「十八載異國飄零……不,那根本就不是異國,那原本是我們大晉的大好江山!可是你看看現在的朝廷,他們可有想過將北方拿回來?沒有!他們想著的不過就是互相猜忌、你爭我奪、奢侈享受!既然如此,不如讓有能力的秦國統一天下好了。只有統一才沒有戰爭,只有統一才沒有自相殘殺!我不在乎誰做皇帝,我只想看到戰爭早日結束,江山一統,黎民百姓再也不用骨肉分離、妻離子散!我做錯了嗎?」

  在場的人都震驚的看著他,竟說不出反駁的話來。

  衛屹之聲音乾澀:「既然如此,你何不找機會殺了我,那樣就事半功倍了。」

  衛適之臉色複雜,沉默不語。

  衛屹之明白了,如果已經摧垮了晉軍中堅力量,那他也許已經這麼做了。

  士兵來報退路已經拓開,苻玄聽著山谷外的喊殺聲,也催促起來:「郡王,人撤的差不多了,我們也該走了,將大公子暫時收押,回都再說吧。」

  「收押?」衛適之笑了一聲,忽然脫去盔甲,扔在地上,目視著衛屹之:「不用抓我回去,抓我回去只會連累你和母親,你知道該怎麼做,只要你覺得保護那個懦弱的朝廷是你的責任的話。」他退後幾步,翻身上馬,朝山谷外馳去。

  衛屹之又走回高崗之上,遠遠望出去,朝旁邊伸出手:「弓。」

  陸子覺立即將弓箭遞上,發現他的手指有些輕顫。

  殘陽如血,衛適之的背影一如當初離開建康時孤單寥落。衛屹之搭弓瞄準,視線微微模糊。

  這是他嫡親的大哥,曾手把手教他拉弓練劍,曾因為他生病在榻前衣不解帶照料了幾天幾夜,也曾在家族凋零時和他互相鼓勵扶持……

  他一直都知道大哥胸懷大志,但時光已經將這胸懷大志磨成了偏激。誰也沒做錯,錯的是各自的身份。身為軍人,天職是忠誠為國,而不是叛國。

  衛適之已快到混戰的地方,忽然勒馬轉頭,抬頭望了過來:「射啊!用我教你的箭術殺了我!這才是我的好兄弟!」

  兄弟?荀卓、秣榮,哪個不是他的兄弟?

  衛屹之鬆了手指。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4-9-5 04:14 PM

第七十六章

  深秋的建康到了晚上已能感到明顯的寒意。泛涼的秦淮河水兩岸沒了往日的璀璨燈火,世家大族沒有心情再行船取樂,庶民百姓也都懷揣著不安,都城裡已沒了往日的喧鬧。

  謝殊倚在窗邊看著天上的彎月,眉頭就沒舒展過。

  前線的消息已經送到,她也知道了衛適之的事,除去震驚還是震驚。

  在她看來,無論是外表還是談吐,衛適之都不是個有反叛之心的人,沒想到他的目的居然是這樣。

  除去長沙王司馬戚外,這是第二個讓她震驚的人。

  不知道衛屹之此時如何了……

  秦軍這次抱著必勝之心而來,全然不顧窮寇莫追的道理,仗著兩國邊境處的晉軍都被秦國大軍監視著,一路對衛屹之的殘部狂追不捨,要將其趕盡殺絕,好回去殺一殺那些老頑固的威風。石狄和拓跋康兩員大將更是親自帶頭追趕,揚言要活捉衛屹之回國遊街示眾。

  一路沿著蹤跡追擊到荊州與巴東郡的交界處,又是一片連綿山脈。晉軍隱入其間,很快便不見了。

  拓跋康猶豫著要不要冒進,這裡畢竟是晉國地盤,他們不熟悉地形。何況如今是衛屹之帶兵,不是衛適之那個「蠢貨」,自然要多加防範。

  「石將軍認為該如何是好?」拓跋康問身邊翹首觀望的石狄。

  「依我看,還是將衛屹之引出來再動手,他心思狡詐,又在暗處,防不勝防。」

  「可是要如何引他出來?我之前可親眼目睹了衛屹之搭箭指著他親大哥啊,這種人肯出來送死?」

  「說的也是……」

  二人正苦思對策,忽然聽見山中歡呼聲四起,前方探子急急忙忙趕回稟報,說荊州方向來了援軍,武陵郡和長沙郡的守軍也全被調集而來,晉軍現在士氣大振,揚言要報仇雪恨。

  「什麼?」石狄疑心重是出了名的,原本還琢磨著對策,此時卻開始投鼠忌器了。

  拓跋康又氣又急:「我們這麼防範怎麼還讓援軍到了,難不成這次要功虧一簣嗎?」

  話音剛落,眼前忽然揚起一陣鋪天蓋地的羽箭,直從山中射了出來,看分佈情形,竟足足連綿了整片山頭。

  「不好,果然是援兵到了!」石狄勒住驚慌失措的馬,大喊撤退。

  山中喊殺聲四起,聲震雲霄,聽起來至少也有十來萬人。二人不再猶豫,立即帶兵返回,卻聽身後馬蹄聲急響,轉頭看去,一名銀甲白袍的小將一馬當先,手握長槍直刺而來,身後是數千步兵,個個鬥志昂揚。

  「無能鼠輩,只敢以多欺少,一見我們援兵到了就要跑嗎?先過了你陸爺爺這關再說!」

  拓跋康冷哼一聲,轉身應戰:「黃口小兒,竟敢這般放肆!」

  雙方人馬纏鬥一處,兩個將領也戰得難分難解。山中忽而塵煙彌漫,步伐整齊,看來援兵人數眾多確是事實。

  石狄急著退走,上前助陣,陸子覺的戰馬分外通人性,被他一拍便輕巧躍開,石狄錯過他跳入了晉軍範圍,尚未來得及轉身,背上驀地一痛,一支冷箭已射中了他,待他下意識地轉頭望去,又是一箭正中他咽喉,他甚至都沒看清箭射來的方向就倒地不起了。

  拓跋康一見大怒,所幸不算魯莽,意識到不該久留,一劍擋開陸子覺長槍,策馬就走。陸子覺卻不依不饒,纏住他往山的方向引去。

  拓跋康掃到地上石狄的屍體,恍然大悟,原來這小子是想將自己引入射程範圍之類,剛才石狄就是中了計。

  陸子覺見他有心退避,俯身避過他一劍,拍馬躍至他身後,一槍刺在他身下馬臀上。拓跋康的馬受了驚,當即亂竄,直衝向山的方向。三箭連發而來,兩箭穿胸而過,最後一箭正中他額頭。他摔下馬去,雙目圓睜,死不瞑目。

  陸子覺一手舉起晉國龍旗揮舞大喊:「秦國將領已死!秦國敗了!秦國敗了!」

  秦軍原本人數眾多,此時卻人心大亂,紛紛潰散而逃。陸子覺殺意正濃,忽聽身後有人喝道:「回來!」他這才收斂起來,趕緊帶著殘部退回山中。

  衛屹之手持長弓,冷著臉看著他:「你也想犯秦軍的錯誤是不是?他們人多,我們卻是虛張聲勢,你這一去就暴露了。」

  陸子覺看看他身後,步兵們拖著大樹枝集結而來,這是剛才那些煙塵出現的原因;所有弓箭兵都成一字排開,才看起來綿延了整個山頭;甚至連那些喊聲都是伴隨著敲盾跺腳,加上山中回音才配合出來的。

  「是,郡王,是屬下心急了。」

  旁邊有個副將問衛屹之:「謝運率領徐州十萬兵馬已在前來接應的路上,荊州守軍也快到了上,武陵王打算接下來怎麼辦?」

  衛屹之丟開弓箭,翻身上馬:「讓他們都退回去,此戰已敗,全軍退往荊州。」

  四周靜默,戰無不勝的武陵王,居然也有兵敗退走的一日……

  早朝時傳來前線戰報,皇帝聽完後就一直揉著額頭。他重用的人叛了國,他猜忌的人卻連殺兩名敵將,這真是響亮的一記耳光。

  百官嗡嗡地議論個不停,謝殊忽在此時開了口:「啟奏陛下,微臣提前幾日收到了戰報,因為陛下龍體欠安所以沒有稟報。當時微臣便已派人查證過,此事其實另有隱情。」

  皇帝抬眼看來:「什麼?」

  謝殊接著道:「衛適之當初被俘後屢屢遭受折磨,因為受秦國丞相安珩的脅迫才不得不出賣我軍主力,這才致使此次大晉損失慘重。但武陵王識大體,堅決大義滅親,說起來卻是安珩一手主導,有意唆使衛家兄弟二人手足相殘,讓我大晉損兵折將啊。」

  皇帝心中訝然,怎麼也沒想到她會這麼說,居然生生替他圓了過去。

  衛屹之率領僅剩的幾千殘部,一路後退,從荊州渡過茫茫長江,退入武陵郡。

  衛適之的遺體被他帶了回來,就安葬在郡中。衛屹之只在墓前站了片刻便下令繼續啟程後退。

  衛屹之面無表情,像是靈魂已出了竅。

  「郡王?郡王?」苻玄伸手扶了一下他的胳膊,衛屹之神情微動,驀地吐出口血來,從馬上摔了下去。

  「郡王!」人馬混亂。

  消息很快傳到建康,武陵王終究未能扭轉戰局,已兵敗退走,路上抑鬱而病。

  皇帝臉色一下蒼白如紙。

  百官議論紛紛,甚至有人重新提出了重選將領一事。

  原本大家忌憚謝殊,都不敢提,但一旦有人開頭就都忍不住了,一時間你一言我一語,真到了這種危急關頭,往日榮光都是浮雲,能保住當下才是本事。

  皇帝不表態,狀況棘手,他一時下不了決心。武陵王已經是晉國戰將第一人,用其他人他更沒有信心。

  幾乎所有世家都發了言,有的支持武陵王繼續用兵,也許能反敗為勝;有的則支持啟用其他將領,還舉例說當初武陵王第一次上戰場大家也沒料到他會有後來的榮耀,所以應該給其他人機會。

  謝殊走出隊列朝皇帝行禮,聲如二月剛破冰的清泉,清冽寒涼:「此事是微臣之責,微臣冒著頂撞陛下的重罪給武陵王機會,他卻沒能將功抵罪,真是辜負了陛下的期許。」

  她直起身,忽然朝外高喊了一聲:「來人!傳本相命令,武陵王重病在身,不宜領兵,即日起手上兵權悉數交出,待本相與陛下商議選定其他將領再做安排!」

  所有人都驚訝無比,皇帝也是一臉震驚。原先公開支持武陵王的丞相居然一遇到事情就將他捨棄了。

  謝子元附議。

  謝運附議。

  桓培聖附議。

  已掌控了朝廷過半勢力的謝家成員紛紛附議。

  桓廷……莫名其妙。

  王敬之朝謝殊看了一眼,心中轉了幾圈,有了些數,卻又不知是否準確。

  下朝後,謝殊主動去見了皇帝。君臣二人第一次在御花園裡邊走邊說話,竟有幾分不適應。

  「陛下,微臣覺得到了此時,有些話該私下與您說清楚了。」

  皇帝在一叢金菊前站定,瞥了她一眼:「謝相直言無妨。」

  謝殊道:「微臣只說一句話,請陛下三思。這幾日為了戰事,您與微臣分歧頗大,消息若傳到秦國,會有怎樣的影響?秦國之所以兵強馬壯,皆因君臣同心,陛下與微臣為何不能摒棄前嫌呢?」

  皇帝上下打量她一眼,習慣了她的威壓手段,忽然來這出,他自然意外。

  謝殊卻已行禮告辭,似乎並不在意他的答案。

  皇帝目視著她的背影離開,轉頭對祥公公道:「朕怎麼覺得,謝相與以往不同了?」

  祥公公訕笑道:「丞相都在陛下跟前晃悠好幾年了,總會有些變化吧。」

  「不,」皇帝搖搖頭,歎了口氣:「也許是朕老了。」

  帝位傳承至今,從原本的眼觀天下到明哲保身,漸漸的,一代又一代帝王的職責竟成了努力在這些世家的爭權奪利間保全皇位。

  皇族與世家註定是互相依靠又互相爭鬥的關係,謝殊如今卻要求他給予信任。

  又或者他們誰都沒變,只是這時局在迫使他們改變。

  皇帝真的覺得自己老了,袁貴妃在侍寢後對著他一臉哀怨時他沒覺得自己老,太后說他頭上白髮添了許多時他也沒覺得老,一堆奏摺堆在眼前讓他眼花頭暈時也沒覺得自己老,卻在此時,不得不服老了……

  衛屹之將殘部安置在武陵郡,下令荊州守軍嚴密佈防,自己奉召趕回都城。

  謝運的十萬兵馬已在城外等候,這原本要支援他的十萬兵馬竟一改常態,當場宣讀了丞相詔命,令其卸甲請罪。

  「武陵王未能將功抵罪反而大敗而回,有損國威,身為督軍未能及時監察統帥衛適之背叛失職,有負皇恩。即日起重查巫蠱案與衛適之叛國案,責令其兵權悉數交至丞相府,禁足府內,若有違逆,嚴懲不貸。」

  謝殊在相府中一直等到夜深人靜,才吩咐沐白準備一輛不起眼的馬車,匆匆趕去了大司馬府。

  衛適之的事已經傳遍整個大司馬府,襄夫人因此臥了病,無法見客。管家雖然對謝殊奪衛屹之兵權又幽禁他的決定感到憤怒,但也無可奈何,還是乖乖領著她去了衛屹之的房間。

  她命所有人待在門外,自己推門進去。

  管家心急如焚,恨不得上前阻止,連苻玄看向她的眼神都算不上好。若非郡王下了令,只怕此時那些嫡系將領已經鬧起來了,沒想到丞相居然真要奪了他的兵權,真是枉費他一片深情了。

  房中燈火晦暗,謝殊繞過屏風,走到床邊,輕輕喚了一聲:「仲卿。」

  衛屹之仰面躺著,睜開眼睛看著她,似珠玉失了光彩,頹然失色。

  「大哥也許是有意讓我發現破綻的,可能是心存悔恨,可能是想試探我的反應,又可能是在等著我一起加入……但結果都一樣,終究是我殺了他……」

  謝殊傾身抱住他,打斷了他的話。

  衛屹之閉了眼,頭埋在她懷中,緊環著她腰的手微微發抖。

  謝殊知道此時說什麼都是多餘,反手抱緊他,半晌無言,一室靜默。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4-9-5 04:20 PM

第七十七章

  第二日天剛亮,謝冉就蹲在流雲軒的花圃裡忙著擺弄花草。

  「哦?丞相居然對武陵王下了這樣的狠手?」他的模樣看起來心不在焉,話裡卻有著濃濃的興味。

  光福跟在他身後好幾次想幫忙,都被他擋了回去。

  「丞相現在人在哪兒?」

  「回公子,人在大司馬府。」

  謝冉手一頓,抬頭看了看剛剛微白的天空:「這麼早就去了?」

  「不是,丞相昨晚就去了,一夜未歸。」

  謝冉臉色微沉,手下損壞了一株名貴的西府海棠。可待他反應過來自己竟然生了氣,乾脆將整個花圃都給毀了。

  光福嚇得半天不敢作聲,公子如今一牽扯到丞相的事怎麼脾氣如此陰晴不定,既然這樣,何必還讓他彙報丞相的行動啊。

  他忽然想起還有一事沒有稟報,又瑟縮著身子道:「丞相最近身子似不太好,一直在服藥。可惜鐘大夫我接近不了,也不知道究竟是怎麼回事。」

  謝冉陡然一怔,怒火煙消雲散:「這是什麼時候的事?」

  「有一段時間了。」

  他沒再說話,盯著一地殘枝敗葉,揪緊衣擺,眼神不定。

  謝殊醒來時發現自己躺在陌生環境裡,仔細看過才發現是衛屹之的房間。她真是越來越受不住累了,居然後來就這樣在衛屹之身邊睡了一夜。

  衛屹之不在身邊,她連忙起身整裝,匆匆走出屏風,卻見他散髮未束,披著鬆鬆的袍子背對著她站在木架前,一動不動地看著地圖,也不知維持這姿勢多久了。

  謝殊走到他跟前,看了看他的側臉,勸道:「你有疾在身,暫時還是不要操勞了。」

  衛屹之牽了她垂在身側的手,眼睛仍舊盯著地圖:「剛才收到前線情報,因為我設計誘殺了石狄和拓跋康,秦帝震怒,已經決定御駕親征。」

  謝殊伸手撫著衣擺上的褶皺,毫不意外:「這是意料中的事,重要戰事他都習慣親力親為。」

  衛屹之的手指劃過長江:「我一路直退回來,沒有動用周圍各郡兵力支援,秦國雖然兵強馬壯,想要強攻奪取這些地方也有難度。只要拖住他們,逼著他們順著巴東郡一直推進到荊州境內,為了進入晉國腹地,他們最後必然會在長江北岸集結。」

  「有道理,長江是天險,他們既然一路連奪二郡,有機會往大晉腹地深入,必然不會放過。所以你覺得他們接下來會用……」

  「水戰。」衛屹之與昨日判若兩人,又成了那個指揮若定的武陵王:「北方人不善水性,可要長驅直入晉國腹地,卻必須要過了長江,若想一舉摧垮他們,水戰是最好的方式。」

  謝殊面露欣喜,身子一轉正對著他,攀住他雙臂:「世家中人或急著自保,或只圖眼前利益,有不少人都想借著重選將領的藉口趁機奪了你的兵權。我這裡都為你保管著,只待你重整旗鼓,再殺卻來敵。原本以為還要等很久,沒想到你已經計劃好了。」

  衛屹之低頭凝視著她的雙眼:「我明白你的用意。」

  「我還是喜歡意氣風發的武陵王。」謝殊伸手貼著他的臉頰:「放心,我會與你共進退。」

  推門出去,沐白、苻玄和一干隨從竟全都垂著頭在外面等著,別人她不知道,沐白肯定是等了一整夜。謝殊手攏著唇乾咳一聲,目不斜視地出了門:「沐白,準備上朝。」

  「是,公子。」沐白臨走前朝武陵王的房間瞄了一眼,愣是沒看出什麼來,腹誹了一路。

  丞相當眾處置了武陵王,多少會引來衛家勢力的不甘和反彈,但出乎意料,皇帝居然站在了丞相那邊,對眾人意見充耳不聞。

  百官無奈地發現,以他們脆弱的小心肝兒,面對瞬息萬變的朝堂,壓力真是越來越大了。

  退朝時,王敬之走到謝殊跟前,含笑說了句:「看來在下猜得很准,丞相果然安排好了一切。」

  謝殊微微一笑:「王太傅真不愧本相知己。」

  衛屹之正積極養病,沒幾日就好了大半,卻命人在外傳播自己抑鬱成疾,久治不癒的消息。

  自他回來後就一直對襄夫人避而不見,一是心中有愧,二是怕刺激了她。但如今他好了許多,襄夫人卻仍舊臥榻不起,他終於還是忍耐不住,捧著鐵鞭跪去母親榻前,請她責罰。

  雖然皇帝和謝殊套好了話說衛適之是受脅迫才背叛,但人畢竟是他殺的。

  「不可能……不可能……」襄夫人說得最多的只有這三個字。她是忠臣之後,當初父親襄義奉力戰到只剩一人,被敵軍斬斷手腳也高呼不降,不可能有個叛國的兒子。

  他明明做了十八年的戰俘都沒有屈服,怎麼會忽然就受了脅迫?她無法接受。

  衛屹之喉頭微哽:「母親,十八年了,我們早已不瞭解大哥了。」

  襄夫人忽然坐起,拿起鞭子高高舉了起來,對著他低垂的眉眼卻又顫抖著下不了手。

  衛屹之有多看重這個大哥她比誰都清楚,她還記得衛適之剛回來時他眉開眼笑的模樣,簡直像是變了個人一般。

  她丟開鞭子,從榻上跌坐到地上,雙手揪住他衣領,痛哭失聲:「衛家終究還是只有你我二人,終究還是只剩你我二人啊……」

  衛屹之攬住她的脊背,滿眼哀戚,半個字也說不出來。

  謝殊對衛屹之做的一系列處置其實都是過場,尤其是巫蠱案,根本沒有再查過。但這消息已經傳到秦國。

  武陵王臥病,謝丞相趁機落井下石,安珩真想撫掌大笑三聲,原先他還打算再觀望觀望,此時終於下定決心,支持秦帝率軍抵達荊州長江北岸。

  要打水戰就要準備船隻,造船需要很長時間,何況秦國也不能讓自己置於三面環敵的局面,自然要立即攻下周邊各郡。一時間,晉國長江以北各郡都陷入了守城之戰。

  衛屹之遇困時都沒捨得用各郡兵力,所以此時江北各郡守兵都還處於以逸待勞的狀態,何況之前的戰事已經讓晉軍憋了一肚子火,如何肯輕易罷休。

  謝殊趁機寫信給衛屹之各個嫡系部下,說只要多打勝仗就證明武陵王帶兵有方,會將兵權歸還給他。這麼無恥的論調,自然惹得一群老將摔桌子踢板凳的,但上陣殺敵時還真勇猛了許多。

  秦晉雙方膠著不下,即使秦國兵力具有壓倒性的優勢也沒能占上風。秦帝心焦不已,本以為武陵王退走,其餘各郡也是囊中之物,沒想到會如此難辦。

  他也懷疑過衛屹之是不是刻意誘他深入,但已經戰到現在,斷沒有回頭的道理,自然要繼續,何況他對秦軍兵力仍舊滿懷信心。

  建康城中一如往日,只是這段時間以來,謝殊下朝回府途中的百姓安分了許多,再也沒有人像往常那樣對她丟帕子扔瓜果了。

  沐白遺憾道:「公子自從奪了武陵王的兵權,百姓們似乎都埋怨上你了。」

  謝殊用扇柄挑起簾子看了看路上行人:「埋怨只是暫時的,總好過被秦軍屠殺。」

  剛回到相府,有個衛家小廝來稟報,說武陵王為了專心軍務搬來了衛家舊宅,好讓襄夫人專心養病,丞相若有吩咐可傳去衛家舊宅。

  謝殊暫時倒是沒什麼吩咐,只是想起衛屹之還未痊癒,擔心他太過操勞,還是決定去看看他。

  衛屹之正坐在案後研究長江水域圖,一手撐著額頭,一手握著筆。

  深秋已至,他背後窗外樹木已是落葉繽紛,有的甚至飄入窗來,落在他竹青的寬袍衣擺上。他垂著眼,長睫輕掩,安寧若夢,全無武將戾氣,倒似個閒散詩人。

  謝殊的腳步不禁放輕了許多,走到他身旁坐下,不好打擾他,在旁安靜地看了許久。

  衛屹之其實早就知道她來了,看完一段地形圖後再轉頭看她,卻見她已經撐著額頭合眼睡著了。

  看來這些日子她也累壞了。衛屹之抱著她放在自己膝頭,脫下長袍蓋在她身上,一手握著她手,一手繼續提筆標注。

  苻玄端著湯藥進來,張口就要說話,卻見衛屹之抬起頭來,以指掩口做了個噤聲的動作。他仔細一看,丞相正臥在他膝上,雪衣鋪陳,眉目恬靜,睡得正香。

  他將湯藥放在案上,默默退了出去,心中卻想著郡王真是被迷住了心竅,丞相都這麼對他了,他還這般死心塌地。

  謝殊醒來時天都黑了,一睜眼就見衛屹之看著自己,連忙坐起,暗暗歎息,真是越來越精力不濟了。

  衛屹之拖住她手臂:「看你這樣子,倒比我還像是剛從戰場上下來,得好好休息休息才行了。」

  謝殊有意回避他的話,湊過來問:「你都做了什麼安排?」

  衛屹之將地圖往她眼前挪了挪:「我找到幾處特殊地形的水道,應該可以大加利用,只是……」

  謝殊看他欲言又止,不禁詫異:「只是怎麼了?」

  「只是水戰需要造船,如今國庫空虛,我又剛剛戰敗,此事只怕會很艱難。」

  「說的也是,造船可不是一筆小開支。」謝殊稍稍尋思一番,抬手揉開他緊蹙的眉心:「放心吧,此事我來安排,你安心準備戰事就好。」

  衛屹之摸了摸她瘦削的下巴:「你不要太勉強了。」

  「怎麼會呢?武陵王可不要質疑本相的能力。」謝殊勾著他的脖子拉近自己:「你覺得陸澄夠不夠有錢?」

  「南士以富庶聞名,自然有錢。」

  「那好,你出面去讓他出錢,就說要打了勝仗後要對付我,他一定會答應。」

  衛屹之頓時明白了,謝殊如今奪了他的兵權,正是和他「勢不兩立」的時候,陸澄又一直恨著謝殊,南士固守江南故土的決心也十分堅決,還真有可能成功。

  「至於其他世家,我去想辦法,個個都是錢多的傢伙,剝點兒下來也不會嫌疼的。」

  衛屹之伸手拉著她靠進自己懷裡。

  謝殊手搭在他胸口:「你想說什麼?」

  「我什麼都不用說,因為你都懂。」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4-9-5 04:26 PM

第七十八章

  天剛濛濛亮,衛家舊宅前已有下人在清掃臺階。秋霜落了一層,天氣愈發寒涼,舊宅裡畢竟比不上大司馬府,下人們都覺得武陵王應該很快就會回去,可他一住就是半月,至今沒有一點兒要離開的意思。

  「我猜是因為丞相。」左邊的下人賊笑著說了一句。

  「別嘴碎,不想活了是吧?」右邊的人用笤帚打了一下他的小腿。

  「這話又不是我一個人說的,丞相想霸佔咱們郡王的事全都城誰不知道啊?你發現沒有,郡王一出事就來了這裡,之後丞相幾乎天天都來,每次離開的時候都神情疲憊,嘖嘖,還不都是因為經不起消耗嘛。」

  另一人正要呵斥他,身後方向傳來了轆轆車轍聲。二人轉頭看去,見那車上印著陸家標誌,不敢怠慢,一人守著迎接,一人急急忙忙進去稟報。

  來的是最近深受陸澄寵信的侄兒陸熙寧。

  前幾日衛屹之按照謝殊建議寫了封信給陸澄,詳細闡述利弊,希望他能顧全大局,哪知一連好幾日都沒有回音,不想今日陸家人竟然直接登門拜訪來了。

  衛屹之來廳中相見,陸熙寧一襲藍袍,眉清目秀,神情溫和,叫人一看便覺得親切,但就以他陸家人的身份,衛屹之自然不會真覺得他親切。

  二人分別見禮落座,陸熙寧竟沒有繞彎子,開口就道:「今日在下是為大司馬那封信而來。」

  衛屹之穿著藍襟滾邊的素色便服,看著有些閒散意味,神情卻比在朝堂上還要嚴肅:「不知陸大人的意思是什麼?」

  「伯父說國家興亡大事,他自當出力,只是對大司馬和丞相之間……」陸熙寧的眼神忽而曖昧起來:「大司馬該明白,你們二人的關係已經在都城裡傳得沸沸揚揚。恕在下無禮,有人說您是被迫的,但也有人說您是自願的。伯父對你們的關係究竟如何,實在是有些好奇啊。」

  謝殊目前已一手遮天,陸熙寧也不好直接說陸澄和謝殊有恩怨,便用一個「好奇」來做藉口試探。

  衛屹之沒有說話,那肅然的神色裡忽而添了幾分赧然,眼神也有些回避。陸熙寧仍舊是那副帶笑的模樣,心裡卻將他這神情回味了好幾遍。

  正相顧無言,苻玄忽然出現在了門口:「郡王,丞相請您過去。」

  衛屹之看看陸熙寧,歎了口氣,起身致歉,請他稍候片刻。陸熙寧面上一片平靜,心裡卻分外詫異,沒想到丞相一早就在這裡了。

  還是說一整夜都在這裡?

  苻玄進來替他看茶,陸熙寧知道他是衛屹之貼身的人,試探著問道:「丞相經常一早就來見你們家郡王嗎?」

  「這……郡王吩咐過不讓屬下們多言,陸公子見諒。」

  陸熙寧笑道:「是我多嘴了。」

  話是這麼說,心裡卻已經得到答案了。

  難怪丞相要軟禁武陵王呢,多好的機會,這下武陵王可以任他蹂躪了。這麼一想,陸熙寧不禁為自己貿然前來而後悔了,其實陸家還是很願意和武陵王合作的,否則也不會讓他親自來這一趟,可若是今日會面被丞相得知,那很有可能還沒開始就夭折了。

  他抿了口茶,有些坐不住了,剛剛離開的苻玄又快步走入廳中,抬手作了個請:「請陸公子快些隨在下離開,我家郡王擔心你來此被丞相發現。」

  陸熙寧一聽連連點頭:「我也正有此意,勞煩帶個路吧。」

  苻玄領著他出門,從花園裡七拐八拐往後門而去。陸熙寧倒像是個有經驗的,只看前面苻玄的腳後跟,一路低著頭走路。

  一路疾行,經過一間院落,忽而聽見裡面傳出一聲極其響亮的甩鞭子的聲音,接著是人悶哼的聲音,驚得陸熙寧怔了怔。

  「以後知道聽話了吧?」冷嗖嗖的語氣,偏偏聲音雌雄莫辯,陸熙寧聽過這聲音,是丞相。

  「怎麼?還是不肯答應本相?那本相可就用強了。」又是甩鞭的聲音和人悶哼的聲音,接下來的聲響就有些不雅了,微微的呻吟夾雜其間,只有謝殊那幽沉的笑聲最為清晰,聽得陸熙寧面紅耳赤。

  苻玄折回身來,連忙請他離開,臉也紅了,看樣子跟恨不得要逃似的。

  二人一路無話,直到走至後門口,苻玄吩咐下人去將陸熙寧的馬車領過來,趁著地方僻靜,小聲求道:「陸公子能不能替我家郡王保守著秘密?他心高氣傲,實在不能被人知道這事啊。」

  陸熙寧裝模作樣地答應下來,還好言寬慰了幾句,其實心裡已經在迅速組織著腹稿,準備一回去就向陸澄稟告——武陵王的確是被丞相用權勢逼迫的,難怪會想著對付她,此事可信!

  謝殊坐在榻上捶胳膊,口中歎道:「揮鞭子可真累,不過能抽出錢來也值了。」

  衛屹之坐在她對面,一面整理著案上地圖,一面無奈道:「我的名聲都給毀了。」

  「哈哈,你明明知道他就是來試探你我關係的,不做場戲給他看看怎麼行。」謝殊笑著從榻上起身,繡紋雪緞的衣擺水一般垂順,她走到衛屹之身旁跪坐下來,手中扇柄挑著他的下巴讓他的臉轉向自己:「你是不甘心被我壓在下面是不是?」

  「我何時被你壓在下面過?」衛屹之剛說完就想起書房那次,不自然地乾咳了一聲。

  謝殊低笑著,湊到他耳邊說了句什麼,他的臉色這才好起來:「這是你自己說的,可不能反悔。」

  「自然,本相從不食言。」

  衛屹之笑了笑,將她攬近一些,如今準備戰事,暫時只能將兒女情長放一邊,他拿過剛收到的前線消息,又與她細細討論起來。

  謝殊離開的時候已經快到午時,偏巧不巧,竟然在門口撞上了正要進門的襄夫人,兩相對望,都有些尷尬。

  「拜見丞相。」襄夫人先行了一禮,她清減了不少,但精神已經好了許多。

  「夫人不必多禮。」謝殊擔心因為自己再刺激她一回,便要告辭走人,哪知襄夫人忽然叫住了她。

  「多謝丞相了。」

  「夫人謝本相什麼?」

  「多謝丞相為適之說的那些話,在他犯下這樣的大錯後,還替他挽回了一些名節。」

  謝殊這才知道她說的是什麼事,淡淡笑道:「夫人言重了,本相相信那本就是事實,夫人也要對自己的兒子有信心。」

  襄夫人垂眼盯著地面,片刻後行了一禮便轉身進府,沒再說什麼。

  謝殊離開後並沒有回府,而是進了宮。皇帝那邊也已經被說服支持水戰,但國庫不豐也是事實。謝殊早就打算在各大世家裡再撈一筆,便提議他將幾位交往密切的世家族長分別請來見面。

  皇帝第二日便出了面,這樣一來,消息就算透露到陸澄耳朵裡也引不來懷疑。只是這些世家都狡猾的很,大部分都表示得謝家帶頭,自己才肯出錢。

  這是一損俱損的事,謝殊早就打算要出錢,也不推辭,得到消息當天便叫沐白去知會相府裡管賬的堂伯父,讓他將所以帳目整理一下送來給她過目,又吩咐將相府裡所有平時不用的值錢玩意兒都清點一遍,以備不時之需。

  沐白緊張兮兮地問:「公子這是準備不戰而逃嗎?」

  謝殊將手裡的筆丟在他臉上,直拖出一道斜線來:「胡說什麼呢?我是那種一出事就逃跑的人嗎?」

  「是是是,公子我錯了。」沐白一邊抬袖擦臉一邊賠笑。

  謝殊哼了一聲:「真要跑的話,那也是什麼都不帶就輕裝上路了。」

  「……」沐白看看她清瘦的身板兒,覺得還是趕緊去給她熬補藥才是正緊,不然要真有那一天還怕跑不遠呢。

  謝家也要出錢的消息看著像是被其他世家慫恿出來的,但謝府裡的自己人卻知道謝殊本人很積極。謝冉這段日子以來一直和謝殊互相有意回避,這次卻按捺不住了。

  謝殊正在書房裡看賬冊,餘光瞄到門口似乎站著人,抬頭見是謝冉,還怔了一下。

  「進來吧。」

  謝冉沉著臉走到她面前跪坐下來:「聽聞丞相打算資助備戰?」

  謝殊沒有回答,先笑了一聲:「堂叔沒有官職也依舊喜歡插手本相的決定啊。」

  謝冉的臉色微微一僵:「丞相若是覺得我的話多餘,大可以不聽。但我必須要說,身為族長該做的是最大保全家族利益,這話丞相自己以前也說過,現在卻越走越偏了。」

  「因為局勢變了。」謝殊的神情冷了下來:「沒事就回去吧,此事我已下了決定,你說再多也沒用。」

  謝冉抿著唇起身,這次比之前更加失望。

  這麼多年世家遵守的生存準則正在她手裡一條一條被破壞。她有了權勢,有了威懾力,但心裡裝的東西也多了,反而不適合再做謝家族長……

  沐白端著藥經過他身邊,直接送去了謝殊面前。謝冉腳步停下,轉身看去,又看看那黑乎乎的藥湯,忽然問了句:「丞相這是病了?」

  「沒有,鐘大夫讓公子調理身體而已。」沐白伶俐地接了話。

  謝冉看了看謝殊愈發削尖的下巴,轉身出門,一路心不在焉。

  回到房中,他從櫃子最裡面取出一隻小匣子,打開找出兩張紙,是兩張藥方。

  他拿了上面一張看了看,點火燒了,還有一張在手裡捏了很久,最後又鎖回了匣子裡。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4-9-5 04:31 PM

第七十九章

  從元和二十九年深秋開始,秦國沿著巴東、荊州二郡左右拓展,直到入冬才拿下周邊的武昌郡和義襄郡,之後便一直往長江北岸增兵。

  在此期間,晉國看起來毫無作為。一直到來年開春,戰船已經建造的差不多了,晉國皇帝忽而改了態度,詔令全國,稱秦國不僅威脅衛適之叛國,刻意製造石碑和巫蠱之事陷害武陵王,挑撥大晉君臣關係,更刻意破壞兩國和約,興兵來犯,為天下不齒,憤然宣戰。

  丞相謝殊緊隨其後,將兵權交還武陵王,請示皇帝加封其為大都督,統帥三軍抗敵。

  舉國振奮,建康城中又活絡起來,武陵王的擁躉們更是揚眉吐氣,謝丞相的擁躉也欣慰萬分,二人偶爾出行時又開始遭受到熱情圍堵了。

  然而秦國對此卻並不忌憚,先前衛屹之廣為傳播自己久病不癒的消息,他們只當晉國無人可用,並未將他這次出山放在眼裡。

  大戰在即,謝殊反而放鬆下來,最近時常忙的也就是整理賬冊。謝家已經往戰事裡投了不少錢,別說謝冉,就是其他人也頗有微詞,但她執意如此,別人也沒有辦法。

  午後小憩之前,沐白拿著一份單子來給她過目,是剛剛新整理出來的一批值錢玩意兒。謝殊一件件看完,指著最後那個「棣華居」問他是什麼意思。

  沐白道:「棣華居是公子父親生前居所啊,裡面的東西至今都沒動過,寫在上面只是問問公子要不要整理。」

  謝殊想了想:「剛好今日有時間,我自己去整理吧。」

  棣華居佔據著相府最好的位置,最美的景致,卻一直閒置著,好在下人一直沒有荒廢打掃,裡面還很整潔。

  謝殊遠遠看見那扇門上的簾子便想起當初那唯一一次的會面,不能說毫無觸動,但又實在說不出什麼感覺,到底過去很多年了。

  她只帶著沐白,進去後叫他將東西一樣一樣拿過來,她坐在案後,要親自把關。

  那些煉丹的爐鼎就不說了,沒什麼好留戀的。一些道學著作倒是有些挺珍貴,謝殊留了幾本,另外還有一些字畫,許多是以前名人留下來的真跡,必然值錢。

  沐白不知從哪兒找出一個匣子,放到謝殊跟前道:「公子,這上面上了鎖,卻怎麼也找不到鑰匙。」

  謝殊直接道:「撬開吧。」

  沐白只好照辦,嘴裡卻道:「挺輕巧的,也許什麼也沒有吧。」

  謝殊也沒抱什麼希望,只是覺得這裡所有東西都這樣公然放著,只有這匣子如此嚴整周密,也許藏著什麼秘密呢。

  沐白畢竟不是個撬鎖的,廢了九牛二虎之力,把小匕首都給弄卷刃了才撬開。他拿出裡面的東西,原來是一遝信封。

  「都是紙張,難怪輕。」

  謝殊接過來,看到上面的名字愣了一下,居然是「吾兒如意親啟」。拆開其中一封,上面只寫了個抬頭,往下一片空白,直到最後才寫了個謝琨,是她父親的名字。日期也有,已是十幾年前的事了。

  這實在怪異,她將所有信都拆開,按序攤開來看,前面將近二十幾封全是只有抬頭沒有內容的空信,日期卻是漸漸往後推的。

  一直到倒數第二封,總算看到了字,卻也不多。謝殊看完心潮起伏,怕洩露情緒,將沐白遣了出去。

  寫信日期是她剛回謝家那日,謝琨在信中說,既然她回來了,那麼她的母親必然已經不在人世了。沒有指責沒有安慰,卻讓謝殊想起那焚燒著母親屍首的熊熊大火,喉頭哽咽。

  許久才拿起最後一封信,出乎意料,這次密密麻麻居然寫了好幾張紙。她一點一點仔細看完,良久無言。

  沐白大概是等急了,在外面叫了她一聲,謝殊將信收好,抱起匣子出門,對他道:「去準備些水酒祭品,待會兒我要去祠堂。」

  沐白愣了好一會兒才回神,謝殊自從推倒那些長輩後就將祠堂鎖了,此後再也沒進去過,今日居然改主意了。

  祠堂雖然鎖了,院子裡卻仍舊打理地好好的,左右花圃裡花草齊整,姹紫嫣紅。午後陽光暖融,將那花香也蒸出來了一般,一進院子便能聞見淡淡香氣。

  沐白解了鎖,謝殊走進去,將水酒供品擺在謝琨牌位下,不動不言,只是默默看著。

  當初衛屹之與她解釋起樂譜的事時,她還抱著半信半疑的心態,如今看完了信才知道她的確是不瞭解這位生身父親。

  謝琨的確不是個一心向道的人,他希望能做個尋常人,與心愛的人攜手到老,但這對於他的身份而言太過奢侈。可他終究只是個心思細膩溫和的文人、樂師,做不到謝銘光希望成為的繼承人。

  最後一封信寫在彌留之前,到結尾處連字跡都有些飄忽。他反反復復說了許多,居然是叫謝殊離開謝家。

  難怪初見她時他會讓她走,原來是在叫她走出謝府,逃開這偌大的世家。

  他自己禁錮了一生,擺脫不得,希望女兒能解脫,但謝殊如今已在這裡捆綁了多年,甚至還捆綁上了更多人的命運。

  沒有過後悔,也沒有過遺憾,只有太多歉疚,對母親,對王絡秀,對衛屹之……

  她掀了衣擺對著謝琨的牌位磕了幾個頭,轉身出了門。

  天色已晚,她一路怏怏,剛走出院落,角落裡忽然閃出一道人影,拖住她胳膊道:「終於出來了,沐白說你在祠堂裡待一下午了。」

  衛屹之著了一身黑衣,加上天色昏暗,那精緻五官被淡化了許多,謝殊乍一眼沒認出來,還嚇了一跳。

  「你怎麼來了?」

  「想來便來了。」衛屹之牽著她往前走,他剛才來時大概摸好了路線,一路熟門熟路,口中道:「我已命楊嶠帶了一批戰船沿江去犏骨峽駐守,那地方猶若壺口,易守難攻,屆時將秦軍引往那裡,勝算會更大。」

  謝殊也猜他是為正事而來,口中「嗯」了一聲。

  衛屹之心細如髮,自然發現了她的異樣,牽著她的手不禁緊了幾分,卻也沒說什麼。

  晚飯已經備好,如今衛屹之脫了罪,行動也方便,謝殊便留他在府中用飯。衛屹之也不客氣,還叫沐白吩咐廚子去做幾個他愛吃的菜來,弄得沐白一臉鬱悶。

  怎麼的這是,當這兒大司馬府呢!

  謝殊忍著笑道:「快去,這可是武陵王、大司馬、大都督,可不能怠慢。」

  沐白撅著嘴出門去了。

  衛屹之坐在案後歎息:「被你這麼一說,我真覺得擔子重啊。」

  謝殊抿了口茶,神情正經起來:「都部署好了嗎?可還有哪些遺漏?」

  「多虧你一直在拖延時間,準備的還算充分,秦國國內也不太平,只要第一戰得勝,內外壓力同時施加,就算是秦帝親征也未必能成事。」

  「你有計劃就好。」謝殊放下茶盞,剛好沐白回來,婢女們也送來了飯菜,她將所有人遣出門去,敲了一下小案道:「這之後就不許說正事了,你只能說別的。」

  衛屹之訕笑了一下,點點頭。他也需要個適應過程,大哥死在他手上,江北幾郡水深火熱,每當想起這些念頭,他都負疚難堪,連帶最近與謝殊相處也放不開,總會找些正事來說。

  謝殊早就看出了這點,他已經習慣背負責任和包袱了,不是說放就能放的。

  二人安靜地吃了頓飯,沒了其他事情可做,衛屹之卻也沒急著走。他本來是想來跟謝殊道別的,偏偏她不讓他說正事,他也只好閉嘴不言。

  晚飯後照例要喝藥,沐白端藥進來時,謝殊想阻止已經來不及,只好硬著頭皮端過來幾口灌下,一邊用茶漱口一邊對衛屹之道:「這幾日又感染了風寒,吃藥真是麻煩。」

  衛屹之連藥的顏色都沒看清,歎氣道:「你身子骨弱,得好好調養,還是少操勞些吧。」

  謝殊叫沐白出去,坐去他身邊,忽然沒頭沒尾地問了句:「你可想過你我的以後?」

  衛屹之轉頭看著她的眼睛,眸光柔和如水:「想過無數次,但我想你應該有自己的安排吧。」

  謝殊苦笑了一下,「我有太多安排,但都跟不上變化,天下時局在變,其他……也在變。」她湊到他耳邊:「其實我前些時候甚至還想過要給你留個孩子。」

  衛屹之錯愕地看著她,出口卻是一句低斥:「說什麼混話?什麼叫留個孩子?」

  「啊,對對,我說錯了,是生個孩子。」謝殊笑眯眯地攀住他胳膊:「別這麼緊張兮兮的,我就是這麼一說。」

  衛屹之這才緩和了臉色:「你怎麼忽然有這個念頭了?」

  在他看來,謝殊似乎已經習慣了做男子,也明確說過不打算放棄丞相之位,他很難想像她會產生這種「尋常女子」才會有的念頭。

  「被你感動了啊。」謝殊語氣輕快,還帶著些微的調侃:「你當時明明答應了聯姻,卻又喝醉了爬到我車上與我說永不負我什麼的,我覺得你這輩子實在是栽在我手上了,八成是不會真娶人家,以後若一直無後怎麼辦?我還是勉為其難為衛家留個後好了。」

  醉酒的事衛屹之記得,當時發生了什麼就不知道了,不想自己竟如此失態。他又好笑又無奈:「你還真是膽大,若真有了,還怎麼做丞相?」

  謝殊挑挑眉:「山人自有妙計。」

  衛屹之只當她說笑,心中卻是暖融融的,腦中竟還真勾勒起孩子的模樣來,轉念一想又覺得自己很傻氣,忍不住笑起來,轉頭去看謝殊,她已經靠在自己肩頭打盹了。

  「真是越來越不經用了。」他打橫抱起她,走出門去,沐白一看到這情景差點一個跟頭摔在地上,頭轉的跟撥浪鼓似的,確定左右無人才鬆了口氣。

  「我送謝相回房,你帶路。」

  沐白抹了把汗,一路左繞右繞,專挑僻靜的小道走,為了避開下人,將花園裡新種的一株山茶都給踏壞了。

  好不容易到了房裡,恨不得衛屹之放下人就走,他站在門口一直守啊守,等啊等,哪知衛屹之竟然道:「我今晚就留在這裡無妨吧?」

  沐白先是回想了一下自家公子在他那裡過了一夜的事實,又回想了一下他如今的武陵王、大司馬、大都督三大頭銜,咬了咬下唇,憤懣地妥協了:「那……請武陵王明早一定要天不亮就走。」

  衛屹之有意逗他,憋著笑道:「你去打些水來,什麼時候走,明早再說吧。」說完合上了門。

  沐白痛苦地抱頭蹲地。

  謝殊睡得死沉,衛屹之給她擦淨手臉,解了外衫,她還睡得香甜。就這樣還能堅持早朝,也不容易。他解開她中衣,將束胸取下,裹胸布也全部解開,卻毫無雜念,只是為了讓她舒服些。

  沐白不是走了就是守去院外了,外面已經靜悄悄的。他躺在她身邊,為她掖好被子,撐著頭看著燈火下她的睡臉。

  之前戰功赫赫,榮耀加身,竟半分及不上此刻滿足。

  謝殊動了動,往他懷裡窩了窩,他放下手臂,順勢攬住她,吻了吻她的額角,貼在她耳邊道:「等我回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4-9-5 04:36 PM

第八十章

  第二日謝殊醒來,衛屹之已經走了。只在桌上給她留了封信,說了去前線的事。謝殊很懊惱,早知道就早些起了,好歹還能送一送他。

  他走後沒幾日,秦國戰船就下了水。楊嶠按照衛屹之的命令,不戰而逃,一路直往建康方向跑來。秦國一見便認定晉國這次搞這麼大陣勢全是虛張聲勢,當即集結兵力追來。

  浩浩蕩蕩的秦軍大船追擊著晉國戰船,在江面上猶若鯨吞魚蝦,原本勝券在握,哪知一直追到犏骨峽附近,晉軍紛紛躲了進去,一下就不見了蹤影。

  地勢特殊,秦軍不敢冒進,加之士兵們大多暈船暈得厲害,根本無力應戰,他們只好暫時停下休整,一時倒沒什麼動作。

  沒多久衛屹之趕到了前線,及時作出安排,派幾隻戰船出去騷擾敵方,待他們來襲,再引入犏骨峽集中殲滅。

  開始這一招很有效,但秦帝很快也調整了策略,每次都吸引晉軍正面對陣。他們的戰船比晉國的要大上許多,失之靈巧,卻分外堅固,一旦正面攻擊,晉軍就會落在下風。

  衛屹之與幾位將軍商討了許多對策,又一一推翻,最後還是決定改造戰船,在船頭加上兵器,並演練船陣。當然,要改造戰船就又要花錢了。

  謝殊收到信函,叫過沐白,讓他送信給皇帝,繼續號召世家們出錢,謝家自然也少不了要繼續出力。

  謝冉用完早飯,慢條斯理地拭了拭唇,問身旁的光福道:「你說丞相又要往戰事裡投錢?」

  「是的公子,丞相前幾日連棣華居都整理過了呢,還說這是國家興亡大事,關乎謝家存亡,就是傾盡家財也是應該的。」

  謝冉沉默了一瞬:「其他人可有怨言?」

  「自然有,但無人敢冒犯丞相。」

  謝冉稍稍尋思一番:「你放話下去,就說我會出面阻止丞相,讓那些心有不滿的人都放心來找我。」

  光福行了一禮,退出門去了。

  衛屹之改造戰船的消息很快就傳到了秦帝耳中,他們岸上的兵馬遠超晉軍,對陸上情形十分放心,如今自然而然就將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了長江水面上。

  謝殊親自監督造船,船工日夜忙碌,半月後便有新船入水而來。彼時剛至暮春,兩岸青山深綠,江水清幽,卻氣氛冷然,不見半個漁人。

  晉軍每日都在那外細內寬的犏骨峽中高聲操練,演練船陣,秦軍不善水戰,暈船的到現在還沒適應,聽聞對方剛改造了船隻,又這般士氣高漲,心裡沒底,漸漸就有些低靡了。

  秦帝按捺不住了,再這麼下去就要不戰而敗了。他麾下領兵大將石璨是石狄的親弟弟,與衛屹之有殺兄之仇,正急著報仇,也等不下去了。可犏骨峽峽口狹窄,貿然孤入只會讓己方陷入危境,一時間也無可奈何。

  僵局一直到幾日後才打破,當日江上大風,恰好往犏骨峽方向吹去。石璨提議用火攻逼他們出來,或者乾脆將他們逼往更遠的水域,只要擺脫了這個難纏的地形就好辦了。

  秦帝准奏,石璨率數百大船順風急進,頂著載滿火油的小船直襲犏骨峽。到了近處,調帆後退,在遠處用沾了火星的箭雨射向小船。

  大風狂吹,小船爭前恐後擠入峽谷,後方還堵了許多在峽谷外,像是在江上燒起了通天火牆,遠在數十丈外都能感到逼人熱浪。

  犏骨峽前細後寬,大火順風襲去,勢不可擋。石璨站在船頭,遠遠觀望著這情形,得意不已,立刻派出探子去岸上快馬往前打探消息,看晉軍到底是往前方水域退走了,還是被火困在峽谷裡了。

  旁邊有副將道:「可能是退走了,一點都沒聽見裡面的動靜呢。」

  「哼,衛屹之被傳得神乎其神的,也不過如此。」石璨大笑連連,仿佛已經看到衛屹之在他眼前伏誅的痛快景象。

  消息傳到建康,自然引得眾人憂心忡忡。

  謝殊晚上才回到府中,管家應門時對她道:「冉公子忽然病了,丞相要不要去看一看?」

  「病了?」謝殊猜到了幾分,笑了笑:「那我是得去看看他。」

  走入流雲軒時,感覺像是回到初見那次,謝殊搖著扇子優哉遊哉的,一進門便道:「堂叔這次又要與我說些什麼呀?」

  謝冉原本靠在床上,聽了這話也不裝了,掀了被子就站了起來,逕自走到案後坐了。

  謝殊在他對面坐下,笑道:「這是怎麼了?今天火氣很大嘛。」

  「丞相這時候還能笑出來?」謝冉從袖中取出一份冊子,展開推到她眼前:「這上面是你這段時間投出去的家資,數目龐大,已然動搖根本。今日有不下十數位族人找過我,都心懷不滿,丞相還打算繼續下去?」

  謝殊合上扇子:「堂叔多慮了,這些錢投下去只是暫時的,待得勝之後,論功行賞,謝家必然是頭功,屆時還怕收不回來嗎?」

  「可是丞相如何確定此戰一定能勝?你至少要保住族人最後一點利益!」謝冉忽然回味過來,眼中露出不可思議:「難道說,丞相就如此相信武陵王,即使他如今屢屢受挫?」

  謝殊手指繞著扇墜,眼神落在他臉上:「堂叔似乎有些偏執了。」

  「偏執的是丞相!」謝冉忽然探身過來,牢牢盯著她:「也許這是最後一次機會了,丞相不要讓我失望。」

  「機會?」謝殊失笑:「我倒是一而再再而三地給你機會,但你根本沒有把握。」

  謝冉的眼神瞬間黯淡下去,緩緩坐了回去:「丞相慢走。」

  「看來堂叔說完了,那就好好養病吧。」謝殊起身離去,清瘦的身影很快便隱入門外的黑暗中。

  謝冉一動不動坐了許久,起身走到櫃子前,取出那只匣子,將裡面那張藥方拿了出來。

  「光福。」

  光福快步走進房來:「公子有何吩咐?」

  「你去將這方子交給鐘大夫,就說是我為丞相尋來補身的良藥。」

  第二日忽然下起大雨,謝殊懶得動彈,乾脆告假不朝,一早起來就在書房裡窩著等前方戰報。

  剛過早飯時間,王敬之忽然登門造訪,開口就道:「丞相快隨在下去一趟東宮。」

  謝殊聽他語氣急切,又見他身上只鬆鬆的披著一件寬袍,頭髮也沒來得及束起,不禁詫異:「發生什麼事了?」

  「路上在下再與您細說吧。」

  謝殊來不及換衣服,起身便隨他出門。

  馬車一路馳往東宮,王敬之這才將事情告訴她。原來王絡秀一早臨盆,情形卻很不好,兩個時辰了孩子還沒生出來,整個東宮都亂作一團了。

  「這……」謝殊自然擔憂,但這事怎麼也輪不到她一個外臣去管,「太傅,這種時候,本相不適合去東宮吧?」

  「我也是這麼說的,可是絡秀說一定要見一見你。」王敬之歎了口氣,靠在車上看著她,忽而露出一抹苦笑:「其實我知道絡秀對丞相的心意,但我沒想到她會這般執著,危急時候還想著要見你一面。」

  謝殊抿住唇,一路無言。

  王絡秀做事向來有分寸,此次卻公然要求見她,若是被太子猜疑就不好了。

  好在實際情形不壞,二人到達東宮沒多久,王絡秀就生下了個女兒。孩子沒什麼事,她自己卻遭了很大罪。御醫拉著太子說了半天的悄悄話,連王敬之也不知道究竟說了些什麼。

  太子遣退御醫後就匆匆進去陪王絡秀了,許久後才出來,主動請謝殊進去與王絡秀相見。也不知王絡秀是如何對他說的,他顯然並沒有多想。

  謝殊走進去,隔著一道屏風站定。王絡秀摒退左右,虛弱地說了句:「其實本宮想見丞相是懷著私心的,只是如今生的是個女兒,有些話也就無所謂說不說了。」

  謝殊頓時就明白了。

  王絡秀到底是在深宮裡磨練過的人。她知道謝殊一直對自己有愧,這次難產有危險,若最後熬不下去,命懸一線之際苦求謝殊,一定能博得她對自己孩子將來地位的保障。但她沒能生下兒子,一切也就不用多言了。

  「太子妃好好保重身體,其他的事不要太擔心了。」謝殊只說了這一句話,便告辭退了出去。

  回到相府時天已經黑了,謝殊走入書房,案頭已經擺好湯藥,沐白卻不在。

  她坐了一會兒,思緒紛雜,一會兒想起王絡秀那無奈的語氣,一會兒又飄到了前線戰事上去,後來感到疲憊才端起藥碗。

  光福想要請謝冉用晚飯,走入房中卻發現一室黑暗,還以為他不在屋裡,點亮燭火卻見他就坐在案後,嚇了一跳,而待看清眼前情形,更是吃驚萬分。

  謝冉怔怔地坐著,眼眶通紅,眼中水光盈盈。

  「公子,您怎麼了?」

  謝冉沒頭沒尾地問了句:「丞相回來沒有?」

  「回來有一會兒了。」

  謝冉擱在案上的手指忽然緊緊撰起:「出去吧,記得把門鎖好。」

  「啊?公子為何要屬下鎖門啊?」

  他沉默了許久:「我怕我會忍不住中途去阻止。」

  湯藥還是熱的,但謝殊喝了兩口就放了下來,剛好沐白進來,她問道:「今日的藥怎麼味道不對?」

  「公子有所不知,冉公子替您尋了補身方子,鐘大夫看過後覺得有效,今日便換了藥。」

  「謝冉?」謝殊扯了扯嘴角,沒說什麼,卻也沒再繼續喝藥。

  江上戰事還在繼續。

  大火連燒兩日,第二日夜晚,明月高懸,大風停下,小船燒光,四周只有沖鼻的焦糊味,一切回歸平靜。

  秦軍探子返回,稟報石璨說晉軍的確已經後退,目前已經到了通古灣。

  通古灣四面開闊,石璨大喜過望,他們如今只要進入犏骨峽,就能反過來扼住緊要地勢來對付晉軍了。

  如此良機豈能錯過!他當即派人去主船上稟告秦帝,自己則親自帶頭,往犏骨峽而去。

  兩岸懸崖峭壁在夜晚看來猶若靜默的凶獸,水面在月色下幽沉安寧,船行而過,卻能感到地下洶湧的暗流。

  石璨命左右副將率先進峽谷,自己緊隨其後,為震懾軍心,拔出劍來高喊了一聲:「殺盡晉軍!一統天下!」

  秦軍紛紛呼應,喊聲震徹雲霄,然而頃刻間那聲音裡就變了味道。

  悶哼傳來,血腥味悄然彌漫,等船上士兵發現自己身旁的夥伴忽然被拖入了水裡,已經晚了。潛伏水下的必然是晉軍,他們只能用槍胡亂往水中紮去,再一扭頭,前方已經出現通天火光。

  「殺!!!」比秦軍更憤怒的呼喊,更迅捷的速度。

  石璨大驚失色,一面下令左右應戰,一面吩咐後方撤走。但那狹窄的通道實在難以退出,他們的船隻太大,進來時就耗費了不少時間,現在慌亂之際,後方士兵屢遭偷襲更是亂作一團,船隻都撞到了一起。

  右邊山崖上忽然亮起一排火把來,左右搖晃,三下便停。晉軍船隻發生了變化,最左最右各有幾艘船隻衝了出來,圍住了秦軍派去應戰的大船,弓箭手四面環繞,箭如雨下。

  緊接著火把又多出一排來,又搖晃三下。晉軍又出戰船,這次卻是直往後方石璨所在方向而來,足有數十艘,成合圍之勢,當前一艘猶若利刃,一馬當先,衝在最前。

  「將軍,他們在玩什麼花樣!」石璨身邊的副將慌了。

  「是陣法!」石璨握緊劍柄,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但晉軍的確就在眼前:「衛屹之一早就在等著我們呢!」

  「那要如何是好啊?」

  「顧不上那麼多了!殺出去!」

  「可是……」副將往後看看,欲言又止。

  他們已經沒有退路了。

  「報——」

  秦帝在睡夢中被驚醒,便聽見外面士兵急急稟報道:「陛下,石將軍所領的兵力在犏骨峽被晉軍全殲了!」

  「什麼?」秦帝以為自己聽錯了,幾個時辰前還稟報說火攻成功,晉軍退走,怎麼可能會被全殲?

  士兵只好再報一遍:「石將軍所領的兵力在犏骨峽被晉軍全殲了!」

  秦帝震怒而起,穿著中衣光著腳便匆匆走出船艙,天光微白,遠處犏骨峽上方漂浮著濃重的塵煙霧氣,這樣的大火居然都奈何不了他們!

  「不可能……」他死死握住欄杆,仍舊無法相信。

  衛屹之站在懸崖上方望著下方的長江水面,盔甲上沾了些許露水。

  下方水面早已恢復平靜,卻還浮著殘桅斷杆,雖然有些難看,但這是勝利的象徵。

  「若是她此時也在這裡就好了。」

  楊嶠站在他身後,莫名其妙:「大都督說誰呢?」

  衛屹之笑了笑:「沒什麼。」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4-9-5 04:44 PM

第八十一章

  前線首戰告捷,戰報送到建康,舉朝振奮。偏偏這時候朝堂上出了樁稀罕事兒——司馬霖忽然上疏皇帝,請求將太子之位讓給九皇子司馬霆。

  謝殊收到消息時正在花園涼亭裡與謝瑄對弈,旁邊楚連還在擊築,一副其樂融融的模樣。沐白快步走到她身邊低語了幾句,她立即就推開棋盤離開了。

  「宮中眼線查到太子這麼做的緣由沒有?」謝殊一邊朝書房走一邊問。

  「沒有,東宮裡防範很嚴。」

  謝殊想了想:「你去將桓廷叫來。」之前她革除了謝冉的太子舍人一職後,將這職位交給了桓家人,桓家肯定知道原因。

  不用她去請,桓廷自己就來了。他進了書房先把門關好,坐到謝殊對面,一臉神秘地道:「表哥一定知道東宮的事了吧?」

  謝殊親手給他倒了盞茶,推到他面前:「別賣關子,有話直說。」

  桓廷乾咳兩聲:「表哥有所不知,其實太子這麼做都是為了太子妃啊。」

  「什麼?」

  「聽聞太子妃此次難產是被人所害,險些送命。太子沒找出兇手,擔心太子妃安危,打算退出宮廷,去宮外居住,連太子之位也不想要了。」

  作為女子,謝殊很佩服也很感動,作為丞相,她很無奈。

  「太子妃自己應該也會勸太子吧?」

  「勸了啊,」桓廷感歎:「太子是個癡情種,非要這麼做嘛。」

  謝殊按按眉心:「那九殿下如何說?」

  「這我就不知道了。」

  謝殊思索著,還是得找個機會去探探司馬霆的口風才行。

  出乎意料,桓廷前腳剛走,司馬霆居然本人就到了相府。

  謝殊被驚到了,記憶裡這還是他頭一回登門。

  司馬霆一身黛色袍子,金冠束髮,眉目已經長開,聲音也低沉渾厚了許多,整個人看著都英武了不少,只有神情倨傲一如往常。

  「殿下光臨寒舍,微臣真是受寵若驚啊。」謝殊撫了撫衣擺,起身行禮。

  司馬霆逕自在她眼前坐下,開口便道:「丞相給我份委任書吧,我打算去前線督軍。」

  「督軍?」謝殊眼眸一轉,笑道:「殿下怎會有這念頭?」

  司馬霆不耐煩地用手指點著案面:「丞相給我就是了,我現在只想離開建康。」

  謝殊試探著問了句:「殿下是為了太子讓位的事?」

  司馬霆瞪了她一眼:「原來你都知道了,那你還裝什麼裝,巴不得我走吧?」

  「殿下言重了,本相怎會有這想法呢?只是殿下身為皇子,不問清楚,陛下屆時追究起來,本相擔待不起啊。」

  司馬霆哼了一聲:「若是父皇同意,我還用得著來見你?告訴你也無妨,太子之位我是動心,但我不想這樣拿到手,如今太子妃身子不好,我坦然接受,豈非落井下石?我要的東西我自己可以憑本事拿到,何須相讓。」

  謝殊知他心高氣傲,對此也不意外,心中卻感慨這小子到底長大了,聰明了許多,知道利用時機。如今他要去督軍,先是在朝中博個好名聲,再在戰場上順帶立點兒功,回來就不同往常了。

  皇帝必然也是心裡透亮的,不然若是真不樂意他去前線,早派人將他鎖在宮裡了。

  她坐去案後,提筆蘸墨,沖司馬霆笑了笑:「敢問殿下,這算不算個人情啊?」

  司馬霆嘴角一抽:「算!」

  謝殊這才下筆,落印時說了句:「殿下此去,可否替本相帶幾句話給仲卿?」

  司馬霆聽她叫得這般親熱,眉頭立即皺了起來:「丞相自重些,仲卿哥哥的名聲被你毀的還不夠麼?」他劈手奪過委任書,連印跡未乾也顧不上,轉身就走了。

  謝殊又無奈又好笑,對著他的背影說了句:「殿下慢走。」

  司馬霆回了一聲冷哼。

  前線戰事已經轉移了戰場。秦帝知道水上鬥不過衛屹之,自然不會硬拼,很快便退回陸上,要集中兵力左右深入。

  楊嶠在營中焦急地跟著衛屹之走來走去:「大都督怎麼不做安排啊?難道要眼睜睜看著秦軍逃去陸上?」

  衛屹之慢條斯理地整了整盔甲,拿起長鞭寶劍:「他們跑不掉的,你沒發現陸子覺等人都不在麼?」

  楊橋一怔,恍然大悟:「原來大都督都安排好了?」他激動萬分,「那怎麼沒安排我出戰啊!」

  「你坐鎮營中,九殿下就要來督軍了,替我接待他。」衛屹之將鞭子纏在腰上,朝帳外走去:「本王親自去會會秦帝。」

  秦軍重兵集中在巴東和荊州二郡之中。張兆率重兵自其左方寧州出發,陸子覺則率兵從其右方徐州出發,另有武陵、長沙二郡腹地兵馬北上而來,成三方合圍之勢。

  這番部署早在秦軍被拖在江上時就安排好了,衛屹之故意將他們所有注意力吸引在江上,陸地上的動靜他們根本一無所知。

  安珩來了好幾封信,都是在說國內局勢緊張,秦帝此時正急著要扳回局面,又急調國內大將呂明、侄子苻興前來領兵,要與晉軍決一死戰。

  原本以為從那讓人暈乎乎的大船上下來就能重振軍威,哪知緊接著江淮流域就進入了梅雨季節,潮濕的天氣讓北方士兵極難適應,許多人都病了。

  秦帝暴怒地砸光了帳中所有東西,但老天爺照舊不慌不忙地下雨,黏黏濕濕的讓人滿心煩躁。

  兩日後,晉軍突襲秦軍糧草重地,殺敵兩千,盡奪輜重,迅速退走。

  秦帝忍無可忍,命呂明、苻興率軍追擊晉軍。

  呂明沉穩,力勸秦帝三思後行,但秦帝盛怒,苻興輕狂,他也無可奈何。

  秦軍大部前腳去追擊晉軍,晉國大軍就直殺到了秦軍大營。

  陸子覺和張兆正在和呂明、苻興虛與委蛇,衛屹之親率重兵直搗黃龍。

  秦帝身披鎧甲親身上陣,遠遠看到灰茫茫的天際下,晉國兵馬踏著地上泥漿而來,視線落在那衛字大旗和晉國龍旗上,氣得咬牙切齒。

  「陛下,那是晉國武陵王,還是避一避吧。」旁邊的隨從戰戰兢兢地勸他。

  「避什麼!」秦帝翻身上馬,號令所有人馬迎敵。

  秦軍見皇帝親自領兵,士氣大漲,英勇地衝了過去。

  然而晉軍並沒有與他們正面交鋒,反而有序遊走,蛇一般靈活,待秦軍反應過來,已經被困陣中。

  衛屹之打馬在後方,點了點頭,身邊的傳令兵開始舞動旗幟,陣法變動迅速,前一刻秦軍還被困在四面盾牌環繞的人牆裡,後一刻盾牌掀開,長槍已經刺入,哀嚎遍野,不忍相聞。

  周圍是長出青蔥禾苗的農田,被廝殺的雙方踩踏地翻了個底朝天,遠處還有河魚肥美的池塘,早已染了鮮血之色。

  秦帝在遠遠觀望,雙眼如鷹。

  衛屹之也在看著他,透過這個人似乎看到了那些只存在於長輩敘說裡的曾經:外族兵馬殺入洛陽,世家們被迫南遷,漢人被當做豬狗般屠殺,不服從是屠殺,服從是奴隸……直到此人即位,倒是開明了許多。但有征服就有不屈不撓的抵抗,有欲望就有無窮無盡的征伐。

  只等一個時機,結束這一切。

  傳令兵揮了一下旗幟,晉軍退開,秦軍屍橫遍野,殘餘的人連忙退回。秦帝知道呂明和苻興已被拖住,等不到他們來援,只好下令退走。

  衛屹之當機立斷下令追擊,自己策馬當先,手挽長弓,連射兩箭。一箭射偏,一箭正中秦帝肩頭,他身子歪了歪,但還是堅持著往北方逃竄離去了。

  晉軍一路高呼勝利,連遠處與晉軍作戰的呂明、苻興都聽到了。

  聽聞秦帝逃竄而走,秦軍士氣頓時低沉下去,再聽晉軍呼聲震天,似乎左右四方都是晉國兵馬,人心更亂,很快便被殺得落花流水。呂明和苻興只好下令撤兵,往國境方向退去。

  陸子覺年輕驍勇,一路狂追不止,最後不僅斬殺了苻興,甚至還殺入了秦國。

  桓廷風一般衝進了相府,提著衣擺一路狂奔,嘭一下撞開書房的門,氣喘吁吁道:「表、表哥,你收到消息沒有?」

  謝殊端坐案後,眉眼安然,捧著盞茶笑眯眯地看著他:「什麼消息?」

  「什麼?你還不知道!」桓廷沖過來,額上都掛著汗珠:「仲卿打了勝仗,晉國得勝了!巴東、荊州奪回來了不說,連秦國的豫州都給拿下了。」

  「原來如此,不錯。」

  桓廷急的撓心,眼巴巴地看著她:「就這樣?」

  謝殊挑眉:「不然還怎樣?」

  「……」桓廷忽然覺得好沒勁。

  晉元和三十年夏,晉軍得勝還朝。

  一早謝殊起床,就聽門外樹上有喜鵲在叫,她換上輕便的雪綢寬袍,竹簪束髮,洗臉時覺得臉色有些蒼白,便問婢女有沒有胭脂,要稍微修飾一下。

  婢女們爭先恐後地趕著奉獻,眼神都有些曖昧。

  丞相為了見武陵王還要打扮打扮呢,嘖嘖嘖……

  沐白來稟報說車輿已經備好,謝殊放下才吃幾口的早飯,出門時腳尖在門檻上帶了一下,險些摔倒,沐白急忙扶住她胳膊,忽然看見那雪白的衣袖上沾了一滴血珠,愣了愣。

  「公子……」

  謝殊怔忪著抬頭,伸手摸了摸鼻下,忽然喉中一甜,眼前一片昏暗。

  建康大街上人聲鼎沸,衛屹之跨馬入城,這般拋頭露面,叫姑娘家都瘋狂了。

  官員們擠開擁擠人潮趕來相迎,溜鬚拍馬的話說了一籮筐。

  衛屹之心不在焉地聽著,視線在人群裡掃了一圈又一圈,終於忍不住問道:「怎麼不見謝相?」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4-9-5 04:50 PM

第八十二章

  鐘大夫匆匆走進房中,一放下手中東西便坐去床邊為謝殊診脈,她已昏睡不醒,嘴角還殘留著血漬。

  沐白心急如焚,又不好打擾他,急得在旁死死絞著手指。

  鐘大夫用濕帕子沾了些謝殊口中血漬,取了銀針拭了拭,觀察許久,頭一回露出驚慌之色:「怎麼會這樣?」

  謝殊半昏半沉,如墜夢中,四周昏暗,她一路前行,不敢停頓。

  身上是威嚴的朝服,前方必然是巍巍廟堂。然而她走到盡頭,入眼卻是烈日當空,飛蝗遍野,大地龜裂……

  她茫然四顧,悵然若失,卻又幡然頓悟。

  原來這麼多年過去,她仍然是那個在荊州苦苦掙扎,為求活命的孩子。

  「公子?公子?」

  謝殊迷迷糊糊睜開眼,只覺得身上微微的疼。

  沐白的臉探過來,有些模糊:「公子終於醒了!您別動,鐘大夫正在為您施針。」

  謝殊張了張嘴,聲音輕飄飄的:「現在什麼時辰了?」

  「已經過了申時了。」

  那衛屹之應該早就入城了。她頓了頓:「我可還有救?」

  鐘大夫接話道:「公子中的毒比較複雜,來不及細說,好在您服用不多,還有一線生機,只是比較兇險。」

  「有多兇險?」

  「此毒由藥引牽引而發,只能用牽引之法引出,但必須要用虎狼之藥,只怕會對公子身子造成損傷,不知道您……最後能不能熬過去。」

  謝殊只覺頭腦越來越混沌:「是不是只有這一個法子?」

  「以小人的醫術,只有這一個法子。」

  「那就用吧。」

  鐘大夫一怔,隨即稱是。

  謝殊叫了聲沐白:「若我熬不過去,不要將此事告訴武陵王,就說我隱退去了別處,想見他時自會出現,讓他不要找我……」

  宮中正大擺筵席,為武陵王慶功。

  與秦國這一仗歷經曲折,總算是得了勝,中間皇帝與衛屹之也好幾次有分歧和摩擦,如今扭轉局勢的終究還是衛屹之,皇帝心情有些複雜,也頗有幾分尷尬,宴席間除了褒獎了他一番之外,就沒再多說什麼了。

  司馬霆這次撿了個便宜功勳,可能自己也認為沒什麼好炫耀的,期間很是低調。大家最關注的還是武陵王,其中最激動的莫過於陸澄,剛好謝殊不在,他還琢磨著是她害怕了武陵王如今的氣勢,不敢輕易露面了。

  「武陵王大捷而歸,保家衛國,下官感佩不已,當敬您三杯!」他舉起酒盞,朝衛屹之舉了舉。

  「陸大人客氣。」衛屹之仰頭飲下。

  那邊的相府,謝殊正被灌下第一碗湯藥。

  建康城中今晚註定無人入眠,大家聚集慶賀,紛紛頌揚武陵王的功勳,偶爾也有人提到丞相,難得地多了幾句好話。

  有人捧著河燈放入秦淮河中,祭奠死去的將士們,燈火如豆,從倒映了一天星光的水面上飄過,去了不知名的遠方。

  此時謝殊已吐過一遍,被灌下第二碗湯藥。

  宴席結束,衛屹之走出宮門,苻玄正等在車邊。因為這次作戰有秦帝現身,衛屹之特地沒有帶上他,如今見了他,剛好可以詢問幾句謝殊的近況。

  「丞相挺好的,前幾日屬下陪夫人出門上香還遇著他了,他當時還對夫人說,郡王此次立了大功,待回都時要親自出城十里相迎呢。」

  衛屹之愣了愣,上車換了便服,吩咐道:「去相府看看。」

  謝殊已被灌了三碗藥下去,嘔吐了好幾回,人已虛脫,但鐘大夫對沐白搖頭,仍嫌劑量不夠。

  沐白看著不省人事的謝殊,聲音裡都是哭腔:「不能再灌了,公子會撐不下去的。」

  「可這是唯一的法子了。」

  鐘大夫卷起袖口,又要動作,門外傳來管家慌張的聲音:「沐白,快出來,武陵王來了!」

  沐白嚇了一跳,小心翼翼扶謝殊躺好,匆忙走出門去。

  衛屹之已經走上回廊,寬袍大袖,形容散逸,見沐白走出門後還不忘把門關好,笑了笑道:「怎麼這麼神秘,謝相人呢?」

  「公子她……她身體不適,已經休息了。」

  「這麼早?那房裡怎麼還亮著燈呢?」衛屹之不以為意,逕自越過他就要去推門,旁邊忽然唰唰竄出幾道人影來,密密實實擋住房門。

  是謝殊的貼身護衛。

  衛屹之感到不對,聲音冷了下來:「到底怎麼了?」

  沐白想起謝殊的話,神情猶豫,不知該不該說實話。

  衛屹之沉著臉:「是要本王動手才能進去是不是?」

  沐白忙道:「武陵王息怒,請隨我來,我馬上就將事情告訴您。」

  北偏角的廂房裡,楚連聽到外面時常有匆忙腳步聲走過,覺得奇怪,走出門去看了看,只見謝殊所居的院落裡燈火通明。

  他回到房中坐下,忽而感到一絲不安。

  前幾日謝殊在花園裡見謝瑄,中間有意無意對他說了一句,若有什麼安排,可以儘早提出來,若沒有,她便替他安排了。

  他問了句為什麼,謝殊淡笑著說是以防萬一。

  如今想來,難道是她身上有什麼事要發生?

  流雲軒內,光福走進房間,看著散髮坐著的謝冉,欲言又止。

  「不用稟報了,我聽到動靜了。」謝冉擺擺手讓他出去,半張臉隱在昏暗裡,看不清神色。

  光福並沒有走,低聲道:「武陵王來了。」

  謝冉僵坐著,忽而笑了一聲,卻分外淒涼:「那丞相應該會很高興吧。」

  衛屹之站在廊下,垂在身側的手緊握成拳:「你說她中了毒?」

  身後的沐白低聲稱是。

  「她這段時間身子漸漸不好,就是因為這個?」

  「那倒不是。」沐白垂下頭:「其實公子身體早就不好了,鐘大夫也找不出緣由,只說危及不了性命,但不能過度操勞。這些時日以來公子一直在調養身體,也有些效果,今日中毒卻是事發突然,我們誰也沒有想到。」

  「那就是有人下毒了。」衛屹之的手指摩挲著腰間長鞭,聲如刀戟碰撞,幽幽森冷。

  沐白心中驚了驚,被他聲音嚇住,沒敢作聲。

  房中忽然傳出很大響動,衛屹之急忙轉身推門進去,匆匆繞過屏風,就見謝殊正被鐘大夫扶著趴在床沿嘔吐。

  他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雙眼,走之前她還言笑晏晏,現在卻雙眼緊閉,臉色蒼白,像是紙做的一般,毫無生氣,連碰一下都要猶豫。

  他穩住情緒,問鐘大夫:「怎麼樣了?」

  鐘大夫看看他身後的沐白,有些猶豫,畢竟他不是謝家人,有些話不知道當不當直說。

  沐白道:「鐘大夫直言無妨,武陵王知曉公子身份,公子也信任他。」

  鐘大夫有些意外地看了一眼衛屹之,這才道:「公子身子骨弱,所用的藥卻剛猛,如今還差些劑量,但這藥畢竟對人有害,小人不敢再用了,否則就算公子挺過去,小人還是難以擔待啊。」

  「為何?你把話說清楚。」

  鐘大夫又看一眼沐白,後者朝他點點頭,他歎了口氣:「小人就直言了,這藥用多了,只怕公子以後會落得無後。原本小人不該顧及這些,但公子幾月前還明確表示過想要有孕,小人實在不敢替她拿主意。」

  沐白震驚地瞪圓了眼睛。

  衛屹之在床沿坐下,盯著謝殊的臉,出乎意料的平靜:「除此之外,還有沒有其他風險?」

  「有,公子得熬過去才能活命,總之一切還沒有定數。」

  衛屹之扶起謝殊,一手將她摟在懷裡,一手伸出:「把藥給我。」

  鐘大夫怔了怔,連忙端過藥碗放到他手上。

  衛屹之將碗沿擱在謝殊唇邊,她牙關緊閉,根本是徒勞。

  「謝殊,你敢放棄試試!」他咬牙切齒,用力捏開她下頜,將藥灌進去,但她根本無法吞咽,全都漫了出來,白衣被血漬和藥漬沾汙的狼狽不堪。

  衛屹之垂下眼簾,忽然道:「你們都出去。」

  鐘大夫見狀只有歎息,他已經盡力了。

  一旁的沐白用袖口抹著眼淚,鐘大夫拍了拍他的肩,將他攙出門去。

  房門關上,衛屹之努力克制到現在,終於露出慌張無措來,他低頭看著謝殊的臉,喚她時聲音都在顫抖:「如意?」

  謝殊毫無反應。

  「不是讓你等我回來的嗎?」他擁緊她:「快把藥喝下去,我們勝了,你還有許多事沒有做,怎能倒下?」

  他含了口藥,渡進她口中,味道實在太苦澀,連他這樣在沙場上磨練出來的意志也吃不住,眼淚都被苦地落了下來。

  一碗藥灌下去沒多久,謝殊又開始嘔吐,也不知是不是傷了哪兒,這次竟哇的吐出一大口血來。

  衛屹之摸到她雙手,已經有些發冷,連忙將她嚴嚴實實圈住,唇貼在她耳邊哽咽著道:「沒事的,當初在荊州那樣的日子你都能熬過來,這次一定也能熬過來……」喉間哽得發痛,話已經說不下去。

  謝殊歪倒在他懷裡,似一塊傾頹了的美玉,溫潤不再,只剩了寧和,一室靜謐。

  薄薄的晨露在廊下花草間凝結,這一夜有貴族王公醉倒不醒,有庶民百姓狂放顛倒,槳聲燈影依舊在,各有各的喜樂,各有各的哀愁。

  謝殊似乎聽見了幼年常聽的荊州歌謠,唱歌的也許是虎牙,但是一點也不像以前那樣歡樂,像是要哭出來了一樣。她想離開那地方,卻又找不著路。

  「如意。」她轉了轉頭,有人在叫她,聽聲音似有些熟悉。

  「如意。」又走了幾步,終於聽出來是誰在叫她。

  「仲卿?」

  衛屹之錯愕地抬頭,懷裡的人正緩緩睜開雙眼,聲音嘶啞地喚他。

  「我在哪兒?」

  他含著笑,出口的聲音卻帶著哽咽,伸手輕輕撫摸她的臉:「以後我在哪兒你就在哪兒。」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4-9-5 04:56 PM

第八十三章

  襄夫人掛念著戰場上的兒子,昨天讓苻玄早早去宮外等候迎接衛屹之,哪知苻玄回來了,他卻沒蹤影。

  本以為衛屹之是喝醉了被皇帝留宿宮中了,哪知今天她一早起來侍弄花草,卻聽管家說他一夜未歸是去了相府。她的臉色有些難看,當即訓斥了管家一頓,叫他別胡說。

  管家剛走,衛屹之進了大門。

  「母親,我有話要與您說。」

  襄夫人放下水瓢,拿了婢女遞過來的帕子擦了擦手,看到他神情疲憊,很是關切:「怎麼眼睛紅紅的,一夜沒睡?你剛從戰場回來,有什麼話還是等休息好了再說吧。」

  衛屹之托住她胳膊:「還是現在說吧,遲早都要說的。」

  襄夫人疑惑地看了看他,只好點頭:「那去你書房吧。」

  衛屹之扶著襄夫人進了書房,先請她就座,而後忽然掀了衣擺跪在她面前,恭恭敬敬磕了個頭。

  襄夫人莫名其妙:「你這是幹什麼?」

  衛屹之垂著眼簾:「母親,我想娶謝殊為妻。」

  「……」襄夫人的神情僵了半天,漸漸有些崩裂:「你剛才說什麼?娶……謝殊?」

  「是。」衛屹之面有愧色:「只是她此生有了缺憾,我只有現在就告訴母親。」

  襄夫人激動起來:「你也知道他有缺憾啊,他是男子,自然有缺憾!」

  「不是這個原因……是我一直隱瞞了您事實。」

  謝殊並不知道衛屹之離開,她睡到晌午才醒。

  沐白進來伺候她喝了碗藥,擔心她身體,又將鐘大夫給叫了過來給她診視了一番。

  「公子此番元氣大傷,需好好調理才行,這可急不得。」鐘大夫又寫了副方子交給沐白,卻沒急著走,反而在謝殊面前行了跪拜大禮:「公子恕罪,此次是小人把關不嚴,才害公子險些遇害。」

  謝殊叫沐白出去守著,對他道:「我正好要問你此事,你將所知道的都告訴我。」

  鐘大夫連聲稱是,坐回凳子上接著道:「公子中的毒並不常見,小人以往只見過記載,據說漢時衡山國裡有人使用此法排除異己,後來多流傳於宮中。這法子就是先給對方喝下一味藥引,後面再飲一味藥,二者相容,牽引毒發,這樣不易被人察覺。公子此次中的毒還要高明,無論是藥引還是後面的藥,單用都是無害的。」

  「那你也不該看不出來吧?」

  「原本是瞞不過小人的眼睛。此毒最後一味藥是先前冉公子送來藥方裡的,我倒是留心了,可公子以前所用的藥方裡並沒有那味藥引,自然也就不會中毒,所以小人就放心給公子用了那方子,可是現在看來,顯然公子是服過藥引的。」

  謝殊微微頷首:「我明白了。」

  天黑時,光福腳步匆忙地衝進了謝冉的房間:「公子,屬下讓您出去避一避您不聽,這下好了,丞相醒了,要追究責任了。」

  謝冉坐在銅鏡前,拿起梳子,絲毫不見慌亂:「替我束髮更衣,我馬上就去見丞相。」

  謝殊到現在還不能坐起,只能躺著,沐白給她背下墊了許多軟墊才讓她靠坐起來,又替她梳好髮髻,看起來人精神了一些。

  謝冉從屏風後走出來,一段時日不見,竟憔悴了許多,雙頰都有些凹陷。他站在幾步之外看了謝殊幾眼,施施然行了一禮,竹青寬袍披在身上愈顯清瘦,姿態卻是優雅如初。

  謝殊忽然朝他招了招手,謝冉微微一怔,但還是靠近了一些,在床邊矮凳上坐了。

  「堂叔為何不趁我倒下時逃走?」等她開口,謝冉才明白她為何要自己靠近,她說話的聲音低得可憐,說是氣若遊絲也不為過。

  他一手揪著衣擺,淡淡道:「逃不掉,也不想逃。」

  謝殊勾了勾唇角:「我最欣賞你這點,你做了任何事,被發現後從不否認。」

  她咳了一聲,頓了頓又道:「鐘大夫已經與我說了中毒經過,我想請堂叔為我解惑,究竟是何時讓我飲下那味藥引的?」

  謝冉的神情忽而有了些虛無縹緲的意味:「在丞相最為信任我的那段時期。那時丞相根基未穩,還沒那麼重的防心,剛好又趕上隱疾的事。我雖依附丞相,卻終究不是謝家人,總要為自己留點籌碼。但我從沒想過有一天會真的用上它。」

  「不愧是堂叔,那麼早就為自己留下後路了。可是鐘大夫沒有從藥方裡看出藥引來,是不是因為你當時給我的是另一張方子?」

  「沒錯,藥引那張方子一直由我自己保留著,前些時候才燒掉。」

  謝殊沉默下來,過了許久才又開口:「我此次大難不死,想必堂叔十分失望吧。」

  謝冉悽愴地笑了一下:「事已至此,丞相要如何處置,悉聽尊便。」

  「處置?你可知,為何你之前一而再再而三的犯錯,我卻總是給你機會?」謝殊笑得有幾分自嘲意味:「因為你是我眼中最適合做謝家族長的人。」

  謝冉渾身一震,倏然抬頭看著她的臉:「什麼?」

  謝殊閉著眼舒了口氣,似又有了些精力:「可我如今只能和祖父一樣,選擇放棄你。因為你根本沒有把自己當做謝家人看待。」

  謝冉激動地站起來:「我所做一切都是為了謝家,如何不把自己當謝家人看待!」

  「是,你是一直這麼說,但你的心裡從未將自己當做過謝家人。你始終無法放開自己私生子的身份。長輩們在時,你甚至都不敢進入官場;等長輩們倒了,你又處處為謝家著想,生怕被謝家拋棄。對你而言,謝家只是一個收容之所,謝家人只是利益盟友,你得依靠他們,又拼命防著他們。你不是看不清時局,你只是為了保證自己的利益,才不得不出面保全家族利益。」

  謝冉怔怔地坐回去。

  「不過你的確比我適合做謝家族長,我是迫於無奈才走上這條路的,城府不及你深,手段不及你狠,世家延續需要的正是你這樣的人,不是我。我本以為,有你在旁,再多幾個謝瑄這樣的小輩,謝家以後就能長盛不衰,但直到今日,我才知道自己終究是看錯了你。」

  謝冉突兀地笑起來,忽然撲過去揪住她的衣領,「你以為你什麼都知道?謝殊,我寧願你從沒回過謝家!」

  謝殊一臉平靜:「是啊,那樣就沒人奪走你的機會了。」

  謝冉怔了怔:「沒錯,你說得沒錯……」他手下用力,幾乎要將她提起來,眼眶通紅,「殺了我!我比你還要憎恨如今的我!」

  「想死?」謝殊慢慢撥開他的手指:「我不殺你,我還會給你權勢,讓你做謝家族長。」

  謝冉錯愕地鬆開手,跌坐在地上。

  「但是你記著,你永遠也得不到實權,所有事情都要經過我才能定奪。」謝殊一手扶著床沿,微微傾身看他,眼光森冷:「你只能做我的傀儡。」

  謝冉踏上走廊時,似被剔了魂魄,渾渾噩噩。

  衛屹之正好從遠處走來,看見他這幅模樣,又是從謝殊房中出來,心裡已猜出幾分,與他擦身而過時,手已按上了腰間,想想又忍耐了下去。

  這是謝殊的事,她自己會處理。

  先前說了太多的話,謝殊有些疲倦,剛剛又喝了碗藥,正躺在床上閉目養神。衛屹之在床沿坐下,她睜開眼看到他,自發自覺地鑽進他懷裡。

  衛屹之撫著她的頭髮:「下毒的事都處理好了?」

  「嗯。」

  「確定沒事嗎?」

  「不是還有你在嗎?」

  衛屹之笑了笑,扶正她身子道:「明日隨我去舊宅居住吧,暫時離開相府好好養養身子。」

  謝殊猶豫道:「襄夫人要是知道了怎麼辦?」

  「放心,我跟她說過了。」

  「什麼?她居然同意了?」

  「沒有。」

  「那……」

  「可她也沒反對啊。」

  謝殊還想說什麼,衛屹之低頭啄了一下她的唇:「這兩年大小事情不斷,你我聚少離多,如今出了這樣的事,我再也不會丟下你一個人了,你也不要顧慮太多。」

  謝殊這才點了點頭。

  天黑時沐白送飯菜過來,謝殊吩咐他簡單收拾一下東西,又讓他去知會鐘大夫,要把他也一起帶去衛家舊宅。

  衛屹之給她夾了些菜,聽到這話,想起了什麼,試探著問了句:「鐘大夫沒跟你說什麼吧?」

  「說什麼?」

  「你身子的狀況。」

  「倒是叮囑了一大堆,沐白都記著呢。」

  衛屹之看看沐白,後者朝他搖搖頭,他這才鬆了口氣,又笑著與謝殊說起了別的事。

  吃完飯,謝殊想出去走一走,奈何實在乏力,最終還是被衛屹之丟去了床上乖乖躺著。

  婢女們送了熱水進來,都不敢抬頭,只裝作沒看見房裡還有個武陵王。

  洗漱完畢,謝殊已經疲乏至極,抱著被子昏昏欲睡,口中道:「你該回去了,難道真的要時時刻刻寸步不離?」

  衛屹之將房門掩好,走回來道:「你當我開玩笑?」

  謝殊掀了掀眼皮子:「我倒是無所謂,只怕很快都城裡又有流言蜚語了。」

  衛屹之在她身旁躺下,輕輕摩挲著她的手指:「那這次就說本王挾功報復,反過來囚禁了謝相,如何?」

  謝殊吃吃而笑:「求武陵王手下留情。」

  「想得美,你還欠著我一筆賬呢。」

  謝殊從被子裡探出腦袋,茫然地看著他:「什麼賬?」

  「那次陸熙寧來試探,你與我做戲,之後答應我的事都忘了?」

  謝殊臉紅了紅,閉上眼睛裝睡。

  衛屹之笑了一聲,替她理了理鬢髮:「睡吧。」

  已經是漸漸炎熱的夏季,謝殊卻因為在病中而身體發冷。睡到半夜她到處找被子,卻又疲乏地動不了,忍不住哼哼了一聲,身旁的衛屹之立即被驚醒了。

  「如意?」

  謝殊被他急切的語氣弄得愣了愣,反過來安撫地拍了拍他的背:「我沒事。」

  衛屹之將她攬進懷裡,長長地舒了口氣。

  謝殊乾脆也不找被子了,就在他懷裡窩了一晚,卻再也睡不著,聽著他的心跳,一整夜思緒萬千。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4-9-5 05:01 PM

第八十四章

  衛家舊宅裡早已派人打掃了一番,僕人卻沒增加,衛屹之只調了幾個伶俐的婢女在內宅伺候,主要的事還是交給沐白和苻玄去做。

  好在戰事平定後暫時沒什麼大事發生,謝殊向皇帝告了假,安心在這裡住了下來。

  宅子裡開始成天飄蕩著藥香,她休養了幾日,漸漸有所好轉,偶爾也會在院中走上一走,直到蟬鳴喧鬧,日頭炎炎,才安分地待在屋裡。

  衛屹之這幾日只要不上朝就待在這裡,謝殊顧忌著襄夫人,屢次勸他回大司馬府,他卻照舊我行我素。

  謝殊到底做慣了官閒不住,幾日下來就唉聲歎氣。衛屹之叫她養病時別再束胸,她也不聽。一早起來整裝完畢,她展開竹骨扇擋著太陽去了內院池邊,餵了會兒魚就覺得無聊,乾脆坐在亭中發呆。

  花叢後面站著幾個人,襄夫人探頭探腦,左看右看,嘴裡直念叨:「不可能吧?不可能啊,絕對不可能啊……」

  貼身婢女一頭霧水:「夫人,到底什麼不可能啊?」

  襄夫人拉著她的胳膊往前拽了拽,指了指亭中坐著的謝殊:「你覺得丞相怎麼樣?是不是個英俊男子?」

  婢女羞紅了臉:「哎呀夫人,人家是覺得丞相好看,可從沒說過什麼啊,您是怎麼知道的?」

  「好了好了,你一邊兒去!」襄夫人扒著花叢又看了一陣,心裡仍舊犯嘀咕:怎麼會呢?雖然長得是女氣了點兒,但言談舉止的確是男子的模樣啊。

  遠處傳來了腳步聲,襄夫人一看是苻玄,知道他耳力好,怕被發現,帶著婢女匆匆離開了。

  苻玄走入亭中,朝謝殊行了一禮:「稟丞相,陛下留郡王在御書房議事,今日宮中還有宴席,他要晚歸,請您不必等他用飯。」

  「哦?」謝殊聽到議事,頗有些興趣:「可是朝中有什麼事發生?」

  苻玄看了看她才道:「沒有。」

  謝殊見他欲言又止就知道肯定有事,但也知道想從他口中撬出點什麼來難如登天,只好不再追問。待他一離開,她吩咐沐白道:「你出去查一查是不是發生什麼事了。」

  沐白晌午才回來,居然也是一副不願意說的模樣,被謝殊板著臉訓斥了一通才開口。

  「公子,不是屬下不說,實在是為您好啊。」他委屈地搓衣角:「其實也沒什麼事,無非就是有傳言說您出了事,又將矛頭指向了武陵王,陛下大概是叫武陵王去問話的吧。反正這事武陵王會處理的,您得好好養病呢,不要操心了。」

  謝殊抽了抽嘴角:「我都被他們說死了,這叫沒什麼事?還有其他事沒有?」

  「沒了。」沐白斬釘截鐵。

  「真、沒、有?」

  「……謝子元和謝運等人多次來此求見您,被武陵王擋著沒進的來。」

  「那難怪人家會把矛頭對著他了。」謝殊想了想:「是不是謝冉將我來此的消息透露出去了?」

  「不會吧,冉公子自己還不知道您來這裡了呢,武陵王特地吩咐過不要告訴他的啊。」

  謝殊恍然,原來衛屹之嘴上不說,實際上已經防著他了。

  「我知道了,」她自袖中取出一枚私印:「你拿著我的信物去見一下謝子元,讓他知道我還好好的,另外,讓他查一下是誰在背後傳播謠言,速速來報。」

  苻玄在走廊上遇到前來給謝殊送藥的鐘大夫,指了指進進出出忙碌不停的沐白道:「鐘大夫說丞相最好靜養,但郡王做到這地步了他還是丟不下政事,這可如何是好啊?」

  鐘大夫搖了搖頭:「沒法子,只能等公子自己想通了吧。」

  天擦黑時,沐白回來,一進房就激動不已:「公子所料不差,果真是有人在背後傳播謠言,還能有誰?自然是您的死對頭陸澄!他一早就安排著眼線在相府附近呢,還派人告訴謝子元等人說親眼看見武陵王將您帶來了這裡,弄得謝家跟衛家在朝堂上劍拔弩張的。」

  「我懂了。」謝殊躺在榻上搖著扇子。

  陸澄還等著衛屹之對付她呢,自然急著知道她的結果,想必她這幾日沒露面,把他給急壞了吧。

  衛屹之也是的,一個字也不說。

  當晚皇帝在宮中設宴,其實是為太子長女擺滿月酒。

  雖然王絡秀生的是女兒,但時機趕得太好,本就是皇帝的第一個孫輩,一出生又趕上秦國大敗,皇帝迷信的很,覺得這孩子有福,決定好好操辦一下。

  剛好趕上個涼風習習的夜晚,麒麟殿內廣設案席。

  百官向皇帝和太子施禮道賀後落座,倒是一副其樂融融的模樣,但誰都拿眼睛瞄著右上首坐著的武陵王,再瞅瞅左上首空著的丞相座位,心思很是微妙。

  皇帝之前找衛屹之談過,卻也沒得到什麼確切答案,但還得打破眾人的胡亂猜測,便故意問了句:「謝相抱病還沒好嗎?」

  祥公公自然要接話做做戲,豈料席間的陸澄忽而行禮插話道:「陛下該問武陵王才是,聽說丞相如今在他府上休養呢,也不知如何了。」

  其餘大臣乾咳的乾咳,喝酒的喝酒,恨不得隱形才好。

  外面已經有傳言說武陵王在報復丞相了,可憐嬌弱的丞相還不知道被整成什麼樣子了,還是當做不知道的好。

  衛屹之卻是聽出了陸澄的怨氣。他必然已經看出當初借錢的事是被糊弄的了,如今連番挑撥謝衛關係,倒也在情理之中。

  他抿了口酒,手指理了理朝服衣擺,笑道:「陸大人倒是耳目靈敏,謝相的確是在衛家舊宅之中,她先前為戰事操勞以致抱恙,如今需要地方靜養,本王剛好有這地方,總不能連這點人情也不給吧?」

  陸澄撫著花白的鬍鬚,似笑非笑:「丞相久未露面,也不知這病是如何養的,武陵王不會有什麼事瞞著陛下吧?」

  謝運已經有些坐不住了,好在謝子元及時攔住了他。

  那邊楊嶠等人也一臉不爽,想當初咱們家郡王被丞相欺負的時候你們誰出來替他說過話了?現在倒知道為丞相出頭,切,誰怕誰啊!

  若非礙於身份,雙方都要擄袖子吵起來了,卻聽殿外一聲高聲唱名:「丞相到——」

  眾人驚愕無比,紛紛轉頭看向大門。

  依舊是那身玄色朝服,依舊是那樣的白面朱唇,金冠高束,步履悠然,唇角帶笑,這麼多年來一直沒變。唯一的變化是瘦削蒼白了許多,那雙眼睛愈發眸色深沉,叫人揣摩不透,遠遠一瞥,戚戚然低頭,唯恐避之不及。

  謝殊在大殿當中停下,左右掃了一圈,抬手攏唇,輕咳一聲。

  大臣們連忙起身行禮:「參見丞相!」

  「諸位大人免禮。」謝殊這才不慌不忙向上方的皇帝行禮。

  皇帝也有些意外,看一眼衛屹之,抬手道:「丞相來了就好,就座吧。」

  謝殊看了一眼坐席,微微抬起下巴,抿唇不語。

  桓培聖何等人精,立即出列道:「陛下明鑒,丞相為戰事操勞至今,實為首功,如今帶恙出席,臣請奏陛下賜丞相上座。」

  這話一出,許多大臣立即附和,極盡溜鬚拍馬之能。

  皇帝臉都漲紅了,謝殊的座位已經僅次於他,還要上座,豈不是要與他同階而坐了?

  謝殊倒是不慌不忙,看那神情,若是配合著抱胳膊踮腳就更合適了。

  「准奏……」皇帝無語話淒涼。

  謝殊提著衣擺登上玉階,施施然坐下,這才對太子道賀,瞅到下面司馬霆泛黑的臉只是淡笑,完全無視。

  衛屹之正盯著她,一臉無奈,謝殊悄悄沖他擠擠眼,招手喚來一名小宮女,讓她把眼前的酒換成茶水,端起來飲了一口。

  「本相方才來時聽見陸大人提到本相了,」她朝陸澄看過去,笑顏如花:「陸大人似乎很希望本相出事啊。」

  陸澄自看她端坐上方就嘔到現在了,臉色鐵青,許久才憋出一句:「下官不敢。」

  謝殊似乎只是隨口一說,理也不理他,逕自轉過頭去和皇帝說話:「微臣這幾日不在,陛下多有操勞,卻不知戰事之後江北各郡是如何安排的,微臣這幾日一直掛憂著此事啊。」

  皇帝對她這跳脫的話題感到莫名其妙,但還是接口道:「朕正打算派人去視察安頓,不知謝相有何建議?」

  「微臣聽聞陸大人的侄子陸熙寧聰明能幹,卻一直沒有機會施展才華,不如就派他去如何?」

  衛屹之一聽就知道她今天是來整治陸澄了。陸熙寧是陸澄的侄子,她卻說人家沒有機會施展才華,這不是在說陸澄壓著侄子不讓他出頭麼?

  如今她來這一齣,陸澄可能還以為侄子跟她私底下有什麼交情,陸熙寧必然又感念她的好而埋怨陸澄,這是反過來一頓挑撥啊。

  他轉頭去看陸澄,果然他已經氣得臉色都變了。

  謝殊像是毫無所覺,舉著茶盞和旁人對飲去了,她喝熱茶別人灌酒,不敢有怨言不說,還得自己乾杯她隨意。

  桓廷正記掛著自家表哥呢,主動起身和她對飲了一杯,說了幾句話。本沒什麼,謝殊卻忽然叫他上前,二人態度親昵地說了許久的話才結束,而後她忽然又給桓廷謀了個肥差。

  光祿大夫王慕看得眼睛都紅了,一個勁戳身旁的王敬之:「你看看,丞相這也太明顯了,對陸澄一個態度,對桓廷一個態度……這簡直是順我者昌逆我者亡啊!」

  王敬之朝上方掃了一眼:「連陛下都沒說什麼,我們又能說什麼?與秦國這一戰是丞相幕後主導,武陵王前線拼命拿下來的,陛下比誰都清楚,如今誰敢得罪這二人?」

  離席前,王絡秀抱著孩子露了個臉,忽然走到謝殊跟前,說要請她給取個名字。

  謝殊忙推辭:「陛下和太子在座,本相哪敢越俎代庖啊。」

  皇帝假笑一下:「謝相不必謙虛,這孩子與你有緣,在你眼前都沒哭呢。」

  王敬之朝王慕看了一眼:我說的沒錯吧?

  王慕恨不得捶胸頓足。

  走出宮廷,謝殊已經疲倦了,一路都走得很慢。明明四周都沒人了,衛屹之還是故意跟在後面,就是不上前扶她。

  謝殊只好停下腳步等他,可他竟目不斜視地越過她直往前走了。她故意捂著胸口哼了一聲,彎下腰去。

  衛屹之終於冷著臉折返回來,一手扶起她胳膊:「現在知道難受了?我不是叫你靜養?」

  謝殊趁機攀住他胳膊:「外面都傳的不像話了,我總得露個面啊。好了,我這就回去繼續靜養行了吧?」

  衛屹之歎了口氣,攬著她朝車輿走去,還不忘詢問她有沒有吃藥。

  「吃了,放心。」

  沐白從車邊挑著燈火過來迎接,身後有快馬疾馳而來,到了跟前才看出那是苻玄。

  「郡王,丞相,探子剛剛送了急報過來。」

  謝殊立即伸出手去接,看到旁邊衛屹之冷幽幽的眼神,又無奈地收回了手。

  衛屹之接過來展開,就著燈火一看,滿眼錯愕,主動將信函遞了過來:「你來看看。」

  謝殊湊過來迅速瀏覽了一遍,也很驚訝。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4-9-5 05:07 PM

第八十五章

  晉元和三十年夏,北方大亂。秦帝於戰場受傷,回國途中被部將所殺。丞相安珩失蹤,秦國國內叛亂四起。

  謝殊第二日起床後還有些發怔,懷疑是不是昨晚看錯了,待將信函找出來又看了一遍,才確定是真的。

  早飯時,苻玄帶著幾份文書過來,說是衛屹之請她用印。

  謝殊拿過來一份份看過,原來是守衛邊疆的陸子覺、張兆等人提議趁機攻入秦國收復國土,衛屹之已經同意,並且作了部署。

  這的確是個好時機,她也沒猶豫,命沐白去取相印。

  苻玄的神情有些複雜,她看到了也只能當做沒看到,畢竟秦國對他而言是故土。

  這事兒忙完,沐白就堅決不讓她再碰政事了,義正言辭地說鐘大夫吩咐過要靜養,哪怕閑的發呆也不能再勞心勞力。

  謝殊實在抵擋不住他羅裡吧嗦的架勢,乖乖坐去窗邊扮盆景。

  建康城中又是個喧鬧的白日,即使坐在這裡也能聽見遠處街上鼎沸的人聲,仿佛可以看見當街而過鮮衣怒馬的少年,灑脫可愛捂唇而笑的女子,恣意風流狂放不羈的散客……

  一切都沒變化,謝殊卻覺得一切都變了。

  衛屹之忙於軍務,一連幾日都沒有現身。北方局勢卻是瞬息萬變,聽說安珩被抓住斬殺了,又聽說被抓的那個不是安珩,只是一個替身。

  不久後,快馬送來最新消息,秦國滅亡。

  晉軍往北一路直入,攻佔數郡,國境線大大往前推進,但終究沒能再繼續——北國大地上那些曾經被秦國強勢吞併的小國如雨後春筍,迅速地復蘇再起,諸國並立,如今已成對峙局面。

  衛屹之回了舊宅,謝殊去見他時,他朝服未退,坐在案後擦拭著長槍,出奇的安靜。

  謝殊知道衛適之擅長使槍,走過去低聲問:「是不是想起你大哥了?」

  衛屹之輕輕「嗯」了一聲。

  如果衛適之看到如今的局面,不知道會作何所想。天下時局,變幻莫測,原來根本不因幾許人力而改變。他們不過都是這天下洪爐中的零星點火,即使耀眼,也只是瞬間,終究會歸於寂滅。

  北方時局這一番突變,皇帝一時大憂一時大喜,竟然一病不起。

  如今朝政徹底由謝殊一手把持,軍政由衛屹之把持,以致晉國上下只知這二人,幾乎快要忘了所謂的皇家。

  強權之下必生附庸,謝衛勢力都開始前所未有的高漲,尤其是謝家,中堅力量都是能幹角色,在底下分外賣力,自然成果非凡。

  謝殊坐在池邊涼亭裡賞荷,聽沐白將那些主動依附而來的世家成員一個個報上名來,心情居然毫無起伏。

  她曾在祠堂裡發過誓,要讓所有人忘記那個只有謝銘光的謝家。如今的謝家比以前權勢更盛,再沒人記得她是謝銘光的孫子,也再沒有人敢當面罵她奸佞。

  她是大權在握的丞相,是救國於危難的功臣。

  雖然謝家獨大很拉風,沐白還是克制住了激動澎湃的心情,說完此事就不再提任何政事,坐在謝殊身旁給她剝石榴,順便說著相府裡的情形。

  「冉公子自公子離開後就一直閉門不出,族內事務倒是處理得井井有條,屬下已經看過,沒什麼大事,就不一一稟報了。他還問了公子的近況,不過武陵王吩咐過不要將公子的任何消息透露給他,屬下就沒多說。」

  「嗯。」謝殊接過果肉放進嘴裡:「嚴密監視著他,不要給他任何自由。」

  「是。啊對了,楚連還提出過要來見您,公子要他來嗎?」

  謝殊搖搖頭:「算了吧,這裡又不是謝家的地方,哪能如此隨意,說讓誰來就讓誰來。」

  沐白暗自高興,他也不樂意楚連來,那小子這麼黏糊,八成又要搶他飯碗。

  吃完第三個石榴,一名婢女走入亭中,向謝殊行禮稟報說襄夫人來了。

  謝殊立即坐正身子,襄夫人已經走了進來,夏日炎熱,她身上著了件素色衫子,瞧著清清爽爽俐俐落落的。

  「見過丞相。」

  「夫人不必多禮。」也不知是不是多心,謝殊覺得她今日態度有些曖昧不清,行禮時還眼神微妙地瞄了她好幾眼。

  起身後,襄夫人端過身後婢女手中的湯藥,走近幾步道:「這是我為丞相準備的補身湯,丞相快趁熱喝了吧。」

  沐白早對湯藥有了心理陰影,不等謝殊發話就接過藥碗放在桌上,冷著臉走到亭外,吩咐去將鐘大夫找來。

  襄夫人聽衛屹之說過謝殊被人下毒的事,連忙道:「我可是好意啊,這藥絕對沒毒,丞相可以放心。」

  「夫人言重了,是沐白太緊張了而已。」謝殊一面打著哈哈,一面琢磨著她這態度轉變的緣故,為免尷尬,只好找些旁的話題與她閒聊。

  襄夫人卻有些放不開,說話時總悄悄瞄她,跟忽然不認識她似的,反倒弄得謝殊心裡七上八下。

  鐘大夫快步進了亭中,草草行了禮,為給襄夫人面子,十分含蓄地將藥碗端去旁邊驗了驗,回來後對她道:「此藥方極為珍貴,夫人費心了,只是公子目前當務之急是要調養好根基,暫時還不適合服用此藥。」

  襄夫人臉上頓時露出失落之色,看一眼謝殊,怏怏行禮告退。

  謝殊先吩咐沐白回相府去將皇帝賞賜的那幾件玉器取來答謝襄夫人,這才問鐘大夫:「到底怎麼回事?是不是藥有問題?」

  「那倒不是,只是……」鐘大夫看了看門外,走到她跟前低聲道:「襄夫人必然已經知曉公子的秘密,公子當多加注意。」

  「哦?你怎麼知道?」

  「因為那藥是補……補……」

  「補什麼的?」

  鐘大夫只好在她耳邊將實話說了。

  衛屹之當天深更半夜才回來,來不及更衣便來看謝殊。她一手支額,坐在房中翻看著什麼。

  他還以為她又偷忙國事了,還打算說她幾句,走過去卻見是一遝厚厚的美人圖,好笑道:「你這是幹什麼?打算背著我娶媳婦兒去了?」

  謝殊拉著他坐下來:「這是宮中選秀用的圖冊,我先給你挑一遍,選個身家樣貌都不錯的,嗯……還得乖巧。」

  衛屹之抬手壓住圖冊,眉心微蹙:「你說什麼?給我選?」

  謝殊轉過頭去笑了笑,隨口般道:「有關我身子的事,我已經知道了。」

  「……」衛屹之一時無言。

  「我存著私心,與你共患難到如今,實在捨不得將你拱手讓人,但我頂多也只能陪在你身邊。你需要繼承人,要娶妻娶妾都是應該的,我絕對不會介懷。」

  「可是我介懷。」衛屹之一臉不悅:「你那碗藥是我灌下去的,就算你不能生育那也是我的錯,你倒是寬宏大量,還好心的要為我選什麼妻妾!」

  謝殊有些無奈:「仲卿,你不會就是這麼跟襄夫人說的吧?難怪她對我態度轉變得這麼快。」

  「這本就是事實。」

  衛屹之將圖冊卷起,起身就要將之丟去窗外,謝殊連忙扯住他衣袖,要去搶奪,卻被他反手一把抱住。

  「看來你精力好得很啊。」他攔腰將她抱起,繞過屏風走去床邊。

  「哎,你……」後面的話戛然而止,衛屹之堵住了她的唇。

  謝殊身上的衣服被剝得精光,他語聲沉沉,猶不解氣:「我就是太縱容你了!」他托著她的腰貼向自己,「你真以為我對你毫無要求?其實我現在就希望你穿回女裝,終日只待在我身邊!無後算什麼,你是生是死都要跟我在一起!」

  謝殊摟著他的背說不出話來,連人帶心都沉沉浮浮,起起落落。

  衛屹之的怒氣又悄然退去,手下輕撫,溫和如細雨。但太過溫柔也是種折磨,謝殊聲如嗚咽,在他懷中化成了春水。

  他卻像是有意如此,雙手滾燙,將她揉捏成各種形狀。謝殊越是忍耐他越是要挑撥,欺身而上,攻城掠地,卻又不疾不徐,扣著她的雙手,極盡耐心……

  半夜外面驚雷聲聲,一直睡得深沉的謝殊居然被吵醒了。她披衣下床,點亮燭火,拾起地上那卷圖冊。

  推開窗,外面已經落起雨來,她倚在窗邊,自己將圖冊丟了出去。

  衛屹之也醒了,散髮披衣,走過來從身後摟住她:「先前是我把話說重了,你別在意。這些年你自己吃盡苦頭才有了如今的地位成就,我卻要你放棄,竟與外面那些瞧不起女子的人一樣成了膚淺之輩了,其實我只是希望你能安心調養身體而已。」

  謝殊覆住他的手背:「是我太貪心了,當初走上這條路時,做的就是孤獨終老的準備,根本沒想到後來會和你走到這步,如今卻既想對謝家負責,又想要和你圓滿。」

  「那也是我招惹你在先。」

  「嗯,這倒是實話。」

  衛屹之悶笑起來,挑起她一縷髮絲,與自己的頭髮結在一起。

  「你要做一輩子丞相也好,什麼都不是也好,你我已結髮同枕席,以此為證,永不更改。」

  謝殊垂下眼簾,雙頰醉紅,真如婚嫁一般,竟有些羞赧。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4-9-5 05:14 PM

第八十六章

  入秋後天氣反復無常,皇帝大病未癒,反倒加重,早朝已經荒廢了許久。

  謝殊手上的政務因此重了許多,每日都要忙到深更半夜,通常最後都是被衛屹之提去床上強行休息。

  二人越來越像新婚夫妻,同吃同住,連下人們都習慣了。這幾日只要是看到苻玄在門外守著,沐白就自發自覺地給自己放假睡大覺去了。

  霜降當日,鐘大夫給謝殊添了一副補身湯藥,大約是有寧神之效,她吃完不久就睡著了。

  半夜忽然有人將房門拍得震天響,謝殊驚醒過來,就聽沐白在外喊道:「公子,陛下駕崩了!」

  她陡然一驚,身旁的衛屹之已經坐起身來,天光微亮,他也是一臉錯愕。

  二人匆匆整裝入宮,遠遠就聽見哭聲。走入皇帝寢宮,后妃皇子們都跪著,只有皇后母子和深受皇帝寵愛的袁貴妃母子守在榻邊,見到丞相和武陵王現身,起身彼此見禮,俱是神色哀哀,淚流不止。

  「太后呢?」衛屹之問祥公公。

  「回大司馬,太后得知消息後就暈過去了,正在壽安宮中由御醫診治。」

  衛屹之又問:「陛下臨終可有遺言?」

  祥公公抹著眼淚搖搖頭:「陛下於睡夢中駕崩,並沒有留下遺言。」

  衛屹之看了一眼雙眼泛紅的司馬霆,不再言語。

  謝殊一直沒有做聲,等到百官到齊,才開口道:「下令全國為大行皇帝守孝三月,百官表率,違者嚴懲。另,國不可一日無君,著太史令挑選吉日,請太子殿下登基即皇帝位。」

  眾臣諾諾稱是,又轉身面向太子,行跪拜大禮。

  是年冬,皇帝葬於雞籠山帝陵,因其在位期間對秦作戰有功,又接連收復兗、青、司、豫、梁五州,諡號成武。

  諸皇子皆被封王外派,司馬霆受封為會稽王,沒想到真到了這一天,他出人意料的平靜,只請求將母親袁貴妃一同帶往封地,沒有其他任何出格舉動。

  次年春,太子司馬霖即位,改年號元寧。

  新帝登基,百官參拜。謝殊扶持有功,又身體不適,免行跪拜大禮,這是莫大的榮寵。她站在玉階下,將司馬霖鬱鬱寡歡的臉看得一清二楚。

  退朝時,王敬之走了過來,也是一臉憂色:「丞相可看出陛下臉色不對?看來他終究還是無意於帝位啊。」

  謝殊淡淡道:「在其位謀其政,這是陛下的責任,推託不得。」

  「話是這麼說,但他不止一次對在下說過,寧願被封王外派,也不想被囚於這深宮之中了。若非皇后屢次勸說,只怕上次那樣的讓位之舉還要再來一次啊。」

  「那太傅和皇后就繼續規勸,直到陛下糾正了念頭為止。」謝殊拂袖而去。

  王敬之本是想聽聽她的意見,不想倒惹了她不快,只好作罷。

  謝殊如今的權勢已臻於鼎盛。更甚至,元寧元年的第一件大事竟然是百官上奏新帝,稱丞相為國操勞,至今身體未癒,請求為其選址建造休養閣,以供其靜心休養。

  司馬霖終於體會到了做皇帝的無奈,除了准奏之外別無選擇。

  浩浩蕩蕩的工程持續了近一年,隆冬時,覆舟山腰坐落起巍峨樓宇,太傅王敬之親筆題字:「靜舒台」,取靜以修身,舒然自得之意。

  衛屹之扶著謝殊登上閣樓,在窗邊站定,倚肩看雪。山中終年翠綠的枝頭覆了一層雪白,遠處的玄武碧湖蒸騰出寒涼冰霧,確實是難得一見的好景致。

  「娟秀之外又添氣魄,的確是個好地方,但大興土木也不是什麼好事。」

  謝殊拂去衣袖上的雪花:「我只覺得住在這裡不太安心。」

  衛屹之側過頭看她:「為何?」

  「因為我似乎已經看見,什麼叫做盛極必衰。」

  話雖如此,皇帝所賜,權勢象徵,還是得欣然領受。元寧元年冬,謝殊入住靜舒台,自此沒再上過朝,一切事務只在閣中處理。

  從沒有過這樣做丞相的,但司馬霖沒有怨言,百官更不敢多話。

  這事兒屬沐白最興奮,如今就是五品官員看到他也要點頭哈腰,巴結不已。他期待已久的大謝府榮光又回來了,而且比以往更加光芒萬丈啊!

  衛屹之沒能扶持司馬霆即位,卻依舊時常和丞相待在一起,這讓大臣們百思不得其解。

  寒冬已經走到盡頭,房中炭火卻依舊燒得很足。他在謝殊身旁坐下,待手上恢復了溫度才握住她的手:「這些人都沒安好心,讓你搬來這裡,無非是要分開我們。」

  謝殊忍著笑:「外面有傳言說是我迷惑了你,讓你連扶持的是誰都忘了,你還是少來這裡比較好。」

  「那怎麼行,沐白肯定看不住你,我不來,你又要沒日沒夜的忙碌,這樣什麼時候才能養好身子?」

  「怎麼會呢?」謝殊與他十指緊扣:「放心,你還活得好好的,我怎麼捨得先走,肯定會好好調養。」

  衛屹之捏了捏眉心,謝殊肉麻起來,他也只能認輸。

  晚上外面忽而下起了大雪,衛屹之便心安理得地留了下來。

  謝殊為了圖方便,看過的奏摺文書許多都扔在床上,要趕著收拾已經來不及,被他看見,又是一頓數落:「果然你只會說漂亮話,這就是你好好養病的成果?」

  「這是偶然。」謝殊挽住他胳膊,想學著別的女子撒個嬌,憋了半天實在不會,只好寬慰他道:「我精神不是挺好的嘛。」

  衛屹之托起她下巴:「那我倒要看看你精神到底有多好。」

  紅綃帳暖,謝殊手揪著被子,嗚咽般道:「你要再這樣……以後就別來了。」

  衛屹之笑聲醇醇:「這樣才坐實了你迷惑我的傳言啊。」

  謝殊踢了他一腳,卻被他握住腳掌,憤懣地背過身去。

  司馬霖果然對政事不怎麼上心。開春後整個宮中忙著準備春祭,天子親耕,皇后親蠶,祭告上天,鼓勵農桑。這是自古以來的大事,他卻毫不關心,每日大半時間都在宮中陪伴著小公主,要麼就是在佛堂禮佛。

  大臣們擔心王家坐大,已經迫不及待要把女兒送入後宮,奏摺上了好幾道,卻如石沉大海,最後只能去騷擾丞相。

  然而謝殊終日待在靜舒台裡養病,覆舟山下有重兵把守,她專心做著幕後丞相,誰也見不著面。

  如今早朝之上,但凡發言都要先習慣性看一看右首位的衛屹之,謝殊大權雖在,人卻不常露面,終究還是有些影響。

  謝子元等人都很心焦,找了個機會去求見謝殊。

  天氣漸漸炎熱,隔著一扇屏風,左右婢女打著扇子,謝殊臥在榻上,聽他們道明來意,毫不意外。

  「如今戰事平定,各國對峙,勢均力敵,天下兵馬大權盡在武陵王一人手中,終究是個禍患,何況他支持的終究是會稽王,丞相切莫猶豫,以免錯失了良機啊。」謝子元拜倒在地,言辭懇切。

  謝殊沒有作聲,世家爭鬥永無休止,無論她做多久的丞相,這一直都是朝堂政事的中心。

  屏風外的幾人等不到答覆,面面相覷。過了片刻,沐白走出來道:「公子累了,已經睡著,諸位大人請回吧。」

  眾人無奈,只好退去。

  衛屹之晚上熟門熟路地進了靜舒台,一見面就長籲短歎:「鳥盡弓藏,兔死狗烹啊,當初是誰口口聲聲說要與我共進退的?如今底下一群人與我對著幹,真是叫我萬分傷心。」

  謝殊撐著臉頰,也歎氣:「當初是誰一出手就是二十萬兵馬的兵符?如今果然是膩味了,連一點兵權都不肯拿出來了,我才是真傷心。」

  衛屹之就勢將她一攬:「夫人何時隨為夫回府,為夫再下聘禮如何?」

  謝殊瞪他:「你叫誰夫人呢?」

  衛屹之轉了轉頭:「此處沒有旁人了啊。」

  「……」謝殊扶額,不要臉這方面,假男人永遠比不過真男人。

  衛屹之讓謝殊跟自己回去其實是為她好,朝堂如今看起來一片平靜,實際上卻暗潮洶湧。她位極人臣,樹大招風,必然有人會暗下毒手。現在誰都知道她居住於靜舒台,山中又容易藏身,守衛再嚴密,還是怕有疏漏。

  謝殊也覺得狡兔三窟是至理名言,第二日就隨他悄悄回了衛家舊宅。

  不出三日,果然有刺客潛入了靜舒台。

  這之後謝殊只是偶爾回靜舒台,幾乎已不在那裡過夜。

  沐白越來越緊張,根據他的計算,如今謝殊短短一月內遇到的刺殺次數已經超過了當初謝銘光一年的總和,並且是方式多重,花樣奇特,他覺得壓力好大……

  「唉,丞相越來越難做了。」謝殊搖著扇子感慨。

  沐白飆淚:「公子,我覺得丞相的下屬更難做啊!」

  謝殊摸摸他的頭:「別這麼激動,最多我給你加錢嘛。」

  這麼一來,原本打算隱居幕後好好養病的計劃泡湯了。

  謝子元等人依舊不屈不撓地繼續慫恿謝殊對付衛屹之,朝堂上也依舊有大臣不斷騷擾她去管司馬霖納妃的事兒,她還得追查那些刺客的來源,倒比以往更累了。

  衛屹之比她還累,每日公務堆積如山,回來還得盯著她喝藥。

  「你這身子要養到何時才能好?」他在藥裡加了一匙蜂蜜,順便搶下她手中奏摺。

  謝殊剛好看到一半,懸著難受,又搶過來看完,眉心緊蹙:「陛下真是不省心。」

  「怎麼了?」

  「不少大臣都上疏請他廣納後宮,他卻始終不肯。可他膝下只有一女,少不得被人詬病,看來我只能寄希望於王絡秀趕緊生個兒子下來了。」

  「人各有志,陛下既然不願,你又何必強求。」衛屹之說得漫不經心的。

  謝殊聽了這話覺得有些不對味,剛要分辯,他已將藥遞到她唇邊:「你要繼續這樣下去,我就真要想法子讓你做不了丞相了。」

  謝殊歎口氣,端過藥碗灌下那苦死人的湯藥。

  大約是被刺客的事給刺激了一下,謝殊連著幾天都睡不安穩,晚上總是做夢。

  這晚她夢見了謝銘光。老爺子怒氣衝衝,罵她不長進,居然被人發現了女子身份。她正要反駁,卻聽見宦官尖著嗓子傳聖旨的聲音:皇帝發現了她是女子,要將謝家滿門抄斬。

  她眼睜睜地看著謝家人一個個被帶出朱紅的大門,似乎門外就有儈子手等著,每出去一個就傳來震天哀嚎,甚至還夾雜著孩童的哭聲……

  她猛地坐起身來,衛屹之正一臉擔憂地看著她:「你怎麼了?說半天夢話了。」

  謝殊摸了摸臉上的汗水:「沒什麼,做了個噩夢罷了。」

  權力已經到達頂峰,卻反而惴惴不安,她自己也解釋不清是為什麼。

  回頭又補了一覺,起身時衛屹之已經去上朝。他這幾日似乎格外忙碌,謝殊偶爾問他在忙什麼,他也沒有細說。

  洗漱完畢,沐白端藥過來,順帶提了一句:「王太傅這幾日去了好幾次靜舒台,他不知道公子不在那裡,昨天從早到晚等了一天呢,似乎是有什麼要緊的事。」

  「有這事?」謝殊考慮了一下,實在不好在衛屹之的地盤上見他,便吩咐沐白將他請去相府。

  「公子終於決定回相府去了?」沐白緊張了一下,楚連你千萬別再黏過來啊!

  謝冉聽說謝殊回來時還以為自己聽錯了,光福又說了一遍他才相信是真的。

  「聽聞靜舒台裡並不太平,丞相最近行蹤不定,大約是覺得最安全的還是相府吧。」

  謝冉已經打算去見她,走出門去,又走了回來,對光福道:「你吩咐下去,不要將丞相回來的事傳播出去,另外加派人手護衛相府。」

  光福應下,轉頭要走,見他坐著不動,疑惑道:「公子不去見丞相嗎?」

  「不去了,他肯定不想見到我。」

  王敬之走進書房,抬頭看見謝殊穿了件湛藍的大袖袍子,顏色叫人聯想起外面那朗朗秋日藍天,比起那次宮宴相見,氣色好了許多,只是如畫眉眼間又添了幾分內斂,看起來愈發有些深沉。

  「太傅急著見本相有事?」

  「看來丞相還一無所知。」王敬之不等她開口邀請便坐下,向來灑脫不羈的神情有些抑鬱:「前些日子皇后滑了胎。」

  謝殊一怔,連忙問:「現在沒事了吧?」

  「人是沒事,但陛下因為此事愈發厭惡宮廷爭鬥,又生出了不該有的念頭了。」

  謝殊按按額角:「陛下做太子時就總想放棄,如今做了皇帝還是一樣,看來你我都看錯人了。」

  王敬之道:「以陛下對舍妹的情意,在下倒是沒看錯人,但以丞相對陛下的期許,那的確是看錯人了。不過在下急著見丞相,並不是只為了說這個的。」

  「哦?還有何事?」

  王敬之左右看了看,湊近道:「會稽王已經在來都城的路上了。」

  謝殊大驚:「你說什麼?」

  「丞相放心,會稽是我王家根基所在,在下收到的消息千真萬確。」

  謝殊心中百轉千回,怔忪著坐了許久才道:「我知道了。」

  衛屹之當晚找來相府,身上朝服都沒來得及換。謝殊坐在案後寫著什麼,他走過去,故意板著臉道:「你竟不告而別,可知我有多擔心?」

  謝殊頭都沒抬一下:「擔心我離開你的地方後得知你的目的嗎?」

  衛屹之一愣:「你說什麼?」

  謝殊抬起頭:「我問你,司馬霆暗中返回都城你是否知道?」

  衛屹之皺眉,抿唇不語。

  「那就是知道了。」謝殊冷笑一聲:「怪不得你說什麼人各有志,讓我不要勉強陛下,原來是早就有所準備了。難怪司馬霆如此平靜地就接受了爵位去了封地,因為你這個好哥哥給了他保證,遲早會支持他重回建康是嗎?」

  衛屹之歎了口氣:「不是你想的那樣。」

  「那是怎樣?他們讓我奪了你的兵權,我還刻意沒聽,原來終究是我犯了錯,竟然被感情蒙蔽了雙眼,忘了你我終究存在著政見分歧。」謝殊拿起相印在寫好的文書上蓋下,起身遞到他眼前:「這是本相的詔令,武陵王明日去邊疆駐守吧。」

  衛屹之不可思議地看著她:「你要讓我走?」

  謝殊直視著他的雙眼:「或者你願意交出兵權?」

  「若我說這一切都是陛下的主意呢?他根本就不想做皇帝,自己提出要拱手讓賢,若非因為忌憚你,也不至於刻意隱瞞著你。」

  「那我就更要這麼做了。」

  衛屹之倏然沉默,站了許久,伸手接過文書,轉身出門:「謹遵丞相之命。」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4-9-5 05:20 PM

第八十七章

  元寧二年秋,武陵王奉丞相詔命,前往剛拿下不久的邊疆豫州駐守。

  都城百姓恨不能十里相送,擁躉們捶胸頓足,當初謝老丞相就是這麼對付武陵王的,現在又來了!

  襄夫人自登上車就一直死死盯著衛屹之,他裝模作樣地拿起書卷,被她一把搶走:「我不明白!口口聲聲說非她不可的是你,可臨了她卻將你逐出了都城,你就這麼接受了?」

  衛屹之歎息道:「母親若是把她當女子看待,自然覺得她做的不妥,可要是將她看得和我一樣,也許就能理解了,畢竟謝家責任在她身上,她這麼做本也無可厚非。」

  襄夫人反駁不了,忍不住嘀咕:「謝銘光到底怎麼想的?弄出這麼樁事兒來,如今她要一直這樣下去,我豈不是一輩子都看不到你成家了?」

  「不會的。」衛屹之隨口說了一句,也不知道究竟是在安慰誰。

  沐白端著藥走進書房,就見謝殊孤孤單單站在窗邊。

  「公子既然捨不得,何必一定要讓武陵王離開都城嘛。」

  謝殊轉身接過藥碗,撇撇嘴:「他走了,會稽王會勢單力薄,衛家勢力無法趁機漲高,我才有機會做好部署。」她說著伸手指了一下桌案,「將我寫好的信函都送下去。」

  沐白走過去一看,信函上都是謝家人的名字,不禁有些好奇:「公子這是對整個謝家都下了命令嗎?」

  「嗯。」謝殊仰脖灌下湯藥,苦得皺了皺眉。

  若是衛屹之還在,應該會記得給她加蜂蜜的。

  沒過幾日到了中秋佳節,宮中設宴,君臣同慶。謝殊一直深居簡出,到這時候也不得不露個臉。

  大殿裡燈火通明,百官早已到列。王絡秀因為滑胎還在休養,司馬霖孤身到場,他脾氣好,臣子們行禮之後便各自交頭接耳去了,一片歡聲笑語,毫不拘束。

  殿外太監高聲唱名,謝殊走入,殿中倏然鴉雀無聲,眾人趕緊起身行禮,不敢有半分怠慢,比對皇帝還要恭敬。

  謝殊朝司馬霖行了禮,就座下來,明明神色溫和,大家卻放不開,一時氣氛冷凝,先前的熱鬧全沒了。

  對此謝殊只能歎息,常言道高處不勝寒就是這般滋味。在場對她不滿的人多得是,對她畏懼的人更多,但都同樣不敢再多與她接觸。

  好在還有個王敬之,他一喝酒那灑脫性子就上來了,走到謝殊跟前,大咧咧在她身旁坐下:「丞相孤坐一處實在無趣,不如讓在下來作陪吧。」

  謝殊笑道:「太傅真是體貼人。」

  「哈哈……」王敬之大笑著,借著醉態扯著她的衣袖與她低聲笑談,二人笑聲不斷,不時惹來其他大臣側目。

  武陵王被丞相踢了,王太傅這是要趁機主動貼上去?有一些大臣已經在動心思要不要也效仿一下了。

  坐在斜對面的桓廷最心焦,沖謝殊使了好幾回眼色,表哥你可不能對不起仲卿啊!

  這廂成功糊弄了別人的王敬之借機湊近謝殊低聲道:「會稽王已經在都城外了,想必陛下今日就會與丞相開誠佈公了。」

  謝殊朝上方的司馬霖掃了一眼,嘴角笑意漸漸隱去,起身行禮道:「陛下恕罪,微臣身體不適,要先行告退了。」

  諸位大人趕忙起身相送,司馬霖放下手中酒盞挽留道:「丞相且慢,朕還有話要說。」

  謝殊離開坐席,逕自朝殿外走去。

  「丞相!丞相!」司馬霖站起身來,連喚好幾聲,她腳步仍舊不停。無奈之下,他提著衣擺下了玉階,竟一路小跑來追她:「丞相且慢!」

  大臣們都慌忙回避,不敢多看,皇帝做到這份上,實在是毫無地位了。

  謝殊到底要給皇室面子,停步轉身道:「陛下要與微臣說什麼?」

  司馬霖走上前來,眉眼溫和如舊,絲毫沒有身為皇帝的架子,甚至還抬手做了個請:「丞相隨朕走一走吧。」

  這些話也的確要避開大臣,謝殊只好隨他走出殿門。

  天上月色正好,御花園裡金菊和丹桂的香味混在了一起,濃烈的過分。司馬霖踏上池上石橋,停了步子:「丞相將武陵王調出都城,必然是知道朕的用意了,事到如今朕也不再瞞你,朕的確悄悄下旨傳會稽王回都,打算拱手讓賢。」

  謝殊負手站定,望著池中圓月倒影:「陛下為帝已經足夠仁德賢明,何來讓賢一說?」

  司馬霖苦笑一聲:「丞相不必寬慰朕。朕貴為先帝嫡長子,自小接受的便是如何為君的教導,可是這麼多年過去,終究是這副溫吞性子。朕也知道責任為重,但有生之年還是想擺脫一回。丞相一定無法理解這種心情,其實朕更嚮往尋常百姓那般的自由和樂。」

  「微臣理解,微臣還有個和陛下心境相似的父親。」

  司馬霖有些詫異。

  謝殊一手扶在欄上:「王公貴胄嚮往尋常百姓的自由和樂,尋常百姓卻又嚮往王公貴胄的奢華富足。世人只看到好的一面,卻不知無論哪種生活都是煎熬。這世上有幾個人能活得自由自在?擔負著責任的又豈只是陛下一人?」

  司馬霖無言以對。

  謝殊轉身面對著他:「微臣不得不提醒陛下,雖然是您讓出了帝位,會稽王將來卻未必不會斬草除根。所以微臣覺得陛下還是慎重些才好。」

  司馬霖垂眼歎息:「事到如今,朕就不瞞丞相了。皇后難產後身子虧損,保胎困難,朕不打算納妃,也許今後膝下只這一女,此事會稽王也知曉,朕對他根本毫無威脅。朕也嘗試過,但登基以來發覺自己真的不適合做帝王。皇子之中,有抱負的沒有地位,有地位的沒有抱負,難得有會稽王這樣身份和心智都極為適合的人選,朕不能耽誤了大晉江山。」

  謝殊沉默地站著,一言不發,許久後行了一禮,轉身離去,衣擺拂過層層花葉,簌簌輕響,越發襯得周圍清幽安寧。

  回到相府,疲倦至極。沐白先打來熱水讓她清洗手臉,休息片刻,又端來湯藥,生怕她身子吃不消。

  謝殊強打著精神,吩咐他去將謝家幾個親信官員都叫來。

  書房裡很快就擠滿了人,謝子元和謝運都是剛從宴席上過來,對謝殊和司馬霖交談了什麼很好奇,此時已有些迫不及待。

  謝殊請幾人就座,又吩咐沐白守好門,這才道:「諸位一定還不知道,會稽王已經秘密到達都城外,與掌管都城防護軍的楊嶠會合了。」

  幾人大驚,面面相覷。

  「各位不必驚訝,此事是陛下有意為之,他有心將帝位讓給會稽王。」

  「那怎麼行!」謝運按捺不住:「丞相一定要阻止陛下!會稽王與謝家結怨頗深,他做了皇帝,必然會打壓謝家啊!」

  「會稽王有備而來,絕不會無功而返。陛下不肯改變主意,本相不能逼迫他,否則就是反臣,也不能一意孤行讓都城陷入戰火,否則會讓謝家牽扯更深。」謝殊有些疲乏,微微靠後,半倚半坐:「當初是迫於無奈才捲入皇權紛爭,如今謝家權勢穩固,正是時候抽身事外。想必諸位都收到本相的信函了,就按照上面的部署去辦吧。」

  謝運見她神色恬淡,鎮定自若,這才安心地坐回去。

  司馬霆第二日以覲見太皇太后之名請求入都。宮中眼線報來相府,說太后和皇后為此苦勸陛下無果,宮中此刻一片慌亂。

  大概是昨日太過勞累,謝殊吃了早飯也沒忙政務,只臥在榻上闔目養神。天氣漸漸轉寒,沐白怕她凍著,拿了件披風悄悄蓋在她身上,剛退出門外,又嗖的一下竄回來,急急忙忙推謝殊:「公子,快些起來,會稽王來了!」

  謝殊睜開雙眼:「比我想的早了許多。」

  說話間司馬霆已經到了書房外,謝殊整了整衣裳出門相迎。

  金冠藍袍,碧玉扣帶,十八年少,風華正好。司馬霆站在廊下,像極了袁貴妃出眾的眉眼,自然英俊出色,但謝殊感觸最深的還是他如今不動聲色的沉穩。

  「殿下光臨寒舍,本相榮幸之至。」

  「丞相客氣了,是本王叨擾了。」

  二人寒暄兩句,進了書房落座,沐白立即奉上熱茶。

  「聽聞丞相身子不好,本王此次回都,帶了些補品,希望能對丞相有所幫助。」司馬霆拍了一下手,下人魚貫而入,禮品成堆地搬了進來。

  謝殊見了只是笑了笑:「多謝殿下了。」他有意示好,她若刻意劃清界限,便是不知好歹了。

  司馬霆揮手遣退下人,盯著她看了看,忽然道:「丞相想必知道本王回都的理由了吧?」

  謝殊端茶慢飲一口:「知道是知道,卻不知殿下今日來此,所為何事。」

  「本王不想繞彎子,謝家勢力如今在朝堂遍佈各部,根深蒂固,本王還不會傻到貿然去動根本,所以丞相大可以放心,就算本王坐上帝位,也不會把謝家怎麼樣。」

  謝殊對此毫不意外,因為這是事實。若是連這點都想不到,那他就算靠武力拿到帝位也長久不了。

  「殿下言重了,本相只是人臣,帝王只要是出自司馬家,本相都誓死效忠。」

  司馬霆等的就是她這句話,雖然假,但也是表態了。他喝完一盞茶,起身告辭,走到門口時,忽而轉頭問:「你不會打算讓仲卿哥哥一輩子駐守邊疆吧?」

  謝殊淡淡道:「豫州剛剛收復,還有些不穩定,本相是希望他前去威懾一番,以保大晉長治久安。」

  「新帝即位,大司馬還是該回都覲見的。」司馬霆不等她回答,舉步離去。

  司馬霖幾日後下詔,自稱身體抱恙,急需靜養,傳位會稽王,著其於冬祭大典後登基。

  陰冷的北風夾著濕氣刮入建康,衛黨振作不已,奈何群龍無首,一時不好動彈;王謝各自收斂鋒芒,看不出動作;各大世家觀望的觀望,忐忑的忐忑,這個年是過不好了。

  謝殊一直操勞,久病不癒,終究不是辦法,便將謝瑄安排在身邊幫助自己處理政務。最近除了底下一些大臣上疏司馬霖讓位之舉不當之外,倒也沒什麼大事,她難得有了些清閒。

  謝瑄每日午後過來,在謝殊書房裡一待就是一下午。他刻意束著成年男子的髮髻,身量長高,除了兩頰還有些偏圓外,神情舉止竟愈來愈有謝殊的影子。有次穿了身白衣,沐白進來乍一眼看到,還將他認錯了。

  「丞相,」謝瑄從案後抬起頭來:「豫州有封摺子提到了秦國丞相安珩的行蹤。」

  謝殊坐在他對面,擱下筆,咳了兩聲:「怎麼說的?」

  「探子在燕國發現了他,據說燕國國君十分欣賞他,打算重用他,但他沒在燕國久留,幾乎將北方十國都走了個遍,也不知在打什麼主意,後來又不知所蹤了。」謝瑄說完笑了笑:「這是在學孔子周遊列國吧。」

  「此人終究是個禍患,若能知曉他現在的蹤跡就好了。」謝殊說著又咳了兩聲。

  謝瑄給她倒了盞熱茶,又道:「冬祭將至,有不少大臣都提到請武陵王回都,這該如何處理?」

  「會稽王比他們還急,我已傳信去豫州,武陵王應該能趕回來,你就這麼回復吧。」

  謝瑄稱了聲是,正要落筆,沐白快步走進了書房。

  「公子,武陵王出事了!」

  「什麼?」謝殊以為自己聽錯了:「出什麼事了?」

  「武陵王巡視邊界時遇了埋伏,據說是北方十國聯兵設伏。」

  謝殊不敢置信地站起身來:「十國聯兵?不可能,他們怎麼會這麼齊心!」

  「千真萬確,剛剛快馬送到的消息,回豫州軍營報信的士兵稱武陵王當時已經受了重傷,現在還不知道情形如何了。」

  謝殊忽然想到什麼,心中一急,猛咳起來,沐白連忙上前給她順氣:「公子不必擔心,一定不會有事的。」

  她捂著胸口喘息:「安珩……」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4-9-5 05:25 PM

第八十八章

  謝冉在書房外踱著步子,剛剛光福來報說了武陵王的事,接著就傳來謝殊忽然咳喘不止而昏厥的消息,他按捺不住,還是決定過來看看。

  房門打開,沐白走了出來,他快走幾步迎上去,卻聽他道:「冉公子請回吧,公子已經歇下,不方便見您。」

  謝冉倏然僵住了身子,原本要進門的腳步收了回來,將近兩年了,謝殊沒有見過他一面,事到如今,仍舊不肯原諒他。

  他扭頭要走,最終還是壓下了傲氣,轉身問了句:「丞相的身子現在如何了?」

  沐白不冷不熱地回了句:「元氣大傷,養了快兩年也沒養好,冉公子覺得呢?」

  謝冉抿住唇,頭也不回地走了。

  沐白望著他的背影,鼻孔出氣哼了一聲,走回房去,本要好好跟謝殊說一說此事,卻見她靠在榻上出神的望著窗外,只好沉默。

  不一會兒,謝瑄來了,向謝殊行禮道:「丞相,侄兒已將您的吩咐傳了下去,都城裡開始搜尋秦國餘孽了,安珩若真有眼線在都城裡,一定會被搜出來的。」

  謝殊這才收起情緒,振作精神坐了起來:「現在想想,恐怕那些刺客當中也有秦國勢力,沐白,叫那些追查的人都注意一些。」

  「公子放心吧。」沐白給她拿來厚毛毯:「您現在最需要的是養好身體,別太操勞了。」

  謝殊推開他的手起了身,走到案邊翻看了一下,皺眉道:「豫州軍營還沒送來新的消息嗎?」

  「暫時沒有……」

  謝殊坐了下去,怏怏無言。

  沐白走上前去寬慰她:「公子不必擔心,武陵王戰術靈活多變是出了名的,當初在寧州戰場被傳得那麼兇險,最後還不是平安回來了?這次一定也會沒事的。」

  「我從不懷疑他的本事,但總要收到確切消息才能安心。」

  沐白只好道:「那屬下再去打聽打聽吧。」

  晚上謝殊回到房間,忽然聽見外面傳來急促的腳步聲,連忙站起身來,還以為是送消息的到了,抬頭看去,卻是鐘大夫。

  「公子,我有重要的事要與您說。」

  謝殊坐回桌邊:「何事?」

  「今天冉公子說擔心您的身體,去問我公子的病情,看到了我給公子寫的藥方。」

  「有什麼問題嗎?」

  鐘大夫有些懊惱:「冉公子看著像是懂些藥理的,別的不說,方子裡當歸、益母草這些,只怕會叫他出端倪,那就不妙了。」

  謝殊鎖著眉頭沉思片刻:「你先回去吧,將方子全都燒掉,此事不可聲張,我自會處理。」

  鐘大夫應聲出了門。

  沐白緊跟著推門進來:「公子,冉公子又來求見了。」

  「不見!」謝殊起身去了屏風後,朝堂、豫州,多的是忙不完的事,她不想在此時再節外生枝。

  冬祭當日天降大雪,沐白一早伺候謝殊洗漱時勸道:「公子今日一定要去宮中嗎?天太冷了,您身子不好,還是別去了吧,陛下不會說什麼的。」

  「陛下好說,會稽王未必,豫州那邊沒有好消息傳來,他對我已頗有怨言了。」謝殊手捂著唇咳了兩聲,由著他給自己繫上大氅,正要出門,忽然有人衝了進來,彼此都是一愣。

  謝冉身上青灰色的錦袍沾了些許雪花,臉色沉沉:「要見丞相一面真是難如登天。」

  「所以你就直闖進來了?」謝殊攏了攏衣領,越過他出門。

  「丞相這麼急著走,是在擔心什麼嗎?」

  謝殊的腳步停了下來,轉頭吩咐沐白先出去,再看向他時神情裡有了明顯的不耐:「堂叔是不是覺得我一直忍讓,你就能得寸進尺了?」

  「我並未這麼說過。」

  「那堂叔就請回吧,本相還要去宮中參加冬祭大典。」

  謝冉忽然扯住了她的衣袖,眼神有些怪異:「我之前一直弄不明白為何你與武陵王如此親近,現在看來,似乎是我一直被蒙在鼓裡了。」

  謝殊眼光幽深:「我不明白堂叔在說什麼。」

  「不明白?那我就說清楚點,鐘大夫那方子是怎麼回事?」

  「鐘大夫手裡的方子?我還是不太明白,不過我之前倒是吩咐過,讓他多向堂叔學學,把真方子留在我這裡,假方子留在別人看得見的地方。」

  謝冉一愣,神情有些鬆動。

  「堂叔是不是被族中事務忙暈了,越來越疑神疑鬼了。若是如此,看來堂叔也沒什麼用處了,也許本相該拿往事來與你好好清算一下。」謝殊掙開他的手,拂袖出門。

  浩浩蕩蕩的隊伍進了太廟,皇帝司馬霖祭告上天,會稽王司馬霆緊隨左右,大臣們垂頭凝神,想到皇帝即將換人,大多仍舊心中惴惴。

  大典結束時謝殊已經分外疲乏,沒作停留。剛走到車邊,身後有人跟上來道:「丞相這就走了?」

  謝殊轉過身,行了一禮:「殿下見諒,本相身體不適,就不久留了。」

  司馬霆走近兩步,言似關切:「丞相自秦國大敗後身體每況愈下,看來的確是過於操勞戰事了,如今國家太平,放下一切好好休養也好啊。」

  謝殊神色不變,心中卻已百轉千回。

  司馬霆卻又像是什麼都沒說過一般,忽而轉了話題:「丞相執意將仲卿哥哥調出都城,如今他生死未卜,想必你現在一定很掛念他的安危吧?」

  謝殊聽出了他的責怪之意,但事實如此,她無話可說。

  司馬霆見她不說話,心中愈發不悅。這麼多年來他將衛屹之視作兄長和榜樣,如今衛屹之卻因為眼前這人而落的生死未卜。他不再如以往那般衝動莽撞,但仍舊覺得憤怒,只是忌憚於她的權勢,也只能冷嘲熱諷幾句。

  「本王一直很好奇,丞相究竟有什麼法子,能讓仲卿哥哥這般對你死心塌地?」

  「這是你情我願的事,殿下以後也許會明白。」

  「仲卿哥哥為了你到現在還孤身一人,丞相對他卻不過如此,這就是所謂的你情我願?」

  謝殊淡淡道:「殿下不是我,如何知道我心中所想?」

  司馬霆輕哼一聲,轉身登上了自己的車輿:「本王掛念著仲卿哥哥的安危,要去驛館問問消息,剛好順路,與丞相同行一程吧。」

  以他的身份,何須親自去驛館詢問消息。謝殊知道他還是在指責她漠不關心罷了。

  車輿駛到了人聲鼎沸的大街,偶爾有路人的交談傳入耳中,大多是因為看到了謝殊的車輿而想起了武陵王。說者無心,謝殊卻心裡很不是滋味。

  外面忽然傳來急促的馬蹄聲,快到跟前時倏然停住,車輿停了下來,沐白說是快馬報信的士兵。

  謝殊打起精神:「讓他快報。」

  士兵不認識司馬霆的車馬,只在謝殊車前跪下,高聲道:「啟稟丞相,武陵王已身死殉國。」

  謝殊覺得喧鬧的大街陡然安靜下來,一切都沉寂了,木然地掀開車簾,聲音都有些虛無縹緲:「你再說一遍。」

  「是,豫州軍營搜到了武陵王的遺體,武陵王已身死殉國。」

  她張了張嘴,想和往常一樣發佈命令,卻不知道該說什麼,一時就這麼愣住了。

  沐白擔憂地伸手來扶她:「公子……」

  謝殊推開他的手,茫然地看著車外,大約是被這消息吸引,人群都朝馬車湧了過來。她的視線掃了一圈,看到旁邊司馬霆探出來的臉,已是滿面愕然。

  「公子小心!」沐白忽然將她往後一推,那個原本稟報消息的士兵不知何時已拔地而起,手持匕首朝她刺來,一擊不中,被護衛們攔住,纏鬥到了一起。

  謝殊陡然回神,又去看司馬霆,忽而掃到人群中一雙眸子,清清幽幽地看著她,如同等候獵物的獵人。

  那張臉藏在厚厚的風帽下面,根本看不清,只是眸光犀利,分外熟悉。謝殊一下想起什麼,大聲道:「是秦國餘孽安珩!保護殿下!」

  司馬霆被她這聲大喊弄得一愣,沐白已經接過車夫手中韁繩,駕車橫衝過來,擋在他車馬之前,禁軍立即趁機調轉方向,往宮廷方向而去。

  他探出身朝後望來,謝殊的車輿已經被偽裝成百姓的刺客圍住,護衛們奮戰不止。

  刺客居然出奇的多,而且分明是沖著謝殊一個人來的。街上一片混亂,片刻人就跑空了。所幸此地緊靠烏衣巷,謝家很快收到消息,謝冉親自帶著人趕了過來,遠處已有禁軍趕來支援。

  謝殊的那些護衛也都是百裡挑一的好手,對方雖然來勢洶洶,卻始終沒占到便宜,反而損失慘重。照這樣下去,這群人遲早會失敗,可他們竟像是不要命一般,即使只剩幾人,也仍舊不管不顧地朝謝殊殺去。

  謝冉騎在馬上,貼著道旁,緊緊盯著車輿的動靜,手緊揪著韁繩,仿佛又回到了寧州戰場那次。

  風雪卷起了簾子,他看見車中謝殊平靜的臉,瘦削蒼白,竟然生出心疼來。

  位高權重又如何?到了這地步,終究是眾矢之的。

  終於有一名刺客尋得空當跳上了車轅,謝冉驚駭之下脫口喚了一聲:「丞相!」

  謝殊抬眼看過來,面無表情,卻叫人看出哀戚來,她忽而伸手,將擋在身前的護衛推出了車外。

  簾子落下,劍刺了進去,再收回時,鮮血淋漓。

  謝冉呆住了,一下從馬上跌了下來,匍匐在地,渾身顫抖。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4-9-5 05:31 PM

第八十九章

  都城城門盡落,禁軍開始嚴密搜查安珩行蹤。司馬霖得知消息後派了十數名御醫前往相府為丞相醫治,卻都被丞相拒之門外。

  司馬霆比所有謝家人到的都早,並沒有在廳中就座,在謝殊房外來回踱了踱步子,氣悶道:「丞相這是幹什麼?不想活了?」

  「殿下請別誤會,公子向來只習慣由府上的鐘大夫醫治。」沐白紅著眼睛說了一句,轉身進了房間。

  司馬霆忽然記起當初為了此事衛屹之還特地趕去宮中接走了謝殊,這才信了。

  很快謝家親信官員便聞風而來,全都聚集在前庭。

  沐白在房中待了許久才出來,眼中淚光盈盈,藏也藏不住,先吩咐下人將他們請來院中,而後轉頭對司馬霆行禮道:「公子已到彌留之際,請會稽王回去,說今日她已盡了身為臣子的本分,只希望殿下即位後勤政愛民,她便能含笑九泉了。」

  司馬霆聞言暗暗皺眉。

  他並不願看到這個結果,謝殊當著百姓的面保護了他的安危,若因此殞命,待他即位後就是天大的功臣,想推都推不掉。他還等著羽翼豐滿再與她交鋒,沒想到還沒開始就輸了,背著這樣的人情債,以後再想打壓謝家定然會落人口舌,舉步維艱。

  怎麼會這樣呢?他看了看房門,防衛那麼嚴密,幾乎不可能行刺成功,她卻中了招,實在讓人想不通。

  「丞相還有沒有說什麼?」

  「沒了。」

  司馬霆不禁詫異,她明明占著功勞,到了這種時候,為何不趁機提出由誰接任自己來做丞相呢?

  沐白吸吸鼻子,從袖中取出一封信封,走到謝瑄跟前:「這是公子吩咐的話,屬下寫了下來,留給瑄公子。」

  謝瑄恭敬跪下,雙手接了過來。

  沐白又交代了其他謝家人一些話,句句都是自責,說得在場的人神色哀傷,連硬漢一般的謝運都忍不住抹起眼淚來。

  話都交代完,沐白轉身要回房,忽然被人扯住衣袖,轉頭看去,是臉色蒼白的謝冉。

  「我要見丞相。」

  「冉公子請回吧,公子說了,她想安靜地走,只吩咐屬下交代幾句話,誰也不想見。」

  謝冉迫近一步:「我一定要見她!」

  沐白朝左右使了個眼色,立即有護衛上前扶住謝冉,他趁機掙開了胳膊。謝冉看著他身後緊緊閉合的房門,踉蹌後退,被光福扶住才停下。

  她是故意的,眼睜睜讓自己看著她送死,到死也不給他答案,到死也不肯原諒他,甚至連最後一面也不肯見他……

  「表哥!」桓廷小跑著過來,身上大氅都歪了半邊,到了門邊,也顧不上對司馬霆行禮,一把拖住沐白就問:「表哥怎麼樣了?」

  沐白垂頭不語。

  桓廷急了:「到底怎麼了?說啊!」

  房門被拉開,鐘大夫走了出來,衣擺上還沾著血漬。大家立即將目光投向他,他站定腳步,低低歎息一聲,搖了搖頭。

  桓廷手裡的東西落到了地上,喃喃自語道:「怎麼會這樣?」

  沐白幫他撿了起來,原來是邊疆快報。

  元寧二年冬,丞相薨。

  大雪落了好幾層,密密實實地阻了道路,回都的路程顯得漫長而遙遠。

  天光微亮,城門守兵就看見遠處有行軍蹤跡,忙打起精神,兩匹快馬疾馳到了城樓下。

  「開門!」一人高喊了一聲,手中高高舉起令牌來。

  守兵舉著火把照了又照,看不分明,那人似乎急了,喝罵道:「武陵王在此,還不開門,是想死嗎!」

  守兵有些懷疑,拿不定主意,這時有士兵慌忙跑上城樓來,一路高喊:「快開門!不長眼力的,的確是武陵王回都了!」

  其他人一聽,哪敢耽擱,連忙啟開城門。

  幾乎是同時,快馬就衝了進來。

  一直到了相府大門前,天已亮透。衛屹之翻身下馬,揭去風帽,迎著紛紛雪花看向門口的白紙燈籠,一時幾乎分不清現實還是虛幻。

  苻玄從大門口走回來道:「管家開門了,郡王進去吧。」

  衛屹之走入大門,一眼就看見了靈堂。有謝家人徹夜守靈,到現在仍舊哭聲不止,哀婉淒苦,如這數九寒天。

  桓廷也在,最先看到枯站著的衛屹之,紅腫著眼睛走過來,流著眼淚道:「對不住仲卿,若我早點送到消息,說不定表哥還能撐一撐。聽說他是自己推開護衛的,一定是因為得知了你的死訊才……」

  衛屹之豎手打斷他,身體微傾捂住胸口。苻玄連忙去扶他:「郡王節哀,您還有傷在身。」

  「武陵王!」沐白衝了過來,撲通跪倒在地,流下淚來:「您總算回來了,公子正等著您接她走呢。」

  衛屹之喉間乾澀發痛,艱難地擠出兩個字來:「什麼?」

  「公子遺言交代,身後不入祖墳,生於荊州,葬於荊州。她說武陵王若能平安歸來,就由您親自送她回去選址安葬。」

  衛屹之抬眼望向停放棺槨的靈堂,原先揪在心口的鈍疼竟像是消散了,一切都成了虛無:「我想見一見她。」

  沐白站起身來:「武陵王請隨我來。」

  楚連收拾好東西,最後望了一眼謝殊居住的院落,轉身朝相府後門走去。

  以往覺得自己擊築再高妙,如意卻聽不明白,便是格格不入。現在她死了,他孤身待在這偌大的相府,才體會到什麼叫做真正的格格不入。

  花園裡一截松柏的枝頭殘雪落了下來,正砸在他背後的築上。楚連將它解下,走進那座謝殊常坐的涼亭,握節在手,擊了一曲。

  還是曾經在吐谷渾宮廷時為她譜的曲子,曲停時早已淚滿衣襟。他死死揪著弦,幾乎要將之扯斷,直到眼前出現一雙精緻的靴子。

  「先生這是做什麼?」謝瑄從他手中接過築,「丞相生前不止一次囑咐過,先生是丞相的恩人,要我好好照顧您。以後先生就跟著我,我一定會好好侍奉您,讓您一生衣食無憂。」

  楚連淚流不止,吶吶無言。如意兌現了苟富貴勿相忘的諾言,他卻終其一生也沒能與她相認。

  前秦國丞相安珩刻意散佈武陵王身死的假消息,又借機刺殺了丞相,罪大惡極。但他憑一己之力,幾百秦國死士和一張三寸不爛之舌,就讓晉國差點連損兩位大員,又豈是泛泛之輩,到現在也沒能被捕。

  北方各國都有心用他,可惜如今武陵王成功逃脫,他的聯兵政策失敗,誰還敢再保他,反而將責任都推在了他頭上。

  茫茫深山裡,安珩紫衣如新,扶著樹幹遙望北方許久,斂衽下拜,磕了幾個頭,起身時卻忽而吐出口血來。

  一路逃亡,重傷在身,天下之大,無容身之處,被捕只是早晚的事,但他根本不後悔。

  「身為人臣,忠君愛國,我安珩無愧先帝提拔,無愧天地。」他抹去嘴角血跡,由身後死士扶著站起來,抬頭望著陰沉沉的天際,淒淒一笑:「只可惜這天下已經不是我期望的模樣,謝殊,你倒是看得透,居然先一步走了……」

  建康大雪十數日不斷,愈發惹得世人對丞相離世大發感慨。元寧帝賜丞相諡號德懿侯,年關之前,武陵王親自扶棺出都,前往荊州。

  司馬霆趕來城門口相送,挽著衛屹之的手臂苦苦相留:「聽說仲卿哥哥去完荊州就回武陵了?你何必一定要留在封地,安葬完謝相便回來不好嗎?」

  衛屹之拍拍他的手背:「殿下放心,我已調集兵馬拱衛都城,殿下可安心即位。至於回都一事,還是以後再說吧。」

  「仲卿哥哥誤會了,我不是這個意思,你扶持有功,待我稱帝,自當重用你,你還是回來的好啊。」

  「殿下好意我心領了,朝中能人輩出,也不差我一人,何況我留在封地,也照樣可以效忠殿下。」

  司馬霆苦勸無果,忍不住歎了口氣:「仲卿哥哥是為了丞相吧,他為救我而死,是我對不住你。但你也不能因為這樣就長留封地啊,何苦如此癡情?」

  「殿下還不到時候,以後興許會懂。」衛屹之垂下眼,頓了頓又道:「殿下若真覺得對不住我,我倒是一事有要求殿下成全。」

  「仲卿哥哥請說。」

  衛屹之拱手道:「我想請殿下保證,有生之年,讓我保留著兵馬大權。」

  司馬霆對他這麼明顯地提出權勢要求很是意外,沉思片刻,點了點頭:「仲卿哥哥是最有資格統領兵馬的人,我答應你。」

  衛屹之行了一禮,告辭啟程。

  街上大雪早已被清掃乾淨,森森禁軍列於兩旁。送靈隊伍龐大肅穆,卻沒有一個謝家人。

  「公子,回去吧。」光福將披風按在謝冉肩上,怕他被人認出來,又掀起風帽給他戴好。

  謝冉的眼神定定地落在那運送靈柩的車駕上,臉色白得勝過周圍的雪,嘴角卻輕輕浮出笑來:「她受了兩年病痛折磨,如今得以解脫,我該高興才是。」

  光福連聲稱是。

  他又開口,語氣輕得像是怕驚擾了誰:「不要對任何人說我來送過她。」

  「恭送丞相!」前方隊伍開道,平民百姓與左右禁軍都下跪送行,呼聲震天。

  衛屹之白衣素服,雪花落了一頭一臉,他翻身上馬,抬手撫了撫棺槨,低著頭眉目溫柔,天地都靜默下來。

  兩旁哭聲不絕,只要想到那棺槨裡沉睡著的人,女子們便已芳心盡碎,淚濕羅帕。

  坊間傳聞連皇后都傷心落淚,太傅醉酒謝知音,謝家族長一病不起……

  當初那個掀了車簾驚豔了一個都城的人,如今只能存在於記憶中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4-9-5 05:38 PM

第九十章

  次年春,元寧帝退位,封新安王,會稽王登基,改年號慶康。

  丞相臨終前沒有提到丞相之位該由誰接替,如今所有人都在猜想空置著的丞相之位會花落誰家。世家各族更是暗潮洶湧,早已在私底下爭得頭破血流。

  三月中,慶康帝下旨追封謝殊為文睿護國公,特賜謝府忠君護國牌匾,恩賞盛隆。

  其後謝氏子弟謝瑄自薦,與帝對答,被贊才學無雙,奉旨進入門下省任職。

  這之後不久,慶康帝便下詔封王敬之為丞相,錄尚書事職務則移交門下省和尚書省,美其名曰分工事之,免於丞相負擔過重。

  自此丞相大權被分割架空,於是原本對此安排不滿的其他世家,尤其是謝家,都很心平氣和地接受了。

  謝瑄坐在房中,將謝殊留給他的信又看了一遍,靠上燭火,一點點燒盡。

  謝殊早摸透慶康帝的心思,他不會將丞相之位交給袁家或衛家,反而是王家,因為這樣才能讓世家力量愈發趨於平衡。所以她讓謝瑄尋找時機去自薦,提出分割錄尚書事大權的主意,而且讓他不要出頭,只在門下省任職。

  司馬霆不是懦弱無能之輩,年紀輕輕又漸趨隱忍,必能成大事。這一番安排正中他下懷,謝瑄以後前途不可限量。

  如今一切都按照信中的預料和安排發展。謝瑄忽然覺得,這一切安排的如此妥當,不像安珩刺殺了丞相,倒像丞相反過來利用了安珩刺殺的這個時機一樣。

  不過他隨即又覺得自己是想多了,畢竟有幾個人會這樣不管不顧地拿自己的性命去犧牲呢?

  他站起身來,走到窗邊,年年鵝黃的迎春花正在牆角開得嬌俏。去年這個時候,謝殊指著一叢迎春花對他笑道:「你便如這早春的花,正是好時節,如今這天下,是你們的戰場了。」

  想到這裡,他負在身後的手握成了拳,又輕輕鬆開,眉眼裡暈開淺淺的笑來:「多謝丞相給我這個機會。」

  荊州的春日下著濛濛細雨,衛屹之跨上馬背,走出很遠後遙遙回望,士兵看守的墳墓孤絕而立,有幾分荒涼。

  荊州刺史在旁討好般道:「下官已經著手為文睿護國公建祠,不知可否請武陵王親賜墨寶?」

  他點點頭:「可以。」

  刺史千恩萬謝。

  第二日衛屹之果然叫苻玄送了一對挽聯去給荊州刺史,刺史如得至寶,還叫來家眷左右傳閱了個遍,這才命人拿去拓下刻印。

  此時衛屹之已經在回武陵郡的路上。

  兩地相距不遠,要趕回去並不需要花太長時間,他卻似乎很急,一路快馬加鞭。

  苻玄很是疑惑,憋了一肚子的疑問,最後認定他是太過悲傷,只能暗自歎息。

  到了武陵郡內,倒是春暖花開的好天氣。衛屹之策馬到了郡王府,匆匆進門,連管事的請安也沒搭理。

  襄夫人聞訊迎了過來,人還在回廊上就朝他招手,神色分外微妙。

  衛屹之快步走近,她已將左右婢女遣退,低聲道:「你可算回來了,我怎麼聽說丞相薨了?可她明明……」

  衛屹之抬手掩了一下唇,低聲問:「她在哪裡?」

  襄夫人伸手指了一下方向。

  廂房裡藥香四溢,沒有什麼擺設,牆上有幾幅字畫,當中設小案坐席。

  嫋嫋沉香升騰,靠東牆邊擺著一張竹榻,其上有人側臥,素白襦裙,飾以藍色雲紋繡的袖口領邊,長髮如墨,一半散在耳後,一半撩於胸前,膚白如瓷,長睫輕掩,靜靜安睡著,是幅清韻疏懶的美人圖。

  衛屹之繞過屏風走過來,看見這情景,心中竟五味雜陳體味了個遍,許久後俯下身輕輕撫著她的臉,感到那微涼的觸感,才放下心來。

  美人緩緩睜開眼睛,也有片刻怔忪,繼而笑了起來:「你總算回來了。」

  衛屹之忽然用力將她抱住,手勁大的嚇人:「下次再不能這樣嚇我了。」

  「還有下次?那豈不成詐屍了?」

  衛屹之閉了閉眼,到此時還有些後怕。

  沐白帶他去見謝殊時,忽然告訴他謝殊遇刺當日就悄悄離開建康來了武陵。他信了,可一路都在忐忑,擔心這說辭不過是為了讓他安心的騙局,直到現在看到她真實躺在這裡才終於放心。

  他鬆開胳膊,仔仔細細打量她,看到她雙手上密密實實纏著白布,掌心還有剛乾涸的血跡,小心托住道:「當時那一劍你用手擋了?」

  「自然,不然就我這副身子,再中一劍可就真沒命了。」

  「太冒險了,若是手廢了怎麼辦?」

  「好在沒廢,不過真是疼得厲害,難怪人家說十指連心。」

  衛屹之將她攬入懷裡,輕輕摩挲著她的指尖,像是這樣能讓她緩解疼痛一般:「到底怎麼回事,你怎麼忽然放下一切了?」

  謝殊剛喝過藥,整個人都懶洋洋的:「我很想說是為了你,但那就太假了,有很多原因,你只是其中一個。」

  衛屹之笑起來:「那也好過沒有,跟我說說。」

  謝殊往他懷裡窩了窩,讓自己躺地更舒服些:「謝冉開始懷疑我的真實身份了,就算我可以殺了他,卻不是長久之計。如今我樹大招風,明裡暗裡都有不少人盯著我,司馬霆即位後一定會找機會拿我下手,屆時一旦暴露,謝家就萬劫不復了,這是其一。」

  衛屹之想起謝冉有些不悅,倒也沒說什麼,安靜地聽她說下去。

  「此次時機也是關鍵,安珩主動現身,必然是抱了必死之心,當時情況緊急,若他認出司馬霆,一定會刺殺他以嫁禍支持元寧帝的謝家。我保護司馬霆是為了克制事端,但轉念一想,只有我死了才能讓謝家徹底抽身皇權紛爭之外,便將計就計了,這是其二。」

  「另外,鐘大夫已經勸了我許久,我的身體經不起耗了,必須要靜養,我可是很怕死的……」

  「那麼,」衛屹之低頭打斷她:「我的那個原因呢?」

  謝殊挑他一眼,閉起眼睛:「我累了。」

  「怎麼一說到這個就累了?」衛屹之故作歎息:「要你說句在乎我怎麼這麼難?」

  謝殊睜開眼睛看著他,眸光深邃,似盛了一天星光,嘴角噙著淡淡的笑。

  衛屹之在這眼神裡徹底安寧,唇觸了觸她的額頭,不再追問。

  謝殊此次前來只帶了兩名貼身護衛和鐘大夫,換了女裝,戴著帷帽,好在這一路沒出什麼事。

  為免惹人懷疑,沐白沒有及時跟過來。謝殊走時跟他說了,若他願意,一年後找個理由再來武陵郡找她,到時候塵埃落定,不會惹人懷疑;若不願意,繼續留在謝家也可。

  沐白那眼淚流的可不是假的,在效忠多年的大謝府和服侍至今的公子之間,要做個選擇是多麼的揪心啊。

  武陵郡王府裡的下人統統都換過了,衛屹之卻也沒撥新的下人伺候謝殊。她的手被劃的很深,做什麼事都要假以人手,衛屹之不勞旁人,凡事親力親為。有時候遇著私隱的事,謝殊自己都尷尬不已,他卻照舊悉心照料。

  全府上下都知道有這樣一個女子存在,十分好奇,卻又見不著其真容,只能繼續好奇。

  連苻玄也不例外,但他覺得這是好事,起碼郡王不再惦記著已逝的丞相了。

  襄夫人偶爾會去看望謝殊,心中始終感覺怪怪的,大多只在窗外瞄幾眼,有時候被謝殊掃到還嗖地縮回去,弄得跟在自家做賊似的。

  幾次下來,謝殊自己受不了了,晚上趁衛屹之在,問了句:「襄夫人到底要幹什麼?我覺得自己像個怪物一般了。」

  衛屹之笑道:「你剛恢復女裝,她還不適應罷了。」說完忽而注意到她身上的袍子,竟然是他前不久丟在這裡的一件外衫,忍不住蹙眉道:「看來你自己還沒習慣做女子啊。」

  謝殊暗暗歎氣。她來時沒有帶一件男裝,如今皆做女裝打扮,但多年習慣豈是那麼容易更改的?連頭髮也是,沒有貼身婢女伺候,她自己又不會梳女子髮髻,便終日散著頭髮。

  衛屹之倒是喜歡她的長髮,簡直有些愛不釋手,但他完全沒想到跟這有關。

  謝殊不習慣的還有如今這清閒日子,乍一叢忙碌的政務裡跳躍進來,總覺得哪兒空落落的。偏偏鐘大夫又叮囑了她必須靜養,就是多走動也不行。

  她險些兩次喪命,衛屹之看得比誰都緊,原先是忙完政務就來,後來是乾脆將政務搬來了她居住的南院。

  謝殊偶爾表示想要走動走動,他會不慌不忙地提出條件:「你什麼學會看曲譜了,我就讓你出去走動,如何?」

  她哀嚎一聲,只能乖乖躺回去養病。

  下人們已經風言風語了,襄夫人覺得這樣不是法子,便催促他們乾脆把婚事辦了。

  謝殊故意伏在榻上裝哀愁:「果然你們男子都只惦記著新人,丞相剛離世幾月啊,你這就急著成婚了。」

  衛屹之好笑:「我還是第一次瞧見自己跟自己較勁的。」不過說完又覺得她說的很對,從今以後是該跟那個身份作別了,否則豈不是要自露馬腳?

  一直到初冬時節,謝殊臉上終於有了血色,手上的布條也拆了,但在掌心和指腹間留著很明顯的疤痕。

  衛屹之擔心她受凍生瘡,總在屋中生著很旺的炭火。他開始讓她參與政務,最先是郡中的,後來是朝廷的。

  謝殊知道他的好意,也不拒絕,二人時常在房中辯駁。苻玄有次探頭觀望,終於瞧見那長髮及腰的女子相貌,震驚的嘴巴合也合不上。

  年關到了,夜間外面飄起了大雪,衛屹之在案前坐著,先等謝殊一口一口喝完湯藥,才拿了一封摺子給她看。

  「看看這摺子,你有什麼意見。」

  謝殊擱下碗,伸手接了過去,粗粗一覽,卻不是尋常政事,不禁雙頰微紅。

  「那就是同意了。」衛屹之拿回來,蓋上王印。

  謝殊直到此時才問:「會不會太早了?」

  「不早了,剛好陛下擔心我太過悲傷,也一直在催。」

  衛屹之說著將摺子放到一邊,謝殊又瞄了一眼上面的內容。

  其實並不複雜,無非是武陵王自稱即將成婚,請求冊封王妃頭銜。身份是衛屹之早就安排好的,除去不是庶民這點外,幾乎毫無背景可言。不過謝殊明白,司馬霆一定樂見其成。

  她撐著額頭,望著燈火下衛屹之的側臉,點了一下頭:「也好。」

  慶康二年春,武陵王於封地成婚,妻名如意,其餘不詳。

  知道丞相乳名的都扼腕歎息,武陵王當真癡情也,不知道的人只當舊不如新。

  反正又一撥女子的芳心碎成了渣渣……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4-9-5 05:46 PM

第九十一章

  武陵郡中連著兩年冬日狂降大雪,濕冷地叫人牙關打顫。府中那些名貴樹木花草都等著保養,管家有些心急,拿著冊子跟在謝殊身後滿府轉圈。

  「王妃,您看要不要請幫工?」

  「王妃,您看要撥多少銀兩合適?」

  「王妃……」

  謝殊忍無可忍,腳步驟停,高喊了一聲:「沐白!」

  「來了!」沐白快步從院中跑出來。

  「管家這裡有事要忙,你給他幫幫忙。」謝殊說完,轉頭沖管家指指沐白:「以後有什麼事就問他,知道了嗎?」

  管家目送她離開,忍不住嘀咕了一句:「到底不是大戶人家出身,連這些事也管不來。」

  沐白冷幽幽地盯著他:「我們家女公子自然管不來這些小事,她當初做的事,說出來嚇死你!」說完一把抽走他手裡的冊子,「就這些瑣事還用得著勞煩她大駕嗎?以後我來做就行了!」

  沒幾日就快到年關,管家又跑去找謝殊。

  「王妃,府中上下都要發銀錢,您看……」

  沐白背著手過來,拍拍他的肩:「怎麼不聽話呢,不是說了讓你來找我的嘛。」

  「……」管家無言,這些都是王妃的分內事啊!

  這兩年總是如此,管家實在是受不了,忍不住跑去跟襄夫人告狀。如今襄夫人與謝殊相處久了,已經習慣,偶爾也能彰顯一下婆婆的威儀了,便決定去見一見她。

  第一次去,謝殊在忙武陵郡裡的政務,見到襄夫人來,抬手做了個請:「母親請坐。」

  襄夫人忽而就坐不下去了,身上穿的是女裝,可那舉止分明是男子做派,灑脫的很,她一句話噎在喉間,最後默默走了。

  第二次去,謝殊照舊在忙著七七八八的政事,襄夫人說了好半天的話,臨了只換來她一句:「嗯?」

  襄夫人嘔了半天,又沉著臉走了。

  第三次直接去找衛屹之,衛屹之笑道:「她是做大事的人,這些小事就不要讓她忙了。」

  襄夫人猛揉額頭,火爆脾氣想發也發不出。衛屹之當初口口聲聲說那害謝殊無法生育的藥是他灌下去的,襄夫人是個有擔當的人,自然只能對謝殊好,所以有再多不滿也只能壓著,再想抱孫子也只能默默想著。

  「這都是命啊!」她長歎一聲,扭頭就走。

  年關後,衛屹之去了建康一趟,回來瞧見郡中事務處理的井井有條,府上管家卻黑著臉敢怒不敢言,居然很想笑。

  「我娶了這天下最特別的女子做王妃啊。」

  他走入花園涼亭,謝殊正倚欄而坐,低頭看著寒氣升騰的水面:「還好我嫁的人不古板。」

  衛屹之在她身邊坐下,笑著拖住她的手搓了搓,她手上有舊傷,不能久凍,他向來記得清楚:「我從建康帶了消息來,要不要看?」

  「當然!」謝殊坐近,從他手中接過一封信函。

  這兩年慶康帝羽翼漸豐,漸漸有了動作,最近尋了不少世家的麻煩,打壓了不少人,反倒是風頭最盛的謝家沒事。

  「想必你會很高興吧?」衛屹之歎氣:「連我衛家勢力都受了折損。」

  謝殊笑道:「這不奇怪,我那任人唯賢的族規還是有用的。不過陛下就算再有本事也不能把世家連根拔起,我猜他也只是趁機培植一下自己的勢力罷了,你衛家的勢力他還要依靠,不過是示個警,讓世家們看到他的皇權。」

  衛屹之點了點頭,謝殊一直在幕後經手著一些政務,對時局看得也透徹。他忽而想起什麼,問她道:「你可後悔?放棄了丞相大權,每日被府中事務煩擾。」說到後來,語氣裡竟有些擔憂。

  謝殊側頭看他,好笑道:「你放心,我只是要擺脫那個假身份讓自己和謝家免於死罪,若真有那麼一日我想出山,誰也留不住我,同樣的,若我想留,也沒人能趕我走。」

  衛屹之伸手將她拖入懷中:「那你想留還是想走?」

  她的手指刮了一下他的側臉:「那得看你看得緊不緊了。」

  「陛下說了好幾次想見一見武陵王妃,我還真怕看不住你。」

  「不用太擔心,什麼事都說不準,興許有一日我們就大大方方去建康了呢?」

  衛屹之失笑:「真有那天的話,我還真要看緊你了。」

  每月都會有府中事務呈報上來,如今全都攬在沐白手裡了。謝殊只會處理政務,讓她做別的她也沒興趣,乾脆一股腦推給了他。

  在一直擔心自己的職務會被他人取代之後,沐白居然就這麼輕而易舉地撬了武陵郡王府管家的地位,心情真是喜憂參半。

  想他堂堂大謝府的好忠僕,怎麼就變成對頭衛家的大管事了?這可真是人算不如天算啊。

  謝殊的身體漸漸好起來,每晚睡前卻仍舊要喝鐘大夫的調理湯藥。天冷得出奇,她搓著手走進房中,看見衛屹之正坐在燈下往藥中添蜂蜜,忽而有些愧疚。

  「仲卿,若我一輩子都生不出孩子怎麼辦?」

  衛屹之抬頭看她,很意外她會問這種問題。謝殊仍舊是謝殊,那個豁然瀟灑的謝家公子,與他生活了幾年,很少會有女兒家的患得患失。

  他將藥端到她跟前:「喝藥是為了讓你身子調理的更好,不是為了孩子。」說完他忽而板起臉,「你嫁給我不會就是為了生孩子吧?」

  謝殊撲哧一聲笑出來,湯藥噴了他一身,趕緊要給他擦拭,他卻乾脆脫去了外衫,打橫將她抱起,去了內室。

  彼此已經太過瞭解,身心契合。他的喘息從輕微到粗濃,摩挲著肌膚的手心有微微粗糙的觸感,汗珠滴在胸口時滾燙。謝殊摟著他,隨他上天入地,如墜雲端。等他放鬆下來壓在她身上,手還與她十指交握,她覺得彼此幾乎融為了一體。

  衛屹之輕揉著她的腰,感到她精力還很足,頗有些驚喜:「你的身子似乎越來越好了。」

  「我每日喝藥,又總在府中轉悠,也不是沒用的。」

  「改日帶你出去轉轉,多散散心會更好。」

  謝殊摟住他脖子:「一言為定。」

  「當然。」衛屹之狡猾地撈起她的身子:「不過我得先看看你到底好到什麼程度了。」

  第二日起來已是日上三竿,衛屹之睜眼時謝殊已經起床,他要找自己的衣裳,卻發現謝殊又自顧自將他的衣裳給穿走了。

  這都多少回了!

  正要叫下人來取衣裳,苻玄進來稟報說武陵郡守有急事求見。

  話音未落,腳步聲已經傳來。衛屹之不防他竟急到直接進了房,順手拿起外衫就披了起來。

  武陵郡守匆匆繞過屏風,話還未說,眼睛先瞪得老大,最後竟瞧出了驚豔來。

  不久後,建康城中開始流行男子身著女裝招搖而過。原本是著素淡的衣裳,敷粉飾面,只添些許柔美,誰料越傳越廣,漸漸就變了味。

  如今無論是青蔥年少,還是人到中年,除了敷粉飾面之外,都愛上了花花綠綠的女裝,最好還要有大片大片的花紋。牡丹花紋豔麗富貴,荷花花紋清雅別致,菊花花紋霸氣外漏……

  一時都城裡往來男子亂花迷人眼,有的看著賞心悅目,有的卻叫人不忍直視。

  有人打聽這風氣起源,答曰始於武陵王。

  據說他某日召見官員時就倚在床頭身披女裝,面如凝脂,眸似點漆,長髮披散,美得不似真人。官員回去後效仿,一傳十十傳百,如今終於傳到了建康。

  「我看不下去了,」桓廷當著袁沛淩和楊鋸的面拍了一下桌子:「仲卿上次來建康還好好的,怎麼忽然變出這些花招來了,定然是他娶的那王妃給教唆的。」

  楊鋸翻白眼:「人家樂意,你少說兩句。」

  桓廷忽而僕桌大哭:「表哥啊,還是你在的時候好啊……」

  又來了!袁沛淩和楊鋸已經對他這齣無感了,可既然還沒絕交,就還得好言安慰,彼此都是一臉無奈。

  衛屹之晚上跨進房門,臉色陰沉:「如意,我有件事,一定要好好跟你談一談。」

  謝殊見他神情不對,也跟著認真起來:「是郡中的事還是朝中的事?」

  衛屹之嚴肅道:「以後再也不許穿錯衣服了!」

  然而第二日起床,又是對著謝殊的外衫無力歎息。

  秋高氣爽,武陵郡的景致在此時最美,秋水長天,連成一色,河水繞郭,銀白如練,山水田園,蒼茫如詩,即使是沾了霜白的枯草也別有韻致。

  一隊士兵護送著丞相車輿自武陵郡中經過,王敬之揭簾探頭出來看了看,眼神裡藏不住讚賞。自建康到梁州,再返回,這一路看來看去還是只有武陵郡最美。

  「丞相可要去拜會武陵王?」負責護送的軍士騎在馬上問道。

  「不用了,武陵王自回封地後就不喜見客,還是不要去打擾他了。」王敬之的視線仍舊投在遠處,忽而一愣,喊了一句:「停下!」

  車隊立即停止前行,他下了車輿,朝路邊一名女子走去。

  「這位姑娘……」

  女子轉過頭來,他話音驟停,上下打量著她,眼神愈發震驚。

  「大人叫錯了,我已嫁作人婦,不可再稱姑娘。」

  王敬之回過神,忙道:「是在下失禮,冒昧叫住這位夫人,只因夫人與在下一位故人容貌十分相似。」

  女子抿唇而笑:「大人說的那個故人,不會是已逝的謝相吧?」

  他錯愕:「夫人如何知曉?」

  「你可不是第一個這麼說的人了,我早已習慣。」

  王敬之了然,詫異退去,啞然失笑。

  遠處傳來馬嘶聲,女子轉頭看了一眼,對他道:「我家夫君來接我了,大人見諒,告辭了。」

  她沒有行禮,只微微頷首,轉身沿著細窄田埂走遠,緋色襦裙,緞帶束髮,寬袖隨風翩躚,似從通都大邑走來這悠悠田園,行動灑然,萬般自在。

  王敬之坐回車上,又遠遠看了一眼,心中感慨萬千,放下車簾,吩咐啟程。

  穿過稻穗金黃的田野和香氣四溢的果林,衛屹之牽著馬在等候。

  「下次還想去什麼地方散心?」他將謝殊抱上馬,環著她坐好。

  謝殊覆住他的手背:「哪兒都行。」

  衛屹之莞爾一笑,策馬緩行。

  --- 全文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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